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
楔子 虛妄的企圖
我一直認(rèn)為,所謂英雄,不過是敢下大賭注的賭徒,敢于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墒?,僅用金錢和財產(chǎn)下注的賭徒,不過是俗世的混世魔頭,不會成為英雄。而那些敢于用歷史下注,用一個時代下注,用自己的生命下注,為歷史發(fā)展進程做出奮力一搏的,去博得個體生命在歷史長河中位置的,才有可能成為英雄。
英雄如日月,釋放干凈的光芒;英雄如日月,供地上的人們仰望。人類的很多歷史都是空白,只有英雄永遠(yuǎn)活著。
我從來沒想過要成為英雄,但我的身上確實潛伏著賭徒的品性,幾十年來,常有為某人某事拼死一搏的沖動,可是,稍微冷靜一下,或隨手點燃一支煙,理性就戰(zhàn)勝了沖動。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是覺得有些事,是不值得去搏殺出一個是非曲直的。其實,假如不在意輸贏,賭博是一件快樂的事兒。社會生活本來就是一個大賭場,每個人都是或大或小的賭徒。至少是要付出身體或精神的力量,來獲得生活的必需品和生存環(huán)境的舒適。
2021年4月初,我被一個好朋友慫恿,準(zhǔn)備冒一次險,賭一把,走一段賭徒的路。一切安排就緒后,到了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賭徒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不是什么人想賭就能上賭場的。我沒當(dāng)成賭徒,卻讓我更加想念另一個賭徒——鄧艾。
與此同時,甘肅省隴南市文旅局長毛樹林,邀我一起徒步探訪三國時鄧艾偷襲江油關(guān)時的“陰平道”,我答應(yīng)了。徒步翻山越嶺窮盡“陰平道”,這是件很刺激的事兒,即使沒有寫作的欲望與企圖也值得一走。可是即將成行時,毛局長又打電話來說:“我要到成都開會,特意找了宕昌的馬昱東陪你一起走‘陰平道。馬昱東跟你是老朋友,身體好,對三國史也有研究,你倆可以邊走邊聊,六七個小時就能從青川走到文縣碧口鎮(zhèn)了?!蔽艺f:“好!”
第二天,馬昱東就來到我家,我倆對徒步走完“陰平道”信心滿滿,并約定4月11日四川廣元見。
4月11日,我乘飛機落地廣元盤龍機場。來機場接我的是甘肅文縣文化館的館長羅愚頻和干事李輝。這兩個人事先我都不認(rèn)識,可在機場一見面,他們說認(rèn)識我。我一愣,是不是我又犯了健忘癥了?由于有“臉盲癥”,這些年我鬧了很多尷尬事兒。我問:“我們見過嗎?”兩個人笑著說:“看到您在《蜀道青泥》上的照片了?!蔽覀兌脊恍?。
我們到廣元市內(nèi)接上馬昱東,就往廣元的青川縣進發(fā)。羅館長說:“咱們下午到青川,先看看青溪古城,再看看青川的一段‘陰平古道,今晚就住在青川,明天一早我們就從唐家河上山,到摩天嶺。”我說:“好?。 边@時,我心里還是躊躇滿志地想著翻越摩天嶺,穿行“陰平道”最艱險的一段,然后徒步走到文縣碧口鎮(zhèn);甚至想到明天傍晚走到碧口鎮(zhèn)一定要喝幾杯烈酒。
從廣元去青川的路上,看到了一處園林建筑,大門樓上有一塊牌匾“天曌山”??吹竭@個“瞾”字,自然就會想到武則天。我問羅館長:“來過這里嗎?”羅館長說:“沒來過。這里應(yīng)該是現(xiàn)代人制造的景區(qū)吧?!蔽艺f:“肯定是后人干的。武則天一定不是出生在廣元,因為她自己都說是出生在并州,而且她活著的時候根本就沒給利州(今廣元)什么恩惠,卻對并州(今太原)大加施舍?!绷_館長說:“武則天不是出生在廣元是肯定的,可是,作為旅游資源,廣元也不會輕易認(rèn)可這個說法。再說,唐朝開元年間確實在這里為武則天建了一座‘皇澤寺,咱們就葫蘆僧亂斷葫蘆案吧?!蔽艺f:“開元皇帝李隆基是武則天的孫子,人們給皇帝的奶奶建個廟,就是為了拍李隆基的馬屁嘛?!蔽覀児叵嘁曇恍?。而此時,我心里正琢磨的是:大聲豪氣地爭武則天的出生地,是單純地為獲得旅游資源嗎?難道就沒有傍名人的想法?傍名人,也是中國人的劣根性之一。武則天是歷史名人,可怎么評價她呢?她自己立個無字碑,就是拷問后人:看誰有資格評判我!
