江少賓
“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迸茦菦]有梅子,我們也沒有吃過梅子。杏子是吃過的,青的、黃的、甜的、酸的、酸中帶甜的,管飽。牌樓人愛種杏樹,東成大哥在房前屋后種了六棵,冬至大爺、老棉、五嬸、治國和春明大嬸各種了四棵。種兩棵的太多了,我家就種了兩棵。也有種一棵的,不過很少。牌樓人為什么愛種杏樹呢?我問父親,父親答不上來。我疑心,是因為杏樹蟲害少,容易成活。三月,春雨蒙蒙中,杏花打苞了,害羞似的,一抹淺紅色,將開未開時變得深紅,盛放時又由濃變淡,直至凋謝,枝頭已是一片雪白。
杏花尚未落盡,槐花又開了,一咕嚕一咕嚕,風(fēng)鈴一般搖曳?;被ㄊ侵t謙君子,形象淡雅,與世無爭,像初出茅廬的鄉(xiāng)村教師?;被墒常ㄔS多花可食),將洗凈晾干的槐花和粳米同煮,槐花和粳米的香味在沸騰的米湯中融為一體。需是鄉(xiāng)下的土灶、鐵鍋、柴火,熄火之后燜幾分鐘,再揭開鍋蓋,香味撲鼻而來,恨不得直接用手抓,根本不需要再吃菜?,F(xiàn)在的孩子很難再有這份口福了,也沒幾個孩子知道槐花能煮飯吧?
槐花落盡便是芒種。據(jù)說自南朝開始,民間便有“芒種餞花神”的習(xí)俗,《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有這樣一段描寫:“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滿園里繡帶飄飖,花枝招展……”可惜這樣美好的節(jié)慶活動,如今已然不存。芒種諧音“忙種”,意味著農(nóng)家就要大忙了,此時,西南暖濕氣流行進(jìn)至江淮流域,與北方的冷空氣勢均力敵時,便形成了梅雨(不止江淮流域,韓國和日本也有梅雨季)。江淮流域,芒種后第一個“丙”日入梅,小暑后第一個“未”日出梅,雨期一目了然,體現(xiàn)了華夏農(nóng)耕文明的智慧。農(nóng)諺說,“小暑一聲雷,倒轉(zhuǎn)做黃梅”。倒黃梅意味著雨期長、雨量大,農(nóng)田是要減產(chǎn)的。
倒黃梅討人厭,“空梅”也惹人嫌。記得有一年高溫少雨,早稻剛剛抽穗,田里已經(jīng)干了。二哥赤著腳,苦著一張汗涔涔的臉,將水車擱在塘埂上排隊。農(nóng)時不等人,灌溉是大事,每年都有人站在塘埂上相互罵娘,問候?qū)Ψ绞舜孀凇瓰榱瞬蛔屓瞬尻?,我和二哥在塘埂上守了一整夜,吃盡了苦頭。蚊蟲太多,密密麻麻的,一伸手就能抓幾只,仿佛要把人抬起來。夏夜的平疇水一樣純凈,蒼穹幽遠(yuǎn),星辰高懸,螢火蟲舞動著草綠色的火把,月華薄霧一樣在草葉間浮蕩。
入梅后,天氣涼了,早起的母親套著一件瓦藍(lán)色的長衫,臉上都是暗的,仿佛生了一層銹。我賴在床上,聽雨聲急如鼓點,似千軍萬馬疾行在窗前。屋檐下掛著扯不斷的雨珠,綿延不絕,成了一條透明的白線,連著三四天,悠悠閑閑地下。村口小池塘的水漲起來了,“咕呱咕呱”,蒼翠欲滴的睡蓮深處,蛙聲響成一片。平疇盡頭的小圩白浪滔天。小圩盡頭的白蕩湖白浪滔天。檐下的土墻濕漉漉,門檻石上涼幽幽的,密密麻麻的小水珠清清亮,像頑皮的孩子吹出來的肥皂泡。檐下的麻條石有淺綠色的青苔,蝸牛背著沉重的殼,不知所往,躑躅大半天。屋后的巢山恍如一個迷路的老人,心事重重的樣子,耷拉著昏沉沉的腦袋?!稗Z隆隆,轟隆隆”,洪水躍過灌木叢,向著山腳猛獸一樣奔騰。村子里人跡寥落,偶有人聲自雨幕中傳來,又被雨裹了去,聽不真切。幾只老母雞擠在桑樹下,雨水“噗嗒”一聲滴下來,它們探頭探腦地張開翅膀,“咯咯咯咯”,不免有些張皇失措。綠油油的桑葉經(jīng)過一次次沖刷,有了一團(tuán)肥厚的墨綠色,每一汪綠色都是亮的,仿佛一座座小小的深淵。門前屋后積滿了深褐色的泥濘,裹挾著枯枝敗葉。冒雨趕路的人挽著褲管,穿著長長的雨靴,他往哪里去?梅雨天怎么還要趕路呢?不曉得。
梅雨霏霏,細(xì)細(xì)的,綿綿的,淅淅瀝瀝的,很快就在墻上留下密密斜斜的霉斑。衣柜里的衣物有了霉味,梅雨天過后,得拿出來仔細(xì)晾曬。李時珍《本草綱目》載:“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出黑莓也?!庇昙緛砼R前,母親會把焐熟后曬干的小麥磨成粉,用冷開水?dāng)嚢?,捏成一個個大餅,攤在簸箕上,再在上面鋪一層曬干的艾草,七八天之后,發(fā)酵后的面餅上便長出一層白毛(牌樓人叫“毫”)。這毫長得真好,母親掀開艾草,喜得眉開眼笑……農(nóng)家醬釀造周期長,程序也煩瑣,但農(nóng)家醬既添色,又增味,牌樓的主婦們每年都比賽似的,搶著做。
