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醉落
思斷崖,情思都在此斬斷吧,云若就真的如一片云,飄向了那斬斷情思的崖底。
1
大雨滂沱,天地都變了顏色。
云若倚在回廊的柱子上望著天空,心里愁苦,這雨什么時候能停?許是站久了,身形有些不穩(wěn)。丫環(huán)拿著披風(fēng)尋來,見自家姑娘站在這大風(fēng)大雨里,抱怨的幫她把披風(fēng)披上。在這里呆的有些久,想著還是回屋吧。
云若對著丫環(huán)朵兒道:“回屋吧?!?/p>
朵兒點了點頭,道:“好?!?/p>
順著回廊往住的屋子走去。當(dāng)走到靠圍墻的位置時,只見一人靠在回廊柱子的外面,因下著大雨,那人渾身已濕透。兩人快步走近一看,是個男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嘴唇發(fā)白,一張異??∶赖哪槺挥晁疀_刷的蒼白無光,但也許是別的原因?qū)е铝怂樕绱说纳n白。
云若呆了呆,朵兒在旁問道:“姑娘,這如何是好?”
云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在他的頸脖的位置探了探,回過頭對朵兒道:“你去找兩個人來,把他抬進屋去?!?/p>
朵兒為難的看著自家姑娘,云若道:“他還活著,去吧?!倍鋬簺]再表示什么,去找人了。云若呆呆的看著這張臉,是他嗎?
醫(yī)師給出的答案是重傷昏迷,要想救活他,除非是大羅金仙現(xiàn)世,否則,他就只能去閻王殿吃茶了。但醫(yī)師還是盡責(zé)的幫他把傷口仔細的清理干凈,包扎好,多的醫(yī)師也是無能為力。
云若呆呆的看著睡榻的他,心想著真的沒救了嗎?她又讓朵兒去尋了幾位醫(yī)師,但每位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當(dāng)他睜開眼再次看見陽光時,已是兩月之后。
他睜開見到的是一位女子正趴在睡榻邊上,一只手枕在自己的臉下,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刷子蓋在下眼瞼上,在下眼瞼投下一片陰影。看她的樣子,應(yīng)該是十五六歲的模樣。在自己的記憶中,從沒有見這樣一位女子,自己在昏迷前最后的景象是自己跳進了路邊的一座宅子里,最后實在是脫力的厲害,靠在了一顆柱子上,最后發(fā)生了什么,自己就不知道了。
抬眼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自己是在一個寬敞明亮的屋子里,陽光正從窗欞里灑進來。自己身上的衣裳已換過了。從這身上蓋的,還有這身上穿的,這是一戶不比尋常的人家。
他在睡榻上翻身起床,驚動了睡榻旁的女子。女子一驚,直起了身子,看見男人已醒,眼里冒著驚喜的光,聲音顫抖的道:“你醒了?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
男人冷峻的看著眼前的女人,問道:“這是哪?我怎么在這里?”
云若道:“這是我家,你暈倒在我的院子里。我叫云若,你呢?”
男人警惕的道:“是你救了我?”
云若沉默了一下,道:“是的?!?/p>
男人下榻穿鞋,但畢竟是在鬼門關(guān)回來的,人又昏迷了這么久,這一動作,頭有點暈,站起來時,身形晃了晃,云若一急,伸手扶住了他。男人冷峻的看向扶著自己胳膊的手,沉冷道:“男女授受不親?!闭f著甩開了云若的手。
2
云若紅著臉尷尬的站在旁邊,心里既好氣又好笑,男女授受不親?這兩個月來,自己衣不解帶的親自照料,傷口的清理上藥,都是自己親力親為?,F(xiàn)在他一醒來,就和自己說男女授受不親,我們還能親嗎?
