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鳳
北
幾經周折,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下車時,已經升起很高的陽光,被建筑物擋在城市的外面,晨曦里的街道,隱約有了行人,偶爾說著話,賣早點的攤位早已就緒,正焦急地等待客人們到來??吹剿麄儯蚁肫鹆艘粋€詞:引車賣漿。這自古就有的營生,雖然曾經一度遠離我的視野,卻一直真實地存在著,并且是那樣的鮮活,就像小籠包蒸屜上熱騰騰的水汽,充滿了人間煙火。
遠遠地,我看到這些上升的水汽在半空里打了幾個滾,很快又消失在晨光中,跟它們一同消失的,還有來往于路上的匆匆行人……
在到達學校安排的那家實習醫(yī)院之前,我們一直被車載著,行走在夜的路上。車窗玻璃除了偶爾出現(xiàn)的幾點亮光之外,整晚都被黑色涂抹。我們被擁擠的人群固定在車廂的角落里,跟著火車向著廣闊無垠的前方不停地奔走,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一個小站,又一個小站。
其中,從煙臺到濟南,我在擁擠錯亂的車廂里,站了整整六個小時;從濟南到棗莊,我又伏在桌子上睡了幾乎六個小時。期間偶爾清醒的片刻,同行的小敏就會急忙跟我談起,她母親在家里辛苦喂養(yǎng)的一群兔子?;疖嚥煌5負u擺,聽著她的連珠炮似的話語,我很快就會再次恍惚,斷斷續(xù)續(xù)的夢中,出現(xiàn)了很多關在籠子里,正在吃草的白兔,它們火紅的眼睛轉來轉去,大大的耳朵也朝各個方向支起,仿佛在跟我這位不速之客表達著自己未經世事的驚恐……
踏進醫(yī)院的大門,我還沒從車子顛簸的慣性里恢復過來,腦子里依稀還記得在公交車上迷迷糊糊聽來的談論:“市政府為了保住毛巾廠,緊急撥款三十六萬救助,可即使這樣,毛巾廠還是在第二天就倒閉了。”一個滄桑的聲音略帶沙啞。
“沒辦法,經濟危機!工人們只有下崗了?!绷硪粋€聲音疲憊地回應。
三十六萬?經濟危機?下崗?還沒等想明白這些陌生的詞句會給我們所在的城市,以及我們的未來,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我便被同學們推到一位年輕的門衛(wèi)面前,他那時正靠在一把椅子上睡著了,寫滿青春的臉上仰著。
“請問,醫(yī)政科是哪個方向?”
我扶住他面前的桌子,想借它的安穩(wěn)緩解頭腦中的搖晃。
他聽到問話特別不情愿地睜開眼,擦了一把口水,沒睡醒的舌頭很不配合地說了一串話??删驮谡J真聽完他稀里糊涂的指點后,我們一同來醫(yī)院報到的四個人居然走出了三個方向。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大家都轉向了!
新的環(huán)境讓我們沒有堅持自己判斷的膽量,我只得回過頭來再問那個門衛(wèi):“請問,哪兒是北?”
沒想到,他聽完我這句問話后,竟捂著嘴不再回答,仿佛有些真切地感受,憋在心里十分痛苦,卻又不得不忍著,然后只拿出一根手指往一個方向指了一下,繼而把臉埋到桌子里,再也不理我。我假裝沒聽到他正努力隱藏著的,充滿譏諷的笑聲,帶著同學們有些英勇地走開了。即便如此,從那之后,在我們實習的醫(yī)院里,那個在方向里具有定位意義的北,被一再模糊。從此,我的腦海中南北錯亂,方向迷失。
后來的日子,為了找回丟失的方向感,我曾多次試過按照進入醫(yī)院大門時的途徑重新走一遍,結果證明,在外面的時候,我是很清楚的,可只要一踏進醫(yī)院的門,就找不著北。反復多次試驗后,我也沒能找出原因,最后百般無奈只能聽從現(xiàn)實。
那個笑過我的門衛(wèi),后來不知去向,雖然我在醫(yī)院門口演練進門動作時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每每經過那兒,我卻總能感覺有個人會趴在某個角落里,偷偷看著焦慮不堪的自己,隱藏著難以按捺的笑,那笑中一定充滿了嘲諷。待自己四下尋找時,眼前看到的卻只有來往匆忙的人群。
那些或許疑慮,或許傲慢,或許焦躁,或許茫然的目光,在醫(yī)院門口進進出出,讓一個對方向失去任何判斷能力的學生看了,更加覺得錯綜混亂,難以理清頭緒。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在火車上夢到的那些白兔。我想,它們被關在籠子里時,有人送草送水,雖然不得自由,卻也不懂得擔心,如果一旦被放出籠子,到野外密林草叢的繁亂里生存,恐怕也是不知道該如何辨別方向了吧?想象著它們的慌張,我突然覺得竟是那樣的滑稽可笑。
可是,我有資格嘲笑那些兔子嗎?
