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婷曄
我想了很久要怎么給這個故事開一個頭。
一年前我沖著對北歐的向往匆匆決定了去芬蘭做交換生,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圖爾庫這個名字?,F(xiàn)在說來有些可笑,面試時老師問道為什么想去那里,我說因為離瑞典很近,我想去看我喜歡了很多年的樂隊。聽起來夠荒唐的理由竟然也讓我成行了。我到達的時候大約三點,天卻已經(jīng)黑了大半。等待行李時我站在這面墻前不禁發(fā)笑,想著我到底來了一個怎樣的地方。
我?guī)缀跤行┎缓侠淼靥^了該有的適應(yīng)階段,就好像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一般自然地開始了新的一年。回想起來那大概是我過去二十年都曾未有過的自發(fā)性的規(guī)律生活,隨著季節(jié)更替與白晝時間的變化慢慢地調(diào)整日常生活的節(jié)點。我盼著日出的時候去準(zhǔn)備早餐,經(jīng)過客廳時總是忍不住駐足。
廚房的餐桌靠著窗戶和暖氣,我盤腿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晴天的時候陽光從那個巨大的發(fā)光體四散開去,在天空的畫布上乘著自由的云肆意跳躍。窗外擋著的掛著雪的枝丫成了不好客的看門人,可它們還是溜了進來,齊齊地落座于餐桌之上,這般遠道而來的客人讓我受寵若驚。有時候這些家伙也會缺席,偷懶躲在厚厚的云層背后,于是大雪只好替他們上門拜訪。
我的課程不算太多卻分散在每周的三四天里。原本惱人的安排卻十分合我的心意,正好給了我每天出門的正當(dāng)理由。每天推開樓下的門后第一件事便是深呼吸。公寓周圍是大片的樹林,所以凜冽的空氣里彌漫著獨有的高純度樹木氣息,夾雜著比例不一的陽光和雪地的清香。我從山坡下去,不時地滑倒,然后在轉(zhuǎn)角的便利店買上今日份的巧克力后去車站等車。車上的年輕人們幾乎都戴著頭戴式耳機,車廂總是靜謐無聲。我十分享受那里的公共空間,倒不是像網(wǎng)傳的那樣夸張,也不是為了躲避些什么而刻意逃開。只是仿佛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一個虛擬世界,彼此互相感知故不會打擾。一開始我十分詫異,幾乎每位下車時都會大聲地向司機道謝,直到我回國再坐車時都一時改不掉這個習(xí)慣。
我總是在教堂的車站下車再步行到學(xué)校,所以我?guī)缀趺刻於寂c教堂打個照面。教堂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圖書館,等待上課的時候或是下課后到回家前的空檔我都躲在那里。我的固定席位是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有著絕好的視野。不管去了多少次,從書里一抬頭都會忍不住對著窗外發(fā)呆。于是那些書里的內(nèi)容都自然地和窗外的景色相融合,再讀到的時候眼前不自覺地就浮現(xiàn)出那一刻定格的插畫,以至于再枯燥的理論再晦澀的文字都會變得可愛。
有一天傍晚我路過一扇窗戶,看到外面的日落不自禁地站了好一會兒。耳機里剛好播到Johan的采訪,他說他們不想定義The Radio Dept為任何一種樂隊,只是想創(chuàng)作出那種在夜幕降臨時開車出發(fā)會享受的travel music。我的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車窗外的一切都在倒退,而聽眾在那段旋律里踴躍前行。后來我每一次聽他們的時候都會想起那一天的落日和這個浪漫的詮釋。
從圖書館離開以后我例行會去市中心逛一逛超市,春天以后就變成了廣場上的集市。從三月開始,日光一天天地回歸,整個城市開始變得亮堂,賣花的攤位、冰淇淋車、咖啡車都慢慢地聚集起來。即使偶爾還會有一陣雪而變得濕漉漉,但整個城市已經(jīng)從沉重的冬天醒過來了。冬季時行色匆匆的人們開始逐漸放慢腳步,空氣里懸浮著人們心照不宣的喜悅。這個季節(jié)太讓人心軟了,擁有半點糟糕的念頭我都會無地自容。走去廣場的路上我都會做一個甜蜜的選擇決定今天吃點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都以又吃冰淇淋又買藍莓告終。那一陣我大概吃完了前二十年的藍莓份額,又飽滿又新鮮,實在無法令人拒絕。