云若畢竟是位不同尋常的女子,盡管男人是如此的態(tài)度,但云若還是禮貌的道:“公子身上的傷還沒有全愈,還需靜養(yǎng)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我會派人來照顧公子。公子請放心在這里養(yǎng)傷。小女子先告退了?!?/p>
云若沒再等男人開口,徑直的走出了屋子。
男人確實是很虛弱,女人一走,他就有跌坐在了睡榻上,馬上離去還真有難度。心中有點泄氣的坐在睡榻上。再一次仔細的打量著這間屋子,見屋里的裝飾奢華內(nèi)斂,擺設(shè)極簡,但每樣?xùn)|西都極其精致,一看就價值不菲。
不遠處的窗前,擺著一架七弦古琴,男人信步上前,但身上的傷確實有點重,就幾步,也有點力不從心。
男人看著眼前的這架古琴時,記憶深處有個模糊的印跡,但也就是一閃而過而已。伸手按上琴弦,信手撥動,琴音裊裊,確實一架好琴。
只是此刻,男人沒有心思撫琴,腦海里想的卻是另外的一件事,自己受了多重的傷,自己是很清楚的,現(xiàn)在自己還活著,這女人到底是怎么救活自己的?正當(dāng)男人沉思著,敲門聲響起,打斷了他繼續(xù)往下想。
男人沉聲道:“進?!?/p>
推門進來了一位做仆人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生的眉清目秀,中等身材。他向男人行了個禮,道:“公子,我是我家姑娘派來照顧公子您的,我叫春生。公子如何稱呼您?”
男人冷聲道:“我叫慕白?!?/p>
春生道:“慕公子,我家姑娘說了,慕公子傷勢嚴(yán)重,恐怕還要修養(yǎng)一段時日。這一段時日我家姑娘就不來照顧慕公子您了,由我來照顧公子?!?/p>
慕白聽了,問道:“我在昏迷時是誰照顧我的?我昏迷了多久?”
春生道:“慕公子您已昏迷了兩月?!眱蓚€月?都是誰在照顧自己?
慕白看著春生的臉,冷聲的問道:“你家姑娘在照顧我?”春生不知怎么的,臉忽的就紅了,但隨即點了點頭,道:“是的,這兩個月都是我家姑娘在照顧慕公子,姑娘說了,公子傷得著實太重,要小心照顧才是。”
慕白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心沉了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春生在旁盡心盡力的照顧。云若再也沒來過。只是在每日的申時,會傳來琴聲,琴聲里滿是思念之音。
慕白再見云若,又是在兩月后,經(jīng)過兩月的修養(yǎng),身體已無大礙。
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當(dāng)琴聲再響起時,慕白走出了自己住的屋。隔著偌大的院子,慕白望見云若隱在梧桐樹下?lián)崆?,院中種滿雛菊,此刻花開得正艷。
慕白徑直來到云若面前。
慕白的突然出現(xiàn),驚到了云若,看著滿臉驚恐的女人,慕白道:“你跟我走吧。”
云若更是受驚,都忘記問為什么了。慕白又重復(fù)了一遍:“跟我走吧?!碑?dāng)云若回過神來時,已不見慕白的身影。
3
京城的繁華云若是見過的。
當(dāng)車馬行至城門時,跪了一地來迎接的官員,慕白騎在馬上,居高的看向他們,心里想著這中間有多少人是不希望他回來的?他冷峻的看著,不給他們?nèi)魏蔚谋砬?。車?yán)锏脑迫粝崎_車簾的一角,望向外面跪了一地的人,在心里嘆了口氣,進了這個城門,自己要出來就難了,緊了緊手心里的東西,車駕啟動,進城去了。
城中十字路口,往東是去往王宮,往西是去往世子府。車馬行至此處,慕白騎馬往東,云若坐車往西。云若想象過無數(shù)次去他家樣子,只是真要去他家了,心里倒生了怯。但既然來了,終究還是要進去的。
管家把她安排在一個偏遠的幽靜院落里。
王宮里。
姬慕白跪在地上給國主襄王請安。襄王見到失蹤快半年的世子平安歸來,心里十分的欣喜,上前親自扶起世子,仔細的端詳著他的臉,除了瘦了些,沒什么其它的不妥。
襄王認真的詢問了姬慕白這失蹤半年的情況,當(dāng)聽到是位姑娘救了自己的世子時,而且還帶回來了,襄王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表情。只是自己的世子剛回,旅途勞頓,也就沒再多說什么,打發(fā)他出宮去。
