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靜
雞鳴聲一寸寸往天上走,帶走了曾祖母。曾祖母住過的土房土院,被星光壓彎了腿腳,在一個清晨轟然倒塌。塵土飛揚中,一座寬敞結(jié)實的磚瓦房拔地而起——祖母站在頂梁柱前,笑得意味深長,青絲熬成了白發(fā),她終于成為這座新房子的主人,這個家的新主人。
本來,沿襲祖上“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應(yīng)由祖父管家??墒亲娓干缘?,他和誰也不爭,也不屑于和誰爭,又患有心臟病——心臟偶然間的停頓又跳動,讓祖父更加感受到孤獨的顫抖,那種感覺如同世界一般古老。祖父不問村子里的事,也很少過問生活中的事,他常常拿著本書坐在半山坡,背對著人,獨自看日落。在別人看來,祖父的生活單調(diào)而乏味,但是祖父卻過得充盈而自足,他從平常的景物中體會到了別人忽略了的美。
如此,家里的大事小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祖母的手中。祖母和背著手看日出日落的祖父截然不同,她有著操不完的心。西水坡那幾畝地,陽光雨露最不吝惜,種麥子還是種綠豆?開春時買雞仔還是豬崽?天暖了,單鞋還得多做幾雙,男孩子們費鞋,就各自多做一雙吧……日常生活被祖母用只言片語切割成無數(shù)如雪花般的碎片,而她自己也被生活弄得疲憊不堪,沒黑沒白地操勞使她越來越不像自己——對待外人,祖母有著百歲老人的寬容和溫和,她總是面帶微笑,輕言細(xì)語,像六月里一株正在灌漿的麥子一樣美好;但是在家里,祖母是負(fù)能量的集裝箱,抱怨、嘆息、無奈……搶不到食吃餓瘦了的豬崽、麥地里瘋長的野草、陰晴不定的天氣,都讓她擔(dān)心不已、抱怨不休。而這其中最讓祖母揪心的,就是小姑姑的婚事。
小姑姑是祖父母最小的孩子,她患有小兒麻痹癥。一周歲時的一場高熱,讓她左腿小腿的肌肉萎縮,慢慢變細(xì)變軟,就像秋收后癱瘓在地里的莊稼,沒有一點生氣。小姑姑走路時搖搖晃晃,她的世界也跟著搖搖晃晃——右腳點地,踩實后身子前傾,用臂膀的力量把左半個身子慢慢拖過去,站穩(wěn)后再邁右腳。一般是沒走幾步,汗水就浸潤了小姑姑粉嫩嫩的小臉蛋,在陽光下閃著金屬般的光澤。
祖母看著小姑姑細(xì)蘿卜般畸形的小腿,又看了看她俊俏的臉龐,嘆息像水一樣漫過來。其實,上門提親的人也曾踏破了家里的門檻,只是一直沒有找到祖母心里所謂的“門當(dāng)戶對”的那一個。要么是男方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只有一個——在鄉(xiāng)村,不能干苦累活的女子就是婆家的拖累,哪個莊戶人家愿意娶一個下不了田地、身體又有殘疾的嬌小姐!要么是祖母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卻有很多個——小伙子家里太窮困,小姑姑嫁過去會跟著受苦受累;小伙子長得不盡如人意,那以后孩子自然也長得丑;小伙子脾氣暴躁得像頭驢,擔(dān)心小姑姑挨打挨罵受委屈……就這樣,小姑姑眼瞅著二十歲,即將成為鄉(xiāng)村的“大齡剩女”了,卻還沒找到相適宜的對象。
就在祖母眉頭越鎖越緊之際,一個遠(yuǎn)房親戚帶來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說他不在乎小姑姑的腿,只要兩個人真心相待就好。
小伙子皮膚黝黑但模樣周正,瘦高的個子,像一株英氣勃勃的樹。正是春天,陽光移過來,不偏不倚地照在小伙子身上,柔軟,明亮。祖母仔細(xì)地打量著他,見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那,目光清澈如盛開的向日葵。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劃過祖母嘴角,但又瞬間被藏在心里,祖母面不改色地問道:老家哪里的?