記憶里,2000年夏天的時光就那樣開始了,面對著懵懂的青春,陌生的環(huán)境以及所有關于未來的憧憬,我們好奇著,疑惑著,努力適應、再適應著。在一片慌亂中不知所措地,等待著嶄新的每一天帶著一個個未知的挑戰(zhàn)。
走失的花朵
婦產科設置得很不合理,因為被手術室和五官科大樓擋著,所以從辦公室看不到醫(yī)院的花園。三月是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卻因為忙碌,走不出去,只能每天都被關在科室里寫產程記錄,觀察新生兒的狀況,傾聽充斥在走廊里到處清晰可聞的啼哭聲。孩子們好像也是被春天給催生出來的,他們應該還很留戀在母親子宮里的安逸,可春天就那么不由分說地來了。
就在一個下午,我被人叫出了醫(yī)生辦公室。
“小磊說……他……想見見你?!边@句話怯生生地飄進耳朵時,我禁不住心里緊張了一下:“你說誰?”
眼前老婦人的樣子顯然比她自己的聲音還要膽怯,她聽到我的疑問后,不敢再抬起頭來,卻又不想離開,也許,她已經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左思右想了多次,才鼓起勇氣讓路過的醫(yī)生叫我出來。
“小磊,十床的……外一科的……他又住院了,還是在十床……”她再一次怯生生地說道。
滿頭像被狂風吹過的花白頭發(fā)?蒼黃的面色和紅腫的眼睛?
“你是……”眼前熟悉的形象,突然又把我的記憶拉回到了六個月前——
那還是在秋天,外一科病房的走廊里有些冷清,一個名叫小磊的瘦弱男孩,跟在他父母的身后,正一步步往幽深走廊的盡頭走去。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覺得雪白的走廊竟是那樣的深邃漫長,小磊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回蕩在我的心里,又重又悶??墒寝D瞬間,我又覺得那條走廊的距離是那樣的短小虛無,仿佛只要小磊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消失在它的盡頭……
在很多天前,我曾看到頭發(fā)凌亂、面色蒼黃,哭紅了眼睛的小磊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醫(yī)生救她孩子一命。
小磊那時跟我一樣,都是十七歲。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卻患上胃癌很久了,那次住院是因為胃癌切除術后兩年的再次復發(fā)。去醫(yī)院時,癌細胞已經通過淋巴擴散到了全身,沒有再次治療的意義了。
醫(yī)生象征性地給他注射了些營養(yǎng)藥,冷冰冰地下了結論:“回家吧,最多還能再活三個月。”
聽了醫(yī)生的話之后,小磊他媽紅腫的眼睛一直沒消過,我們值夜班的時候,經??梢噪[約聽到她躲在樓梯的角落里抽泣。
小磊他爸,有著黝黑的面容和嚴肅沉重的表情。偶爾說起一句話,都跟他的形象一樣執(zhí)拗:“還治什么?這些年,我天天下煤窯,能賺多少錢?又是手術又是化療的,是不是非得把我弄個人財兩空!”