在儒家人的眼里,武則天是大逆不道;在史學(xué)家的眼里,武則天加快了歷史發(fā)展的進程;在我的眼里呢?我有點保守,母雞就是要負(fù)責(zé)下蛋、抱窩、帶好小雞仔,怎么要和公雞比賽打鳴呢?所以,作為詩人武則天(《全唐詩》等錄有其詩58首,但多為廟堂祭奠之作),我更喜歡她帶著明顯女性情感特征的詩歌,比如:“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纏綿悱惻、似水柔情、云遮霧繞、傷春惆悵,這才是女人武則天,女詩人武則天。
到達青川縣城,已經(jīng)是午后一點多,縣文管所的辦公室孫禹主任帶我們在路邊的一家飯店飽餐一頓。幾盤菜、一盆米飯。菜是地道的四川菜,只是米飯差了點兒意思,我這個吃慣了東北大米的人,吃其它地方的米飯,總覺得是缺了點兒親切感。飯后我們住進一家不大的賓館,房間很舊,但很干凈。
在賓館房間里,稍作休整,我們就出發(fā)去青溪古城參觀。
太陽很大很亮,風(fēng)也似有似無??罩杏袔灼旗o止著,像鑲嵌在天空畫面上的活景。川北山區(qū)的天氣與甘肅隴南南部山區(qū)的天氣很相像。
青川縣是迄今有2300多年歷史的古縣城,青川之名的由來是因“其水清美”而得?!捌渌彼讣囱爻嵌^的青竹江。自西漢置郡至今,歷代設(shè)置州、縣、郡、所、司等17次,是歷史上的秦隴入蜀的咽喉要沖,是川陜甘三省的交界,可謂“雞鳴三省”之地。
青溪鎮(zhèn)是個有1700多年歷史的古鎮(zhèn),是三國時蜀漢政權(quán)設(shè)立廣武縣時所建。諸葛亮認(rèn)為這里是軍事要塞“秦蜀咽喉”,所以設(shè)置軍事關(guān)卡。這里最初是駐軍,青溪之名,大概也是因為有青竹江流過而得,曾經(jīng)是青川縣政府的治所。青溪城最早是從什么朝代有建制的,我不得而知,但這個地方肯定是交通咽喉,也是陰平古道上的重要關(guān)隘,所以,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也因地理位置是東西南北的交匯地,歷史上這里也是商賈云集的地方。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天上地上的交通都很發(fā)達,這里的軍事、商貿(mào)地位也蕩然不在,古代留在這里的道路、遺跡,僅是供研究、瞻仰、觀光旅游的資源了。
一座廊橋成為了這個古鎮(zhèn)的分界線,橋的一面是古城城墻,另一面則是現(xiàn)代化韻味的城鎮(zhèn)。我站在廊橋上向新城鎮(zhèn)方向看了幾眼,就走向古城。
進入古城,門廊一對柱子上刻著一幅對聯(lián),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好玩。這副對聯(lián)是典型的文字游戲,也是古代閑散文人們喜歡做的事兒。上聯(lián):“青溪古城城中流青溪”,下聯(lián):“鐘鼓樓樓內(nèi)鳴鐘鼓”。文字游戲是不能細(xì)琢磨的,仔細(xì)一琢磨就空空如也了。
這座古城是2008年“5.12”大地震后重新建造的,據(jù)說是浙江溫州市援建的。古城的建筑是明清的風(fēng)格,遵循了修舊如舊的原則,看上去效果還是很好的。因為不是旅游旺季,古城里很安靜,我們幾個人在城里走來走去,并沒有引起各家居民、商戶的注目,足以證明這里曾熱鬧非凡,所以,居民們見到所有的人都沒有陌生感。