敖漢。小伙子還沒開口,遠(yuǎn)房親戚就搶先說道。
一聽到這兩個字,祖母瞬間拉下臉來,毫不避諱地擺出了一副嫌棄的表情。敖漢在赤峰話中發(fā)音為“鬧漢”,在祖母有限的認(rèn)知里,以為敖漢的“漢”就是“旱”字,不然為何流傳“鬧旱鬧旱十年九旱,一年不旱大水漫灌”的說法。
敖(ao)漢。小伙子糾正道。其實,敖漢二字是蒙語音譯,翻譯過來有幾種說法,比如大王、鄂汗等,無論哪種翻譯都非常大氣,可以透過歷史感受到命名者的宏圖遠(yuǎn)志……
大家伙兒都聽呆了,仿佛面前的這個人是從遙遠(yuǎn)的國度而來,講的是天書。尤其是小姑姑,她背靠老榆樹站著,先是驚訝,然后輕輕地笑了,笑得近乎于崇拜。她抬起頭來望著小伙子,臉頰紅紅的,像春天紅蝴蝶的翅膀。
有風(fēng)恰到好處地吹過來。兩個人目光一碰上,這下輪到小伙子不好意思了,他抿著嘴迅速低下了頭,左手悄悄捏了捏右手的袖口。
祖母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但是她堅決地?fù)u搖頭。小姑姑殘疾的腿,讓祖母覺得本身就是一種虧欠,萬不能讓她再遠(yuǎn)嫁于窮山惡水之地。祖母轉(zhuǎn)身看向祖父,這個時候她迫切地想知道祖父的想法。
祖父把小伙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只問了一句,關(guān)于“敖漢”的由來,你是聽誰說的。
書上說的。小伙子笑了。我家里有一箱子書,都是曾經(jīng)當(dāng)過鄉(xiāng)村教師的父親留下來的。
祖父贊許地點了點頭,然后對祖母說,你看這小伙子笑起來的樣子,就像明天要到來的好天氣,以后準(zhǔn)錯不了!
聽了這話,祖母氣得牙癢癢,她狠狠地盯著祖父,恨不得上去揪住他的領(lǐng)子搖醒他。這么緊要的關(guān)頭,問的都是哪門子不相干的事情呀!肚子里有幾兩墨水就能當(dāng)飯吃嗎?女子將來嫁過去是要柴米油鹽地過日子的呀!
祖母扭頭就走,留下一地尷尬。
遠(yuǎn)房親戚也尷尬地咳嗽了幾聲,估摸著是沒戲了,他后退了幾步,然后朝著大家伙擺擺手,飛快地走了。見天色已晚,祖父以討教歷史知識為由挽留小伙子,小伙子轉(zhuǎn)身望向小姑姑,他在小姑姑期盼而又羞澀的目光中點點頭。祖父將小伙子留下來,安頓在西廂房。
那一夜,祖母輾轉(zhuǎn)難眠,一件事情一個場景不停地在她的腦海里蔓延,讓她心緒沉沉。她聽見隔壁屋子里小姑姑的歌聲,那悲憫的調(diào)子在深夜里被拉得細(xì)長,藤蔓般爬滿每個角落。
在那些褐綠色的調(diào)子里,祖母合衣而坐,幾次光著腳下了地,想叩響小姑姑的房門,又退了回去;而在西廂房里的祖父和小伙子,同坐在一條長木凳上,兩個人從歷史說到政治,又從政治講到文學(xué)……
在公雞的第一聲啼鳴聲中,祖母披衣起身,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祖母鄭重地坐在堂屋正中間的太師椅上,祖父、小姑姑和小伙子圍坐在她身旁。每個人心里都撲閃著一團(tuán)火,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祖母的臉色。半晌,祖母點了點頭——她不僅同意了這門親事,而且不要彩禮,會親自操辦讓小姑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
祖父驚得身子后傾,張大嘴巴挑起了眉毛,待確定這是真的后,祖父長舒一口氣,把贊賞、欣慰又略帶疑問的復(fù)雜目光投給祖母。然后轉(zhuǎn)身看著小姑姑,眼里瞬間充滿了融融的父愛。
小姑姑先是怔住了,繼而雙手扶住椅子使勁站了起來,眉毛突突地跳著。似乎覺得不太妥當(dāng),又坐了下來。她緊緊地抓住椅子扶手,眼睛偷偷地望向小伙子,把按捺不住的喜悅傳遞給他。
小伙子又驚又喜,卻仍然不露聲色地穩(wěn)穩(wěn)坐著,只是把交叉在一起的雙手松開了,輕輕地抹掉了額頭上的汗珠。
祖母環(huán)視一周,坐正后干咳了一聲,接著說,當(dāng)然,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姑娘不能白白送給你,我只有一個要求——你來我們家當(dāng)上門女婿。
早就知道沒這么簡單!祖父和小姑姑彼此對望了一眼,剛放下來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心里的那一團(tuán)火快要熄滅了,只剩下一縷青煙——上門女婿,說得輕巧,可是人家的父母會同意嗎?祖父和小姑姑齊刷刷地望著小伙子。
小伙子愣了片刻,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fù)高M(jìn)了肉里。忽然霍地站了起來,目光堅定地迎著祖母,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我同意!