聽熟悉情況的醫(yī)生說過,小磊的家就在城市北邊遠離繁華的山溝里,大部分人的主要工作就是去煤礦挖煤。小磊的奶奶嫁過去的時候,村里一共12個人,都是逃避戰(zhàn)亂而遷移去的外鄉(xiāng)人。為了在山里扎下根基,實現(xiàn)多子多福、老有所依的愿望,小磊的奶奶一共生了七個兒子。但是多子,卻并沒有帶來多福,還沒等給所有兒子蓋了房、娶了媳婦,小磊的爺爺奶奶就在勞累和疾病中相繼去世。因為家境貧寒,小磊還有一個叔叔,四十多歲了還沒娶到媳婦。
小磊的媽媽多次跟醫(yī)生哭訴:他們老來得子,本是很高興的事情,尋思等到老得不能動彈的時候總算能有個依靠??珊⒆訌某錾陀形覆?,一直拖延沒有好好治療,經年累月之后,終于在他十五歲那年轉為胃癌。東拼西湊了幾萬塊錢做了手術后,以為從此好了,誰知道又在十七歲那年復發(fā)。
即使在一旁聽他媽媽訴說這些時,小磊也一直很沉默,無論父母決定治療還是放棄,他都不參與意見。臨出院的時候,他默默地收拾行李,放在蛇皮口袋里,無論別人怎么招呼,也不搭理。
在他們就要在走廊盡頭消失的時候,我追過去,把一張單子硬塞到小磊手里。那是我勞煩疑難雜癥科的侯主任開的一張中藥方。老人家知道小磊的病情后,邊開藥邊說:“這個病治不好了,不過吃了這個藥,還能再延長三個月的生命?!?/p>
得到藥方的我是欣喜無比的,多活三個月?那就是還有六個月的生命!要是在這六個月里發(fā)生奇跡,也許他就不會死了,身為一名對科學非常信任的醫(yī)學生,我竟然開始想當然起來。外科老師知道了我的想法后,非常不理解地說:“你真不適合做醫(yī)生?!?/p>
記得,后來我曾經把單子給過小磊幾次,但他都拒絕了。最后這次,我強制性地塞到了他手里,并且跟他說:“用了方子里的藥,可以再多活三個月,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吧!”
他接過藥方,冷冷地說:“三個月?又得多花多少錢!”
無言以對的我,呆呆地看著他們一家消失在內科走廊拐彎的盡頭,那一刻,我站了很久,心里說不出是沉重還是輕松,也許兩者都不是。我知道他最終都會離開人世,我卻一廂情愿地希望他在人間多留下一些時日。十七歲,就那么離開,他真的甘心嗎?
半年時光真的很快,我在忙碌中竟幾乎快忘卻了這些事情。
在跟著小磊的媽媽回到外一科的路上,聽到她哽咽著說:她還是希望小磊能在醫(yī)院治療,作為媽媽,她要盡完自己的責任。
站在病室房門前踟躕的那一刻我是高興的,因為他果然又多活了三個月,作為一位醫(yī)學生,我還是見證了醫(yī)藥的力量。但此刻,小磊爸爸卻站在走廊里目無他人地痛斥病房里的小磊,聲音混雜在來往的腳步聲里,從這頭傳到那頭,“坑人的畜生,要死就快點死……”
對于得了病的小磊,他難道一直都是那樣的態(tài)度?帶著疑問,打開房門后,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情,只見冷清的病室里僅有十床上躺著一個病人——確切地說,是一副被皮膚包裹著的骨架!潔白的床單沒有蓋住的部位,露出了骨骼的原型,每一根骨頭,都像標本室里陳列的那樣,清晰可辨。
眼前的情景讓我無法平靜,已經被病魔幾乎吸干了血液的他,應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就那么靜靜地躺著,好像外界的一切都跟他無關,只是時而還可以看到他的胸骨隨著呼吸微弱地起伏著。
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說什么,是感謝我?guī)椭永m(xù)了三個月的生命,還是恨我讓他多受了三個月的病痛?