古城有一條主街,街的中央是一條小水系,而且是與外部的水系連通的活水。各家各戶都在門前擺放著各種花草和奇石,有江浙地區(qū)的風(fēng)格。這些花草、奇石沿水邊整齊地擺放著,一邊說明這樣做是古城管理者的要求,一邊證明著居民、商戶在新建古城里生活的新面貌。我們把一條街走完,就上了城墻。站在城墻上才發(fā)現(xiàn),這座古城只有三面城墻,東西北三個城門,城門外有甕城,甕城不大,看得出是因仿古的需要而建。北門上有敵樓,應(yīng)該是這座古城的主城門,敵樓兩側(cè)各有一面巨大的戰(zhàn)鼓,戰(zhàn)鼓旁各有一尊雕像,一尊是馬岱,一尊是廖化。不用多說,這二位是當(dāng)初設(shè)立青溪鎮(zhèn)時的守軍將領(lǐng)。我看了一下馬岱的簡介,寫著“馬岱,羌族?!蔽液皝眈R昱東問:“馬岱怎么是羌族?”馬昱東說:“他應(yīng)該沒有羌族血統(tǒng),馬超的媽媽是羌族?!蔽覇栺R昱東,是因為他也是馬援這一支馬家的后人,但不知道馬援之后是馬超還是馬岱或者是馬某某的后人了,他們的家譜上只標(biāo)注了祖籍“陜西扶風(fēng)堂”,馬氏家族有很多支脈,但“陜西扶風(fēng)堂”只有馬援家這一支。
說馬超是羌族,還是說得過去的。馬超的父親馬騰在落難時,曾入贅到羌寨做女婿,并生了馬超。但馬岱是馬毅的兒子,是馬超的堂兄弟,不會是羌族?,F(xiàn)在許多旅游景點的文字都欠考究。我還看到過把著名人物的籍貫、宗譜弄錯的,至于生平、事跡、著述弄錯的就更多了。大概主管領(lǐng)導(dǎo)們只在意形式上的完成,不理會文字的對錯;或者,有些領(lǐng)導(dǎo)也看不出文字的對錯。
馬岱在馬超活著的時候,在蜀漢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和廖化共同戍守青溪鎮(zhèn),也就是廖化的一個幫手而已。馬超死后,劉備和諸葛亮才開始重用馬岱,多次隨軍北伐。馬岱被重用,也是馬超臨終時給劉備寫了一封遺書:“惟有從弟岱,當(dāng)為微宗血食之繼。(《三國志》)”馬岱一生做得最大的事,就是在諸葛亮死后,和楊儀合伙殺了魏延。但是,馬岱的后人卻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兒,他的孫子馬邈鎮(zhèn)守江油關(guān),鄧艾偷襲到江油關(guān)時,馬邈竟投降了,然后與鄧艾合兵一處去攻打成都,導(dǎo)致蜀漢的迅速滅亡。
我對馬昱東說:“你們老馬家在歷史上很厲害,也很憋屈,有好人,也有罪人?!瘪R昱東說:“不光是我們馬家,歷史上哪個大家族都這樣?!蔽艺f:“你們馬家更突出些。你看馬援,論戰(zhàn)功,在東漢無人能比,可是劉秀就是不信任他,弄得老馬援七十歲了還要求去打仗,還豪言壯語地‘馬革裹尸。其實,馬援要不是經(jīng)常在外作戰(zhàn),常年留在京城,早就被弄死了。還有馬超,劉備取四川,馬超也是第一功臣??墒牵瑒湟恢狈乐?,給他虛名,不給實權(quán),更不給兵權(quán),弄得馬超想盡忠都沒有機會,終于郁悶而死。馬超死了,劉備才敢放心地用馬岱,因為馬岱的身份、影響力、能力都不能和馬超相提并論。最簡單的一件事,馬岱是哪年死的,怎么死的,史料上都沒有記載。至于馬岱的孫子馬邈投降鄧艾這件事,確實傷了蜀漢的心,傷了熱愛蜀漢人們的心,但對歷史發(fā)展進程有功。馬邈獻江油關(guān)和吳三桂獻出山海關(guān),對歷史的貢獻可以不分高下?!瘪R昱東聽著我的謬論,不時地咧咧嘴,最后說:“馬邈是不是馬岱的孫子這個事兒,我查過史料,沒查到確鑿證據(jù),但野史上都這么認(rèn)定,大概、也許、可能、差不多吧?!蔽艺f:“你就別為你們馬氏家族辯護了。青泥嶺上的抗金英雄吳玠的孫子,不是也在兩軍陣前投降金國了嘛!還有,劉備的二大舅哥糜芳不是也不戰(zhàn)而降地獻了荊州嘛!糜芳不投降,關(guān)羽哪能被捉住,哪能被殺了。你們馬氏家族很不錯了,百家姓里,有幾個姓氏能與你們馬家比肩的?”馬昱東說:“你們商家都有什么人物?”我說:“我們商家有偉大的商湯,也有混賬的商紂王。”“商鞅呢?”“商鞅不姓商,姓公孫。