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作者有話說:愛是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可以原諒。
2018年7月22日
陳思佳去碼頭找王豫時,時間剛過十二點,廈門正午的烈日照得人頭暈?zāi)垦?。碼頭附近沒有遮陽的地方,陳思佳只能撐著遮陽傘,找了一處偶爾有風吹過的地方站著。
過了十來分鐘,陳思佳才看到被幾個人簇擁著的王豫。
王豫脫掉手上的棉麻手套給一位沒有手套的工人,指揮他們將板車上的貨物卸下。他卷起黑色襯衫袖子,率先扛起一袋物品,朝后方大聲嚷道:“一個個都戳在原地做什么?早點運完才能早點收工,現(xiàn)在都幾點了?”
陳思佳還是頭一遭見到這樣板著臉教訓人的王豫,沒忍住勾起唇,對著那頭脆生生地喊了聲:“王豫?!?/p>
正在和人談事的王豫聽到她的聲音時顯然愣了一下,將手里的文件遞給一旁的助理小孟,接著朝她走去,他望向她時,臉上總是掛著沒架子的笑。
“怎么破天荒地跑這兒來了?”王豫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刺眼的陽光,他將陳思佳拉到自己跟前,注意到她腳上穿著人字拖時,他皺了一下眉,“又沒好好穿鞋就跑出來了,天氣這么熱,一會兒把腳背曬傷了怎么辦。”
陳思佳吐了下舌頭,剛想跟王豫說些什么,就有個人急匆匆地跑過來,同他談?wù)撠浳锝唤拥膯栴}。幾分鐘后,對方才注意到被王豫護在懷里的陳思佳,那人猶豫又好奇地問:“豫哥,這位是……”
“我愛人?!?/p>
王豫搭著陳思佳的肩,指向?qū)Ψ剑骸八褪俏抑案阏f過的運輸工老劉?!?/p>
陳思佳被他這般直白的介紹弄得紅了臉頰,躲到王豫身后,聽對方和王豫繼續(xù)交談。
“原來她就是那位你經(jīng)常跟我們提起的妻子?!崩蟿⑿ζ稹?/p>
附近在搬重物的人都往這邊看,陳思佳被他們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她靦腆地拽過王豫的衣角,指向碼頭前方販賣四果湯的攤位:“我要去買那個?!?/p>
五塊錢一碗的四果湯,陳思佳總是吃得不亦樂乎。她舀了一勺芋圓送到嘴里,再抬頭,見王豫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看。
陳思佳從口袋里掏出五枚硬幣遞給王豫,明知道他不愛吃甜的,她還是說:“想吃的話就自己去買一碗,不許跟我搶?!?/p>
王豫被她孩子氣的模樣逗笑了,他搶過她手里剩下的半碗四果湯:“少吃點,小心一會兒又說肚子痛?!?/p>
兩人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陳思佳才說:“王豫,我們分開吧?!?/p>
王豫聽得眼神一黯,松開原本緊握著陳思佳的手,出聲的嗓音聽著澀然無比:“怎么突然提起這個了?”