我也不知道該對著面目全非的他說些什么,難不成我還要追問他病情發(fā)展到每一步的感受?我想,一個病人在此刻最想得到的就是尊重吧,我不能讓他知道我此刻內心的驚慌。所以,就在他對面的空床邊靜靜坐下,等著他能開口,畢竟,他的媽媽聽到他說想見我,就說明小磊還有清醒的時候。
可等了一個小時,他也沒能說出一句話……
走出病房,我去了花園。怒放的桃花們肆意的青春和蓬勃的活力讓人羨慕欣喜,蜜蜂跳著曼妙的舞姿穿梭其間。這場盛大的花事,正勢不可當?shù)叵虼禾鞊鋪?。但是來此賞花的人們,誰會在意地上的一片落紅跟春天的關系?也許,一朵花的提前枯萎根本改變不了整個春天的盎然。春天正在催生的一切,都有著欣欣向榮的外表,誰又會在這大好的春光里無聊地追問它零落為泥的來龍去脈,體會它那些卑微短暫的辛酸悲喜呢?
開始與結束,生命與公平,倏爾就變成了一個個無奈的字眼,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
從此,那年春天的一枚花朵,就在我的記憶里走失了,再也沒能回來……
芒刺
我覺得那些毫針像發(fā)著寒光的芒刺,它們總是不由分說地刺入人體一些病變的穴位,激發(fā)其產生酸麻脹重的感覺,補益缺失的正氣,祛除滯留的邪氣,疏通瘀滯的氣血,并且還可以讓不正常的機體自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問題,主動進行調整,從而恢復正常運轉。扶正祛邪,這也是傳統(tǒng)醫(yī)學的奧妙以及治療精神之所在。
可那個時候,我卻與自己迷戀的毫針有些距離。
霧化室里的工作簡單,所以老師把我強行安排在那里實習。霧化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主要就是把用醋浸潤好的中藥包放在病人病變的部位,外面罩上可以加熱的霧化器,熱敷三十分鐘。盡管如此簡單,盡管我對如此簡單的治療方式一直認真操作,不敢有一點怠慢,可我還是被一個病人告到了主任辦公室。
寒冷的冬天里,窗外正下著大雪,而針灸科主任辦公室的蘆薈竟然長得翠綠可人,就像正在我眼前指手畫腳的這個婦人一樣,顯得有些營養(yǎng)過剩。
那個中午,我已經被她堵在主任辦公室里有一會兒了。女人身上掛滿了金銀珠寶,加上她夸張的動作,把金黃銀亮的光線反射過來,晃得我睜不開眼。
當時我最想做的就是捂住耳朵,不再聽她在主任面前惡意中傷的字眼。所以只盯著那盆蘆薈看,想象著如何僅用兩個食指的指甲就可以將它毫不留情地撕裂,然后榨干里面肥嫩的血液,最后再把它從二樓窗臺一下子扔出去。
我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解:一次中藥霧化規(guī)定只能做三十分鐘,而這個女人卻躺在治療床上待了整個上午,她卻說在自己只治療了不到三十分鐘的情況下,我就把她趕出了治療室。
治療室的鐘表電池沒多少電量,走得非常慢,慢到什么程度呢——這個女人開始治療的時候鐘表指向八點,直到所有人都下班吃午飯了,鐘表還沒走到八點半的位置。故而,女人強詞奪理很充分——以鐘表為證!
她眉飛色舞,得意洋洋,還用白眼珠不停地瞟著我,仿佛正在招展一面白旗,那白旗就是要掛進我的心里,讓我甘拜下風。
主任不想得罪病人,不光是病人,除了我之外,他誰也不想得罪。很多事情說不清楚,更何況是這么一個穿著皮草,戴著貴重首飾的主兒。
其實,主任早晨就知道治療室的鐘表沒電了,還說為了保證治療時間的準確性,一定要護士長給裝上電池,后來因為病人太多忙于診治就忘記了。治療過程中,雖然已經超時很久,可我卻一直沒有趕女人離開,因為我覺得每個病人看病不容易,她肯定是希望自己多治療一會兒,盼著自己早一點兒好起來。期間我還多次照顧她,問她治療過程感覺如何,不要因為時間過長而引起不良反應。她一個人霸占一個治療床長達一上午,導致在她后面排隊的人不得不在等待無望后,換到其他床位前等著。直到那時,還有一位姓張的老人家沒有治療結束。
“她應該被開除!”女人終于露出了惡毒的本性,用鮮紅尖利的指甲指著我,準備刺穿我微小的心理防線。
許多灼熱的火焰在燒著我的心,像瞬間就要噴發(fā)的火山……
也許,那件事情對我的影響太過深刻,以至于今天,我仍夠能回憶起當時的點點滴滴。我忘不了,在那樣一個寒冷的冬天里,那個富足的女人,是如何誣陷弱小無助的我。
那一刻,我突然開始懷疑自己只身來到這個城市學習的最終目的是什么?難道,我就是為了用自己無知的眼睛,來見證一些人的真實面目嗎?