再說了,商鞅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說完,我們都輕松地一笑。確實,幾千年來,哪個姓氏里都出過讓人驕傲的人物,也出過讓人羞愧的混蛋。人世翻覆,滄海桑田,朝代更迭,白云蒼狗,是極為正常的事。況且,有史以來,甘愿為奴的人,大大多于舍生取義的人。有些人只知道生命僅有一次,卻不知道損品德?lián)p聲譽會讓幾代后人蒙羞。品德、聲譽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真比生命重要。
馬邈為什么投降?蜀漢為什么那么快就滅亡?我們留在后面再敘吧。
從青溪古城出來,天就下起了小雨。細(xì)細(xì)的雨,不慌不忙的雨,這是四川人的性格。
孫禹主任又帶著我們?nèi)タ匆欢侮幤焦诺涝谇嘞倪z址。我們在一條小河邊停下,孫禹指著一座古舊的橋說:“這是金橋,清朝建的,建橋以前,人們還是走陰平古道,橋溝通了金河兩岸,算是改進了的陰平道?!睒蛞呀?jīng)被圍了起來,可能是為了保護橋身。我們在橋邊看到了兩塊石碑,一塊碑是《雙龍場記》,一塊是對金橋的介紹文字《石拱橋》?!峨p龍場記》的碑文有一部分被侵蝕得看不清了,《石拱橋》的文字很清晰,估計是當(dāng)代修復(fù)過。
我們走進山體下,看到了一些棧道孔,山根下現(xiàn)在還有一條小路,已經(jīng)很窄了。孫禹及當(dāng)?shù)氐拇逯隙ǖ卣f:這就是當(dāng)年鄧艾大軍開辟并走過的陰平古道。我們又往深處走了一段,在山體上還看到了供奉佛和土地爺?shù)氖摺氖叩男沃粕峡?,?yīng)該是南宋以后開鑿并留下來的。
我們站在這條是路非路的地方,向平武、江油方向張望了一陣,遙想鄧艾也許也是在這里向平武、江油方向張望的。我向平武、江油方向張望,看到的是歷史的惆悵;而鄧艾站在這里向平武、江油方向張望,看到的是即將勝利的喜悅。
走平武、江油是鄧艾計劃里的第二條偷襲路線?!度龂尽む嚢瑐鳌酚涊d:“維遂東引,還守劍閣。鍾會攻維未能克。艾上言:‘今賊摧折,宜遂乘之,從陰平由邪徑經(jīng)漢德陽亭趣涪,出劍閣西百里,去成都三百馀里,奇兵沖其腹心。劍閣之守必還赴涪,則會方軌而進;劍閣之軍不還,則應(yīng)涪之兵寡矣。軍志有之曰: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今掩其空虛,破之必矣?!?/p>
鄧艾的意思是,先從陰平(文縣)出發(fā),而后轉(zhuǎn)入(陰平)邪徑,經(jīng)過漢德陽亭到達涪縣。但是,鄧艾沒走漢德陽亭,而是走了平武、江油,為什么?看一下地圖就明白了,去平武、江油,大致走的是現(xiàn)在S105省道路線,而走漢德陽亭是寶成鐵路邊上的縣道,這兩條道路之間,是隔著東北到西南走向的龍門山山脈,無論在東漢還是現(xiàn)在,都是根本不能連通的兩條路。鄧艾在陰平上報偷襲蜀漢計劃時,說是走距離劍閣比較近的漢德陽亭,繞過劍閣突襲涪縣的方案,第一種可能是詭計,所謂“兵不厭詐”;第二種可能是對當(dāng)時的蜀漢地理不熟悉。我更相信是詭計。欲想偷襲成功,就是要躲避所有耳目,包括上級主管。
鄧艾走到青溪鎮(zhèn)的時候,未被蜀軍發(fā)現(xiàn),心里大概已經(jīng)充滿喜悅了,甚至覺得成功在握,成都在手了。
雨纏綿地落著,天漸漸地黑了起來。青川縣文管所的孫禹主任帶我們?nèi)コ曰疱??;疱佭@種草原民族的飲食方式,被巴蜀人民成功改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川菜體系中具有代表性的飲食了。我在北京就聽說過有人坐飛機到成都或重慶,就為了吃一頓火鍋。