朋友說今年芬蘭的夏天來得比往常早,我竟意外地喝上了冰可樂。奧拉河畔的人越來越多,躺著曬太陽的,吃冰淇淋的,扎堆坐著聊天的,我開玩笑說大家仿佛都不用工作的樣子。圖爾庫的夏天又一次讓我出乎意料。與想象中北歐不同的是,每天出門的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頭頂或是腳底又多了一片綠色,夏天就這樣肆意生長,繼而整個城市的角角落落都被濃郁的翠綠吞噬。我把房間里的書桌移到了窗前,陽光細細密密地透過百葉窗漏到桌上,風(fēng)一陣陣地來回。我在那兒讀書寫字,抬頭時就能看到茂密的新綠,偶爾還有竄上來的松鼠,鳥叫聲不絕于耳。每天過得恍恍惚惚,快樂得有些模糊。
我是抱著好奇到圖爾庫的,想對傳聞中無比羞澀又社恐的芬蘭人一探究竟。他們比我期待中更可愛,在保持著讓人舒適的距離感的同時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拿捏著一個很有尺度的熱情?;叵肫饋砦业玫搅颂鄮椭?,不論場合大大小小的,都讓我對這個民族充滿好感。有時過馬路我發(fā)呆忘按了通行燈,對面鏟雪車的大叔特意下車幫我按了,等我走到對面再告訴我下次要記得不然會等上很久。下雪的時候我總是滑倒,一旁的人像是試探般地等待幾秒鐘,看我起身了就會離開,若是沒有就會徑直過來扶我。在我還不太熟悉那里的時候,有時候會轉(zhuǎn)向迷路,凍掉的手機又排不上用場,每每問路都會被徑直帶到目的地,即使他們自己要走向相反的地方。一次在銀行排隊,一旁的爺爺沒看到我把拿到的號放進了口袋,誤以為我忘了取,一直用不太流利的英語比劃著提醒我,怕我沒有聽懂就直接走過去幫我取了號給我,于是拿著兩個號的我只好哭笑不得?;貞浝镞@樣的場合實在太多了,我大概能列一個長長的在芬蘭得到的幫助清單。雖然有些事情其實很小,可它們是真真正正地擁有改變生活的力量。作為一個外來者,我不斷地感受到這個城市所帶給我的善意,如果不好好生活都會為自己所得到的而感到羞愧。
從城市出發(fā)坐車大約半個小時就能穿過沿途的森林到Ruissalo的海邊。我?guī)缀趺總€周六下午都一個人去那里,這種規(guī)律性的出逃某種意義上組成了我的日常。上那一班車之前,我都會先寄存心事然后一身輕松地啟程。那班車的乘客大多都以那里為目的地,帶著滑雪用具、相機和享受周末的決心。冬天的時候氣溫很低,每一步都要把腳從雪里面用力提起來,海邊的風(fēng)吹得人抬不起頭,可是那里卻出乎意料有著與空蕩蕩的城市相反的熱鬧。大多是趁著周末出門的家庭,隨處可見穿著彩色連體衣的孩子們在雪地上翻滾玩耍,拉著雪橇板的父母,牽著狗面向大海的老人。冰冷的空氣彌漫的那一點恰到好處的溫情大概是我被吸引住的原因之一,仿佛自己也處于一個家庭的心理空間中,卻不會被過于沉重的思念絆住了腳。我喜歡坐在固定的長椅上,對面的天空和海面淺淺地交疊,水波安靜地來來回回。這倒不是那種我能用上波瀾壯闊的地方,可偏偏這一點十分擊中我。它像是一個沒有太大野心的表演者,只是自顧自地呈現(xiàn)著該有的東西,因此我也不用肩負任何的游客包袱,無需做一個用力鼓掌的觀眾。我大概聽完八首歌就起身,隨機拍一張照片發(fā)給爸爸,正好能趕上回程的車。
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個山坡,雖說低矮卻已是可以俯瞰這個城市的制高點了。三月的一個晚上極光偏離預(yù)告遲遲未來,我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那塊寶地。那之后的某一天,和Mika吃飯時說起想去一個沒有建筑遮擋的地方拍日落,我便想起了那里,于是憑著模糊的記憶稀里糊涂地找到了路。我們像被好運眷顧著在森林挖到了金子的獵人,驚喜地語無倫次,繼而決定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而后我們常常跑去那里,時間隨著白日的延長而一點點推遲。我跟Mika說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與地球和太陽的運轉(zhuǎn)在同步。有時我們因為吃飯拖沓了時間,為了趕上一場完整的日落就一路狂奔前往。到達高地前沒有什么曲折的路,只有一段很陡的上坡,我們總是一鼓作氣跑上去,然后在到頂?shù)哪且豢堂偷鼗仡^,一邊直不起腰地大喘氣一邊為所目睹的景色而感動不已。太陽已經(jīng)俯下了身,它的光輝向四周漫溢開去,溫柔地降臨在大片大片樹木之上。日子一點點向春夏推移的時候,森林肉眼可見得越發(fā)翠綠,和橙色的余暉交頭接耳時釀造出了一種不尋常的契合,像是初生的新葉在挽留要離去的今日的陽光。我們在那兒遇到形形色色的圖爾庫市民,散步的夫婦,一起坐著喝啤酒的朋友,推著單車上山的男孩子們,和我們并排拍日落的中年人。他們會問起我們從哪里來,生活了多久,以及覺得圖爾庫是個怎樣的城市,最終話題總是會自然地繞回到他們喜歡著這片土地種種原因。無論我們多么不同,在日落面前大家都相同地回歸到一個更低的視角去仰望籠罩著我們的天地萬物而自覺渺小,短暫地抹去了年齡性別種族宗教的種種差異,因為此刻我們都只是被自然眷顧的人。
