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羊換
欲望的魔力,使村子接近十室九空
一雙老拐,不停地
從村東走到村西,村西返回村東
拐杖被磨去一截,他的身子彎曲了許多
最能耗損容顏的,只有時光
彈指一揮間,高高大大的形象面目全非
一任支部書記,曾讓——
多少人激動不已,多少谷穗長出飽粒
三個月不下筑壩一線
最終一片塌方,打斷左腿
以五十年不變的姿態(tài),丈量著
消逝的歲月和剩余的生命,信守于
自己的生存方式,他不肯轉(zhuǎn)身離開
親手喂養(yǎng)的村莊和土地
葉兒姐,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讀懂一個女人
也許就是漢子的一生
秀美的姿色,寧可讓它
黯然無光。仿佛村口那株枯死的老榆樹
為了一位孤寡烈屬老人的日子
她把青春綁在了村子,匍匐生存,發(fā)出
盎然生機
心上的算盤珠子,從不去撥動
她不曉得什么屬于自己的小九九
體會溫暖,善良
只管把耳朵貼在她的忙碌中
過繼哥和她夫妻快三十年了
只有一句話:跟著她踏實
在這個女人面前我始終覺得自己渺小
好幾次,一眼盯著地上的螞蟻。無語
李石磙
一條深溝,李楊韓三姓
四代繁衍至今,大小八十四口
一百零七畝水地,不足三千畝梁峁
最珍貴的是黑白兩只眼珠。躺到夢里
李石磙也記得一清二楚
鳥兒還沒出窩,他就蹲在露濕里凝望著
仿佛一只懷念舊穴的老鷹
不遠處,水庫里漂浮著一層厚厚的黑污
一只眼珠失明,已有些年頭。
煤礦上,拉煤的大卡車排成幾里的長隊
就像災(zāi)年莊稼地飛過黑壓壓的蝗蟲
一座山已被煤老板挖空,連野兔也有了
預(yù)感
早已無影無蹤。李石磙使勁抓了一把泥土
發(fā)出一片扯斷草根的響聲
為修水庫,九戶人家失損了近三十畝好地
腰上那塊傷疤,就是開窯口時留下的
殘疾。四代人的汗水澆灌了多少綠色
洗藍過多少天空。他就是想不通
當了幾十年的主人,怎一夜成了孫子
二嫂
蘇家塔五百多口人
走得不剩一丁
二嫂嫁到我們蘇家
五十年了,無奈
也加入到移民隊伍中
院子被夷為平地
再也聽不到豬狗的叫聲
一說起這些
二嫂的眼眶就發(fā)紅
想哭,牙一咬
淚水咽到肚子里了
三個月頭上
二嫂說甚也要回一趟村
二哥說,雞毛飛得沒一根
你回去看自個兒的影子?
二嫂頭也沒回,上路
一個人孤零零地
圍著院子廢墟
走過來,走過去
二嫂想到汗水濯洗過的日子
想到媳婦熬成婆的艱辛
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愧對土地,愧對父母的心跳
讓她收不住顫抖
出乎意料。那只豢養(yǎng)多年的老花貓
鉆出柴火垛,朝她咪咪叫
這一叫,不要緊
二嫂一下子哭出了聲
淚雨滂沱
木匠灣
女人們一個個失去當年的俊俏姿色
木匠灣也一樣
“老啦!”女人們都這樣無可奈何地說
我發(fā)現(xiàn),村子也同樣沒有了血色
那個吹笛子的劉來過世多年
從此,歌聲消匿
向無舊疾,不一定不生新傷
一向樂樂呵呵的六哥變得寡言少語
最開心的時光何處去了
老友魏紹賢舉杯一個勁念叨“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
大溝村
所有的風景
無非就是被雨打開,風合上
我不愿意在腦海里
給它們多少過往。寧肯
去陪伴一個村莊,或一個老人
返回漫漫的沉寂中
發(fā)掘,整理
被光陰埋沒的段落
……
站在大溝村的碑志前
遺忘了身后的荷塘秋色
碌碡爺爺語錄
“我們忌乎黑,厭怪黑
但我老漢敢打賭
人世上最黑的
不是炭,不是夜
鍋底、黑板這些家什
也無法排序”
“煤燃后通紅
夜盡是天明
鍋底鍍上一層黑
才有沸騰
心黑了,就等于打開一口
沒底的枯井”
暗處的光澤
當塵垢淤到心頭的時候
就只剩下老日子里疼惜不舍的往事
村口那些曬太陽的老人
讓我的情緒感到沉重
磨掉銹跡,哪塊鐵不閃耀光澤
都是有來歷的人,山河為他們留有記錄
一個人的勞苦換來滿家人微笑
一根套馬桿讓一群烈馬變得馴服
盞盞油燈,看去光線微弱
到底把時代的角角落落照得通明
如果時光能倒轉(zhuǎn)
我愿跟著他們回到過去
【作者簡介】柳蘇,作品見于《詩刊》《星星》《綠風》《詩選刊》《散文選刊》等刊,入選《中國當代散文精選》 《中國詩歌排行榜》《中國最佳詩歌》《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等選本,著有詩歌散文集8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