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向東
凡詩人幾乎都力求“文心雕龍”,卞之琳卻將自己的詩選命名為《雕蟲紀歷》,而他所雕之“蟲”,其實是成了“精”的。詩人屠岸回憶,《雕蟲紀歷》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之后不久,作家方殷在《文藝報》發(fā)表文章批評說:“有人謙稱自己的詩是‘雕蟲小技’,但‘雕蟲’總要‘雕’出個‘蟲’來呀,你這個‘蟲’在哪兒呢?”卞之琳知道了,說:“他看不見,那是他的眼睛瞎了!”這句厲害話,是他親口對屠岸說的。卞之琳如此嚴肅和自尊,當然是有資本的。他的詩,既有西方現代主義詩歌所致力的包括暗示、交感、視角變換、玄理等表現特征,又有中國古典詩歌的凝練、精微和完整的意境,是現代的又是古典的,是既端凝又具有無限開放的智力空間的。
《斷章》是卞之琳的代表作,兩節(jié)四行,獨步百年: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據說這是卞之琳一首較長詩作中的片段,獨立成章,因此取名為《斷章》。
關于此詩,有著形形色色的解讀,我們不妨先拿來看,看熱鬧,也看門道。
北京大學中文系孫玉石教授,是詩歌文本分析專家。他為《斷章》四行寫過近三千字的解析,他說:“誠然如作者說明的那樣,表達形而上層面上的‘相對’的哲學觀念,是這首《斷章》的主旨?!边@四行詩“所創(chuàng)造的畫面的自然美與哲理的深邃美達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諧統一”。之后,他做了十分透徹的細致分析,如說這一幅“水墨丹青”吸引了你時,你會“驚訝地發(fā)現作者怎樣巧妙地傳達了他的哲學沉思……”他還以為“關鍵在于詩人以現代意識對人們熟悉的材料(象征喻體),作了適當的巧妙的安排,也就是新穎的藝術構思與巧妙的語言調度。”最后他還拿這四行詩與五代詞人馮延巳的詞《蝶戀花》做了比較,說明它比馮詞的優(yōu)勝之處,說它具有更大的開放性,“為讀者美麗的想象留下了更開闊的創(chuàng)造空間”。
詩評家沈奇曾以《永久的風景》為題,對《斷章》進行細致入微的解讀:讀《斷章》,猛一下可能有些“繞人”,尤其詩中的那四個“你”字,所指為何,相互間是什么關系,是個關鍵所在。這里須先弄清楚詩中寫了哪些人和事。依序排列,應是“你”“橋”“風景”“人”“樓”“明月”“窗子”“夢”。這些人、事,被詩人用類似電影蒙太奇手法,剪輯編織進四行詩里,在相互關聯與轉換中,構成這樣的情景畫面:一個游人(偶然到此的過客或天涯淪落的游子,當是男子)即“你”之一,來到一陌生地(進入畫面),“站在橋上”看眼前的“風景”(“風景”之一)。而此時,被游人當作“風景”看的風景中,也有一個“看風景的人”(“風景”之二)“在樓上”(游人眼中的“樓上”)“看你”。這里的“你”(“你”之三)指的還是那個游人,“站在橋上看風景的人”,而“在樓上”另一個“看風景的人”,想來應該是個女子(那“樓”是青樓還是繡樓、閣樓,倒無所謂的)。二者互看,各是看者,又是被看者;各是看風景的人,又是被作為風景來看的人。由此引出三、四兩行即第二節(jié)詩中的感懷:“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边@里的前一個“你”(“你”之三),當是那個“在樓上”的人了,此時已由“看風景的人”轉而為明月臨窗而望月思人的人了。后一個“你”(“你”之四)的所指,則須多一些想象。其一,可理解為“你”之三,即被“明月”“裝飾了”“窗子”的樓上的女子,那眺月臨窗的倩影,不正好成為“你”之一、二即那橋上的游子之夢中的景致?其二,亦可進而理解為既指樓上的女子“裝飾”了游子的“夢”,也指橋上的游子同時亦“裝飾了”“樓上”人的“夢”,所謂同是尋夢者而互為畫中人。當然,畫外還有一個人,那便是作者本人,那個描繪這幅畫面、感懷這種情景的人?!八彪m未實際進入詩中,只做了一個客觀描述者,其實細心的讀者自可體味到,字里行間處處皆有作者的心境所在——他成了最終的“看風景的人”。詩中的人和事,看者和被看者,皆化為另一片風景——可證之人生、訴之靈魂的精神鏡像,邀約每一個看者,在這片風景中,重新審視如夢的人世,人世中的那個“你”。
