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之盛表征為唐音和唐彩(唐彩暫且不論,這里單說唐音)。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傳遞唐音的介質(zhì)主要是通過唐詩來實現(xiàn)的,但成就唐詩之輝煌的關鍵一環(huán),應該是漢語聲律學的成熟。
早在漢魏時期,詩人學士們就留意到了,漢語除了具有象形的特質(zhì)外,還有形聲和會意之美,每一個聲母、韻母拼合緊密,音色明亮,誦讀起來抑揚頓挫。西晉陸機作《文賦》說“暨音聲之迭代,如五色之相宜”,大約就是這個意思。隨著佛教傳入中國,梵音也給詩人們帶來了更多的啟示,高聲誦經(jīng),聲浪起伏,音聲清凈、平和而深遠。到了南朝劉宋至南齊永明年間,一些文人學士在已有的聲韻學基礎上,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了漢語音節(jié)的平、上、去、入四聲規(guī)律。這是漢語音韻學上的一件大事。永明年間形成的以竟陵王蕭子良為首的文人集團尤其重視聲韻之學,同屬“竟陵八友”的沈約著有《四聲譜》,他認為歷代文學,文體上雖有發(fā)展進步,聲律上卻未睹其秘;名篇佳作,多為自然天成,雖與音律暗合,實不知其所以然。面對這樣一種懵懂狀態(tài),沈約進而提出了具體的聲律理論、寫作法則及其原理,也就是漢語四聲法則,企圖在詩文寫作中調(diào)和配置四聲音調(diào),以及聲母、韻母,以便讓詩文讀起來既有節(jié)奏上的變化,又能和而不亂,即所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正紐、旁紐“八病”之說,史稱“永明聲律論”。作為對五言詩的寫作要求,遵循“四聲”,避免“八病”,這就是以沈約為代表的永明聲律論的主要內(nèi)容和核心所在。詩人們由此遵循漢語的聲律規(guī)則,用更加自覺的態(tài)度來完善自我的寫作,“永明體”逐漸成為漢語詩歌由古體走向近體(格律詩)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齊梁以降,確乎是一個美文時代,“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陸機《文賦》),作為這種創(chuàng)作風氣的核心人物,梁簡文帝蕭綱和梁元帝蕭繹不僅帶頭寫作這類詩賦,而且還從理論上加以鼓吹,更讓這種文學風氣成為文學時尚,趨之若鶩。對此,《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表示贊許,而寫《詩品》的鐘嶸則表示反對。贊同者重在肯定聲律論在我國文學史、詩歌史中的歷史意義,反對者著眼于聲律論對詩歌的束縛,和因重格律所產(chǎn)生的形式主義的流弊,雙方各執(zhí)一詞。在這個問題上,見仁見智,總的來說,永明體對后來唐朝近體詩的繁榮還是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唐宋之后講究平仄規(guī)整的格律詩大行其道,應該說,就濫觴于永明聲律之論。魏晉南北朝是中國詩歌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個時期,從建安風骨,到南北樂府,無論是詠物詩、宮體詩,還是永明體,如果沒有幾代詩人在音調(diào)、體式、意象、風格上面的不懈探索,就不會有后來唐詩的繁榮,也就斷然出現(xiàn)不了李白、杜甫和王維們。
后世常有人詬病這一時期的詩風過于綺麗冗贅,矯飾太多,但在這一片華美絲弦的宮體齊奏之中,我們總能不時聞聽到幾聲發(fā)自荒野的低沉喑啞的管簫之音:
風云能變色,松竹且悲吟。
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
秋風別蘇武,寒水送荊軻。
……這聲音來自庾信。庾信就是這樣一位詩人,他成長于奢靡之風盛行的文學環(huán)境中,卻意外地結(jié)出了沉雄蒼涼的命運之果?!扒逍骡组_府”,這是杜甫在《春日憶李白》中用以稱頌李白的詩句;“哀傷同庾信”,則是杜甫在《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中對自我生平的反芻和自況。杜甫在晚年經(jīng)歷了太多的喪亂之后,一次次感覺到自己的命運與庾信多有重疊之處,一樣的亂世飄蓬,一樣的流離顛沛,一樣是在頻頻顧念中回望故國山川,在感同身受之下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五首·其一》);以及“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保ā稇驗榱^句·其一》)由此可見,庾信的詩尤其是他晚期的作品對杜甫影響甚大。當然,受此影響的遠不止杜甫一人,還有許多后世詩人都與庾信有精神上的承繼關系。這是詩人之間隱秘的精神通道,哪怕上溯若干年,臍帶看似業(yè)已脫落,但詩人們在不經(jīng)意間撫摸自己的肚臍時,依然能夠感受到某種遙遠的神秘的悸動。