許多的眼淚藏在肺腑里,快要淹死一顆卑微的心臟。不知道那一刻誰能解救我,是遠在家鄉(xiāng)房頂上消瘦的炊煙,還是灶膛里微暖的爐火?我甚至開始瘋狂地想到了那個在白雪覆蓋下潔凈的村落,我的心,也許正急切地渴望著回歸。
不過,面對咄咄逼近的女人,我當時能做的只有跟她拼命。
就在事情即將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時,那個最后做霧化治療的張大爺走了進來。確切一點兒說,應該是一腳踢開了主任辦公室的門。
“我是來投訴的,就是要投訴她!”老人家指著那個女人,看上去非常生氣。也許是太著急了,踢門的那一刻忘了自己是個坐骨神經痛的病人。進了辦公室沒走幾步,還因為疼痛發(fā)作而險些跌倒。
老人非常激動地把他親眼所見的事件經過,逐一在主任面前詳述了一遍。
“這個社會還是有公理的!”張大爺?shù)脑挃S地有聲,說了這些,張大爺好像還是感覺義憤難平,他又指了指我,對那個女人說:“人家還怕你被霧化器燙壞了,期間為你的中藥包重新濕了幾回新醋,你這么快就忘記了?”
女人咬了幾下嘴唇,看到情況不利,就甩下些狠話,掃興地走了。
事情的結果是我勝利了?離開主任辦公室的時候,一陣莫名的悲喜讓我忍不住淚如泉涌。
第二天的霧化治療非常順利,病人們都準時得到了醫(yī)治。張大爺還讓老伴兒買了兩節(jié)新電池裝在鐘表上,他說,有了新電池,指針就不會一上午都只在半小時里轉悠了。聽著鐘表有節(jié)律的嘀嗒聲,我的心里非常愉悅。張大爺很守時,他盯著指針做治療,剛到半小時就趕緊要求撤掉霧化機讓給其他病人,還說:“所有病人應該一律平等,誰都不能占用他人的時間?!?/p>
后來,那個珠光寶氣的女人也有段時間沒來,病人們都悄悄告訴我說:“她一看到你值班就不敢過來,她還跟我們說‘別看那個實習生小小年紀,居然來頭不小,不能得罪’。”
那個年紀的我,對于正邪的概念分得清楚。我聽了這話在高興邪不勝正的同時,也隱約覺得背后有問題。什么來頭不???我不過是剛從外地回來學習的一個小實習生,她害怕什么呢?
有一天,我替同學值班的時候,在走科室廊里又一次偶遇那個女人,她那一身耀眼的著裝讓人從很遠就能認出來,厚重的皮草,讓人感覺是一只肥碩的黑熊在那里移動。而我則瘦弱得像只缺乏營養(yǎng)的猴子。兩相對比之下,顯得實力尤為懸殊。她突然放慢的腳步仿佛告訴我:再次狹路相逢,又會是一場劍拔弩張。走廊里的空氣頓時凝重起來。可沒曾想,她遠遠看到我竟低下了頭,好像很想找個地方躲避??墒?,走廊就那么窄,并且沒有其他任何人,找不到回避的地方。我們越走越近,剛好走到廁所門口時就要直接撞上,她見躲不開,就順勢一低頭鉆進了洗手間。
我在門口等了幾秒鐘,故意不走,因為我聽見里面?zhèn)鱽砹艘魂嚮艁y的聲音:“沒長眼嗎?看不見這是男廁所?”