另一位學者孫光萱則有不同看法,認為第一節(jié)詩中的“你”以理解成女性為佳。春天來了,郊外路旁,到處都是踏青賞景的人群,“你”大概是一個年輕的充滿青春活力的女性,對于春天的訊息懷著高度的敏感和熱切的向往,自然少不得要外出游玩一番。人們在議論景物風光時,愛說“無水不媚,無山不奇”,潺潺的流水不就是青春的象征嗎?它記載著片片桃花點點柳絮從人們面前流過,不會激發(fā)人們美好的情思和無盡的遐想嗎?無怪乎會有那么多的女性要在橋上河邊流連忘返了。但是且慢,正當“你”在橋上沉思浮想,沉醉于爛漫的春光的時候,這一切卻成了另一幅“橋上觀景圖”,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了,于是來了第二行:“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边@位“看風景人”大概是男性,他和她(即詩中的“你”)多半不相識,貿然下樓去見她,和她交談,未免太唐突太冒失了。因此只好悄悄地在樓上注目凝眸,把這一幅美好的“橋上觀景圖”珍藏在心底。待春游結束,黃昏了,一輪明月又掛上了天際。“你”早已盡興而返,回到家中,大概此時已關上了窗子,拉上了窗紗,暫時和外界隔絕了吧??墒悄俏弧翱达L景人”的情思卻猶如橋下的流水,一刻也不停地流淌著,更何況月色明媚,和風輕拂,一點也不比白天的春光遜色。于是,在“看風景人”的腦海中浮現了另一幅“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的優(yōu)美圖畫。遺憾的是既然彼此無以得見,也無從通音訊、訴心曲,那就只好到夢中去尋找去追求了。有一點也是頗值得玩味的,《斷章》中的“你”完全可以換成第三人稱的“她”或“他”,詩人為什么不這樣做?這是因為要特地提醒讀者注意:在“你”和“看風景人”之外,還有“我”(即詩人自己)正在冷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委婉地向“你”(其實也就是廣大讀者)訴說著詩人的人生體驗!
還有一位學者邵明法則認為,《斷章》對傳統古典詩詞的意象的熔煉拼接,出色而又巧妙,讀來頗有宋詞婉約之美。夕陽晚照,青石平仄,遠隱青山嵯峨,近泛綠水婆娑,而獨立小橋之上,銷魂覽勝,暗香盈袖者是誰呢?是一位娉婷的少女,還是一位綽約的仙子?對此詩人未曾濃彩相飾,而僅以“斷章”的形式,就已將令人如癡如醉的美景繪于我們面前。“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薄澳恪?,是充滿溫情的親切的稱呼。唐朝詩人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亦以“君問歸期未有期”親切問候起篇,溫情脈脈而別具一格。在《斷章》中,詩歌暗含之意是四周風景如畫。而“你”作為“看風景的人”,是以觀者的主體地位欣賞四周如畫的風景。而“看風景的人”,小橋之上游目騁懷,與周遭的美景融為一體,又成了一道更加美麗的風景線。這道美麗的風景線,如一條游絲軟系般的絲帶吸引住了另一位欣賞者。這位欣賞者就是站在樓上“看風景的人”。“你”欣賞如畫美景,不經意間與自然成畫,而在樓上“看風景的人”,仿佛就在欣賞“畫中之畫”。“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薄霸隆迸c“窗”是中國傳統古典詩詞的經典意象。詩人巧妙拼接,絢麗生姿,典雅多彩。“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豈非“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的意境嗎?此外,“明月”作為美的裝飾者,也是善的給予者,泉源一般賜予祝福與恩典——作者在美的意境塑造中暗含了善的意義。“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如何裝飾呢?是我們進入了別人美妙的夢境,還是我們于夢中依然為別人祝福?當“你”與“別人”之間和諧的關系作為“真”來理解,那么我們就可發(fā)現,詩人在《斷章》借和諧關系審美塑造,傳達出了真善美同體的哲理深蘊。