世子府的書房中,管家在向姬慕白稟報云若姑娘安排的情況,姬慕白安靜的聽著,對管家的安排沒有覺得不妥。管家又把近半年京都的情況簡短的稟報了一遍,姬慕白也沒覺得哪一處是自己應(yīng)該要特別關(guān)心的地方。管家稟報完,告辭退了出去。
姬慕白向暗處道:“去查查?!?/p>
陰暗處答道:“是,世子?!?/p>
已有半年沒回來,姬慕白感覺府里異常清靜,只是他忘記了,世子府原本就是這樣子,從來就沒有熱鬧過,只是這半年,他習(xí)慣了每日的琴聲,今日沒聽到,有點不習(xí)慣而已。心里一陣惆悵,想著還是去看看她吧。
玉清苑。
朵兒和春生在忙著歸置行李,管家派來幫忙的仆人也在一起忙活。云若坐在院中的涼亭中,望著一處靜靜的發(fā)呆。
姬慕白老遠就看見她了,他停下腳來,靜靜的看著她,只見她微側(cè)著臉,眉頭微微皺起,好像有許多的心事。小嘴微張,欲說還羞。那淺淺的日光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臉猶如煮熟的剝了殼的雞蛋。
姬慕白輕輕的咳了一聲,驚醒了在發(fā)呆的女人,她把目光投向他,眼里透著驚喜,忙從座位上起來,看著走向自己的男人,他越走近,她的心就越跳得厲害。當(dāng)他走到跟前時,她已是滿面羞紅。
姬慕白站在云若面前,看著這滿臉羞紅的女人,輕聲問道:“還習(xí)慣嗎?”云若一驚,以為他再也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了,此刻,聽到這樣的聲音,一下不知道要作何反應(yīng),半晌,只是點了點頭,說不出一個字。
姬慕白在心里想著,我平時有那么不好相處嗎?自己的出現(xiàn),把人嚇得話都不會說了,姬慕白也知道,自己不會和女人相處,不然不會到現(xiàn)在還是孤家寡人。
4
姬慕白在剛才云若坐過的地方坐下,示意云若也坐下,但云若還是站在了他的旁邊。這樣近距離的看著這個男人,心里又是一慌。但云若還是鼓足勁往他臉上看去,只見他的臉色蒼白,眉心的暗印也沒有退去多少。
云若終于開口了,道:“你有感覺自己哪里不舒服嗎?”姬慕白見云若如此問自己,便暗自運功,感覺胸口有點悶痛,平時不運功時是感覺不到的。
姬慕白疑惑的看著云若,道:“運功時,胸口有點悶。”
云若沒再說什么,伸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認真的給他診起脈來,云若心里知道,情況不會像看起來的這么好,收手,道:“你還需繼續(xù)吃以前的藥?!?/p>
姬慕白正好想問,道:“我傷的那么重,你是怎么救活我的?”
云若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問的,淡淡的答道:“我從小就體弱多病,家中父母給我請了許多的醫(yī)師,女兒家閨閣也無事,我便跟著這些醫(yī)治我的醫(yī)師學(xué)習(xí)一二,久而久之,我便學(xué)了些皮毛?!?/p>
姬慕白是不相信的,但嘴上也不說穿,當(dāng)然她會醫(yī)術(shù),也沒什么好懷疑的,只是她嘴上說的只是皮毛,就有些失真了。
云若接著道:“如若你放心我,以后我繼續(xù)給你醫(yī)治。”
姬慕白頷首,半晌,道:“你可以為我撫一曲嗎?”云若紅著臉點了點頭,取出隨身帶著的古琴。琴聲響起,還是那曲,但琴聲里的思念,已換。
一曲終罷,姬慕白站起來,轉(zhuǎn)身離去。
云若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自己心里想要的那句話,他始終都沒有對她說,自己這樣跟著他來到這里算什么,只是這樣,離他近些罷了。以前的自己和他隔山隔水。
晚些時候,云若把煎好的藥湯給姬慕白送過去。從她這里到他那里,路程不近,也許這是府里到世子的松雪廳最遠的路。只是一路風(fēng)景甚好,云若也沒覺得有多艱辛。只是朵兒在旁說開了,道:“姑娘,你說那管家是不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姑娘是慕公子帶回家的客人,而且是救命恩人,他怎么把姑娘安排住這么遠呢?”
云若笑著搖了搖頭:“你剛才不是說我們是客人嗎?那主人安排客人住哪里,客是不是隨主便呢?”