公元513年,庾信出生在湖北江陵的一個“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家庭,其祖上是西晉末年為避戰(zhàn)亂從河南新野遷居到此的士族,“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哀江南賦》)庾信的祖先來到江陵后,就把戰(zhàn)國時期有名的辭賦家宋玉的舊宅重新修葺一新,定居在了這里。盡管庾氏一族在士族中的地位并不算太高,但他們與蕭梁皇族淵源頗深。庾信的伯父庾黔婁曾任昭明太子蕭統(tǒng)(《昭明文選》的編者)的侍讀,另外一個伯父庾於陵曾任蕭統(tǒng)的太子洗馬,還擔任過晉安王蕭綱(后來的簡文帝)府中長史。庾信的父親庾肩吾更是蕭綱的“高齋學士”,長期任職于東宮。而庾信年紀輕輕就被蕭綱遴選為東宮學士,既擔任過蕭統(tǒng)的侍讀,又擔任過蕭繹(后來的梁元帝)的常侍,可謂滿門名臣,深受皇室器重。然而,南朝是一個政治鬧劇令人目不暇接的時期,皇族官僚之間勾心斗角,廢立頻仍,亂象叢生。首先是劉宋大將蕭道成威逼宋順帝“禪讓”,建立了南齊;之后是蕭衍逼迫南齊皇帝“禪讓”,建立了南梁;再之后是著名的“侯景之亂”,北方的西魏趁機大舉南侵,南梁重臣陳霸先再一次導演“禪讓”鬧劇,登上帝位,建立南陳。這種亂象一直延續(xù)到了公元589年,隋文帝楊堅派兵直取建康,活捉陳叔寶,延續(xù)多年的亂世才宣告結(jié)束。
庾信就是在這樣一種極其動蕩不安的世相里成長起來的,他的一生以四十歲(552年)為分水嶺,前半生是在南方度過的,后半生則長期生活在北方,從北魏到北周,直到581年隋文帝開皇元年,庾信以六十九歲的高齡去世。
現(xiàn)存的《庾子山集》收錄了庾信詩三百余首,賦十五篇,就數(shù)量來看,他是六朝文人中最多的幾家之一。作為六朝詩文的集大成者,庾信早年在南方的作品并不受后人重視,其力倡“新”“逸”的文學主張,也并沒有逃脫當時流行的文學風尚。“荷風驚浴鳥,橋影聚行魚。日落含山氣,云歸帶雨余?!保ā斗詈蜕匠亍罚┻@是他與蕭綱唱和的詩句,清新,靈動,也具飄逸之美,但個人化風格明顯不足。庾信在江南的生活是優(yōu)渥的,他三十歲出任郢州(江夏郡治,今武漢)別駕,后來受聘于東魏,以文章詞賦獲得了很高的聲譽。由于皇室重視文才,那時候南北雙方的外交場合中多有文人的身影,庾信自然是其中極為活躍的一位。“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薄耙粎蚕悴葑愕K人,數(shù)尺游絲即橫路?!薄谶@首《春賦》中,庾信將他早年的文學才華發(fā)揮到了極致,富含情韻、清新雋永的詩句,有機地融合到了典麗華美的賦俳結(jié)構之中,五言、七言交織,歌與賦處于共生互倚狀態(tài),只可惜筆力不逮,整體架構上流于小巧,尚欠遒勁的生命力。梁武帝蕭衍統(tǒng)治早期,社會清明,國力強盛,與北朝關系穩(wěn)定,但到了晚年就日漸昏聵起來,終至“侯景之亂”。548年,東魏降將侯景舉兵反叛,不足兩月便攻入建康,時為東宮學士的庾信領建康令,負責保衛(wèi)之職,蕭綱命他率人駐守朱雀航(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橋),但庾信見敵軍來勢洶洶,便棄軍逃走了。侯景得以入城。蕭衍憂憤而亡。蕭綱被挾持登位,即簡文帝。庾信逃往江陵,與其父庾肩吾相見。不久,庾肩吾病逝。過了兩年,蕭綱被侯景殺死,湘東王蕭繹派兵打敗侯景,在江陵稱帝,即梁元帝。侯景之亂讓南梁元氣大傷,叛亂平定后,蕭繹不計庾信戰(zhàn)時之過,派他出使西魏。在庾信滯留長安期間,西魏大軍大舉南下攻陷江陵,蕭繹被殺。從此以后,庾信開始了他在北方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過南方。