將一首優(yōu)美的詩作如上解說,其實是別扭的。應該說,詩不是這種讀法,文本分析家卻可以如此分析,只要作品經得住分析。有心的讀者只需按《斷章》中的布局畫一幅簡單的示意圖,便可將看似“繞人”的詩句,變?yōu)槊魑那榫?,至于對這情景的理解,自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詩人自己針對《斷章》曾作解說:“我的意思著重在‘相對’上。”(卞之琳《關于〈魚目集〉》)但這只是詩人形而上的思考(據說那時卞之琳正在研究西方相對主義哲學),創(chuàng)作的觸發(fā)點,具體為詩,作者并未將這種內在的思想硬核強行楔入,而是化為一道簡約、雋永并充滿象征意味的“風景”,引人遐想,發(fā)人深思。這頗似哲學里的“反思”:我們“思想”,我們又“思想”我們所作的“思想”。
總而言之,審美中的哲理之思是《斷章》之所以膾炙人口的高妙所在。
閑來無事,我曾試著把《斷章》改成順口溜:
橋上你看人,樓上人看你。
明月照古今,彼此皆夢里。
這一改,貌似古典詩詞了,但《斷章》的味道斷了。
《古鎮(zhèn)的夢》是卞之琳的又一杰作:
小鎮(zhèn)上有兩種聲音
一樣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鑼,
夜里是梆子。
敲不破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塊石頭低,
哪一塊石頭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紀。
敲沉了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塊石頭低,
哪一塊石頭高,
哪一家門戶關得最嚴密。
“三更了,你聽哪,
毛兒的爸爸,
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覺,
老在夢里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過橋,
敲鑼的又過橋,
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
這首詩寫北方小鎮(zhèn)的冷清和寂寥,人群的麻木不醒?!扒貌黄苿e人的夢”的白天的鑼聲和“敲沉了別人的夢”的夜里的梆子聲,永遠響徹在那死水一般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上。世界的荒涼與人的麻木,是如此凝固不變;而時間卻如流水無情地逝去。作者在這不露聲色的描寫中,對于“荒原”一般的社會、人生作了滿含痛苦的沉思。這是卞之琳有意識的對“北國風光的荒涼境界”的凝視和表現,為現代派詩所表現的題材領域,開拓了一片新的疆土。
與20世紀30代新詩注重抒情的寫作路子有顯著不同,卞之琳在《古鎮(zhèn)的夢》中明顯增加了“敘事”的成分。作品記述了瞎子和更夫生活的片段,“小鎮(zhèn)”“夜”“街道”“石頭”“橋”“流水”“哭聲”,在這里不僅僅是要營造一種氛圍,強化感傷的情緒,更重要的是為了凸顯時間、地點和人物等敘事的細節(jié)。正因為如此,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的重復、疊加,形成了人物敘事的復調效果,它比一般單純的抒情多了一層閱讀的質感和復雜的側面。
讀此詩,還應注意把握“兩種聲音”與“一樣的寂寥”的對應關系。本來有“聲音”,為何又“寂寥”呢?不是“此時無聲勝有聲”,而是“此時有聲卻無聲”,這不是一種更深刻的從心底升起的“寂寥”嗎?無論是瞎子的鑼,還是更夫的梆子,敲出的都是一種對生存命運的悲哀與無奈。也唯其如此,它們所宣泄的莫名的苦悶,更烘托出一個時代的悲劇內涵。詩人從鑼聲和梆聲中聽到的也不只是寂寥,因為他知道這些都是稍縱即逝,而“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這也許才是詩人心底的奧秘。