大家坐定,羅館長說:“商老師,咱們喝幾杯酒吧。”我說:“好啊,喝幾杯,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好爬山?!边@時,馬昱東問孫禹:“孫主任,我們能翻過摩天嶺,走到文縣嗎?”孫禹說:“我們四川這邊的路很好走,你們甘肅那邊根本沒有路,你們走不過去的。而且山里沒有信號,手機也不能用,發(fā)生情況都很難和外面聯(lián)系?!蔽覀儙讉€對視了一下眼神,羅館長也跟著說:“估計是走不過去,文縣那邊沒修過這條路。當(dāng)年的棧道早就沒有了?,F(xiàn)在是山深林密、雜草叢生,恐怕是無路可循?!瘪R昱東說:“咱們明天上到摩天嶺看看再說?!?/p>
聽到文縣那邊沒有路,我有點兒膽怯了。密林之中我們沒有開路的工具,沒有向?qū)В謾C無用,甚至都沒有指南針,崇山峻嶺該怎么走?我問:“山里有野生動物嗎?”孫禹說:“野生動物很多,大熊貓、黑熊、金絲猴、羚羊、羚牛等等吧,但最可怕的是蛇。這個季節(jié)蛇最多,其中竹葉青蛇毒性很大。”
聽到有蛇,我的身上就開始一陣發(fā)冷,對軟體動物的畏懼,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忽然就想起柳宗元《捕蛇者說》中的句子:“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彼查g,我在北京信誓旦旦要翻越摩天嶺的決心,將被摧毀殆盡。人的心理建設(shè)都是在意念中完成的,而意念的死敵是現(xiàn)實。
我爬過許多山,都是有路的山,雖然多次看到過路邊的蛇,但都是我看蛇,蛇不理睬我。我與蛇互不打擾,我走我的路,蛇睡蛇的覺。明天在荒山野嶺上如果踩到蛇會怎樣?冷,好像室外的雨淋到了身上。
火鍋沸騰了,酒也倒?jié)M了,我們開始邊吃邊喝邊聊,身上暖了起來。
話題不再是我們明天能不能翻過摩天嶺,而是聊川菜、川酒和青川的風(fēng)土民情。正聊著,馬昱東的手機響了,是隴南市文旅局局長毛樹林打來的,問:“你們明天能不能翻越摩天嶺?”馬昱東看著我,我故作堅定、其實是帶著玩笑的口吻說:“告訴他,一定翻過去。”馬昱東對著手機說:“毛局長,我們明天能翻吶!放心吧!”馬昱東放下電話,對我說:“商老師,咱們可是要真翻摩天嶺啊?!蔽矣悬c兒心虛,但是卻壯著膽子大聲說:“翻!”大家都看出了我的心虛,因為我突然把聲音放大了。
馬昱東帶著揶揄的口氣說:“商老師,鄧艾當(dāng)年翻越摩天嶺時已經(jīng)是66歲了,而且還穿著鎧甲,拿著兵器,您今年才61歲,還空著手,沒問題的?!贝蠹衣犃硕夹ζ饋?。是調(diào)侃我,是鼓勵我,也是在逗我開心。我說:“好。明天咱們翻過去?!毙w笑,說歸說,心里打鼓的聲音一直沒停。
酒是一種神物,剛才為翻越摩天嶺產(chǎn)生的慌張和因毒蛇而引發(fā)的恐懼,很快就被幾杯酒鎮(zhèn)壓下去了。幾個人把兩瓶酒喝完,走出飯店,天已經(jīng)黑透了,黑得讓岷山都有了隱身的機會。
我也隱身在岷山下青川縣的黑夜里,只有剛喝下去的酒,好像鯁在喉嚨間,不肯入胃。
突然就想起一首詩,忘了是在哪兒看到的,也忘了是誰寫的了,詩如下:“半生風(fēng)雨半生憂,一杯苦酒難入喉。山后本是清靜地,奈何俗人一身愁。”這首詩雖然稍顯輕淺,但也是對人生的覺悟,尤其在此時想起,我也算是拿來應(yīng)景一用了。
我們回到賓館,洗漱,睡覺,明天是否翻越摩天嶺,明天再回答。
跋:功名遺恨水東流
進入初伏的一天傍晚,窗外暴雨忽至。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天空是一塊遮擋嚴(yán)實的黑色幕布,一條條雨線擰成了鞭子,抽打著大地。突然,一道閃電,把黢黑的幕布撕開了一道口子,讓天空成為了兩半。
我看著這道閃電,開始覺得像一柄長矛刺向大地,后來覺得,這道閃電不就是鄧艾偷襲蜀漢的陰平邪徑嘛!