朵兒嘆了口氣:“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姑娘你也不會永遠是客人的。干嘛不安排住得近些?!痹迫舻闪硕鋬阂谎郏樢鸭t透。
春去秋來,平淡的日子總是讓人最舒適的,云若除了每日親手給姬慕白煎煮湯藥,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種種花草。都說京城的氣候,最適合栽種芍藥,其實,還真沒那么好種。云若種了好久,也才種好一兩盆。再每日仔細的養(yǎng)護,終于養(yǎng)開了花。
當(dāng)云若抱著自己種好的芍藥站在姬慕白書房門口時,她聽到了里面的對話聲,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云若聽見。云若其實是知道姬慕白的身份的,哪怕姬慕白從不對她說起。
云若還是敲了敲門,管家從里打開了門,見云若姑娘懷抱著一盆芍藥站在門口,管家不自然的笑了笑:“云姑娘,你這是?”
云若也笑了笑:“在院里閑來無事,種了些花草。這芍藥剛新開花,搬來贈與你家公子?!奔桨讖奈堇镒叱鰜恚娫迫魬驯б慌栝_得正艷的鮮花,正笑盈盈的站在自己的書房門口,此刻的她比她懷里的花還有嬌艷幾分,只是臉色過于蒼白了些。
見姬慕白出來,云若又笑著對他道:“這是我新種的花,拿一盆來贈與你。”
姬慕白接過云若懷里的花,向她頷首道:“多謝?!?/p>
云若看了看姬慕白的臉,想從他的臉上看到自己想要看到情緒,只是這張臉沒有任何表情。云若在心里安慰自己:自己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哪怕他從來就沒有告訴過自己。
看著花幾上開得艷麗的芍藥,想起女人離開時落寞的背影,姬慕白還是決定去見見云若,告訴她自己的決定。
玉清苑內(nèi),云若已煎燒了第三罐藥,朵兒在旁邊不滿的道:“姑娘,你若再把藥燒了,今日的藥就煎不成了,我們的藥材不夠了。”
云若聽說藥材不夠,勉強打起精神,用盡全部的力氣才把藥煎好。
當(dāng)姬慕白來到玉清苑時,朵兒剛把云若一不小心割傷的手腕包扎好。云若虛弱的對著他笑了笑,道:“你來得正好,藥剛剛煎好,你趁熱服下吧。”
姬慕白伸手握住云若的手,道:“怎么這么不小心?”又看了看,只見手腕已包扎得很好,只是包扎的布條上還是透著淡淡的血跡。
云若又笑了笑,從他手里收回自己的手腕,道:“是不小心打碎了煎藥的藥罐,被割到了,已包扎好了?!?/p>
姬慕白拉著云若在桌旁坐下,望著云若的眼睛,只見她的眼里滿眼都是自己的倒影。倒影成雙。
姬慕白不知如何開口,但最終還是鼓足勇氣道:“云姑娘,我要成親了?!北M管先前在門口早已聽說,但這次從他的嘴里親口說出,云若的身子還是晃了晃。
云若扶著桌子的邊沿站了起來,背過姬慕白,半晌,聲音平靜的道:“恭喜你,慕公子?!奔桨走€想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沒張嘴,轉(zhuǎn)身離去。云若再轉(zhuǎn)過身來時,只在淚眼朦朧中,見到遠去的姬慕白背后的一片衣擺,他已走遠。剛煎好的藥姬慕白沒有喝,但云若實在是沒力氣再走那么遠的路送去了。最后還是讓春生送去的。
當(dāng)秋風(fēng)起時,云若覺得身子倦得不行了,但滿府的紅卻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帶著朵兒,走過那條每天必走的路。輕扣書房的門,姬慕白一身紅衣裳出現(xiàn)在云若的面前,頓時,云若覺得眼里猶如進了萬根銀針,痛的睜不開眼,手里的提籃脫手落地,藥汁灑了一地,也濺得云若一身。
云若驚慌失措的要去撿起提籃,姬慕白已先于她伸手撿起,雙手拿著遞給她。云若抬眼望向姬慕白的眉心,只見那眉心的暗印已散去,想來以后不再需要來送藥了。
冬日暖陽,世子夫人在隨從陪侍下,來玉清苑觀芍藥。玉清苑的暖房里,各式芍藥開得正艷,夫人驚嘆不已,拉起云若的手道:“云姑娘,你是如何把花養(yǎng)得如此好的?快給我說說?!?/p>
云若淡淡的道:“夫人若喜歡,那就送與夫人吧?!?/p>
世子夫人笑道:“那是最好不過的,只是你舍得嗎?”