沒等祖父母和小姑姑開口,他又接著說,我父親幾年前就過世了……母親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來相親之前母親就交代過,讓我一切自己做主——我同意!
這么圓滿的結(jié)果是祖母沒有料到的——小伙子不答應(yīng),扭頭就走;小姑姑投過來幽怨而傷心的眼神;祖父看看祖母,又望向小姑姑,唯有搖頭哀嘆……然而這些都沒有。祖母先是一愣,而后挺直了身子露出微笑,像一個得勝歸來的王。
就這樣,小伙子成為我的小姑父,和祖父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小姑父身體瘦弱單薄,卻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力氣,耕地、鋤草、澆水、收割……他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些人家要依賴牛、馬等大牲口才能干完的活計,小姑父靠一雙手就解決了。
日子慢慢地好起來,祖母在家里的笑容也多了起來。小姑姑更是美滋滋的,小姑父不讓她去地里干活,她就留在家里洗衣做飯、打掃庭院。天氣好的時候,她倚靠在西墻角下的一方暖陽里做針線活。小姑姑的腿不靈便,但她的心靈手巧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她只要看一眼別人穿著的毛衣的樣式,回家后就能憑著記憶織出來,還會別出心裁地設(shè)計出一些漂亮的花紋和裝飾,讓毛衣更加新潮時尚。頭頂飛過的燕子,池塘里游來游去的魚兒,庭院里怒放的鮮花……在小姑姑的穿針引線下,要不了一會兒,這些圖案就鮮活地展現(xiàn)在毛衣上。小姑姑用細(xì)針密線把天上人間的好東西都收攏來,又讓它們變?yōu)檠a貼家用的錢。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往下過著日子。小姑姑和小姑父結(jié)婚的第三年,承蒙老天照應(yīng),風(fēng)調(diào)雨順,連麻雀、螞蚱也不來作梗,一畝田多收了三五斗。到了年底,小姑父借了鄰居家的平板車去集市上賣余糧。拿上賣糧換得的錢,要先去李木匠那里買一副杉木棺材板——這是頂要緊的事情,余下的錢扯上幾尺新布,再買點鞭炮、糖果、點心之類的,咱們要熱熱鬧鬧地過個好年!祖母這樣叮囑小姑父。
棺材板是買給祖母的。祖父的杉木棺材早已預(yù)備下了,十幾年前他心臟病發(fā)作的時候,祖母就差人打好了棺材板。盡管這些年來,棺材孤零零地立在廂房里的角落里,忍受著蟲叮鼠咬。可是一看到它就讓人心安。人活著的時候有一床鋪蓋就足以暖身,可死后一定要隆重——在地下的那個家里,上好的木材盒子才能讓一個人安心長眠??上切┠旯饩安缓?,家里不寬綽,祖母的棺材板遲遲沒有著落。于是這就成為祖母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在她古老的經(jīng)書里,人到了一定年紀(jì),就要像蟲子一樣找個洞穴,在大地深處蟄伏起來。
等到了傍晚時分,小村已經(jīng)炊煙裊裊,小姑父的身影才出現(xiàn)。他晃晃悠悠地走著,瘦長的影子像一汪水,緩緩地流進(jìn)自家的院子里。而在小姑父身后跟著的,是一道更加細(xì)長的影子。小姑父剛踏進(jìn)門,祖母就把飯桌搬了出來,大聲地喊著,他姑父回來了,咱們這就開飯!