蜀漢的滅亡,絕不是鄧艾一人之功,只不過是鄧艾率先像閃電一樣撕開了蜀漢黢黑的幕布。
一個國家的興亡不可能是一個人的功、一個人的禍,但史書中往往只留下了幾個人的姓名。大多數(shù)人都會在歷史的隧道里失蹤,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
鄧艾在史冊里,被貶多,受褒少,在文學(xué)史上更是很難看到贊揚鄧艾的。
南宋時,有位官員身份的詩人,叫洪咨夔,寫過一首很有意思的詩《毀鄧艾廟》:“蜀庸無與守,魏吃浪成名。血已洿砧機,魂猶饕酒牲。柏溪融雪瀉,玉案倚云橫。潴薙莫留跡,山川方氣平。”
詩中先說蜀漢昏庸,滅亡是理所當(dāng)然,但就是不表揚鄧艾的優(yōu)秀,還要拆人家的家廟。這就是被“劉漢政權(quán)是合法政權(quán)”的教育給洗腦了。
說幾句洪咨夔。洪咨夔是臨安(今屬浙江杭州)人,也就是南宋的首都人。是嘉泰元年(1201年)進士。嘉定中,崔與之主管淮東安撫司事,籌劃邊防。時金人南侵六合(今南京市北),揚州形勢危急,咨夔獻策:“遠(yuǎn)斥堠、精間探、簡士馬,張外郡聲援而大開城門,晏然如平時?!苯鹑说弥獡P州防備嚴(yán)密,不攻而遁。后為成都路通判,拒不附崔與之。知龍州(今屬陜西)時,請制置、漕運司免民戍邊及運糧苦役。
洪咨夔素以才藝自負(fù),為官耿直,屢次上書直陳弊政。宋理宗御筆稱他“鯁亮忠愨,有助新政?!钡惨虼说米锪水?dāng)朝的權(quán)貴,“自宰相至州縣無不捃摭其短”,為權(quán)臣所抑,“十年不調(diào)”。在官場上宜曲不宜直,《增廣賢文》上有一句“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應(yīng)該是經(jīng)驗之談。一個研究星座的朋友對我說:“洪咨夔這小子,肯定是白羊座。白羊座都是傻白甜。”我不懂星座,未置可否。但我覺得,洪咨夔更像是讀書讀傻了。
洪咨夔是一位有學(xué)識、有抱負(fù)、有才藝的書生、小官員,被皇上口頭表揚幾句,就得意忘形并自負(fù)地認(rèn)為,他可以為皇帝分憂,為國家分憂,為黎民百姓分憂了,但是,官場的現(xiàn)實給了他重重的一擊?!笆瓴徽{(diào)”,最終,60歲就抑郁而死。他寫《毀鄧艾廟》這首詩時,還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負(fù)期,如果是晚年再寫,大概會贊美鄧艾是英雄了。
同是宋代的張耒,在其《梁父吟》中,對鄧艾和譙周已經(jīng)爆了粗口:“鄧艾老翁夸至計,譙周鼠子辨興衰?!?/p>
而一直沒有打敗過鄧艾的姜維,卻在一千多年里飽受贊美。
南宋的另一個有官員身份的詩人劉克莊,在《劉玄德》一詩中,寫下“可惜姜維膽如斗,功雖不就有余忠?!背烧Z“膽大如斗”,大概就是出自這首詩。不過,劉克莊這樣評價姜維也算中肯。姜維還在拼命廝殺的時候,蜀漢后主劉禪已經(jīng)投降了,弄得姜維不得不慨嘆:“臣等正欲死戰(zhàn),陛下何故先降?”其忠心可嘉??!
