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君
父親被查出肺癌后,我一直擔(dān)心他會不會籠罩在恐懼的陰影中?沒想到,父親竟十分淡定,說他不怕死。與之相比,他更怕我承受不住,所以勸導(dǎo)我說:“到時候,你別太難過,多想想我發(fā)脾氣、不講理的時候,你就釋然了?!备赣H擔(dān)心在醫(yī)院里受了好多罪卻不免一死,為此,他在尋找解決方案。他跟我說:“我安樂死行不行?我寫個遺囑,證明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跟你們都沒關(guān)系……”
我打斷他說:“你可千萬別,我咨詢過專家了,有辦法……”我知道,父親未必相信,但他還是拿出最慈祥的態(tài)度,順從地說:“好,我聽你的。”
從父親住院到去世,不到四個月的時間。他確實都在聽我安排:在各大醫(yī)院的腫瘤科,在普通病房、搶救室、重癥監(jiān)護室之間,不停地輾轉(zhuǎn)。他聽我的,做了讓他痛苦萬分的胃造瘺手術(shù);他聽我的,吃了副作用遠(yuǎn)大于治愈作用的靶向藥……
聽我的安排,父親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頭。這一切,讓我今天回憶起來,充滿了心疼和悔恨??芍钡阶詈?,父親都沒有責(zé)怪我。我每次去病房,他都笑著伸出手,把我的手緊緊攥住,無數(shù)次地夸贊:“我閨女真好!”
父親住院后,因吞咽困難,插上了鼻飼管。而胃造瘺手術(shù)有一定風(fēng)險,而且對于生命不久于世的重癥病人來說,做一次痛苦的手術(shù)未必值得,所以醫(yī)生未置可否。而我急于想讓父親摘掉他臉上那根晃來晃去的管子。我沒跟父親商量,就馬不停蹄地去排隊掛專家號。及至手術(shù)前,在醫(yī)生告知了各種可能的風(fēng)險后,在父親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并把我們?nèi)胰烁綦x在那扇門外時,我的心才突然懸了起來。
一小時后,父親被推了出來,他滿頭大汗,表情痛苦。他用眼神找到我,輕輕嘆一聲:“唉……”到了病房,幾個護士幫忙往床上抬他時,他才緩過勁兒來。他苦笑著說:“這手術(shù),比上次做那氣管鏡,要難受一萬倍!”又說:“我都看見閻王爺了?!弊o士逗他說:“閻王爺有胡子嗎?”父親調(diào)皮地看著護士回答:“有?!?/p>
隨后,父親又極認(rèn)真地說:“要不是想到我閨女,我真堅持不住了,真想死了得了!可是不行啊,我得為我閨女活著……”父親跟好幾個人說了同樣的話。
事后,我痛悔不已:怎么就沒有問清楚,早知手術(shù)這么痛苦,在父親只剩幾個月的短暫生命里,還讓他受這個罪干嗎?
我為父親做主的第二件事,或許更是錯的。對于80多歲的老人來說,肺癌中晚期幾乎封死了所有治療的可能性,唯一的希望就是靶向藥。取樣后,我開始眼巴巴地盼望,無比虔誠地祈禱。直到十四天后,終于等到了基因檢測的結(jié)果。那時父親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腫瘤科的醫(yī)生聯(lián)合會診后一致?lián)u頭??晌也桓市?!我寧愿讓父親試試,我想讓他活著!我見大夫反對得并不堅決,便又替父親做了決定。
那些天,我除了跑醫(yī)院,整個人就像一棵植物,長久地長在電腦前面,任性而執(zhí)著。我知道靶向藥的神奇,也了解它有很多副作用,我救父心切,無法多想。
當(dāng)我將那盒藥從門縫遞進(jìn)重癥監(jiān)護病房時,我仿佛覺得,那是為父親開啟了一道生命的光亮。第二天,我去看父親時,他正戴著眼鏡研究盒子上的說明。他可能也寄予了很大希望,所以問得異常仔細(xì)。我跟他說:“這個藥有兩種規(guī)格,我選的是劑量大的,一片250克?!备赣H明知是我口誤,還是驚訝地張著嘴:“什么?一片藥半斤?你想毒死你爹呀?呵呵?!彼男θ堇飵е┰S寬慰:“你這孩子啊,明白的時候挺明白,糊涂的時候真糊涂?!?/p>
自從父親開始吃靶向藥,我就隨時關(guān)注著他的所有檢查指標(biāo)。他的狀況并不見好轉(zhuǎn),而副作用很快就來了。他眼前出現(xiàn)幻覺卻總跟我開玩笑:“我看見天花板上游來一只大蝦,一尺多長,游過去一只,一會兒又游過去一只,排著隊似的。”他又說:“我成天吃流食,餓呀,那天我就看見眼前有個大白饅頭飄過去,我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沒有,唉!”