蒸桑拿可以算是那段日子的絕佳片刻。因為無法攜帶任何東西進入,卻也騰出了一個刻意放空的機會。在熱氣騰騰的暗室里大汗淋漓時,胡思亂想也好,奇思妙想也罷,都是靈感最為迸發(fā)的時段。我堅信這世上應(yīng)該有一類作家就是從這里誕生的吧。我常去的桑拿房一側(cè)是一扇長長的窗戶,透過氤氳的霧氣望見窗外大雪紛飛時總恍然以為在看一場無聲的電影。
坦白說作為一個花心的游客,我貪婪地愛著許多城市,腦袋里總是被種種假象所包圍,想著要回臺北看電影壓馬路,去江之島坐電車,在斯京跑上峽灣街瞭望對面的游樂場或是重溫撲面而來的海風(fēng)。可是圖爾庫是獨一無二的。我輕易地被它俘獲,心甘情愿地想要留下來生活。于是每一次想起它的時候我都過于多情地默認自己是居民而非觀光者。它就像是那種所謂的遇到了對的人,說不出個喜歡的所以然,語言貧乏得只能稱好。
那時候我常常告訴朋友我有多快樂呢,是完全昏了頭的那種沒頭沒腦的開心。如果需要下個定義的話,喜悅是源于某種自我目標(biāo)的實現(xiàn),是像經(jīng)營任何事物或關(guān)系一樣有所付出而有所得,是在焦灼和忍耐之后的饋贈。它們并不是我生活里的稀客。但開心從我的家門出走很多年了,聽到它躡手躡腳回來輕輕叩門的聲音,我竟然有一些崩塌。像是解慣了難題后一下子遇到瞟一眼就有答案的算數(shù),一瞬間有一些不知所措,然后慢半拍地竊喜,等回過頭來的時候想念得一塌糊涂。
圖爾庫已經(jīng)成為了我二十歲的一個landmark,它留給我的空間和時間讓我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成人。在那里我花了大把的時間發(fā)呆,走路的時候,等車的時候,做菜的時候,逛超市的時候,看日落的時候,還有無數(shù)個定義不了的時刻。這種對原生環(huán)境的抽離讓我觸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關(guān)于與他人的關(guān)系,與世界的關(guān)系,與自己的關(guān)系。所以那時候即使有大把的時間記錄,我卻沒有太旺盛的表達欲。并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因為每一個片刻都過得完完整整,每一個念頭都在當(dāng)下消化得利落飽滿。某種程度來說,我和圖爾庫是相互成全的。在那里我得到了很多問題的答案,掙扎的糾結(jié)的困惑的都仿佛得到了開解。但反之,也正是這樣的成長讓我能夠去認識以及熱愛這個地方,去看到它靜謐背后鮮活的生命力,去體會人們沉默背后對生活的熱忱。我始終相信人與城市之間也是靠緣分維系的,我在那個節(jié)點以那種身份去到那里擁有那樣的生活,任何一個條件都是不可缺失的,我無比慶幸沒有以一個游客的身份錯過圖爾庫。所以我無法向任何人承諾他們到圖爾庫也會獲得與我一樣的快樂。
回來以后有朋友問起覺得圖爾庫如何,我時常不知該如何回答。坦白來說,它是個平淡的城市。若是一口氣跑完北歐,我甚至不覺得它會被記住名字??伤匀皇莻€好地方,是那種用安定感包圍你的地方,是讓我想盡辦法要回去的地方。我本以為自己會在那半年里跑遍歐洲,一刻不得停歇??蓤D爾庫就這樣抓住了我。即使斯德歌爾摩的唱片店讓我留戀,即使雷克雅未克是我向往多年的終點,旅程中總有一種隱隱的念頭在牽動著我,一個過客的自覺就是到了點就該回去。也有人攛掇我該抓住這個機會好好玩一把,可轉(zhuǎn)念一想,這世上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呢,又何來錯過或者遺憾之說。
離開圖爾庫的前夜,我第一次因為忘了鑰匙而把自己鎖在了門外。去學(xué)姐房間借宿的一晚我?guī)缀鯖]有合眼。六個月來的一分一秒在我的腦海倒帶,我甚至惶恐地覺得我度過了再也回不來的自由暢快的生活。有一天我一定會再回去,可是那也不是二十一歲的我了。我又何其幸運在二十出頭的時候就遇到了這樣的城市,做了一個絕妙的美夢,在最為豐盈的虛度時光中積攢了大把前行的勇氣。
后來我讀到托芙·揚松的夏日書,故事里的奶奶這樣描繪那個小島:一切都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總€人都有他自己的一份固執(zhí)、確定和自信。在他們的海岸里,每件事情都因日復(fù)一日而成為了老規(guī)矩,如磐石一般不可動搖。與此同時,他們又異想天開、漫不經(jīng)心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好像世界已在地平線消失。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語句來形容我所看到的圖爾庫了。
有一晚我夢到了圖爾庫,我站在常去的那個山坡,回頭看到了彩虹,就好像現(xiàn)在我站在2018年的末尾看到了那段圖爾庫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