晉代時,詩人傅玄在《惟庸蜀》一詩中,對姜維及三國后期的那場戰(zhàn)爭給予了比較恰當(dāng)評價:“驛騎進羽檄,天下不遑居。姜維屢寇邊,隴上為荒蕪?!?/p>
只有和平,才能讓“天下不遑居”,隴上不荒蕪。戰(zhàn)爭結(jié)束,蜀漢滅亡,不再荒蕪的地方,還應(yīng)該有陰平古道的所經(jīng)過的區(qū)域。
“成敗由人天不管,功名遺恨水東流。(宋·于石)”這是對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
鄧艾偷襲蜀漢成功后,依然被逼致死。因為鄧艾僅是司馬昭手下的過河卒?!敖仆盟?,走狗烹。”也是歷史的經(jīng)驗總結(jié)。
我很喜歡被重新翻拍的新《三國演義》中,曹操臨死前的那段念白,演員陳建斌的朗誦也值得稱贊,激越、沉雄、慷慨、惆悵、還帶著樂觀。(我甚至懷疑這個編劇是位詩人)我把這就幾句獨白錄下,與諸位共賞吧。
死,不可怕,死是清涼的夏夜,可供人無憂的安眠。世人昨日看錯了我曹操,今日,又看錯了,也許明日,還會看錯,可是我,仍然是我。我從來不怕別人,看錯我!
這幾句道白,與曹操的《短歌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國有句民諺:“看三國落淚,替古人擔(dān)憂?!边@里提到的“落淚”“擔(dān)憂”,絕不是為曹操,一定是為庸庸碌碌的劉禪。
窗外的雨還在不依不饒地抽打著,空中時而雷聲滾滾,時而閃電道道。
不,應(yīng)該是:時而聽到姜維的高呼:“臣等正欲死戰(zhàn),陛下何故先降?”
時而是鄧艾偷襲的陰平邪徑在黢黑的天幕上,把蜀漢撕裂、撕碎。
那些被風(fēng)卷起的枯枝落葉,雖然借著風(fēng)力在空中能舞蹈一陣子,但它們的最終命運是垃圾場。
雨太大,地面開始是積水,后來漸成小溪。這些小溪最后會流到哪里?大江大河不會拒絕它們;歷史不會拒絕它們;時間更不會遺忘它們。
現(xiàn)在是在和平時期,但是,我真不希望戰(zhàn)爭的教訓(xùn)被人們集體忘卻,直到戰(zhàn)爭又一次猝然到來,才會在付出血淋淋的代價后猛然警醒。兵家將帥,在中國歷史上一次又一次興旺發(fā)達,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閑置和遺忘。戰(zhàn)爭是人類的常態(tài),和平都是短暫的。當(dāng)然,現(xiàn)代的戰(zhàn)爭,未必是明火執(zhí)仗,槍炮相見。科技、信息以及權(quán)力欲,處處埋伏著戰(zhàn)爭的火種。
一個成熟的國家,一個成熟的民族,一定不能忘記戰(zhàn)爭的災(zāi)難和教訓(xùn),即使是在國家長時期和平、興旺發(fā)達的時候。警鐘長鳴、武備常新,才是保證長時期和平的必備手段。
長期沉醉于和平的環(huán)境里,“陰平邪徑”上的偷襲部隊一定在準(zhǔn)備出發(fā)了。
就在這個風(fēng)雨雷電同時登場的黑夜里,我竟覺得有些悠閑。我一向認(rèn)為看透歷史比看破紅塵高尚。于是優(yōu)哉游哉地哼起了老版《三國演義》的片頭曲:“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p>
哼罷,我坐到書案前,泡上茶,點燃一支香煙。暗笑自己還有閑心哼小曲兒:如果歷史上那些饑餐肉、渴飲血的事件,都可以當(dāng)作茶余飯罷的閑言碎語,一笑了之,我何必耗費大半年的時間和精力來寫這部《古道陰平》呢!
書稿寫完,余緒未盡,遂再續(xù)寫一首打油詩:“蜀漢息幟惹悲情,莫怪奇兵偷陰平。劉禪無德難配位,今人勿需施涕零。”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