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健
我以為,四月是一年最好的季節(jié),黃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時辰。四月的黃昏,我在一種層層疊加的美好中,經(jīng)過田野,朝著炊煙的方向疾步回家。
等娘抹掉飯桌上最后一粒飯,班主任就來家訪了。
年輕英俊的班主任穿著白衣黑褲,穿越村莊,像一枚移動的磁石,拖拽出一長溜好奇的眼光。這些眼光如接力棒一樣,將一個確鑿無疑的消息迅速傳遞到我家。我放下剛剛握起的筆,從房間里蹦出來。爹叉開腿,雙手撫著腰,站到大門口。娘把手卷進腰圍裙里反復(fù)揩擦。其實,我們不擔(dān)心班主任帶來不好的消息,因兄弟姊妹們都聽話,學(xué)習(xí)好,老實,不惹事。讓我們?yōu)殡y的是,不知道怎樣和老師打交道——在泥地里滾爬的人,和作物對話久了,和農(nóng)具廝磨慣了,連空氣里都飄蕩著俚語土話,突然被要求面對一個代表知識和威嚴(yán)的老師,將要如何措辭?心里空落落的沒有底。
打我上學(xué)后,老師曾來過我家兩次,都與我有關(guān)。一次是小學(xué)四年級,剛剛放寒假。一支細長的隊伍,穿過田野與灌渠,迤邐蛇行。隊伍里不止一個老師,是一群老師,外帶一群學(xué)生。小家伙都是期末考試每班的前三名,個個胸前戴著大紅花,神氣十足。女老師將被冷風(fēng)吹得通紅的臉笑成了花,男老師人手一片鑼或一面鼓,一路敲打著給各家送喜報。娘在堂屋里接過校長頒發(fā)的獎狀,我和娘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即被隊伍裹著匆匆趕往下一家。
還有一次是小學(xué)五年級,霜重露冷的秋夜,聽到屋外有女聲嚷嚷。我的班主任腳剛踩上我家的曬谷坪,聲音就傳進了屋:“恭喜老板屋里出人才哦?!币痪湓捴貜?fù)了兩遍,一遍比一遍聲大,像過年送財神菩薩一樣的語氣。那次是我獲得了全區(qū)作文比賽的第一名,班主任連夜來報喜,并囑咐我好好備戰(zhàn)市里的比賽。
眼下我上初二。這位班主任是我所經(jīng)歷的第一位男班主任,仿佛事先有所約定,他目不斜視,胸有成竹,徑直跨進我家堂屋。父親拖了一條長凳過來,用衣袖來回擦拭了一遍,語氣游移地招呼老師坐下。我自知今日無所遁形,只好乖乖地搬了一張小矮凳坐下。一回頭,堂屋里只剩下我們師生,還有一只最后進籠的母雞,偏著好奇的頭,無懼無畏的派頭。我卻沒有母雞那么沉穩(wěn),盯著班主任的臉,心“突突”地跳著,期待著他即將出口的話。班主任沒有急著和我搭訕,表情出奇平靜,比平時還要平靜,讓人感覺他要用冗長的靜默來醞釀一個驚天的消息,又感覺他此番前來似乎與我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他仰頭看我家的屋檁,屋梁上懸掛著上梁時的錦旗,被熏成了黑紅色的錦旗沉默在我們的頭頂,上面有父親親手寫的毛筆字。父親只上過三年學(xué),但毛筆字極好。班主任最后將眼光落在貼滿我家堂屋兩面墻的獎狀上。
班主任干脆站起來。我隨手將十五瓦的白熾燈扯亮。就著門外依稀的天光,老師輕移腳步,自上而下,從左向右,將臉往一張張獎狀上湊,遇到字體大的,又適當(dāng)移開,等到字體變小,再湊上去。眼睛有時睜得滾圓,有時又瞇成一條線,像給照相機調(diào)焦距一樣。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不好使,主要是沒戴眼鏡。對一些字跡不清晰的書寫,他甚至?xí)粋€字一個字地念出聲來。碰到貼得不整齊的獎狀,他會用手把褶皺的地方撫平,好像要把陷在折痕里的字摳出來。最早的一些獎狀已變成黑黃色,薄如蟬翼,像皮膚上即將脫落的痂,和蛛網(wǎng)、磚灰混在一起。我看見老師的眼光里流露出惋惜。
班主任突然指著一張獎狀問我。就是前面提到的、敲鑼打鼓送到我家的那張,上面除了寫著我是學(xué)校第二名,旁邊還附了一個括號,注明學(xué)區(qū)第二名。也就是說,當(dāng)時班上第一名的同學(xué)同時也考了學(xué)區(qū)第一名。班主任的問題是:“那個考第一名的是哪個?”我回答:“林場場長的兒子!上初中后就隨了他爹到另外一所學(xué)校去讀書了?!卑嘀魅我荒樅傻囟⒅?,過了一陣,才輕輕地“哦”了一聲。我內(nèi)心似有一道光閃過,趕緊補充說:“他就那一次考贏了我,以后再也沒考贏過我?!薄笆菃??”班主任突然有了短暫的活躍,很開心的樣子,笑起來,露出一口參差的白牙,和嘴唇上下的胡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氣氛是娘打破的。