我還以為可愛的父親是為了緩解我的難過,逗我開心。可又過了幾天,父親的幻覺變本加厲,他夢見連夜坐火車到了天津,又說買不著臥鋪票,站著到了新疆……終于有一天夜里,他在昏睡中差點拔了導(dǎo)尿管。這下把大夫和護士都嚇壞了,給他戴上了束縛手套。
這下父親也急了,一輩子最怕受約束的他,現(xiàn)在連拿瓶子喝口水也做不到了。那天,他趁護工給他摘了手套、活動身體的間隙,給我打電話,接通后,他又不說話。一天中,他打了好幾次。我知道,他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有事了,讓我趕快去。
我到病房時,他正跟醫(yī)生吵架,說要投訴,說要告他們侵犯人權(quán)??匆娢?,他更激動了:“他們說,是你同意讓他們捆我的?你還是我閨女嗎?我那么疼你,可你太讓我寒心了……”
我哭了,不是委屈,是深深的自責(zé)。那一刻,我心里一直緊繃著的希望的弦,徹底斷了。
一連好多天,我夜里總失眠,終于睡著了,又開始做噩夢。我夢見一棵粗壯的樹,正在被腐蝕,枯萎的葉子嘩嘩落下;我夢見有無數(shù)條繩索堆在那棵樹前,要去纏繞那棵樹;我夢見父親眼中的憤怒變成熊熊大火,竄向了茂密的森林……
我四處聯(lián)系醫(yī)院,把父親轉(zhuǎn)到了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拔管子”前科的地方。父親恢復(fù)了往日的開朗。他一邊跟護士、大夫開著玩笑,一邊偷偷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搞著“小動作”,比如,他讓我?guī)Ш贸缘慕o他,他雖然吞咽困難,可多少也能吃到一點味兒。我還給他帶進(jìn)去茅臺酒、剝好的螃蟹。父親坐在病床上,支起了折疊小桌,美美地拉開了又吃又喝的架勢,連護工都說:“看您這小日子過得簡直賽過神仙,哪里像病人?。 弊o士來了,他就趕緊把吃的捂在胳膊底下。護士逗他說:“別藏了,我都看見了?!?/p>
有一天,我沒去看他。我用視頻跟父親“請假”,掛斷后,沒多一會兒,他的視頻就原路返了回來。我說:“爸,怎么了?”
父親愣了一會兒說:“沒怎么,沒事兒。”后來,他忽然想到一個話題,就開始喋喋不休,半小時、一小時,不停地說。到最后,還做個總結(jié):“我閨女真好,跟我閨女聊天,是享受……”說完,就又呆在那里,愣愣地看著我。這沉默讓我心慌,直到他又說:“我還有多長時間?你跟我說實話?!?/p>
我回答了,他又不相信,所以他又問:“你說吧,你還想讓我活多長時間?”
“這話問的,我想讓你永遠(yuǎn)活著!”深夜,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是想問,他還需要熬多長時間,才能讓我做好思想準(zhǔn)備,接受失去他這一現(xiàn)實……
那天,守著彌留之際的父親,我突然想起,他剛查出病時說了那樣的話:“要是沒有你,我肯定不去醫(yī)院,我不想插管子,不想要各種急救,我不想受那么多罪,最后還是死,我覺得不值??墒?,我真要那么做了,你能受得了嗎?”
父親去世后,我常常半夜醒來。生命中,那個大半輩子為我而活的人,我再也看不見他了。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