《寂寞》同樣難得:
鄉(xiāng)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yǎng)一只蟈蟈;
長大了在城里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艷,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這首詩只有短短的八行,卻寫盡了一個鄉(xiāng)下人寂寞的一生。
“鄉(xiāng)下小孩子怕寂寞,/枕頭邊養(yǎng)一只蟈蟈”。小孩子的生活應該是很快樂很熱鬧的。然而,這鄉(xiāng)下小孩子的生活卻是很寂寞的,寂寞得使他害怕,所以,他養(yǎng)了一只蟈蟈,放在枕頭邊。夜里,蟈蟈可以做伴,蟈蟈的叫聲可以安慰他寂寞的心靈。他的生命像蟈蟈一樣孤單。
“長大了在城里操勞,/他買了一個夜明表?!遍L大以后,離開鄉(xiāng)下,到城里去操勞,枕邊不再有蟈蟈做伴,他又恢復從前的寂寞了。為了解除寂寞,他買了個夜明表來做伴。夜里,夜明表會發(fā)光,指針走動時會發(fā)出聲音,可以安慰自己寂寞的心。夜明表像一個小生命,代替了蟈蟈,也跟他自己的生命一樣孤單,但卻比他的生命還長。他的一生是很短暫的。
“小時候他常常羨艷,/墓草做蟈蟈的家園”。蟈蟈可以在墓草間自由自在出入。蟈蟈有個快樂的家園,而他沒有。他的童年是寂寞的,所以他羨慕蟈蟈,還在枕頭邊養(yǎng)了一只蟈蟈來做伴。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夜明表還不曾休止?!比缃?,他已經過去了,是在三小時之前過去的,而他的夜明表還沒停止走動。這夜明表他是帶不走的,再也不能跟他做伴了。
回避寂寞,終不免寂寞。
另一首《叫賣》其實也是寫寂寞的:
可憐門內那小孩
媽媽不許他出來
讓我再喊兩聲
——小玩意兒,好玩意兒!
唉,又惹人哭一陣……
短短五行包含著一段小小的戲劇情節(jié):一個小孩被關在門內,門可能還鎖著。媽媽窮,給孩子買不起什么玩具;也很忙,可能出門去了。小孩只能獨自徘徊門內,傾聽門外的叫賣聲,有說不出的寂寞。聽著聽著,不由得哭一陣,因為他出不去,見不到他想要的玩具。而那個挑著小玩意兒的貨郎,偏在門外胡同里走來走去,一面走一面吆喝,惹得小孩哭了一陣又一陣。貨郎深知,小孩一哭,大人受不了,便會開門放他出來,自己的生意便來了??墒?,這次小孩哭著,門并沒有開,貨郎很奇怪。那么,“讓我再喊兩聲”,他想,卻想不到——唉,只惹得小孩又哭一陣……
如果用客觀的口吻,把它細致地描繪出來,可能也頗感人,但那只是散文片段。散文平鋪直敘,對你的同情心可能有所撫慰,但不會像詩那樣刺你一下。要寫成詩,還得另辟蹊徑:比如從“劇中人”的口吻來寫,從“媽媽”的口吻來寫,會寫到“媽媽愛你,才不讓你出門,門外危險……”“好孩子,別哭了。小玩意兒臟,媽媽給你買更好的……”等;或者從小孩的口吻寫,“我多寂寞呀,多想到門外去呀,我長大了,一定要跑到很遠很遠去呀!”……這樣寫也可能感人,但不是短短五行解決得了的,而且附帶點兒其他社會內容,多少游離了作者預定的主題。聰明的詩人從“貨郎”的口吻來寫,三言兩語就把人人有過的童年寂寞心情那么真實、那么自然、那么明朗地和盤托出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首詩本來就像魚似的藏在生活的流域里。要么就一下子捉到它,要么就永遠捉不到它,用不著你費什么“技巧”去“創(chuàng)作”?!笆熳x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是對除了模仿別無所能的庸才說的,真正的詩人自有將心比心的體驗功夫。
卞之琳的同輩詩友給他的評價是“十五分執(zhí)拗,二十五分溫和,二十五分成人的矜持,三十五分孩子氣”,道出了他性格中最突出的矜持、內斂與深沉、真摯。