作于557年的《哀江南賦》,被公認為是庾信抒寫鄉(xiāng)關鄉(xiāng)情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中國辭賦史上的鴻篇巨制。由于此賦用典繁多,后世注家?guī)缀跞搜匀耸?,難怪陳寅恪先生都感嘆道:“豈易讀哉?!贝篌w上來看,這篇聲情并茂的駢文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段主要抒發(fā)自己的流離之苦;第二段“悲身世”;第三段“念王室”。所謂“魂兮歸來哀江南”(宋玉疑作《招魂》),起因于“哀”字,“不無??嘀~,唯以悲哀為生”。作者將自己的身世之悲與江南之哀緊密相連:“傅燮之但悲身世,無處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作者的江南之哀,所哀為梁朝由盛而衰而亡,而作者的身世之悲,則要復雜得多,既有對王朝往昔榮光不再的嘆息,又有對自己流離天涯無法還家的自哀自憐,還有對自己屈身仕敵的羞愧,以及“路窮”“道阻”的抑郁……各種五味雜陳的感受交織在心懷,詩人不吐不快,卻又哽咽難言。誦讀此文,總讓人感覺哀怨之聲不絕于耳,悲苦難遣,但又不時有金剛怒目似的雄健之氣在胸腔翻涌,譬如:“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嗚呼,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強烈的情感濃度被控制在隱忍的聲腔之中,產(chǎn)生出令人心悸的藝術震撼力。
江陵既亡,庾信遂仕于西魏,在西魏授予庾信的各類官職中,撫軍將軍是勛官,右金紫光祿大夫是散官,大都督、車騎大將軍是戎號,這些都是虛銜而非實職,“從官非官,歸田不田”,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多年。在《小園賦》中,庾信曾這樣描述過當時家人的生活狀態(tài):“蓬頭王霸之子,椎髻梁鴻之妻。燋麥兩甕,寒菜一畦。風騷騷而樹急,天慘慘而云低。聚空倉而雀噪,驚懶婦而蟬嘶?!庇纱丝梢姡诹b北的那些年間,其生活境況相當貧寒困頓。因此,才有了庾信抒發(fā)其悲痛之情的《擬詠懷》二十七首,之所以是“擬”作,是因為他是仿阮籍五言《詠懷詩》而作。庾信時常以阮籍、嵇康自比,對這兩位高邁之士頗為神往:“步兵未飲酒,中散未彈琴。索索無真氣,昏昏有俗心。涸鮒常思水,驚飛每失林。風云能變色,松竹且悲吟。由來不得意,何必往長岑?!保ā稊M詠懷》之一)但庾信自知他無法成為心目中的那種高潔之士,于是,他在《擬詠懷》系列中不斷追逼著詰問著自我,哀憐之聲不絕于耳:“倡家遭強聘,質(zhì)子值仍留。自憐才智盡,空傷年鬢秋?!北M管表面上看來,他在北國頗受禮遇,但精神上的壓抑和束縛依然讓他形同“倡家”“質(zhì)子”一般,無從把握自己的命運,也毫無自由可言?!把矍耙槐?,誰論身后名”;“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大量的、無端涌現(xiàn)的愁緒,以一種不可遏制、不斷噴涌的方式反復出現(xiàn)在這批詩作中,在著力渲染詩人的愁悶之情的同時,也向世人呈現(xiàn)出了一幅流離顛沛的時代畫卷。然而,作者在這幅畫卷里使用的并非工筆手法,而是寫意潑墨的手法。庾信常把自己羈旅北朝的經(jīng)歷比作吳起辭魏、韓非入秦、李陵北去、荊軻不還,等等,以大量的古人古事作為自己比興寄托的對象,“借彼之意,寫我之情”,頻繁的用典自然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艱澀感,但也讓其詩文的筆法趨于簡練。庾信到了北朝之后仿佛換了一支筆,似乎不再是一位擅長細致刻畫與描寫的詩人,雖然他也經(jīng)常用花草樹木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但總體上講,他更看重那種直抒心胸的寫作技法。這種技法與“古詩十九首”頗為暗合,“但睹性情,不見文字”(唐皎然《詩式》),譬如《寄王琳》一詩:“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绷攘葦?shù)筆,就勾勒出了茫茫天際之中的人間友情;再如《傷往二首》中的:“見月長垂淚,花開定斂眉。從此一別后,知作幾年悲?!边@樣濃情于詩,卻不著筆墨的手法,總給人以紙短情長的藝術感染力。
庾信與徐陵父子在南朝均以“徐庾體”成名。所謂“徐庾體”,大致具有如下特點:一是他們擅以五言七言詩句入賦,形式上與舊體詩多有不同,“頗變舊體”(《陳書·徐陵傳》);二是講求聲韻,庾信的詩賦大都聲律和諧,工整精密,“音簡韻健”;三是文詞華麗;四是用典繁多而貼切。在入北以后,詩人除了在文辭上回歸素樸、蒼涼外,其余三點都被保存了下來,尤其是在“清麗”方面,更是被庾信彰顯出來:“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重別周尚書》)短短的二十個字,一幅遼闊深遠又孤寂清涼的北國秋意圖躍然紙上,真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鄙虻聺撛凇豆旁娫础分蟹Q庾信“以造句能新,使事無跡”,大抵是指他善于用新奇的詞句入詩,側(cè)重于性情的渲染和烘托,而非世相的錄入,其練字的功力非同凡響。
