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
我出生在河南一個三鄉(xiāng)交界的小村莊。從我們家到村里的小學,有三里地。
20世紀80年代,我讀小學時,村里普遍貧窮落后,滿眼都是低矮的磚瓦房,家家都是木門、木窗、破院子。
對于我們這些除了去鄉(xiāng)里趕集,連城里都沒有去過的小孩來說,能吃飽飯、穿暖衣、有書讀,就覺得人生已然抵達高光時刻。所以,在整個小學階段,我沒有一點兒貧富觀念和心理落差。
我穿的確良衣服,別人也穿的確良衣服;我穿方口布鞋,別人也穿方口布鞋;我吃饅頭就咸菜,別人也吃這兩樣;我放學回來就跑到溝邊、河邊,給牛和豬割草,別人跑得比我還快,割的草比我割的還多;我背著我媽給我用花布條在縫紉機上做的荷葉書包,別人也背著他們的媽媽用碎布條做的五彩斑斕的布兜;我早晚自習用我爸給我做的煤油燈,兩只鼻孔都被熏得黑乎乎的,別人一個個也都被熏成大花臉……沒有分別,就沒有羞恥;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那時候,我和小伙伴邁著大步穿梭于村頭、田間、河溝、墳場和學校,盲目自信地認為,全世界都和我們村一樣,全世界最有文化的人大概就和我們村的小學校長差不多,全世界最有錢的人肯定是鄉(xiāng)供銷社社長。
但這種井底之蛙般的愚昧無知,很快就隨著我們行走半徑的擴大,被擊得粉碎。
12歲時,我到鄉(xiāng)里的中學讀書。
鄉(xiāng)里的孩子,絕大部分和我一樣,來自多子女的家庭,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他們穿著姐姐或哥哥的舊衣裳,用香皂洗臉,用洗衣粉洗頭發(fā),用搪瓷缸子吃飯,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著食堂里因用堿過量而滿是黃斑的大饅頭。
只有極少部分同學,和我們不同。
這極少部分同學,來自鎮(zhèn)上,父母要么是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要么是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要么是學校的老師。
我記得,我當時的同桌,是我們學校電工的女兒。
她長得漂亮,性格開朗,對我也好。我初中第一次來例假時,根本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時褲子已經(jīng)弄臟了,我嚇得想哭。她果斷地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系在我的腰上,然后挽著我的胳膊陪我去廁所。
但她對我的好,并沒有換來我對她的不設防。她越對我好,就越讓我在與她的比較中,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夠好。尤其是,當她告訴我,洗臉要用洗面奶,洗頭發(fā)要用洗發(fā)膏時,我更覺得她和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如今想來,她不過是說出自己的日常生活,我卻認定她在嘲笑我的粗鄙。
所以,那時和我玩得最好的女同學,仍然都是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我們天性相通,惺惺相惜,心心相印。我們在氣味極重的廁所門口的路燈下挑燈夜讀,睡在老鼠到處亂竄的大通鋪上,吃著從家里拿來的辣椒醬和芝麻鹽,周末的下午騎著銹跡斑斑的二八自行車,有說有笑地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回到十多里外的家。
大概從那時起,我就深諳一個道理:我們雖然對異類充滿好奇,但只會在同類面前感到放松。
15歲時,我去了我們縣最好的高中。
我第一次在學校的小食堂里,吃到了熱干面、餛飩和米線。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在饅頭和青菜面條之外,這世上原來還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它們都被稱作“食物”。我甚至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真有紅綠燈這種東西。“綠燈行,紅燈停,黃燈亮了等一等”,原來是城市交通的基本規(guī)則,而不僅僅出現(xiàn)在兒歌里。
高中時,班里不少同學,家都在縣城,父母是各行各業(yè)的職工。如今看來,他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但在當時,被我們這些農(nóng)村的孩子,稱為“城里的”。
我上高中時的幾個同桌,都是城里的。她們穿著好看的裙子,身上帶著好聞的香味,做事總是不慌不忙,有條有理。
其中有一個同桌,對我特別好,她總愛從家里拿來蘋果、火腿腸、巧克力這些東西給我吃?!拔覌屨f,再不吃就過期了,我吃不完,我媽以后就不給我買了,你幫我吃點。”她眼睛笑成月牙兒,溫柔地說。