祖母順著小姑父的影子尋去,木板車上沒有杉木,小姑父的手里也沒有年貨,身后卻有一頭黃牛!以為自己老花眼沒看清楚,祖母放下飯桌蹣跚著小腳跑過來,前前后后地搜尋了一番——除了一頭大黃牛,什么也沒有!
賣糧的錢,我用來買牛了。小姑父聲音不大卻很有力量。
祖母渾身顫抖。她滿臉通紅,大口地喘著粗氣,指著小姑父的鼻子罵道,你這個小白眼狼!這個家啥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咱們家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一頭耕牛!您容我一年,明年我一定給您打一副上好的棺材,金絲楠木的……小姑父在祖母氣沖沖的背影里喊著。
咣當(dāng)一聲,祖母幾步?jīng)_進(jìn)屋子帶上門,把這句話關(guān)在了門外。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為啥非要買一頭牛呢?是,咱們家確實缺少一頭耕牛,可眼下棺材板才是老太太的心頭肉——她已經(jīng)盼了很多年了!小姑姑也很沮喪,不禁埋怨起小姑父來。
這句話著實問到了小姑父的心里,他不敢抬頭看小姑姑的眼睛。冬日的月光照下來,冰冷,蒼白,像小姑父一個怯怯而又勉強的微笑。
小姑姑不再理會小姑父,手扶著院墻,一步步搖晃著挪到了屋子里。
為啥非要買一頭牛呢?小姑父在小姑姑的背影里問著自己,也問著大黃牛。
因為你的身體里面有一頭牛。一個聲音說。
小姑父嚇了一跳,他趕緊抬頭仔細(xì)張望——除了不會說話的大黃牛,什么人都沒有。那個聲音來自小姑父的內(nèi)心。
小姑父長吁一口氣,踩著月亮投下的點點光斑徑直走到大黃牛面前,拍拍它的頭,給它喂食加了麥麩和黃豆的草料,又進(jìn)廂房拎出一桶溫水,拿起軟毛刷子洗刷著大黃牛臟兮兮的毛發(fā)。
風(fēng)聲越來越緊,差不多快把人的骨頭吹散了。大黃牛抖了抖身子,在寒風(fēng)中哆嗦起來。小姑父趕緊找來一塊舊毛毯搭在大黃牛身上,轉(zhuǎn)身在院子?xùn)|南角搭了幾片石棉瓦,用土坯在里面壘出槽子,上面抹了一層水泥,然后去抱干草、找木板——他要給大黃牛搭建一個溫暖舒適的家。
月光把小姑父的影子拉得很長。風(fēng)突然變了方向,小姑父的影子和大黃牛的影子在風(fēng)中交織在一起,不知道誰融進(jìn)了誰的身體里。
不知什么時候,祖父走了過來,他只是拍了拍小姑父的肩膀,然后笑了——迎著祖父的目光,小姑父一下子就會意了,知道這是一個父親此刻給予的最好的安慰。祖父遞過來一捆干草,小姑父就把它撒開來鋪在地上;遞過來一塊木板,就嚴(yán)實細(xì)密地搭在頂棚上。沒有一句話,爺倆像老朋友一樣熟稔,一袋煙工夫就搭好了一個簡易牛棚。
牛棚搭好了,小姑父朝著大黃牛擺擺手,它好像聽懂了,“哞哞哞”地叫了幾聲,橐橐地走了進(jìn)來。
這要是一匹白馬,該多好!祖父打小就喜歡看金庸、古龍、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很是向往那些騎白馬的“大俠”“英雄”,夢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騎白馬逛長街,哪怕只是在這粗陋的鄉(xiāng)野……望著大黃牛,祖父思緒游蕩,想起了武俠書中那些騎白馬的義士俠客來。
小姑父看著一動不動、偏著頭發(fā)呆的祖父,不明所以。
