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亮
我站在三樓的陽臺,隔窗就可以看見他。
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的樣子,看來今天他是非要等到一單大活兒才回家。他騎著一輛小巧的電動車,戴著頭盔,上身穿著一件閃光的黃色背心,背后寫著兩個黑體大字:代駕,還有一串電話號碼。他身后是一家酒吧,名字怪怪的,叫私奔酒吧。酒吧門口上方的墻上裝飾著一個巨大的吉它,彩燈閃爍著誘人的光色。音樂不時隨著門的開合飄散過來,讓我感覺到那里邊的溫情滿滿。旁邊是一排賣骨灰盒紙錢殯葬用品的商店,白色的或黑色的門頭,襯著這家私奔酒吧,怎么看怎么別扭??蛇@酒吧居然也有人進(jìn)出。有一天晚上,他對我說:私奔的都不怕死。于是我明白了。
半年前,我們搬到這個租住的三樓一室一廳的小居室,與酒吧隔街相望。他本來自己開了一家小公司做生意,結(jié)果讓人騙了,只好把房子賣了還債,但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就找了一家公司,一邊上班一邊晚上跑代駕。奔四的人了,每次見他很晚才拖著一身疲憊回來,我心里就有些不忍。他卻時常輕輕拍拍我,說,寶貝,沒事兒。再后來,他的女人與一個男人消失在酒吧迷人的色彩里。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總是低著頭,不愿理我,甚至?xí)o故打我一頓。有一天他喝多了酒,對我說:你知道嗎?我一個跑代駕的,老婆卻讓人代駕了,你知道嗎?
我怎么會不知道呢。那女人領(lǐng)著一個精瘦的男人進(jìn)屋,讓我撞見了,女人還對我大吼:滾!我只能一溜兒小跑躲到陽臺,充滿恐懼地隔著窗尋找他,希望他早點回來。
他買了一個大大的白板,畫了一張大表格,上面是日期、他每天晚上接單的地點、掙的錢數(shù)。有時日期后面是空白,有時是一個數(shù)字:15、20、50,等等。他每天出門的時候,都是滿懷豪情地給自己勵志,沖著我說:我能行!我也總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閃光的背心下樓,遠(yuǎn)去。有時,他會給我?guī)Щ匾粋€雞腿,滿臉笑意地把掙來的錢用手機(jī)沖我顯擺一下,對我說:今天晚上我掙了八十!這可是個大單!有時,他會垂頭喪氣,手里只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無奈地在白板上寫一個零。
離此不遠(yuǎn)的街道那邊,是一家非常上檔次的餐廳。他也會去那邊等活兒,可有時候代駕的比吃飯的人還多。
回到家里,他會像中年婦女似的跟我念叨沒完。他說今晚拉了一個女人,喝了許多的酒。那女人意識有些不清,送她上樓,卻摟著他不放,結(jié)果錢沒掙到還吐了他一身。又碰見了兩個喝酒的男人,非要讓他拉著去找快活的地方。他們說,帶過去加錢,加雙倍的錢。他說,我不去,我也不知道。那兩個人趁著酒勁問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后來,他有意躲開那家餐廳,到這個酒吧門口。他說,這是他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這里人不太多,可年輕人出手大方,趕上一個單子,能頂那邊兩單。他也去其它地方轉(zhuǎn),可總感覺收益不如這一片,有酒吧有餐廳還離家近。他會記下大單的日期、時間、地點以及客戶進(jìn)行統(tǒng)計,想找到大致的規(guī)律。萬事皆有定數(shù),他對我說。就說這個縣城的客戶吧,大概每周要來一次私奔酒吧,與一個年輕女孩一起喝酒聊天玩兒樂隊,一個是歌手一個是鼓手,倆人配合得很好,好像天生的一對兒。年輕,有錢,有閑,這樣的人生他也向往,可現(xiàn)在他只剩下向往了。而突然有一天,女孩甩手而去,男孩在車上用目光咬著女孩的背影,悲悲切切地問他:大哥,你說女人是不是跟變色龍一樣善變呢?
他沒答話。
而當(dāng)男孩又順路接上另外一個女孩時,他明白了,也許每個人都是變色龍。
今天會不會有一個大單呢?我隔著窗看著他。他一只腿叉在地上,騎著小電動車,看著手機(jī)。下著小雨,夜晚的秋風(fēng)吹過陣陣?yán)湟狻K峙值纳聿拿黠@消瘦了許多,他興奮地抬起臉,收車,向一個男人笑笑,跟他走向一輛SUV。上車,啟動,消失在流光溢彩的夜色里。
直到凌晨一點多,他才回來。他疲憊不堪地拍拍我的頭,對我說:怎么還不睡?也就是你這么晚了還等我。看看這個月我掙了多少了?他沖我晃了一下手機(jī)。
那上面有一串?dāng)?shù)字,一串讓他滿意的數(shù)字。我知道這是他與黑夜搏斗了很長時間的戰(zhàn)果。他扔下手機(jī),倒頭便睡。手機(jī)微信里,是走了的那個她發(fā)給他的信息,一直停在那里:我想回家,你在哪兒?
對了,我是一只看家的泰迪,他還給我起了個土洋結(jié)合的名字:尼古拉斯·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