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真大,草地上天翻地覆了,許多落葉在滾動著,屋頂上也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音,像是充滿了各種水流。我知道,那是屋頂上的茅草開始不安分了。不過沒關系,過了今夜,再鋪便是,人生就是這樣,總是在修修補補。要是在沙漠里,這陣候,就很危險了,那肯定是一場老黃毛風……你知道啥是老黃毛風嗎?
就是沙塵暴。在沙漠里,除了流沙,沙塵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就像世界末日一樣……在外面也很可怕,離沙塵暴中心越近的地方,那沙旋風就越厲害,有時候,像一堵墻一樣壓了來,把啥都給卷了。一旦被沙風卷進去,別提人了,牲口也沒命了,啥都沒了。沙風也像刀子,瞧,現(xiàn)在的風還不利,說明風力也不算那么大,要是真的來了老黃毛風,那沙子就會像刀子一樣刮你的身子。沙漠里的人,面臨的就是這樣的危險。
很可怕。沙漠雖然很壯闊,有時像母親一樣溫柔,有時卻像死神、死亡之海……大自然很奇怪,它創(chuàng)造了多少美好,就會創(chuàng)造多少災難。
是的,人生也是這樣,絲綢之路也是這樣。其實,絲綢之路也是人生的縮影。
人生的縮影?
是的,或者說人類靈魂世界的縮影。
一想到絲綢之路,我就想到駱駝,談絲綢之路上的人,總覺得沒了駱駝的話,就少了點什么。
駱駝是古絲綢之路上很重要的符號,但到了今天,駱駝客文化已經(jīng)消失了,飛機、火車、貨運取代了它們,畢竟,如果沒法滿足新時代的需要,被淘汰就是必然的。只是,想起駱駝和駱駝客在駝道上的相依為命,想起他們背影中濃濃的滄桑和孤獨,總覺得心里有點遺憾。
我們帶了兩個大木箱,里面盛著黃貨,很重。我們沒說是啥,但也沒人問。你知道,駝戶們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不多嘴。我們只說是皮影,是送朋友的。誰都知道皮影是驢皮做的,要是多了,也會重的——但這,只是一種說法。
你騎過駱駝嗎?騎過就好。對于沒騎過的人,還以為騎駱駝跟坐轎車一樣,陷在駝峰里,會軟乎乎的。是的,真軟乎乎的。但那是你才上去的感覺,騎了一天,兩天,十天,就一點也不軟乎乎了。你會有被抖散了架的感覺。最難受的是屁股,你的尾骨處肯定爛了。所以,長途運人時,我們會置辦兩個大木箱,放在一個大輪架上,一邊一個,人就坐在木箱里。
這回出去的有二十把子駝。因為馱費很可觀,蒙駝也搶,漢駝也搶,事主兒怕得罪一家,就各用十把子駝。每把子駝十一峰。說好兩支駝隊在第三天的某處碰面。
那蒙古駝隊也跟馬家駝隊一樣有名,兩家的過節(jié)很深了,誰也不服氣誰。我后來想,要是這次行程不用蒙駝的話,也許會有另一種結局。
駝鈴聲中,夜從四下里偷圍了來,蓋住了大地。
第二次撒尿時,約在起程后十三里處。瞧,撒尿重要吧?好些二愣子,只使喚駝,不叫駝撒尿,駝就廢了。勤撒尿真正的含意,除了排尿,還是為了緩駝,別太累著了它。每一站,駱駝要撒三次尿。走五里一尿,走八里二尿,走十幾里三尿,剩下的路程,駝不再歇息,以疾行速度,直達駝站。每一站,約有四五十里。那一次,我們走了一百多站。你算算,涼州到野狐嶺,有多少路程?