云若道:“這花養(yǎng)在夫人那里更合適?!?/p>
世子夫人滿意而歸。姬慕白在每日的申時又聽見了那曲云若在她自己家彈的曲子,只是琴聲里原來濃濃的思念變成了斷人腸的哀怨。姬慕白在心里輕輕嘆了一聲。
寒夜驚夢,云若已許久都沒有好好的睡過了,擁著棉被,坐了起來,朵兒走來,鉆進云若腳那頭的被子里,只感覺自家姑娘的腳寒涼如鐵。朵兒含著淚,道:“姑娘,我們回家去吧?!痹迫粜α诵Γ溃骸吧笛绢^,我們回不去了?!倍鋬罕ё≡迫?,淚雨滂沱。
角號吹響,姬慕白親自帶著京城的十萬雄師攻打陳國。出征前夕,姬慕白來看云若,只見云若比先前身子更單瘦,臉色也更蒼白。姬慕白皺著眉問朵兒:“你家姑娘怎么這模樣了?”
朵兒剛想回答,云若到是先開口了,道:“我只是不習(xí)慣這里的氣候而已,過了這個冬天就好了?!奔桨仔南?,在溫暖如春的地方長大的人,還真的很難習(xí)慣這里冬季冰寒地凍的氣候。姬慕白一句“保重”,便已邁步轉(zhuǎn)身離去。云若目送他離去,那句話始終還是沒說出口,只在心里重復(fù)他剛才對自己說的那兩字:保重。
大雪的午后,正是雀兒們出來覓食的時辰,云若拿了些黍來喂它們,偶爾還和它們說上幾句話。在雪地里蹲久了,腳早已麻木,根本就站不起來了,干脆就直接坐在了雪地里,把雙手伸進雪里埋起來,手凍的通紅,久了,也感覺不到冷和痛。
朵兒心痛的把云若的雙手從雪里抽出來,看著紅腫的雙手,朵兒痛哭失聲,半晌,哽咽的道:“姑娘,現(xiàn)在決定還來得及?!?/p>
云若搖了搖頭,道:“已來不及了?!?/p>
雪一直下著,冰封大地,所有的消息都傳的不及時,攻打陳國的戰(zhàn)報也沒及時傳回。云若每日除了喂喂雀兒,已不再做別的事情,人又瘦了一圈。暖房里的芍藥因主人無心打理,已凋零。
在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世子夫人產(chǎn)下一子,云若隨著眾人去道賀。看到了他的孩子,眉眼和他一樣的。在送孩子見面禮時,云若把從不離身的一把精致的長命鎖贈與小世子,親手給他帶在了頸脖上,他的樣子和這鎖還真的很配。
戰(zhàn)報還是來了,時間已到了暮春,戰(zhàn)報到京城時,云若已骨瘦如柴,臉上已沒了少女的氣色。她帶著朵兒去向世子夫人辭行,她該走了。
當(dāng)馬車駛出京城的城門時,云若終于放手了。云若在當(dāng)年救他的地方,目睹了他今日凱旋回朝,但連再見他一面的勇氣都拿不出來了。
思斷崖,情思都在此斬斷吧,云若就真的如一片云,飄向了那斬斷情思的崖底。
玉清苑書房的書案上,靜靜的躺著云若留給姬慕白的書信,姬慕白伸手打開信件,信上書:你若不問前塵,我便不憶往事。你若傾心相待,我便生死相托。落款:云若。
姬慕白來到夫人的院子,看自己剛出生的小世子,如團子般的小人安靜的睡在搖籃里,姬慕白心里一陣柔軟,這就是自己的孩兒。伸手剛想去逗弄一下他那小小下頜,目光不經(jīng)意的打量到他脖頸上戴的那把長命鎖,此物很眼熟,再仔細一看,這是自己的物件,只是在很久之前送人了。詢問一旁的奶娘,奶娘道:“這是云姑娘送給小世子的見面禮?!?/p>
5
書房里,姬慕白坐在書案后,書案上攤開著云若的書信,手里拿著從孩子脖子上取下來的鎖,心里在沉思著,沒想到的是,她就是當(dāng)年那個救自己的小女孩。
當(dāng)年自己出使陳國,被人追殺,誤入一藥圃內(nèi)。自己的闖入,驚到了在藥圃勞作的小女孩,小女孩看了看狼狽的自己,伸手拉起自己就往不遠處的藥廬跑去,小小的身子,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氣,她用力一推,把自己推進了屋里,反手關(guān)上了門,她隔著門縫道:“別出聲?!?/p>
自己亦如之前,傷得很重,還身中奇毒,只是幸好,這里是陳國最有名的巫醫(yī)的藥廬,還是治好了。臨別,送了這鎖,希望將來可以報答一二。
在陰暗的地牢中,巫醫(yī)無力的坐在還算干凈的睡榻上,陳國城破,他便是階下囚。
姬慕白冷冷的坐在巫醫(yī)面前的椅子上,巫醫(yī)知道他要問什么,巫醫(yī)緩緩的道:“她是我最得意的學(xué)生,也是主上最喜愛的郡主,她通曉鳥語,更是一身血是治病的良藥,只可惜,她自己的病,那是無藥。”
姬慕白道:“她得什么???”
