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篷
周日傍晚看過父母后,趙建基開車回家。風(fēng)在路邊的青山里回旋呼嘯,清涼的空氣使他精神振奮。剛駛進仁和小區(qū),他便覺得事情不對。向右一拐,他看到B8樓下圍著一群人。他的公寓所在的B9座落在B8對面,相距不過20米。兩幢樓之間的過道上停著幾輛警車,氣氛異常。他慢慢經(jīng)過B8樓前,看到警察站在中間單元門口,那兒拉著黃色帶子,不準人走近。
把車子停好,他從地下車庫里出來,走到聚攏在樓下的鄰居們中打探消息。
“怎么啦?出事了?”他隨意問身邊的人,并不刻意把問題拋向誰。
“死人啦。一個單身女人被殺了,流了好多血?!弊≡谒麡窍碌呐峙送跽?,快嘴如常。
“呃——呃——呃……”剎那間,趙建基的白臉變得更白,他的雙手開始顫栗,他急忙把手插進褲兜里。他不敢再說話,他覺得自己在哆嗦,從頭到腳。此外,他已經(jīng)大體知道死者是誰,唯恐自己的推理得到驗證。雖然他不是福爾摩斯,做出推理并不難,因為那單元里只有一戶住著單身女人……
他覺得自己哆嗦得更厲害了。怕被人看出端倪,他裝作毫無興趣的樣子,拔腳要走開。
“老趙,那女的是你們公司的戴經(jīng)理,戴曼麗?!睆堃悖粋€好事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眾人都像聽到號令一般,齊刷刷地扭頭盯著他。
好在他早有思想準備,便及時把驚奇狀擺到臉上,驚奇中也摻雜著幾分惋惜,幾分同情。
“啊!啊——啊。昨天我還見到她呢。這——這—真是萬萬——萬萬……”
他的表演火候恰到好處,正是眾人期待之中的反應(yīng)。過猶不及,他始終牢記這個人際交往原則。
一時是走不脫了,他思忖?,F(xiàn)在走,別人會覺得他早就有預(yù)感。
“確定是他殺嗎?”他并不是問張毅,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還能有假?這個女人是一個交際花,男朋友不少。哎,我都遇見好幾個?!?/p>
說話的是自稱住在戴曼麗家對門的一個老女人,神神秘秘的。
趙建基在那兒立了大約十分鐘,不時像鵝一樣伸長脖子昂著腦袋瞭望七樓那兩扇窗子。雖然什么都看不到,大家都擺出這種姿勢,他只能隨大流,以免引起別人注意。
回到家里,他暗自慶幸,妻子王曉紅不在家,看不到他心緒不寧的樣子。莫名的恐懼一波波地涌上他心頭,令他幾乎不能自制。他給自己斟上半杯威士忌,顧不得加冰塊便猛灌下一大口。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在沙發(fā)上坐下,他突然想起這句詞來,不免在恐懼之余又感到十分惆悵。佳人令他心醉神迷,佳人一去不歸,佳人命比紙薄。
他起身走到朝向B8樓的那扇窗前,眺望七樓窗子,間或也俯身看聚集在樓下的人群。
戴曼麗是他的情人,而且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
去年初秋,他通過面試進入歐亞保險公司做業(yè)務(wù)經(jīng)理。所謂“經(jīng)理”實際上就是帶著幾個業(yè)余兼職選手拉保單的業(yè)務(wù)員。不久他便認識了戴曼麗,客服部經(jīng)理,一個不僅外貌出眾而且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先是利用在飯廳、會場等公共場合與她搭訕,隨后私下約會,在飯館、酒吧、舞廳里。記不得是第四還是第五次,從飯館里出來后,他們回到戴曼麗的家里。
“我去倒兩杯‘拿破侖XO,白蘭地,喝完我們就睡覺。睡覺。我們又不是小孩子,這是早晚的事情?!?/p>
兩人分別去洗澡。趙建基先從客房的浴室里出來,在主臥室里坐下。他抑制住自己的強烈欲望,一直等到戴曼麗從她的浴室里出來。