那是我第一次吃巧克力,覺得巧克力有點兒苦。這苦,更像一個除了學習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內(nèi)心的擰巴和苦澀。我不知道如何排解這種擰巴和苦澀,就想當然地認為,是我那溫柔的女同桌帶給我的。我一邊接受著她的恩惠,一邊又在她面前偽裝得特別自負。
多年后,我大學畢業(yè),在外工作多年,回到故鄉(xiāng),和她相逢。她留在了縣城,在父母身邊工作。談及舊事,我提到她總是給我?guī)Ш贸缘摹Kχf:“你知道嗎?當時你就有1.63米那么高了,但瘦骨嶙峋的,肩胛骨的骨頭翹得很高。你學習那么用功,我真怕你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暈倒……”
那一刻,縣城十字路口的車流和人流快速后退,唯有她圓圓的笑臉,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幻化成幾個人,又重疊成一人。
她一直都那么好。只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
高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大學,背著編織袋,坐上綠皮火車,逃離了貧困的故鄉(xiāng)。
我們宿舍里一共有7個姑娘,其中兩個來自城市,5個來自農(nóng)村。來自城市的兩個,都是獨生女。她們每次被父母開車送到學校時,都會帶整箱的零食,和我們分享。睡在我下鋪的那個姑娘,長得溫柔可愛。她會給我們講她父母的愛情故事,也會和我們講她跟隨軍醫(yī)父親幾次轉(zhuǎn)學的心路歷程,以及她暗戀過的男孩。她毫無保留的分享,讓睡在上鋪的我,在震撼之中,體會到一種叫“坦蕩”的力量。那是為了掩蓋自卑故作高傲,為了遮掩貧困故作冷漠,為了證明優(yōu)秀而活在分裂中的我,所不曾擁有的力量。那是一個長期生活在寬松環(huán)境里的孩子,在父母溫柔平和的愛里,對自我深度接納后,所擁有的對周圍信賴的力量。
第一次,我想成為她那樣的人,想擁有她那樣的力量。我想做一個可以真誠地向別人打開自己,準確地說出內(nèi)心的想法,與自己的缺點和憂傷坦然相處的姑娘。
我知道,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一些孩子天然就擁有的東西。出生于這個世界的我,必須從苦澀和擰巴、自卑和孤傲、分裂和對抗里掙脫出來,才能向那個世界,一步步靠近。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城市工作,如父輩所期許的那樣,吃上了公家的飯,成了城里人。然后,我嫁給一個在城里長大的男人,生了一個城里的孩子。
但多少個鍋碗瓢盆叮當作響的日子里,我看到我的“咸魚”老公,悠閑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溫和地給我們家的鸚鵡投食,哼著小曲兒給陽臺上的花草澆水。
而我那明顯繼承了他爸“咸魚”體質(zhì)的孩子,吃著零食,打著游戲,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yè),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多看一頁課本,風風火火地約上一幫“熊孩子”,沒心沒肺地在小區(qū)里瘋玩。只有我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又是讀書考證,又是打掃衛(wèi)生,又是做飯洗衣,一刻也不允許自己閑下來。
因看不慣老公和孩子的悠閑,我忍不住一次次抱怨發(fā)脾氣時,一股悲涼之情涌上心頭:貧窮刻在我骨子里的不安全感,和必須努力奮斗以證明自己有用的焦慮感,從來就不曾遠離我。這是一個出身于貧寒家庭的孩子心中的魔咒,哪怕我已經(jīng)在城市扎根很多年。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羨慕我的老公和孩子:他們對生活如此滿意,對當下如此滿足,對自我如此接納,對一切如此溫柔平和;他們極少和人比較,也從不忌妒他人,他們不是活在目標和執(zhí)念里,而是活在當下。
我問自己:不斷破局的我和坦然隨和的他們,孰優(yōu)孰劣?思來想去,我最終不得不承認:沒有優(yōu)劣高低,我們生而不同。我不是他們,他們也不是我。我所經(jīng)歷的是他們未曾經(jīng)歷的,他們所擁有的我也未曾有共鳴。我不必拿自己的標準苛責他們,他們也從未拿自己的那套否定我。
不同的出身,造成不同的經(jīng)歷;不同的經(jīng)歷,帶來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感受,形成不同的見識;不同的見識,指導不同的行動。尊重這種不同,或許是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和解之道。
我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從貧窮走向富足,從自卑走向自信,最終的使命,不就是為了找到那個終于知道“他人不同于我,世界參差不齊”的自己嗎?
為了找到這樣的自己,我竟然用了三十多年。
(層林染摘自微信公眾號“閑時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