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治江 圖/段明
上世紀20年代末的一天,川南一大鎮(zhèn)逢集,牲口販子孫三忙碌期間,買進賣出,幫人算賬,忙得不亦樂乎。
突然,有人在孫三肩上拍了一下,孫三一看,是個陌生的中年人,一身富商打扮,身后有兩個年輕跟班兒。
這人問:“你是孫三?”孫三點點頭。
“請你幫我算一筆賬。”中年人沒等孫三同意,便說了起來,“小豬中豬大豬各三頭,小豬每斤一角八分,一頭二十三斤四兩……牛十七頭,每斤一角九分……”中年人一口氣說完一大堆,問:“一共多少錢?”
“二百一十七塊八角四分?!敝心耆嗽拕傉f完,孫三便報出了答案。中年人一把抓住孫三抱在小腹前、籠在袖里的手,問:“袖里吞金?”孫三微微一笑:“雕蟲小技,見笑?!敝心耆吮┒Y:“佩服!”他說罷一揮手,三人走出了牲口集市。
孫三大惑不解,那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有人說:“孫三,這年頭,你這‘袖里吞金’,不知是福是禍喲!”是啊,這年月,大小軍閥你打我我打你,孫三真不知道這“袖里吞金”會給自己帶來什么。
原來,“袖里吞金”是一種很特別的手心算法,不用真正的算盤,只把自己的左手當作一把五檔小算盤,用右手五指點按這小算盤進行計算,其速度遠遠超過用一般算盤。這還是數(shù)百年前,秦晉商人發(fā)明的算法,精通者少之又少。孫三的祖上是從山西遷來的商人,他從小就學會了這種算技。
三天后,孫三家突然來了兩個軍人,正是那中年人的跟班。兩人說,劉師長要請孫三到軍中任軍需官。
孫三不肯,說自己三代單傳,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都丟不下。來人掏出手槍往桌上一放,大聲說:“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p>
“這——”孫三知道小老百姓誰也得罪不起,只好答應(yīng)。
到了軍中,劉師長立即召見了他。劉師長就是那位考他的中年人,他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上前線打仗,你家人我也會妥善安排?!?/p>
得到這話,孫三才放寬了心,笨拙地敬了個軍禮,說:“愿為師長效犬馬之勞?!?/p>
孫三在軍中任會計,除了處理軍中物資進出的賬目,還負責防區(qū)內(nèi)的稅收事務(wù),他盡忠盡職,精明能干,深得劉師長信任。
一晃十年過去,劉師長已成劉軍長,要率軍出川抗戰(zhàn),臨行前,他履行承諾,沒帶孫三上前線,而是推薦他到省政府財政廳當了科長,專門負責川南地區(qū)的軍糧征集、統(tǒng)計。
孫三上任幾個月后,接到一項特殊任務(wù),帶三個科員到一縣城調(diào)查該縣陳縣長涉貪之事。
到了該縣,陳縣長叫會計抱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賬本。換作一般會計,這堆亂賬本沒個十天八天是清算不完的,可孫三用他的“袖里吞金”絕技,三天不到便理了個一清二楚。他找出了其中的漏洞,陳縣長確實有嚴重的貪污問題。
這天晚上,孫三把賬本和查出的問題寫成材料裝箱,準備第二天一早啟程回省府報告。這時,陳縣長來了,他穿著一件舊式長衫,寒暄之后,陳縣長問:“本縣賬目沒大問題吧?”