見她踉蹌著跑出來,滿面通紅傻站著,我實在不敢相信,她竟然已經心虛到了那種程度,此情此景,我還能說些什么呢?其實,那時候我心里有個疑問:當滿身華貴的裝飾遮不住一個人的丑陋時,她是不是該好好自我反省一下?
在針灸科的實習異常順利地進行著,只是張大爺不能經常準時參加各項治療,讓我很是擔心。隔三差五的,我會去關心一下這位老人家,遇到他和老伴兒的時候,倒是他們關心我多一點。還記得有一次,張大娘知道我晚上要去醫(yī)生辦公室學習,居然在門口等了我兩個多小時。我那時剛好路過急診,參與了一起搶救,耽誤了固定的學習時間。冬夜的科室走廊很冷,張大娘為了完成張大爺交給她的“任務”,就那么瑟縮地一直等著,生怕我不去了,為的就是給我送一些營養(yǎng)品。
我堅持不要,而張大娘卻說:“孩子,我們老了,不能總是補這補那的,這是我兒子買來的,放壞了也可惜,你正是學習的好時候,補充一下營養(yǎng)好學到更多本事。你大爺說了,你是棵學醫(yī)的好苗子,一定要好好用功啊。”如此事件后來發(fā)生了多次,讓我越來越感覺到親情是可以跨越血緣的。很多時候我會誤以為,他們就是常常跟我一起坐在家中的火爐旁聊天,看著我長大的親人,那種溫暖,無以言表??墒?,我又該何以為報呢?
臨近春節(jié)的某一天,我在醫(yī)生辦公室無意間看到了一張本市的報紙,頭版上寫著:市委張副書記冒著風雪,帶病慰問抗戰(zhàn)老英雄,幫助他們切實解決各種生活困難。待我細看時,卻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那個張書記竟然就是張大爺!
那一刻,我盯著報紙的眼睛突然像是被一根根毫針耀眼的光芒刺疼,又一陣強烈的悲喜猛然沖上心頭,竟再一次忍不住地淚如泉涌……
以后的日子,我越發(fā)喜愛毫針,因為,老師們說,大醫(yī)精誠,運用毫針扶正祛邪的理念,小可治病,大可治國……
光明之約
夕陽在車窗的玻璃上不停地跳躍著,直至后來,竟不慎跌落到西邊的某個山坳里去了。偶有幾粒星光爬上來,隱藏在山的邊緣,閃著狡黠的眼睛。
火車,踏著均勻的腳步,在我的心上趕著漆黑的路。一腳接著一腳,不辭辛苦。車廂里到處塞滿了人,我看到一個頭上插滿白色鴕鳥毛的女人,也擠在人群里。不知這個有著英國舊時貴族打扮的女人,怎么也跟我們一樣待在這個與她身份不符的車廂里。正疑惑時,她卻被前來查票的乘務員抓住。據乘務員說,她的票和她頭上的鴕鳥毛的顏色一樣,是假的。她身邊一個貌似她的“仆人”的老婦人,還在一旁面紅耳赤地據理力爭著車票上面日期的正確性,而乘務員卻說,這是去年今天的票,你們把日期前面的年份給涂抹了。她們無話可說,只能補了票。眾人面面相覷了幾秒鐘后,又各自沉浸在火車有節(jié)奏的聲音里。
車廂里的人們或站,或坐,或躺,擁擠里,只有茫然的眼睛訴說著疲憊的真實,他們從哪里趕來跟我同行的呢?我們的目的地,是相同的地方嗎?