由霉菌發(fā)酵而成的,還有臭豆腐。臭豆腐相傳是晚清一個叫王致和的人誤打誤撞做出來的。王致和專門做豆腐,做出來的豆腐沒賣完,丟了又可惜,于是就將沒有賣完的豆腐切成一小塊一小塊,腌在缸子里。誰知道時間一長,竟忘了這回事,等到終于想起來,缸子里的豆腐塊已經(jīng)臭了,上面還長了一層霉。懊惱之余,他心有不甘地嘗了一口,沒想到這種發(fā)霉的豆腐竟然別有一番風(fēng)味。他大喜過望,從此改行做起了臭豆腐。
利用自然的偉力,化腐朽為神奇,是人類自古就有的智慧。梅雨時節(jié),古人總要備好瓷甕等器皿,露天承接雨水,存起來,烹茶。《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一行來到櫳翠庵,讓妙玉把好茶拿來。妙玉親自捧著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的小茶盤,內(nèi)放一只成窯五彩小蓋鐘,奉與賈母。賈母問是什么水,妙玉道:“是舊年蠲的雨水?!彼^“舊年蠲的雨水”,便是妙玉特意存下來烹茶的梅水。據(jù)說梅水甜滑勝山泉,置于缸內(nèi),水味經(jīng)年不變。徐士鋐《吳中竹枝詞》云:“陰晴不定是黃梅,暑氣熏蒸潤綠苔。瓷甕競裝天雨水,烹茶時候客初來。”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梅雨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梅雨了,直接拿來烹茶,估計有些危險。
寫梅雨最好的,我以為還是南宋趙師秀的《約客》:“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奔s客是我們都有的經(jīng)驗,約客而客不至,難免會焦躁不安。趙師秀以動寫靜,描寫得別有一番情致——蒙蒙細(xì)雨中,青草池塘,蛙聲陣陣,凸顯出南方夏夜的寂靜美。人孤寂時往往會有一些單調(diào)的舉止,所以詩人“閑敲棋子”,“落燈花”固然是敲棋所致,但也委婉地暗示出燈芯燃燒之久、等客時間之長,烘托出詩人悵惘、失意的心境。
同樣是約客,南宋詩人曾幾就幸運(yùn)多了,他在《三衢道中》寫道:“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辈皇钦f“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嗎?怎么又“日日晴”呢?陰晴不定是黃梅?。∶裰V說了,“黃梅天,嬰兒臉”,前一分鐘還出著太陽,突然間就刮起大風(fēng),緊接著便大雨傾盆。下雨時約客下棋,天晴時邀人爬山,各得其所,各得其樂。
詩詞里的梅雨不僅僅是梅雨,更多的,其實是一種人生況味。年少時囫圇吞棗,懵懵懂懂,直到十九歲離開牌樓,遠(yuǎn)赴屯溪讀書,才有了些許了悟。梅雨時節(jié),皖南小城如詩如畫——一堵堵白墻,一片片黑瓦,一條條悠長的雨巷,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走過一把把亭亭的雨傘。梅雨中的小城太悠閑了,也幽靜,宛如一個永無盡頭的夢,人在枕上,耳畔響著一粒粒若有若無的“嘀嗒”聲。我一直記得那個漫長的雨季,畢業(yè)分配在即,同室其他同學(xué)都有了歸宿,只有我遲遲不能確定接收單位,去向不明。那個細(xì)雨淅瀝的上午,拎著幾件簡單的行李,我最后一個離開寢室,觸目皆是荒蕪。教學(xué)樓空空蕩蕩,教室空空蕩蕩。行政樓前,圖書室邊,一對對依依惜別的情侶長時間抱頭痛哭,旁若無人地?fù)砦恰鄙系牧熊噯恿?,雨中的屯溪緩緩在后退,坐在雨意氤氳的窗口,我忍不住滾下一行行熱淚……如今,二十五年過去,我時常會想起那個愁腸百結(jié)的雨季。鎮(zhèn)海橋苔痕漫漶,江心洲流水湯湯。撐傘的人昂著失魂落魄的臉,茫然不知去向。時常會想起山坳里那棟木質(zhì)的宿舍樓,窗外是黃賓虹畫過的青山、綠水、草木,夢一樣幽靜,夢一樣遼闊。人到中年,我終于學(xué)會了放下——放下,不是忘記。人生就是一道又一道選擇題,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對或者錯,原本也只對我們自己有意義。
梅雨過后,陽光熾烈。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