駝第三次撒尿時,天已變成了巨大的黑鍋。除了駝鈴,一切都寂了。駝掌軟,行在沙上,只有輕微的沙沙聲。靜夜里顯得很大的鈴聲,把那沙沙聲也淹了。天地間充滿了駝鈴聲。
行夜路苦,除了看不清石頭坑洼外,還因為沒有分心的東西。那行路,若有可觀賞的景,邊行邊看,不覺間就是一站路,但夜里,一切都隱了。那沙山,那沙洼,那黃草,那城里人少見的一些物事,都叫夜吞入腹內(nèi),看不清嘴臉。人注意的,就是行走本身。而這沙上行路,若太注意了行走,便覺腿的分量在漸漸加重。雖然平素里也穿重鞋,但剛起場的十多天仍是最難熬的。那腿,總是像心臟那樣轟轟地叫。為了不使腿肚上的那疙瘩肉消耗體能和制造腿疼,把式們都用牛毛織的帶子打了裹腿,但這絲毫減輕不了行長路時腿的沉重。尤其在很靜的夜里,那腿總在提醒自己在走路,且時時以酸困和疼痛的方式反抗主人。每次起場后,首先要過這一關,便是老把式也不能幸免。行過二十多天,人就精瘦了,行話說叫“塌膘”了,此后的行走,才會好受很多。
就這樣,我偷偷尾隨著駝,開始了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程?,F(xiàn)在想來,還有些后怕呢。
你從那《駝戶歌》中,可以看出一點我的艱辛:
拉駱駝,起五更,踏步第六省。
駱駝多,鏈子長,時時要操心。
前半夜,走得快,腰酸腿又疼。
后半夜,走得慢,瞌睡又丟盹,
你看看,這就是,拉駱駝,
才不是個營生……
在那漫漫的長夜里,除了駝鈴聲,讓我最親切的,就是那馬燈。在無月的時候,把式們會點亮一盞盞馬燈,雖然它們不很亮,卻是那時的夜里最美的景致。遠遠望去,那串亮光就是我心中的希望。我雖然也時時會想到阿爸,想到阿爸教我的那些木魚歌。為了排遣寂寞,我也會默誦那些木魚歌。那時,我還不完全了解一些內(nèi)容。我默誦的目的,不是為了理解,而是為了排遣孤獨,當然,也是為了不忘掉那些阿爸心中最美的歌。
我一直忘不了那種在漫漫長夜里漫游的感覺。
前邊是無邊的黑暗和不知通向何方的路,陪伴我的,只有自己的腳步和遠方的駝鈴。
還有干渴。
還有饑餓。
我準備的那點干糧很快就吃光了。駝隊要是路過有人的集鎮(zhèn)和村莊的話,我還能順便要一點吃食。我當然不敢全部吃完,我會留下干糧,準備在夜行吃。但是,大多時候,我很難討到干糧,因為沿途百姓能吃干糧的人家不多。我只能討到一些殘湯剩飯。那些日子,我?guī)缀踅^望了。后來,我有了教訓,只要遇到有人的地方,我一定會乞討大蒜。天一熱,飯很快就餿了。只要就著生大蒜,餿飯也成了美味。在沒有其他食物時,我也會燒著吃大蒜。只是,燒大蒜吃得多了,鼻孔就實了,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了。嘿嘿,這是我獨有的生命體驗。這細節(jié),不親身經(jīng)歷,是編不出來的。
當我們行進在無人區(qū)移動的沙流里,肺已叫沙漿住了。我拼命地呼吸,拼命地挪動腳步。我感到一道道的沙流打向我的臉。我知道,這情景,很像紛飛的沙輪,要不了多久,我臉上的皮就沒了。我脫下坎肩,蒙在臉上。我向后面?zhèn)鬟f著類似的訊息,我希望他們也這樣。但我的聲音剛出口,就叫風刮得不知去向了。我只好停了下來。我朝著大約是耳朵的所在,吼著自己想吼的話。我聽到飛卿說,不要緊。你走你的,我叫他們貼在駝背上,臉貼在駝毛上。陸富基也像吼似地說,你走你的。別人不要緊。我們有駝呢。這下,我放心了。我知道,我只要開了路,別人就好走了。我于是拉了俏寡婦,繼續(xù)往前摸。俏寡婦不愧是白駝,在這種情景下,還能鎮(zhèn)定自若。它要是掄頭甩耳的話,我能不能降住,還真是難說。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心里卻明白,我們這時找所謂胡家磨坊,其實已成了一個美夢。在這種險惡的情景下,我們總得做點什么。
一個把式倒下了。飛卿拽住我的手,吼著叫我停下。我知道,讓那把式倒下的,其實不僅僅是累,還有一種絕望。那絕望,也時時襲向我的心。只是我知道,我不能絕望。他們比我年輕,他們可以絕望,我不能。他們看著我,他們知道我肯定能找到胡家磨坊。他們相信。在這條駝道上,我走過很多次。每次,他們談到我,都會說人家大煙客在包縷路上走了大半輩子。是的,我在包縷路上走了大半輩子,我們那軟軟的駝掌把石板都磨下去了半尺深。但他們不知道,這種末日,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只能叫他們認為我定然能找到胡家磨坊,僅此而已。
我們停了下來,我們將那個差不多癱了的把式放上駝背。我們不能扔下他。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叫他將頭埋進駝峰里,免得叫流沙打爛腦袋。我聽到那駝發(fā)出沉重的呼哧聲。它也很累了。它還馱了我們吃的豆子和水呢。它定然也叫這陣候嚇累了。許多時候,讓自己累的,其實是驚嚇和恐懼,是自己把持不住的心。只是那時節(jié),我還不知道這個道理。
那時,我甚至覺得自己游行在沙里……不是在沙上,而是在沙里。那沙子成了水,我在水中游泳。只是這水似的沙子成了漿,我游起來很是吃力。你當然可以想象一個蒼蠅在蜂蜜里游泳。真有那種感覺了。不過,蜂蜜里游泳的蒼蠅嘗到的,是甜,我則是累和絕望。
