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糧,命之本;食,民之天。
本者,根基也;天者,老大也。
也就是說,糧食一旦缺位,生命就無以存續(xù),人類就無以繁衍。緊要關頭,一噸黃金,絕然頂不住一缽剩飯,半個饅頭。
黃金貌似貴重和顯赫,卻僅為裝飾之物,多用于擺闊顯富;但糧食,貌似卑微和輕賤,卻能救餓殍之性命。
物質充裕的年月,飽而生厭,人很難意識到糧食之重要,于是任意地浪費,無度地鋪張,便成為常態(tài)。被物欲熏染得瞳仁泛紅的眼睛,輕糧而重金,似乎只要有一把鈔票拽在手里,就不愁口中無糧。然而對于我等曾歷經(jīng)饑饉的人而言,卻深知倉中無糧鍋中無米口中無食,其后果會是多么地慘烈。那種對吃一頓飽飯的殷殷渴望,那種由饑餓引發(fā)的鉆心之痛,至今還像神出鬼沒的兇狼,時不時在記憶的深處游蕩,讓人驚悚而驚悸。
有錢,不一定就能買到糧食——糧店或空空如也,或限量供應,即使錢囊飽滿,照樣會因購買不得而饑餓。吃一個白面饅頭,就能幻化出堪比過年的幸福感,于是幸福,就像塞給正啼哭的孩子的一根棒棒糖,既簡單,又膚淺——活著,只是為了吃;而吃,則是為了活著。
一粒糧,十滴汗。從播種到收割,從碾打到磨面,每一碗飯食,皆沾滿汗?jié)n。不稼不穡的我們,在享用飯食之時,可曾想到過面額落滿塵霜的耕種者?想到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時彎駝的身姿?糧食,不是從天上掉下的,也不是被風刮來的,而是農(nóng)夫千辛萬苦從土里刨出來的。
土地是孕育糧食的母親,糧食是土地的兒女。但佇立街頭,卻再也聞不到麥子的飄香,看不見稻谷的搖曳。放眼四望,地上長滿了撥節(jié)的高樓,土壤被厚厚的水泥覆蓋。不斷膨脹的城市,在膨脹欲望的驅使下,日漸肥胖,并張開貪婪的巨口,吞咽著大好的良田,蠶食著生命的后路。
就糧食本身而言,也是一個龐大而豐富的體系,宛若世間紛亂之人,既有貴賤之分,又有輕重之別。其中最大的分野,就在于細糧與雜糧的主仆分明。細糧,北方主要指的是小麥,南方主要指的是大米,兩者之外,皆被歸入粗糧之列。也就是說,細糧少寡,形單影只,粗糧繁雜,千般形態(tài)。細糧仿佛為糧食中的俊男美女,氣質高雅,光鮮亮麗,深得眾目之青睞;而粗糧,則仿佛苦力勞動者,皮粗肉糙,裝束邋遢,遭人白眼,被人嫌棄。究其原因,在于細糧口感柔韌,粗糧則口感粗糲。細糧與粗糧,誰充當餐桌的主角,不是由自身的品相決定的,而是取決于社會供給的狀況。災荒之年,粗糧輔之以野菜,就能用來充饑;豐裕之歲,雜糧被擠向邊緣,細糧雄霸餐桌的中心。但醫(yī)學告訴我們,凡誘人之食,皆不可多吃,且應對其保持足夠的警惕。糖很甜,過量食之則有害;油炸食品濃香,超多吃之必致殃。細糧也一樣,若一日復一日地食用,并不能促使身體營養(yǎng)的均衡與全面。人體所需的大部分元素,恰恰藏匿于雜糧中。更為重要的是,雜糧因其纖維粗糙,因之而被醫(yī)學家視之腸胃的清道夫,能去油除膩,還腸胃以潔凈和活力。從這個角度看,細糧不可缺位,雜糧亦不可或缺,唯有二者兼而食之,才能促進人之健康。
細糧是一種善,雜糧是一種仁,人體需要細糧,亦不能缺少雜糧——如此推理,與人的身體并列的人的精神之食糧,又怎能拒絕雜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