他們一起來到她的“女王尺碼”大床前,他解開她的睡袍……
只有性與死能讓人看穿世間的一切,穿越生命的界線,窺見平時生活中難以理解的諸種表象。兩者不同的是,性,也即“小死”,可以有多次,死卻只有一次。生離死別,死別才是真正讓人有黯然銷魂的感受。想到戴曼麗已死去,趙建基幾乎挪不動雙腳。他裝作低頭系鞋帶,努力不去想那個兩天前還親近過的女人。
戴曼麗兩年前離異,獨自住在一套大房里。她曾經(jīng)有過N個情人,趙建基是新歡,也是相處時間最長的幾位戀人之一。與要求“五項全能”“十項全能”的女人們不一樣,她以哲學(xué)家的心態(tài)選擇情人,不求完美,只要某一單項突出即可,或有貌,或有銜,或有才,或有加“貝”字旁之“才”亦可,話兒活兒等不好意思端上臺面的因素亦在考察之列。她父親是組織部長,多次告誡她切不可以提拔干部的全套標準選擇女婿。
“男人嘛,也就是那么回事兒。切不可求全責(zé)備?!崩细赣H諄諄教導(dǎo)。
趙建基是一個標準的帥哥,多年規(guī)律的行伍生活使他身材勻稱,顯得活力四射,這是他令戴曼麗心儀之處。他沒有多少錢,但是戴曼麗不在乎,她從前的眾多情人有,如今她也有,一大把。
趙建基聽到門響,那是老婆王曉紅回來了。他連忙離開窗前,以免引起猜疑。
王曉紅是他的戰(zhàn)友,他們曾在一個團里服役。她顧不得放下手里的拎包,提著它走到剛才趙建基離開的那扇窗前,向外張望。
“一個女人死了,對面樓上的?!边^了好一陣,王曉紅回頭說。
趙建基知道這話是對他說的,便含混地應(yīng)答道:“我剛才回來時聽說了。是我們保險公司的一個部門經(jīng)理。”他只字不提死者姓甚名誰。
王曉紅臉色煞白,明顯受到了驚嚇。她似乎有些反應(yīng)過度,不過想到死者就住在離他們的寓所直線距離不過20米的地方,她產(chǎn)生不祥的聯(lián)想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刀子……戳了很多刀后才殺死的……”聲音顫抖著,王曉紅把手里的包掛在衣帽架上。
晚飯后,他們出去散步,有意從對面樓下來回走過兩趟。樓下聚集的人們早已散去,偶爾有路人對著出事的住宅樓指指點點。戴曼麗,聽到這個死去的女人的名字,趙建基欣慰地看到,王曉紅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
回到家里,兩人在沙發(fā)上枯坐一陣,看微信。后來王曉紅起身打開電視機,看本埠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果然,對面樓上發(fā)生的可怕事件被定性為“惡性”的案件。播音員沒有描述案發(fā)現(xiàn)場的情形,也不透露死者的姓名,只是說警方正在調(diào)查。
“哼,殺人也分‘良性與‘惡性?”趙建基打破沉默,大膽評論,暗中觀察老婆的神色。
王曉紅臉色很不好。
夜已深。兩人上床躺下。
“我怕,你抱著我吧?!蓖鯐约t哀求道。
趙建基側(cè)身摟著老婆,手臂從她的后頸繞過去,放在她肩上。他感到老婆時而簌簌發(fā)抖,時而一動不動地僵臥著。
“簡直就是一塊石頭!”他想到另一個女人柔軟的腰肢,姣好的容顏,厭煩之心油然而生。
第二天在公司里,他可以回避戴曼麗之死以及相關(guān)的所有話題。他知道總會有人知道他們相好的事。沒有辦法,這是一個偵探迭出的時代。他在心中仔細排查一番,分析同他打過招呼的幾位同事的神情。這家公司不過百十來人,大家相互都認識,見面不免會談到戴曼麗之死。
大家都感到驚愕,不解,惋惜,都認為她是一個非常和善的女人。在交談過的幾個人當中,劉敏令他畏縮。她直截了當?shù)貑査欠裰来髀惐粴⒌脑?,她的死會對公司有何影響。戴手里有一些很有價值的客戶,因此后一個問題尚算得體。