“夸目侈于紅紫,蕩心逾于鄭衛(wèi)?!保詈聴薄吨軙ね醢仔艂饔洝罚┤绻f,庾信在南朝時期的作品除了具有清麗、自然的特點,還更沾染上了南朝詩人“夸目”“蕩心”的習氣,那么,他到了北朝之后則變得蒼勁沉郁,渾厚凝重起來,盡管用典依舊繁復,清麗仍存,但他大大發(fā)展出了一種蒼涼、幽峭、遒勁的文本風格,在作品中注入了北方草原莽川的粗獷之美。這種風格的形成并非詩人刻意追求所致,而是源自于作者自身的生活處境的變化,以及這樣的處境對其內(nèi)心所構成的擠壓。
庾信在北朝所感受的最大屈辱自然是北人對他的輕慢和折辱。公元557年,北周正式代魏,朝廷開始考慮對南方降人的安置問題,庾信成了第一撥被授予實權的南方士人,于是,他又從仕魏轉(zhuǎn)為仕周。庾信在北周擔任的第一份實職是司水下大夫,負責水利工程事務,級別很低,但相較于他以前在西魏的那些閑職,這畢竟是一個有事可為的官職。庾信很認真地在任上做了兩年多時間,隨后被調(diào)任為弘農(nóng)郡守。弘農(nóng)地處周、齊邊陲,戰(zhàn)事頻繁,作為一介文人,庾信自然心懷憂懼,在此任上過得很不開心,既有牢騷不平之意,也有失節(jié)為官之愧,仿阮籍《擬詠懷》這組詩就作于這一時期?!爱犖魢坑觯街憾?。直言珠可吐,寧知炭欲吞。一顧重尺壁,千金輕一言。悲傷劉孺子,凄愴史皇孫。無因同武騎,歸守霸陵園?!保ā稊M詠懷》之六)詩人在這首五言詩中,情深義重地回想起當年梁元帝的知遇之恩,表達出漆身吞炭報答君恩的愿望,以及因無以為報、無法盡忠而生發(fā)出來的悲傷之情,而這悲情之中又雜糅著深深的愧意,這是庾信以前的作品里從未有過的。也就是說,詩人在北朝所經(jīng)受的除了北人的輕慢之外,還有他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背信入仕北朝的羞慚之情。而事實上,在由南入北的士子中,像他這樣為生計之故被迫入仕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只不過庾信更敏感,因此愧意更甚。
公元575年,庾信得到了他入北以來最滿意的一次升遷,被任命為司憲中大夫,正五品,而此時他已經(jīng)進入垂暮之年,“秦關望楚路,灞岸想江潭。幾人應淚落,看君馬向南。”(《和侃法師》)懷鄉(xiāng)之情絲毫沒有減損,但他感到自己已然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對職務上的升遷與仕途上的榮辱已不再記掛于心了,“窮愁方汗簡,無遇始觀爻”(《園庭詩》),一種淡淡的愁緒縈繞在心際,“窮愁”也好,“無遇”也罷,天意如此,詩人最終也沒能從彌天的愁緒中掙脫出來。
“唯彼窮途哭,知余行路難?!保ā对亼选罚┒嗄暌郧埃以陂e讀中遇到了這句詩,然后開始尋找這首詩的作者,了解他的生平,試著走進他的內(nèi)心世界。后來我甚至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取名為《窮途紀》(發(fā)表在《青年文學》2006年的“長篇小說增刊”上,出版時更名為《水窮處》)。在我的潛意識里,“窮途”一如“單行道”,而這種無法折返的人生就是我們共同的命運,而這樣的命運在哪怕寬厚如陶淵明者身上也有體現(xiàn),只不過,陶淵明將此理解為“逆旅”與“本宅”之間的游弋?!稌x書·阮籍傳》載:“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比罴蘧売谒棵俊奥室狻敝锌偡杲^徑,而庾信之慟則緣于他始終做不到“率意”之行,他總是被命運推搡著,艱難地行走在背井去國的路上,且愈行愈遠,前方是愈來愈沉墜的落日,身后是越來越急促的風聲。
“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這是杜甫在《暮秋枉裴道州手札》中發(fā)出的感喟,當我們的詩人在無邊的寂寥中走到落日身邊時,他會不由自主地垂下頭來,表達他對命運的原宥,不是放棄反抗,而是不得不接受命運的蠻力。
【作者簡介】 張執(zhí)浩,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漢詩》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及隨筆集多部。曾獲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