哦哦,這是頭好牛。祖父回過神來。你看它雖然瘦,但是很有精氣神,一定舍得下力氣。
小姑父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只是低下頭來揀出大黃牛身上的草葉,一遍遍撫摸著它脖子上的毛發(fā)。
借著月光仔細(xì)一瞧,祖父發(fā)現(xiàn)這頭牛的右側(cè)大腿內(nèi)側(cè)毛發(fā)脫落,露出了大大小小的白斑,像是生了癩子。怪不得這牛走起路來身子向右歪斜著,尾巴又不停地朝著大腿甩動。
祖父又繞到大黃牛面前,盯著它看了幾秒。大黃牛的一只眼睛亮汪汪的,像含著一汪泉水;但是另外一只眼白大而空洞,蒙著一層薄薄的陰翳,像冬日的窗花一樣朦朧。
這是一頭“玻璃花”。祖父終于知道為何僅靠賣余糧的那些錢就能買下一頭大黃牛了。
身上的癩子,我用草藥就能治好;它的右眼雖然有疾,但是左眼是好的……而且我可以做它的眼睛指引它,不會耽誤干農(nóng)活的。小姑父吞吞吐吐地說道。
祖父點點頭。他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可是祖母自此沒給過小姑父一個笑臉,沒有棺材板,沒有年貨——這樣不順心的年在祖母的心里是不完整的。祖母總是有意無意地拉長了臉子,可是小姑父并不介意,還是像以往一樣笑盈盈、媽媽長媽媽短地叫著——伸手不打笑臉人,如此一來,祖母就是想發(fā)脾氣也發(fā)不起來了。而且嘴上不說,他們的辛苦也都在祖母的眼里——從清晨到日暮,小姑父悶頭干著活,玻璃花埋頭使著勁。大自然沒有假期,穡人和耕牛從不肯輕易休息。
那些日子,小姑父試了很多種草藥,金銀花、馬齒莧、蒲公英、魚腥草……把它們一一泡在溫水里,用柔軟的毛巾蘸了藥水仔細(xì)地擦拭玻璃花的右腿,一遍又一遍,一日復(fù)一日。終于在開春的時候,玻璃花右腿的癩子全都不見了。沒有了癩子的玻璃花,毛發(fā)金黃發(fā)亮,渾身閃著太陽的光澤和顏色。玻璃花揚起脖子,鼻子里噴出一股股熱氣,親昵地蹭著小姑父的手;小姑父看著玻璃花的眼睛,一人對著牛說著些奇奇怪怪的話。牛不說話,但是它像看著孩子一樣看著小姑父;牛的眼睛朦朦朧朧,卻像夜空一樣深邃。
“布谷,布谷”!一家人在布谷鳥的叫聲中同時抬起頭來——要種地了!一說到種地,祖母早早地盤算好了,北坡梁那塊地種玉米、高粱,西水坡那一畝半地種花生、綠豆,南梁的三畝地就種西瓜、香瓜……莊稼就是農(nóng)人生活的全部,理應(yīng)要瓜有瓜,要豆有豆!
咱們今年種黃豆。溝溝灣灣里都種上!小姑父說。
一家人都愣住了。尤其是祖母,她騰地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喊道,你是記吃不記打么!你忘了你們剛結(jié)婚那年,十里八村的黃豆多得爛在地里也賣不出去,從去年起家家戶戶都不種了么!
正因為這樣,咱們才要多種些。我打問過了,近兩年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家種黃豆,導(dǎo)致黃豆在本地市場很緊俏——物以稀為貴,年底我們一定能賣上好價錢!小姑父很有信心。
沒等祖母開口,祖父就沖小姑父豎起了大拇指,轉(zhuǎn)身勸慰祖母,是這么個理,就聽孩子的吧!操勞了大半輩子,你也該歇歇了!祖父看著祖母的眼睛,輕輕勾住了她的小拇指——以后的日子,你就和我一起頤養(yǎng)天年,多好呀!