我們行進在無邊的黑里。我們看不到方向。除了那各種怪聲,我們也聽不到別的聲音。我不知道在白天呢還是在黑夜。我不知道,這流沙之后再有沒有別的怪事,也不知道它究竟會延續(xù)多久。餓了,我們吃把豆子??柿?,我們喝一口水。體力早就透支了。身體早不像是自己的了。我甚至發(fā)現(xiàn),我們即使在行走時,也大多在原地踏步。我當然知道,正是這種原地踏步,才能讓我們免去被活埋的命運。在滔天沙浪撲來時,我們非常像在波濤中顛簸的落葉。在流沙的移動中,許多地形定然變了,我們的移動,能讓自己時時踏在移動的流沙上。
不知過了多久,那峰馱人的駝倒下了。按說,它是不應該倒下的,但它還是倒下了。累當然是一個原因,我想它的心理承受能力已超過了極限。它其實放棄了努力。心一松,累就成了泰山,幾下就壓垮了它。它一臥下,那個趴在它背上的把式也滾落下來。他說,我也不想走了。你們別管我了。
于是,我們都停下來了。我們很想拉起那駝。我知道這陣候,要不了多久,它就會叫沙埋了。我能隱約地借那亮光看到駝長伸四腿躺了的模樣。我只好隨它了。我們將那軟成一堆的把式放在俏寡婦的背上,還有那些豆子和水。俏寡婦叫了一聲。
對那夜——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夜,也許它是另一種意義的夜吧——雖然我覺得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事,我記憶最深的,不過兩件事:一是那峰駝死了,是累死的。二是大嘴的臉叫沙打成了血葫蘆,我叫他脫下坎肩蒙了臉,他不聽。我們其他人,只是叫流沙打爛了衣服。我們的衣服都爛了。在后來的行進中,我叫大家都隱在駱駝身后,只我一個頂了那狐皮坎肩前邊探路。我拉著俏寡婦,另幾人就緊依了俏寡婦的身子,躲那風沙的襲擊。不然,他們的臉也會成血葫蘆的。
待得天漸漸亮了后,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一切都叫沙重塑了。
一種巨大的靜,向我壓了來。胸口的牌位也瘋狂地跳著,火燙火燙的,仿佛它也明白,某種情感正在摧毀它的期望。我緊緊握住那把刀,手已經(jīng)握出了汗。
風很大了,它毫無遮擋地吹向我們。身邊有強勁的氣流在涌動,我也能覺出那氣流里有沙流。粗糙的沙在打磨我的肌膚,其實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事,過去常遭遇,只是陣候沒這么大。
駝叫了一聲,聲音很是沉悶,我想它一定累了,或是它也叫這陣沙暴嚇住了。它難道在提醒我們?或是在向我們訴苦?或是在發(fā)出只有它才明白的一種啟示?我聽不懂。過了一會兒,駝停下了腳步。
馬在波喘著氣,吆喝幾聲,用巴掌拍了駝屁股幾下。駝又往前走了。
馬在波說,不能停的,這會兒,不能停的,一停下,就叫沙埋了。
他又說,天大的雨,也會停的。天大的風,也會停的。
我沒應答。我很想說,末日真到了的話,風雨停了,也是末日。
駱駝又停了,它沒力氣了。駱駝一停,我也萎倒在地。走了那么久,覺得汗已經(jīng)流干了。馬在波一把拉起我。他喊:堅持!堅持!這陣候,不能停的,一停,就叫沙埋了。我說,就叫埋吧,我走不動了。馬在波說,天上有一絲兒亮了,這天,總會亮的。我說亮了又能怎樣?馬在波說,話不能這么說,你要是一直這樣追問下去,當然啥沒意思了。又說,人活的意思,就是活那個過程。
這道理,我當然懂的。問題是許多時候,道理解決不了問題。道理能解決的,只有心??稍S多時候,身是不聽心的。
除了累,還有渴、餓,體能消耗到極致了。馬在波吆著駝,他的聲音堅決而憤怒,差不多等于威脅了。駝當然也明白這處境,在我們的幫助下,它又動了。我瞇縫了眼,看看天,我并沒有看到啥亮光。不過,隨它吧。黑是天的權力,走是我們的宿命。
我們就這樣走著。我們時不時就摔倒了,然后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直到我真的看到了天邊的亮光。
風靜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地貌變了,一切都變了。我們的身邊,有磨坊,但這磨坊已不是原來的磨坊了。以前的磨坊,有好幾間,現(xiàn)在,只剩下有磨盤的那間房了——不,那甚至算不上房了,只能算是木架了。
在我們的轉動中,磨一次次升高著。不,我們自己也在升高著。那傾瀉而下的沙,都到腳下了。
我看到了胡楊樹梢。以前的磨坊旁,有一棵很高的胡楊樹,現(xiàn)在,我只能看到樹梢了。遠遠地望了來,這磨坊,定然像掛在胡楊樹上。
待得太陽重新出現(xiàn)后不久,我們也看到了飛卿他們。
他們一直在尋找胡家磨坊,這尋找,同樣也救了他們。
他們給了我們一些水。他們帶的水雖然不多,但卻支撐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天降了大雪。
我們吃駝肉、吞雪,歷盡千辛萬苦,終于走出了野狐嶺。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深夜的蠶豆聲——絲綢之路上的神秘采訪》??? 作者:雪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