趙建基一整天都在躁動的心緒中度過,終于挨到下班。屋外太陽高懸,但他仍然感到冷,徹骨地冷。
家里,王曉紅仍然十分緊張。她不時走到窗前,撥開窗簾向外窺探。聽到門外有動靜,她便走到玄關(guān)處駐足側(cè)耳細聽,直到響聲消逝。
“你緊張什么。這事與咱無關(guān)嘛?!壁w建基這樣寬慰她。
聽到這話,王曉紅愈發(fā)難以自制地發(fā)抖,臉色很難看。
兩人輾轉(zhuǎn)反側(cè),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一早,幾位市公安局的警官來采集公司職工的指紋。所有的人逐一進入小會議室,先填表,再按手印。趙建基忐忑不安,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第三天,警官王堯來到公司了解情況。趙建基是他約談的第三個人,趙還沒有來得及出門去見客戶,便被辦公室的小熊叫到小會議室里。
趙建基早就認識王堯,他們也是昔日的戰(zhàn)友,曾在一起服役。退役后,他們一起來到這個城市,趙進入市府,王則以前情報軍官的身份進入公安局。
兩人握手寒暄,之后入座談?wù)隆?/p>
“公司一百多號人,為什么單單找我?”這個問題并沒有提出,不過王警官從老戰(zhàn)友的目光中領(lǐng)會了這個無言的問題?!澳闶撬勒叩耐?,也是鄰居。最重要的是,戴曼麗家浴室的鏡子上有你的指紋?!?/p>
“嗯?”趙建基決意以逸待勞。免得說錯話,暴露自己。
“你最后一次見到死者是什么時候?”王堯很職業(yè)地開始發(fā)問。
“事發(fā)前一天的中午吃飯時?!壁w建基看過不少偵探小說,知道這是一個警官辦案伊始必問的問題,警方可據(jù)此推斷出被害者死亡的時間。
“地點?”
“就在公司餐廳里?!彼€提供了幾位證人。
“據(jù)說,你與戴曼麗關(guān)系很好?!蓖鯃騿蔚吨比?,奔向主題。
趙建基的視線越過王堯,落在他身后窗外的植被上,翠綠的花圃里各色月季花爭奇斗艷,全然不知人間的失落與悲傷。
王堯一定已做過功課,知道那件事。他看懂了,王堯大概從剛約談的人那里了解到他與戴曼麗的曖昧關(guān)系。或許,王堯早就知情。
“是這樣。”趙建基淡淡地回應(yīng)道。
“到什么程度?”
“什么到什么程度?”
“你們的關(guān)系。”
“呃呃。這個——”趙建基支吾道。他明白,該來的一定會來。
王堯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這事兒,你得給我保密?!苯?jīng)過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趙建基終于開口。
“當然。無關(guān)的人是不會知道的?!?/p>
“我們是情人關(guān)系?!壁w建基直言。此話說出口,他感到自己輕松多了。
“從什么時候起……”
趙建基逐一回答了王堯的問題。還好,王堯充分顧及到趙建基的自尊,沒有提出涉及隱私的問題。
“在你之前,她有其他情人嗎?特別是在你們公司里。”
“不知道?!?/p>
“她最近有沒有反常的言行?比如最后一次約會時?”
“沒——沒有?!壁w建基不知該如何作答。
王堯還問到一些微妙的問題,諸如兩人出去吃飯購物時,通常誰付賬。趙建基均如實作答。
“還有——”王堯停頓一下,讓趙建基有心理準備。關(guān)于這最后一個問題,兩個人心照不宣。
“周日事發(fā)當晚,你在哪里?”
“父母家。”迅捷而又簡潔的答復(fù)意味著趙建基很有底氣。
“何時去的?待了多久?開車了嗎?”
“中午兩點多鐘出門,傍晚回來。開車?!彼靼祝_車會留下行車記錄,警方也就沒有必要再去找他父母核實。
“你在父母家吃晚飯了嗎?”
“吃過才回來的?!?/p>
“吃的什么飯?”
“餃子?”
“什么餡兒?”