孫三說:“沒——沒小問題。”陳縣長一愣,說:“聽說您‘袖里吞金’算法了得,本縣想切磋切磋?!?/p>
“哦?愿領(lǐng)教?!睂O三微笑著向陳縣長伸出手,陳縣長也微笑著伸過手來,他的長衫袖口寬大,兩人的手籠在里面。
捏了幾下手,孫三發(fā)現(xiàn)陳縣長的“袖里吞金”不過是半罐水。突然,孫三見陳縣長胳膊一伸,感覺有兩條硬硬的東西落到了自己手里,他知道這是兩根金條,陳縣長顯然是要收買他。孫三把金條向?qū)Ψ揭煌?,搖頭說:“陳縣長打錯了算盤?!?/p>
陳縣長說:“這只動了算盤上的一顆小珠子,其他珠子還沒動呢。”孫三說:“不,陳縣長算盤口訣念錯了,動多少珠子也枉然?!?/p>
陳縣長臉色一沉,說:“那你看這個如何?”他胳膊再次一抖,一樣?xùn)|西落下來。孫三驚得渾身一顫,這次落在他手里的,是一把小手槍。陳縣長陰狠地笑著說:“這把算盤怎樣?販賣牲口時,通常用它?!睂O三很快鎮(zhèn)定下來,冷冷地哼了一聲:“對牲口才用這把算盤,對人沒用!”說完,猛地抽回手。
“告辭,祝你睡個好覺!”陳縣長一甩手走了。
當晚半夜時分,孫三感覺屋內(nèi)有動靜,他剛要起身查看,嘴里猛地被人塞進一團破布,同時兩只手也被捆住了。一個蒙面人手持明晃晃的鋼刀,用膝蓋抵住孫三胸口,把他壓在床上,惡狠狠地說:“把錢交出來!”孫三只是搖頭。
“不給錢老子就要你這個——”蒙面人揮刀砍去,孫三一聲慘叫,昏死過去。
孫三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里,兩手鉆心地痛。他的下屬科員正陪著他。他們當時住在孫三隔壁,聽見動靜進來時,發(fā)現(xiàn)孫三滿手是血,十根手指全被砍去,忙把他送進醫(yī)院。下屬見他醒來,告訴他,裝賬本和材料的箱子不見了。
孫三痛不欲生,失去了雙手,他還怎么生活?還怎么“袖里吞金”?他突然想到陳縣長威脅他的那把小手槍,還有被搶走的賬本,難說這事跟陳縣長沒關(guān)系。
孫三立即叫下屬給上級拍電報,匯報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說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三天后,上級派了一個警衛(wèi)排來到縣里,聽從孫三調(diào)遣。
孫三帶著警衛(wèi)排來到縣府,找到陳縣長,說要查賬。
陳縣長假惺惺地慰問了孫三的傷情,說正在全力破案,然后勝券在握地說:“孫科長,賬本不都被強盜搶走了嗎?我哪里去找賬本?”
孫三說:“搶走的是縣府的總賬,我現(xiàn)在請陳縣長安排各鄉(xiāng)鎮(zhèn)、各稅務(wù)所交來他們各自的分賬,再跟貴縣已上交省府的各項物資及稅款賬目一比對,不就一清二楚了嗎?”陳縣長一下傻了眼。
沒多久,陳縣長帶人抱來一大堆賬本,很是零散錯亂,而且在陳縣長的悄悄安排下,賬本有些被改了,有些被毀了。陳縣長看看孫三纏著紗布的雙手,說:“孫科長,你看你的手這么不方便,干脆我陪你喝酒去,賬讓你的下屬查不就得了?”
孫三微微一笑,說:“惡狗咬去了我的手,可咬不去我的心?!标惪h長惋惜地說:“可惜了你‘袖里吞金’的絕技?!睂O三說:“袖里自有乾坤,無手也能吞金。何止吞金,還可能吞條人命呢,你說是不是?”
陳縣長鐵青了臉,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孫三攔住他,說:“陳縣長,請你不要離開,我們要當面算賬,免得冤枉好人!”
孫三叫人把所有賬本堆放在桌上,當著陳縣長的面,叫一個科員念賬目,另一個科員打算盤,還有一個科員作記錄。他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兩只纏著厚厚紗布的手疊放在大腿上。念的科員剛念完賬上一個科目,他就說出了計算結(jié)果,算盤打出來的結(jié)果跟他說的分毫不差。一個時辰不到,他就算了五本賬,同時指出這賬何處有漏洞,何處在作假。
一個上午算下來,算得陳縣長滿頭冷汗;如此三天算下來,陳縣長已被算癱在地上。
孫三叫人把上百條貪污證據(jù)呈在陳縣長面前,問:“你看有沒有算錯的地方?”
陳縣長絕望地說:“沒——沒錯,只是我不明白,你沒了雙手。為什么還算得那么準、那么快?”
“哈哈哈——”孫三大笑,“你只知道‘袖里吞金’是用手指算數(shù),卻不明白為什么手指藏在袖里、眼睛看不見也能算,因為十指連心,是心在指揮手,手只是一個道具。‘袖里吞金’的最高境界,是把手放在心里,是心把無形的數(shù)字在無形的手上運算,此時完全不用有形的手指。所以,心正則數(shù)正,就不會算錯;心要是不正,不但數(shù)字要算錯,就是命也要算錯。明白了嗎,陳大縣長?”
陳縣長只有點頭的分,孫三使個眼色,警衛(wèi)排長掏出一張紙給陳縣長看,上面是省政府的命令,說如查實證據(jù),命孫三立即將陳縣長帶回省府受審……
一個月后,陳縣長以貪污和勾結(jié)綹子兩條罪狀被槍決。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孫三以身體原因請辭,帶著家人回老家居住,閑暇時以教鄉(xiāng)鄰兒童學習“袖里吞金”為樂,直到九十高齡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