祖父的話,讓祖母那顆堅韌的心溫潤起來,她悄悄地紅了臉,卻又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祖母抬起頭來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連素來貼心的小姑姑也沒有附和自己。而就在這時,臥在一旁的玻璃花慢慢起身站了起來,它沖著一家子人“哞哞哞”地叫著。
你看,就連這個老伙計都勸你別那么操勞呢!祖父適時地說。
祖母終于忍不住,雙唇一收,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家人都笑了。
既然你們不聽我的,那我可就不管了!到時候收成不好,一家老小等著喝西北風(fēng)吧!心高氣傲的祖母總是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的。
盡管這樣說,祖母還是一樣地去田里勞作。犁地、播種、鋤草、澆水、施肥、打藥……一家人誠心誠意地伺候著坡坡梁梁上的黃豆。黃豆成為這片土地的圖騰。
夏天說到就到。清清洌洌的英金河水,養(yǎng)育了邵家灣人,也養(yǎng)育了漫天遍野的莊稼。而這些莊稼里,頂數(shù)黃豆最打眼,綠的時候整整齊齊,黃起來又鑼鼓喧天。蚱蜢知道黃豆密密匝匝的秘密,蜻蜓蜜蜂知道,小姑父也知道——向大地討生活的人一年的辛勤勞作,豆子吸收了日月精華,自然會毫不吝嗇地開花結(jié)籽,掛滿村莊的枝頭。
那年秋天,老天爺開了眼,黃豆大豐收。祖母捧起一把黃澄澄的豆子,舉高又松開,看著它們像豐沛的雨水般嘩嘩地落下來。黃亮亮的豆子,是時間賦予大地的顏色,亮到莊戶人的心里去了??粗粗?,祖母覺得眼前愈發(fā)模糊——那些日子,祖母看東西越來越吃力了,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霧蒙蒙的,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很模糊。有一次去地里鋤草,竟然把秧苗拔掉了,留下野草瘋長。祖母感嘆自己老了,這終究是年輕人的時代。祖母喃喃地說。
小姑父把豐收的喜悅說給玻璃花聽。這一年,玻璃花的功勞最大,犁地、拉車、送肥料……哪件事情不是它出的力氣最多!不管多繁重的活計,玻璃花從沒撂過挑子。它雖瘦,卻總是使著一個勁,拉車上坡就躬下腰,一步步地往上爬,蹄子用力地蹬著腳下的石土;犁地時就縱著身子,瞪著眼睛執(zhí)著尾巴往前拖拉,鼻子里噴出一股股的熱氣。
小姑父也從未虧待過玻璃花,夏天撒開韁繩讓它去老榆樹下納涼,冬天在棚圈里生火取暖,平日里給它喂加了黃豆的精飼料,還常去后山割來最鮮最嫩的草。慢慢地,玻璃花在小姑父的精心喂養(yǎng)下越長越大,越來越胖,干的活也越來越多;它把自己彎成一張弓,把農(nóng)耕文化背負(fù)在肩上,拉著一家?guī)卓邗狨岐毿?。大半年過去,祖母也接納了玻璃花,給它喂草添料,打理棚圈——誰不稀罕這樣不言不語,只顧吭哧吭哧干活的大黃牛呢!
第一場雪白了村莊以前,小姑父帶上干糧、趕著玻璃花去集市上賣糧。和小姑父預(yù)想的一樣,那一年的黃豆供不應(yīng)求,自家金黃飽滿的上乘豆子很快就被搶購一空,賣黃豆的收入比前兩年所有莊稼加起來的還要多。
黃豆從左手邊流走,一沓沓鈔票就到了右手邊。錢在小姑父的手里嘩啦嘩啦作響,那聲音清脆的像春天的鳥叫聲一樣。小姑父把錢貼在玻璃花的耳邊,讓它也聽聽這整齊而又快樂的節(jié)奏。
老伙計,這些錢都是咱們的汗水換來的。你仔細(xì)聽!能聽得見黃豆開花拔節(jié)的聲響呢!小姑父把臉貼在玻璃花的脖子上,興奮地說。玻璃花也揚了揚蹄子,沖著大地“哞哞”地叫了幾聲。
手頭上有了錢,小姑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飛奔到李木匠那里買了副上好的棺材板,金絲楠木的。
還沒進(jìn)門,小姑父就喝住玻璃花,沖著屋子大喊著,媽,我回來了!那一刻,小姑父像一個手執(zhí)唐吉坷德長矛的勇士,理直氣壯地站在院子里,等待著祖母的榮譽勛章。