“韭菜雞蛋。”
“嗯嗯,我也愛吃這種餡兒的餃子?!苯K于告一段落。在王堯就要起身離去之前,趙建基抓住機遇提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是破門而入嗎?有沒有……”
“兇手是從公寓門進入的,或許戴曼麗認識他,給他開了門,或許他用鑰匙開門直接進入。嗯?沒有性侵犯,如果你想知道的是這個。錢財一類的,似乎也沒有丟失。大概是戴認識的人,或是她信任的人?!贝藭r,王堯已在心里將老戰(zhàn)友排除出嫌犯名單,說話也就隨便些。
“呃?!?/p>
“這是一個高手,反偵察能力很強,沒有留下多少有用的線索?!彼粲兴嫉赝巴?。草坪上,有一群孩子在嬉戲。
“有很多血跡,都是死者的。利刃割喉,刀口齊整,像高明的外科大夫干的活兒。一刀斃命……”
爆發(fā)力。趙建基和王堯在部隊受過這類訓(xùn)練,如“捕俘拳”、“抵近制敵術(shù)”等。
中午吃飯時,劉敏端著盤子來到他對面坐下。他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姑娘頗有幾分姿色,不僅五官分布得十分合理,身材也凹凸有致。最重要的是,她不僅知道他與戴曼麗的風(fēng)流韻事,而且在言談舉止中似乎表現(xiàn)出對他的愛慕之意。他們以前不過是點頭之交,從未說過多少話。今天劉敏表現(xiàn)得十分溫柔體貼,起身幫他去添菜,甚至幫他剝?nèi)澴拥捌ぁ?/p>
替補?這也太快了吧?
女追男,本是隔層紗的事情,尤其是她喜歡的男人亦有同感時。不到兩個星期,他們已經(jīng)利用所有業(yè)余時間待在一起,如膠似蜜。每次約會均是約炮,趙建基覺得自己煥發(fā)了青春。
趙建基在心里暗暗將劉敏與老婆,與戴曼麗,與他從前相遇的其他女性比較了一番,認為劉敏最暖自己的心,也是最合適的后半生的伴侶。
這層紗,一旦揭開便不可無視。趙建基看到近處有一道墻,一道無法推倒的墻橫亙在自己與劉敏之間。
戴曼麗被殺案已過去近兩個月,仍然沒有頭緒。表面上,案發(fā)小區(qū)里的生活已恢復(fù)常態(tài),但是看過許多《開膛手杰克》一類恐怖片的女人們?nèi)匀挥行?dān)憂。王曉紅也一改晚飯后出去散步的習(xí)慣,常常站在窗前瞭望窗外的行人與車輛。每當她看到不認識的人便格外留意,還告誡趙建基走路要多留神。
“女追男會有什么結(jié)局?他若對你好一點,你都覺得是一種奢侈?!币环蠛沽芾斓膭谧髦?,心緒大變的劉敏忿忿地抱怨道。這天下班后,兩人一起去吃海鮮,之后再回到劉敏家中。兩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上美輪美奐的敦煌“飛天”圖案,那是根據(jù)著名畫家狄山的一幅杰作復(fù)制的。
“唉唉,你,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處理好的?!壁w建基囁嚅道。劉敏只是默默地望著他,期待他的目光與自己的對接。與大多數(shù)女人不同,不喜饒舌,既落落大方,又有淑女氣質(zhì),這也是趙建基欣賞她的主要原因。
他們分手時已是午夜時分。路過波瀫粼粼的鴻湖時,他駐足眺望湖面上垂柳的瀲滟倒影,苦思冥想如何破局。
他們夫婦也曾打電話給王堯,探問案子有無突破。王堯不便在電話上詳述,只是含混地表示警方已“張網(wǎng)以待”,只要這個殺手再露面便會落網(wǎng)。王曉紅認為,警察不重視生命,在說大話空話。不采取行動,干等著另一個人被殺死,因此這種話就跟沒說一樣。趙建基卻聽出其中的玄機,那便是這個作案模式可能被狂妄的殺手N次復(fù)制,以挑戰(zhàn)警方。
他約王堯出來吃飯散心,意欲打探辦案細節(jié)。幾杯酒喝下,王堯的舌頭松動了。畢竟,趙建基是老戰(zhàn)友。
“唯一的希望——”他停頓一下,以期取得最佳效果。趙建基瞪大眼睛,注視著他。
“——就在,就在那浴室門上的無名指紋。我相信,這指紋很可能是兇手留下的。我們采集了她家人的親密朋友和部分同事的指紋,但是這幾個指紋目前仍沒有對上。”
“呃呃。那么,不能更廣泛地采集指紋嗎?”