在詩集《雕蟲紀歷》的自序中,他提到:“我寫詩,而且總在不能自已的時候,卻總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動物’。規(guī)格本來不大,我偏又喜愛淘洗,喜愛提煉,期待結晶,期待升華,結果當然只能出產一些小玩意兒?!庇终f:“我始終只寫了一些抒情短詩。但是我總怕出頭露面,安于在人群里默默無聞,更怕公開我的私人感情?!鄙踔琳f:“我寫詩總想不為人知。”
小學時耽讀舊辭章,中學、大學時接觸英、法現代詩,又長期從事詩歌翻譯,使卞之琳發(fā)現了古今中外詩歌頗多的相似性——舊詩營造“意境”所需要的精練、含蓄與西方象征主義詩歌注重通過“客觀對應物”表達意義的暗示性是相通的。卞之琳詩歌所以能“化古”“化歐”,其基點正在于此。
“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因為“藝術的感情是非個性的”。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實踐,正暗合了艾略特的這種批評觀念。
當我年輕的時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爾抬頭
遙望六十歲,像遙望
一個遠在異國的港口
經歷了狂風暴雨,驚濤駭浪
而今我到達了,有時回頭
遙望我年輕的時候,像遙望
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xiāng)
曾卓的這首《我遙望》僅有八行,卻有秋天般明潔的意象和秋水一樣清麗深摯的抒情。
人生的海洋、風、雨、浪濤,都淡化了。一岸是遠在異國的港口,一岸是迷失在煙霧中的故鄉(xiāng)。只有青年的頭和老來披滿白發(fā)的頭在互相遙望,抬頭和回頭在互相遙望,眺望的眼睛和回顧的眼睛在互相遙望,青春的希望和老來的沉思在互相遙望,而且似乎連尋找的港口和出發(fā)的故鄉(xiāng)都在互相遙望。幾十年歲月的萬千景象都淡了,遠了,只有自己的頭還抬著,由青而白;只有自己的眼睛在望著,看盡自己的青春與自己的老年。詩的意象已經聚合到最單純的一點:整個人生都凝聚在一個抬著的頭上和一雙望著的眼睛里。而詩的想象與感情的空間,卻又空闊到無限:任何人也只有以抬著的頭和望著的眼睛去感受自己的整個人生。所以我們說曾卓的詩是一個秋的境界——水落,石出,帶霜的風收去了天上多余的云。由于丟下了最后一片枯黃的草和葉,山與原野都更加空疏。一切都淡化,只剩下一種曠遠與沉靜。這是一種藝術的成熟。青春的浮囂、躁動甚至炫耀,不過是生命的一個階段,由春到秋,需要時間。
這首詩,看似平淡質樸,語言平易,但卻包含著豐富而又深刻的意蘊,即短小的詩作中含有蘊藉的詩意和深刻的哲理,表達了詩人對于宇宙人生的深入思考。生命感是這首詩的主要內容,詩人能夠深入生命的深處,探詢生命的精髓。詩中有兩組不同的時空,相互獨立的意象片段,但卻有著內在的邏輯聯系。
在詩的第一節(jié)中,詩人描繪的是一個未經世事滄桑的年輕人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無限憧憬和希望的圖景。在生活的海洋中,他展望自己未來的六十歲時,“像遙望/一個遠在異國的港口”,顯得那樣的遙遠而曲折,朦朧而又毫無定數。第二節(jié)中,詩人營構了一位六十歲的老人回首自己年輕時代的意象片段。這位歷經人世滄桑的老人,在回首自己的一生時突然發(fā)現人生竟然如此短暫,自己的年輕時代就像一個夢,朦朦朧朧。但令他自豪的是:他沒有退縮,沒有在生活的狂風暴雨面前畏縮不前,而是直面人生的挑戰(zhàn)。而今,終于到達了曾經遙望的六十歲的人生港口。
兩節(jié)詩中分別呈現的主體意象是:年輕人的“向前遙望”,老年人的“向后遙望”。正是在這兩個意象之間,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人不屈不撓的奮斗歷程。這個過程啟示我們:在年輕時,我們會感覺人生之路的漫長,但當我們真正走過人生之途并回首時,才會發(fā)現人生如白駒過隙,只是短短一瞬。因此,只有在短暫的人生歷程中不斷去奮斗與努力,去經歷狂風暴雨,驚濤駭浪,才能讓我們在短暫的人生之途中發(fā)出璀璨而又耀眼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