祖父母、小姑姑應(yīng)聲而出。小姑父把一塊溫潤細(xì)膩、色澤飽滿的金絲楠木擺放在了祖母的面前。像是有光落進(jìn)了祖母的眼睛里,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撫摸著楠木,又俯下身來使勁嗅著它的清香,不覺想起族譜里的先人——聽老一輩人講,族人里只有王侯將相、達(dá)官顯貴才配使用如此高貴的金絲楠木,它一般出現(xiàn)在皇家宮殿、樓宇寺廟、帝王龍椅上。而此刻,這一般人家想也不敢想的金絲楠木就在自己的眼前,成為百年后長眠于地下的房子,祖母開心地笑了,笑著笑著眼里就泛起了淚花。
生前不是皇親國戚,百年后卻能住進(jìn)和他們一樣的房子里,你這輩子是值得了!祖父看出了祖母的心思,在一旁打趣道。
好,好,好!祖母連聲說著。大家都知道,這是祖母打心里對小姑父的認(rèn)同。祖母背過身悄悄擦干眼淚,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手里的那一串象征著主人身份的鑰匙交到了小姑父手上——這個家就交給你,以后我就享清福嘍!祖母開懷大笑。
小姑父接過這串沉甸甸的鑰匙,感激而又鄭重地點了點頭。
小姑父當(dāng)家后,像祖母一樣里里外外地操持著——在灣里,不管是干農(nóng)活、持家,還是為人處世,小姑父都做得讓人沒話說;和祖母不同的是,小姑父總有很多大膽的嘗試和新鮮的做法,比如在小麥地里種辣椒,三行小麥套種兩行辣椒,一個紅得似燃燒的火,一個黃得像起伏的浪,雙雙獲得了大豐收;在雨水不好的山坡地種上一株株旱柳,幾年的工夫就綠成一片,賣樹的收入比種莊稼還要多;在自家后屋坡上的三分地上,特意為喜愛抽旱煙的祖父種下煙葉兒。到了下秋,把那煙葉一片一片地收割起來,然后放到自制的烤煙爐子上慢慢地熏烤著,待葉片熏得黃燦燦的時候,整個村莊都彌漫著烤煙的香氣……
光景一年好過一年。偶有空閑,又遇上花紅柳綠的時節(jié),小姑父就準(zhǔn)備好水和小點心,早早地招呼起一家子人去游玩。小姑父給玻璃花上上下下地打掃一番,套上車,車?yán)镤仢M蓬松的干草;自己換上干凈整潔的衣裳,載了祖父母和小姑姑,哼唱起家鄉(xiāng)的小曲,去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湖泊、草原,繁華熱鬧的小鎮(zhèn)、集市,到處玩耍。一路上,小姑父揚起鞭子吆喝著,卻不落在玻璃花身上一下。玻璃花慢慢悠悠地走著,蹄子“噠噠、噠噠”,牛車“嘎吱、嘎吱”,從油菜花掩映的鄉(xiāng)村阡陌緩緩走著,走向恬淡的時光深處。
人和牛都在時光深處慢慢老去。祖母老了,她的眼神越來越差,眼前總是模模糊糊的,像蒙上了一層陰翳——和患了白內(nèi)障的玻璃花一樣;玻璃花也老了,它的力氣穿透過許許多多個日日夜夜,變得微弱暗淡,像老了的祖母一樣。
一個暮春的夜里,祖母忽然腹痛,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落下來。祖父以為著涼了,給祖母端了碗熱熱的紅糖姜湯水??烧l知,祖母不但沒有得到緩解,臉色反而由黃變紅再變白,手心里也沁出了汗滴,不停地抖動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情急之下,祖父慌忙去敲小姑父的房門。小姑父一骨碌爬起來,顧不得外面的蒙蒙細(xì)雨,二話不說牽出玻璃花,套上牛車載著祖母趕往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在出發(fā)前,小姑父沒忘記抱來一床厚厚的棉被鋪在車上,又扯出一塊塑料雨布蓋在祖母的身上。
半路上,雨越下越大,道路越來越泥濘。在一個向上的緩坡,眼睛被雨水打濕的玻璃花不留神陷進(jìn)泥淖里,后蹄深深地陷了進(jìn)去。它低頭躬身吭吭地向前使著勁,蹄子卻怎么也拔不出來。小姑父放下鞭子下了車,他拍了拍玻璃花的脊背,然后繞到板車的后面用力地推著,玻璃花也在小姑父的吆喝聲中拼命地拉著??墒遣AЩǖ牧庠绮蝗绠?dāng)年,任憑小姑父怎樣用力,玻璃花仍在泥濘中。車上,祖母的呻吟一聲高過一聲,小姑父俯身貼在玻璃花的耳邊說了幾句,快速地解開套在它身上的板車,背起祖母就朝鎮(zhèn)衛(wèi)生院跑去。
祖母患了急性腸胃炎。幸好送醫(yī)及時,只需輸液吃藥即可。安頓好祖母,小姑父披上斗笠急忙返回至玻璃花陷入的地方,可是除了泥濘里的木板車,眼前就只剩下斜風(fēng)細(xì)雨!