“從她的微信通訊錄和電話聯(lián)系人可以看出,死者交際很廣,三教九流,無所不包。我們只能一步步來,以免造成不良社會影響?!蓖鯃蚨似鹁票我换巍?/p>
趙建基幡然領(lǐng)會個中的要旨,他舉杯致意。
“辛苦啦?!?/p>
王堯瞇上一只眼定睛看著杯里的酒,像是端著手槍在瞄準。他一飲而盡。
這天是農(nóng)歷臘八,公司例行招待客戶的日子。他們包下凱悅酒店西餐廳,還請來歌舞團的演員表演節(jié)目助興。人頭攢動,大廳里足足有兩三百人。大家或圍著餐桌,或三五成群站著攀談,服務(wù)員來回穿梭,不停地斟酒。那廂邊,歌舞表演同時進行。
趙建基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大聲與新老朋友攀談,拍他們的肩膀以示親近,給他們敬酒,同他們干杯,還講了一個葷段子助興。他一向是一個自己快樂也讓別人感受到快樂的人,這是他的長項。
一小時后,大家酒足飯飽,一起坐下來欣賞最驚艷的壓軸節(jié)目。主持人宣布,要立即在隔壁放映廳里放映一部大片,也是在別處看不到的新片。
有人繼續(xù)坐在桌邊喝酒,有人看節(jié)目,有人去看電影。
這人都看到了趙建基。此后,他去了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后,他溜出酒店側(cè)門。他快步走到預(yù)先放在樓邊的自行車跟前,只用了十分鐘時間便騎車來到自己的小區(qū)。他不走大門,卻從白天早已偵探好的一個臨時開鑿的運建筑材料的入口潛入。
他把車平放在灌木叢里。繞過兩幢毗鄰的樓,他悄無聲息地鍵入密碼爬樓梯回到家里。
王曉紅聞聲披上睡袍從臥室里出來,驚愕地看著他。
“咦!你不是去‘凱悅吃飯了嗎?”
“沒有多大意思。我就提前溜回來啦?!彼恼Z氣中帶著幾分興奮。
他換上拖鞋,走到妻子身后,溫情脈脈地俯身輕輕吻她的后頸。
王曉紅聞到酒氣,站起來回身望著他,目光中有幾分詫異。結(jié)婚多年,感情疏離,他們彼此已經(jīng)失去新鮮感,許久沒有親熱過了。
“今晚,是屬于我們的?!壁w建基激情迸發(fā),似乎不可遏制。
王曉紅沒有說話,只是偏著腦袋望著他。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壁w建基掉起書袋來。他們夫婦都喜歡文學(xué),當年正是文學(xué)使他們相知相戀。
“這可是一首離別詩啊,不吉利?!蓖鯐约t嫣然一笑,指出丈夫不合時宜,卻沒有想到自己這番評論竟然會一語成讖。
兩人接吻,這大概是戴曼麗兇案后第一次。
王曉紅傾聽浴室里的水聲,她走到窗前,外面是什么都望不到的朦朧夜色。
趙建基掩上浴室門,急忙脫光衣服,仔細戴上手套、鞋套。
王曉紅聽到浴室門打開了,正想回頭。
“我來了,不管你準備好沒有?!边@是王曉紅在人世里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她甚至來不及轉(zhuǎn)身瞥一眼全裸的丈夫。
一絲不掛的趙建基只用了幾秒鐘便完成了一系列動作,從王曉紅背后疾速接近她,躍起,伸出左臂捂住她的嘴巴并把她的頭向后扳,幾乎是同時,他的右手在妻子的喉結(jié)下掠過。下一秒,王曉紅已倒臥在地上,鮮血汩汩涌出。
趙建基低頭看自己赤裸的身體,除了右手臂上一道殷紅的細線,他身上基本上沒有沾上血污。
擦洗一番,他脫下塑料鞋套,把它與“雙立人”刀子仔細包好。
十幾分鐘后,他重新出現(xiàn)在“凱悅”的西餐廳里。他熱情地同客人們寒暄,再度拍老朋友的肩膀,摸小朋友們的腦袋。散場前,他上臺深情地唱了一首加拿大民歌《紅河谷》,贏得一片喝彩。
午夜時分,他搭上不飲酒的同事小周的順風(fēng)車來到自己樓下,看到家里的燈是開著的。打開門,他看到妻子王曉紅穿著睡袍倒在地上,仍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別扭,真別扭……
于是他打110報警,他的聲音沙啞,時斷時續(xù)。
警察來了,他們拍照,采集標本與指紋,檢查門窗是否有闖入的痕跡。何晶警督,一位資深女警官在書房里盤問趙建基,趙低垂著頭,驚愕與悲痛令他語無倫次。
“你是幾點離家出門的?”