另一側與我斜著相對的座位上,時不時傳來濃重的濟寧話,同在魯南大地,我對這近似于家鄉(xiāng)口音的話語總是倍覺親切。
通過擠在一起的人群中偶爾閃出的散發(fā)著汗味的縫隙,我看到說話的是一位滿臉黝黑的中年男人,他在給挨著自己的一個男孩講故事,他一直在說起“朱洪武”這三個字。我知道,這個充滿傳奇的皇帝,有著非常艱辛的童年經歷。這種從乞丐到皇帝的跨越,給了人們多少激勵,恐怕已經無法計數(shù)。我想起以前老人們也像他這樣給我講起過他,講起那個娶了大腳媳婦的小和尚,是如何憑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向皇位,開啟了大明朝近三百年輝煌歷史的。那些娓娓道來的,被我的家鄉(xiāng)泥土中長出特有的語調拼接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打下了對貧窮生活樂觀的烙印。好像一切都有可能,貧窮與富貴是隨時可以調換的。再次聽聞,竟突然恍惚,有一個聲音在心中說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聽著“朱洪武”的故事長大著,生活著,離開著……
真沒想到,在這個擁擠的角落里,還有這個故事的安身之地。他們是父子嗎?也許。
我想,那個男孩離開家鄉(xiāng),是為了注入另一個新鮮的環(huán)境,那個環(huán)境里有著他需要的養(yǎng)分,那是自己的村莊目前無法帶給他的,即使他生于那里??此臉幼樱贿^十五六歲,不知道此刻,他是否已經完全懂得了“家鄉(xiāng)”這個詞的概念呢?
他偶爾穿過人群間的縫隙也看一眼我這邊,略顯遲鈍的目光,流露著與外面的世界不相稱的氣息。我想,他也許渴望著擁有我那時的學生身份吧??伤麉s不知道,我們之間的身份,在未來的某一天并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他接受得早了一點,我卻晚了一點而已。
車輪的聲音不時入耳,我有時會偶然被這種枯燥的節(jié)奏帶入自己的思緒中。想想自己竟然會獨自離開實習的醫(yī)院,踏上返回學校的火車,十二個小時的行程,便不禁有些悵然。我將在一群陌生的眼神里,孤獨地度過十二個小時的夜晚。那些跟我約好一起走,卻先行一步的同學們,不知道此時到了學校沒有。
我還想著醫(yī)院宿舍樓前的芙蓉樹開得那么好,自己卻沒來得及在樹下安靜地待一會兒,跟它們好好道個別,不知道它們會生我的氣嗎?那個帶著一臉甜蜜笑容的女子,她看我拖著行李往醫(yī)院外面走的時候,還不停地說著祝福的話??墒?,她腹中那個即將降生的孩子,還能見到自己已經罹患癌癥晚期的父親嗎?花園里的牡丹還會在春天盛開,誰又會背著園丁,偷偷地摘幾朵插在病人的床頭呢?我貼在宣傳欄里寫給老師們的感謝信,應該不會有錯別字吧?老師們會不會都忙著照看病人,而沒有時間理會學生的感激呢?
……
車廂里的環(huán)境應該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包括我心里那些幼稚的思考。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的人們的臉,一味地沒有任何具體的表情,他們向往的,應該是火車前行的北方。那里有工作,有希望,有城市,對于學生來說,有他們的學校和待發(fā)的畢業(yè)證……
好在我可以坐著捱完這十二個小時,那是車票決定的。對面的男孩是煙臺大學的,他告訴我說自己買的是站票,但是那個位置在他上來的時候剛好空著,他打算坐一會兒,如果有人找來,他一定讓座。
我看看擠在一起的人群,跟他說,放心吧,除了乘務員沒有其他人可以再走過來。
他笑了,輕輕哼起一首青澀的歌,哼唱幾句就停一下,并偶爾看看窗外,再偶爾看著人群。他告訴我說,他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偏僻到不能再偏僻的地方,那里的老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汽車,更別說火車。很多年輕人,都走出去了,在大城市里打工,很多都拖家?guī)Э诘?。他還說,自己早晨就從那里往外趕了,徒步三十里才趕上汽車,直到這個時候才又坐上火車。聽這些話,我好像可以看到,他的睫毛上還沾著夏天清晨里草叢的露水。他說,自己是帶著兩眼的露珠走出村莊的,在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候,他還看見自己村莊以及村莊的四季,都躺在一滴滴露水里。
他說完這些,把臉擰向車窗玻璃的一面,不再回過頭來。我則閉上眼,倚在座位上,打算好好睡一覺,畢竟十二個小時的黑夜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實在太過漫長。并且,我也希望自己以一個非常良好的狀況出現(xiàn)在目的地,因為黑暗準時過去之后,在那個等候我的車站上,光明正風塵仆仆地如約趕來。
責任編輯車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