小姑父如雕像般傻在那里。任憑風(fēng)把斗笠吹翻,雨細(xì)細(xì)密密地打在臉上。
一個閃電劃過。在電光火石之間,小姑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拍了拍大腿——玻璃花一定在秘密基地等他呢。英金河南岸的那棵百年老榆樹是他們的“秘密基地”——只有在那里,他們才最放松,最像他們自己。在每一個有星星的夜里,小姑父倚靠在老榆樹下,叼著根草棍翹起二郎腿來數(shù)星星;玻璃花低頭吃著草,不時地甩著尾巴。小姑父把心里話都說給玻璃花聽。它能聽得懂,小姑父開心的時候,它就把尾巴甩得高高的;小姑父難過的時候,它就舔掉小姑父臉上的淚花。
小姑父冒著雨一口氣跑到老榆樹下,看到玻璃花正悠哉悠哉地在樹下甩著尾巴吃草。玻璃花看到小姑父,“哞哞”地叫起來,好像已經(jīng)等待多時了。小姑父激動得跳起來,他沖過去緊緊地?fù)ё〔AЩ?,一邊哭一邊笑。玻璃花看著小姑父,反芻著青草,用眼神告訴小姑父事情的經(jīng)過。
原來,小姑父把木板車卸掉后,沒有了身后重量的拖贅,后蹄陷入泥濘中的玻璃花,弓起身子依靠前蹄的力量從泥濘中拔了出來。出來后它沒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慢慢地走到了老榆樹下避雨。玻璃花知道小姑父會來這里找自己。
祖母的病很快就好了,可陪伴了小姑父多年的玻璃花,終于在秋日的一場大雨中倒下來,老得再也走不動了。算一算,玻璃花還沒有小姑父的年齡大。曾經(jīng)的歲月里,玻璃花馱著上百斤的麥子,來回往返家和集市三十里地不停歇;拉著犁杖從東到西跑了幾百公里的土地不喊累;一口氣翻過幾座大山、趟過幾條河……如今,玻璃花連嘴都張不開,眼睜睜地看著小姑父手里摻了麥麩的干草,只看了一眼,就慢慢轉(zhuǎn)過頭去,不吭一聲。
盡管有太多不舍,但是小姑父知道,玻璃花要離開他了。這個老伙計在斷氣之前,最后一次舔了舔小姑父臉上的淚水。淚眼朦朧中,小姑父身體里的那頭?!穷^毛發(fā)黧黑、維系著一家人生計的大黑牛,隨著時光的流動,像種子發(fā)芽一樣長出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陰暗,蕭瑟。小姑父趕著牛車去集市上賣糧,順便去中藥鋪子給重病在床的父親抓藥?;貋頃r天色已晚,又飄起雪花,可小姑父著急回家,于是便從一個彎曲的小道抄近路往回趕。在一個高高的陡坡處,大黑牛踩在了尖石塊上,它身子不穩(wěn)腳下一滑跌落下去,小姑父在牛車撞向大楊樹的瞬間,翻身從車?yán)锾聛怼4蠛谂R活^撞在粗壯的樹干上,死了;小姑父衣服被樹枝劃破,摔倒在地時擦傷了腿和胳膊。那天,小姑父像抱著玻璃花一樣,趴在大黑牛身上哭了個天昏地暗。那一刻的他自責(zé)、害怕、擔(dān)憂,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命運會因一頭牛而改變。
耕牛就是農(nóng)家人的風(fēng)水與命脈——緊跟著,小姑父的父親急火攻心去世了;沒過多久,母親改嫁;后來,小姑父成為上門女婿。當(dāng)了上門女婿小姑父又執(zhí)意從屠夫刀下買下玻璃花,讓它在冷暖交加的人世間又多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也許只是人生長河里的一段光陰,可它卻是牛的一生。在大黑牛和玻璃花的生死交割中,小姑父身體里那頭生了根的“?!蓖耆L出來了;而在牛的眼眸掠過塵世的瞬間,小姑父也過完了他的大半生。
大雨過后,天空出奇的平靜。小姑父緊緊地挨著玻璃花躺下來,像一個孩子回到了母親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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