巫醫(yī)凄然:“相思之病。”
姬慕白感覺心缺了一角。原來她是可以把京城的情報傳出去的,陳國特訓(xùn)的靈雀每日都有好幾只在玉清苑盤旋。原本她是可以回去的,只要陳國不滅,那還是她的家。只是她的情隨著每日的湯藥已深入他身體。
姬慕白看著這個昔日救過自己性命的男人,冷聲問:“那她會去哪里?”
巫醫(yī)無力癱坐在睡榻上,臉上無比的絕望,看他那神情,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半晌,姬慕白以為他不再開口說話了的時候,但蒼老而無力的聲音響起:“她沒能完成使命,你說她會去哪里?”
姬慕白瞬間紅著眼盯著他,厲聲道:“你們?yōu)楹我菢拥膶λ??她是那么柔弱的一個人?!?/p>
巫醫(yī)像是聽了世間最好聽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但笑著笑著順著他那蒼老的面頰流下了兩道渾濁的淚來,最后哽咽的道:“她生在這亂世之中,她的命由不得她自己。原本以為你至少待她會有一點真心,哪曾想,你棄她如草鞋?!?/p>
姬慕白心里一驚,到現(xiàn)在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真的是自己負了她。姬慕白無力的問:“告訴我她到底會去哪里?”
巫醫(yī)凄聲道:“思斷崖。”說完一汪污血順著他的嘴角往下頜流去,黑色的血液流到胸前的衣襟上,頓時把原本就不是很干凈的衣裳染得更污濁。巫醫(yī)眼里的絕望慢慢的散去,目光柔和的望向遠處,那一定是陳國的國主在那破碎的城墻頭在向他招手,他們一起攜手去往他們會去的地方。
姬慕白無力的起身,回到了屬于他的地方,看著灑滿日光的院子,有那么一瞬間,讓他產(chǎn)生了一絲錯覺,那就是在陳國藥廬療傷的日子。
藥廬里只住著云若和巫醫(yī),那時候的云若是快樂的,巫醫(yī)也是慈祥的,反而是自己,性情冷漠、生性薄涼,自己從不知道笑是什么,從出生就沒笑過。
在藥廬療傷的日子,在云若的影響下,姬慕白終于學(xué)會了怎么去笑。也讓他知道了世上還可以笑著過日子的。
那時的云若滿臉的明媚,讓人見了,都會感嘆,世間原來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她每日在申時撫的琴聲,也和她的人一樣,明媚、婉轉(zhuǎn)。聽了,讓人會忘記諸多的憂愁和煩惱。姬慕白每次聽完,心里那座冰山就會化去一些。
云若每次給他換完了藥,也不管他那一臉冰霜的樣子,總要纏著他,有時是要他給她講她那從沒見的他家鄉(xiāng)的事情,哪怕就是說了一碗菜的味道,她也喜歡得緊。
但更多的是她給他講在藥廬外聽到的事情,其實她也不經(jīng)常出藥廬的,所以講的那些事也是些極平常的事情,但經(jīng)過她的嘴里講出來,那事情就變得生動有趣了。每次講完,她都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希望他給出評價,但每次姬慕白都沒有給出她想要的答案。但隨著她的每次講述,姬慕白的心底是有了答案的。
在云若最后一次給他上藥的時候,他把他貼身帶著的長命鎖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親手給她帶上,并承諾等她長大,一定娶她為妻。當(dāng)時的云若滿眼星星的問道:“白哥哥,你說的是真的嗎?”