“一,一早?!?/p>
“與平時一樣?”
“嗯嗯,是,是。”
“當時你妻子在家嗎?”
“在,在。我告訴她,晚上有活動,回來很晚?!?/p>
“除了你妻子,有人知道你會晚回家嗎?”
“沒——我——我不知道?!?/p>
“在晚會上見到不少人吧?”
“嗯嗯,見到了……”
“喝酒了?”
“嗯嗯,喝了一點,一點點。”
“……”
何晶的表情不可捉摸,趙建基根本猜不出女警官是否在懷疑自己。末了,她說調(diào)查尚未結(jié)束,安排他權(quán)且住進附近的便捷酒店,等候警方通知。
第二天中午,趙建基接到王堯的電話,說他可以回家了。
公司里同事們紛紛打來電話慰問。
過了一會兒,公司副總經(jīng)理李嘯帶著幾個人來看望他。他們轉(zhuǎn)達了領(lǐng)導(dǎo)的問候,還送上三萬元慰問金。
晚上,劉敏打來電話,以同事的口氣彬彬有禮地問候他,順便告訴他楊總聽說趙建基妻子被殺后臉色煞白,說話都不利索了,明顯是受到了驚嚇。俞總,一位女同志,居然犯了心臟病,一天未來上班。顯然,他們把兩個月內(nèi)的兩件血案聯(lián)系起來,認為公司職工戴曼麗與家屬王曉紅之死是針對公司的犯罪行動。幾位領(lǐng)導(dǎo)苦思冥想,回憶他們究竟得罪過什么人,并準備明天開會討論實施更嚴格的保安措施。
劉敏一定考慮到,警方很可能會監(jiān)聽趙建基的電話。關(guān)于趙建基妻子之死,她設(shè)想到種種可能性,包括那個令她不寒而栗的選項。她回憶起趙建基的承諾……
沒有關(guān)系,主動權(quán)在我,我有機會搞清楚一切,然后再做決定。
不料,她竟然沒有得到再與趙見面的機會。
案發(fā)后第三天,王堯登門拜訪。
王堯先寬慰一番后,他們談起案情。
“有線索了?”悲戚戚的趙建基鼓足勇氣問老戰(zhàn)友。
“看來,戴曼麗案與王曉紅案的確有聯(lián)系。作案手法與工具高度一致,兇手是有預(yù)謀地作案,動機不明。”王堯說道。
“兇手是同一個人。是嗎?怪不得——怪不得曉紅感到恐懼?!?/p>
“你說是同一個人?”王堯回應(yīng)道。
“這次他有沒有留下陌生指紋?”趙建基試探道。
“除了你們夫婦的,沒有。不過呢——”
趙建基直愣愣地望著王堯,不知該說什么,只得等著對方往下說。
“我們發(fā)現(xiàn),采到的王曉紅的指紋與戴曼麗家浴室門上的指紋相同,完全相同?!?/p>
趙建基倒吸一口冷氣。
“現(xiàn)在我們不妨這樣思考問題:殺死戴曼麗的是你老婆王曉紅。那么新的問題來了。第一,她為何要殺戴曼麗?第二,如果真是她殺死了戴,殺死她的又是誰呢?”
王堯起身走到窗前,遙望對面戴曼麗曾住過的樓,他的犀利目光仿佛透過龐大堅實的建筑物,落在那樓后的青色山麓上。
“事情可能是這樣的……”
一陣孱乏忽地襲來,趙建基聽不到聲音,只是看到王堯的嘴巴在翕動。
是啊,她為何要殺戴曼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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