娘弓著腰,雙手端著一碗甜酒沖蛋顫顫地進來了,眼睛對著碗里升騰的熱氣說:“老師,喝口茶!”我能聽懂“茶”的含義,“茶”在我們那里是一個特別寬泛的概念,代表水煮的吃食。我暗自一驚,娘從哪里弄來這么一大碗甜酒?春節(jié)過去了那么久,家里居然還有甜酒?班主任雙手接過甜酒,推給我,被我閃開。娘說:“別管他,他夜飯前吃了的。”“是的,剛才吃了的。”我趕緊附和。我不確定自己要不要隨娘一起離開堂屋,猶豫中還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摁回去了。老師端起那碗甜酒沖蛋,用白瓷調(diào)羹浸一點湯水,放到嘴邊試了試,估計很燙。他將甜酒放回坐著的長凳邊上。我看見略帶黑色的蛋湯上面浮起星星點點的甜酒粒,一層婀娜的蛋絲漂移其間,甜酒的香氣爭先恐后直撲我的鼻孔。我趕緊把眼睛移開,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
班主任重新端起那碗甜酒沖蛋,并不回避我的目光。依舊用嘴試了試溫度,估計是不燙了。他舀起半調(diào)羹湯,合攏嘴,發(fā)出吸溜的聲音,輕輕啜了一小口,卻不急于吞咽,翕動著腮幫仔細品味著。班主任大概感受到了甜酒沖蛋的絕世美味,接著又喝了一口,用和前面完全相同的姿勢,以及差不多完全相同的時間,先細細品咂再緩緩?fù)萄?,整個過程慢鏡頭一般推進。我看呆了,這簡直是一場驚世的表演。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成年男人吃東西會這樣虔誠和投入,原來世界上還有一種方式可以不狼吞虎咽。他對食物的那種謙卑,那種儀式感,讓我大開眼界。我實在舍不得把眼光移開。
班主任終于吃完了,將碩大的瓷碗擱在那里,里面斜躺著那根調(diào)羹,很無辜的樣子,雪白的碗底發(fā)出藍白色的光。
班主任是踏著剛剛降落的暮色原路返回的。他的表情興奮,大概是甜酒開始綿軟地發(fā)力了。
“哎喲!”廚房里突然傳出娘夸張得有點變形的聲音。娘手里舉著剛才那只盛過甜酒沖蛋的粗瓷碗,停頓在空中,滿臉驚慌地說:“不是胡椒,是藥?!钡帕?,以為娘中了邪,急切地追問:到底什么事?能說清楚些嗎?娘退回到灶膛前那張燒火坐的椅子上,從喉嚨深處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一句話:“剛才放進甜酒湯的,不是胡椒,是藥,是我吃的順氣丸。”娘的語氣里有一種釀下大錯但顯然已無法挽回的落魄。娘有胃病,經(jīng)常吃一種叫順氣丸的黑色藥丸?!拔铱茨翘鹁朴悬c老了,有鼓刺鼻子的沖勁,想放幾粒胡椒進去調(diào)一下味,沒想到把書桌上那瓶敞著瓶口的順氣丸當(dāng)成了胡椒?!?/p>
我撒腿就往外跑,抱定一個信念,要追上班主任,要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告訴他,他剛剛喝下的甜酒沖蛋不應(yīng)該是那個味道。我一邊跑一邊想,到底有沒有一種辦法,讓老師忘記剛才的味道。直到跑過田塍,跑上灌渠,我才意識到,班主任肯定早到家了。沒有辦法了,什么辦法也沒有了。
我覺得自己成了娘的幫兇!我們合力制造了一個陷阱??赡锸且粋€細心的人啊。順氣丸比胡椒體積大,這個區(qū)別很明顯。我的老師,他懷揣與春天有關(guān)的所有美好,他的興致與這個春天的傍晚一樣,怎么可以結(jié)束在一碗來歷不明的甜酒里。娘啊娘,你怎么那么糊涂。
我感覺整個世界已經(jīng)處在蝴蝶效應(yīng)的嚴(yán)重傾斜中。因為一碗甜酒沖蛋的緣故,少年與老師,知識分子與農(nóng)村,家訪與歸來,有心與無意,甜蜜與苦澀,糾纏在一起,它們激蕩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尷尬,使這個春天的黃昏徹底陷落。
我在田埂上來來回回走了很久,看上去荒誕極了。腦海里又浮起老師喝蛋湯的樣子,瞬間感覺到滿口的苦澀。順氣丸我也吃過,制藥的人大概是打算把人世間所有的苦都往里面堆積吧。
許多年過去了。許多春天的黃昏同樣一去不復(fù)返。有一件事,我其實一直想去做,但一直擱置著。我想煮一大碗甜酒沖蛋,再一粒粒放下順氣丸,然后整碗喝下去。我真的想知道,那種甜和苦沖撞之后的味道。只是不知道,如今商店里是否還賣順氣丸?
(作者單位:湖南省益陽市第一中學(xué))
(插圖:熊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