姬慕白伸出骨節(jié)分明而修長的手指勾住了她那瘦弱纖細的手指,道:“一諾千金?!痹迫粜乓詾檎?。
姬慕白手里握著那長命鎖,耳朵里還響著自己的那句“一諾千金”的承諾,他的心顫了顫,是自己沒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云若那張明媚的臉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伸出手,想撫上那張臉,但一晃神,那臉已消失不見,伸到半空的手又無力的放下,曾經(jīng)有很多的機會可以伸手觸摸的,但此刻,已成了奢望。
姬慕白痛苦的閉上了眼,原來那四字諾言她一直都記著,諾言從自己嘴里說出的那一瞬間起,她就記在心里,一直記到她生命消失的那一刻。自己承諾的,反而不記得的是自己。
是夜,玉清苑。
姬慕白坐在云若睡過的睡榻邊沿,伸手在錦被上反復(fù)的撫摸著,心里想著那無數(shù)個她獨眠的寒夜,那樣冰冷的夜晚,在冷清的玉清苑,她的心該有多冷。這里的冬日要比陳國冷上許多,她一人獨眠的夜一定沒有睡熱過吧。
她那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身形,她可曾幻想著要靠在自己身邊歇歇?應(yīng)該是有過的,只是自己錯過了她要依靠自己的機會而已。
他捧起她用過的軟枕,上面還留有她獨有的氣息,捧到鼻前嗅了嗅,頓時,讓他遂不及防,思念如洪流般向他席卷而來,他把臉深深的埋進軟枕里,痛苦的問道:“你在哪里?我的若兒?”
但空寂的玉清苑,沒有任何回復(fù),有的只是深夜里那飄著若有若無的芍藥花香。姬慕白來到她養(yǎng)芍藥的暖房,因主人早已離去,芍藥都枯敗了。但獨有那么一株在生長著,還開出了碩大的花朵,只是花瓣鮮紅如血,在黑暗中都耀眼。
姬慕白仔細的觀看著這株芍藥,不光是它的花紅如血,它的莖更是。原來她不光用自己的血養(yǎng)他的傷,還用她的血在養(yǎng)這些花兒。
姬慕白也終于明白了當(dāng)時她贈自己芍藥的心思了,原來她的心思都在: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只是可惜的是,不是自己不明白它的含義,是自己不明白她的用意,原本以為只是她為了接近他而用的一種手段,沒曾想,那都是她的真情實意。因心意的不確定,所以自己從不敢和她親近。
姬慕白捧起這株花兒回到了自己的松雪廳,把它養(yǎng)在了從前她送給自己的那盆芍藥的空盆里,原先的那株已枯死了好久。姬慕白把這株續(xù)上,但離開了原本生長的環(huán)境,這株血養(yǎng)芍藥沒在這盆里養(yǎng)幾日便枯萎了,最后從枯萎的花蕊里滾出一顆血淚,姬慕白伸手接在手心里,血淚在他的掌心里凝固,再也化不開。原來負了的情,負了就是負了,再也補不回來。
思斷崖,了斷一切相思處。
姬慕白站在崖頂,望著云霧籠罩的懸崖,在心里輕輕的說著:“若兒,我來看你了,你可看見了我?”
只是云深霧罩的崖頂,怎么會看得見誰,就算是看見了,她也早就放手了,此刻,他在崖頂,她在崖底,甚好。從此便了無牽掛,也終于可以回到那不是故國的故國去了,只是她要如何去見自己的父王,還真沒想好,那故國已殘垣斷壁,烽火狼煙,回家的路在哪里,只怕她是無從找起。
既找不到回家的路,既已無顏再見自己的家人,那就在這思斷崖住下吧。女子本無故鄉(xiāng),魂在何處,那也便是故鄉(xiāng),又何必要執(zhí)著那回不去的地方呢?
姬慕白終究還是沒勇氣到那崖底去尋她,看著手心里那凝結(jié)的血淚,他明白了,這是她最后留給他的念想,不,這是和做最后的告別,從此,她對他的一腔情思便已了斷這在思斷崖之下,那諾言,是輕信了,那一腔深情,是錯付了。
碩風(fēng)陣陣,暮雪藹藹,孤燈之下,暖房里的芍藥開得正艷,陣陣的花香熏的讓人有點頭暈,那架七弦琴靜靜的擱在芍藥之間,只是再也沒有響過,每日申時撫琴的她已不在。
姬慕白看著手心那顆凝結(jié)的血淚,原來錯過的不是一段情,而是自己和她的整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