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不短,但也不算長,只有三年半。王豫總是想,他不怕等,他甚至甘愿耗盡一生的時間來攻克她的心。
但是他也知道,陳思佳不愿意用一生的時間來陪他浪費。
2014年6月12日
王豫剛開始指揮貨物裝卸工作時,栽了不少跟頭,也吃過許多虧。
除去對碼頭的地理環(huán)境不熟悉,王豫管理起工人時也不大熟練。和他交接工作的上一任老工頭告訴他,指揮工人時,靠的不僅是氣勢,最重要的是,還得要有讓人信服的本事。
王豫那會兒沒當回事,只笑了笑。
他仍按他自己的那一套管理方法做事,一段時間后,王他手底下的工人時不時就會因為貨物分配的問題吵起來。漸漸地,開始有人鬧情緒,罷工不做事了。
新的拉貨工人臨時找不到,王豫索性在碼頭的中轉(zhuǎn)點旁候著,自己運起了貨。一直跟著他的小孟看不下去了,也往肩上一麻袋一麻袋地扛起了貨物。來回走了幾趟路后,小孟的胳膊肘在挑貨時拉了傷,整個人看上去也有些懨懨地力不從心。
有經(jīng)驗的工人說小孟這是胳膊脫臼加上中暑了。
王豫將手上的麻繩往地上一甩,也不知是在生自己的氣還是旁人的。
醫(yī)生先讓小孟掛了鹽水,又做了手臂復位治療,王豫拿過病歷單去繳費。
下樓時,王豫不經(jīng)意往一旁的發(fā)熱門診瞥了一眼,他看到兩位護士正拽著一個緊拉著長椅扶手的小姑娘,看那樣子,儼然是個怕打針的病號。
僵持了五六分鐘后,一位護士被護士長叫走了。王豫看到,那個病號偷偷睜開眼打量一下情況。等另一位護士準備給她打吊針時,她又恢復了原先那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
王豫搖頭失笑,走過去拿文件夾擋住了她的臉,他打量了她一眼,別扭開口:“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話說有一天,一只麋鹿迷路了。于是它就給長頸鹿打電話說:喂,我迷路了。你猜長頸鹿怎么說?”
面對突然走到面前的王豫,陳思佳有些愕然,不過注意力也被他轉(zhuǎn)移了,她呆愣地搖搖頭。王豫朝一旁的護士使了個眼神,接著繼續(xù)說:“長頸鹿聽了說——”
他故意拉長音,軟下語氣,“長頸鹿說:喂,我長頸鹿了?!?/p>
陳思佳聽得笑一下,說:“無聊。”
王豫看了下輸液管,點頭道:“不過你看,打針其實不可怕?!?/p>
“我叫陳思佳。耳東‘陳,思念的‘思,佳期的‘佳?!标愃技呀榻B自己,仰頭問他,“你叫什么?”
王豫眼角上挑,他湊近,指向輸液瓶:“我知道,這上面有寫。陳思佳,二十一歲?!?/p>
“我叫王豫。”
看著逐漸走遠的人,陳思佳有些恍惚。她復述了下他的名字,糾結(jié)自語:“也不知道是裕、育還是御?又或者是域?”
2014年6月28日
王豫還記得,那天廈門的氣溫升到了三十三度。
他常開的那輛越野車被小孟送去養(yǎng)護了,可他要去給老教授送資料,索性找碼頭的運輸工借了輛面包車。
一借到車,王豫就火急火燎地開了出去,車子開到半路時,他才發(fā)現(xiàn),車內(nèi)空調(diào)的開關(guān)按鈕壞了。
陽光透過車窗照到王豫的臉上,很快,他的額頭便布滿了汗。太陽高高掛著,環(huán)島路的主干道卻堵起了車,他的耳邊充斥著接連不斷的鳴笛聲。
幾分鐘后,王豫的耐心漸漸被磨去,他眉頭擰起,拿起文件夾扇風。
就這么耗了半天,道路才逐漸恢復正常通行。
學校旁邊有條老街,到了旅游季游客總是很多,眼見車子一時半會兒開不進去,王豫索性將面包車停到附近的停車場,自己徒步著從近道走進去。
平時沒什么人走的路這會兒堆滿了水泥袋和紅磚,王豫一問才知道,學校正在修繕一批老建筑。
工人回答完他的問話,就咬牙拉起裝滿了磚塊的板車,準備往前推去。王豫看了一眼那工人汗?jié)竦谋承?,將手里的文件袋往板車上一放,手扶著后方,指向前方:“你只管往前走,我?guī)湍阃浦?,這樣你能輕松些。”
等那些磚塊都推完,王豫的手上也沾滿了灰和紅土。他擰起一旁的水龍頭,洗了手后又沖了把臉。
見王豫就要走,那名工人同他道了好幾次謝,他笑了笑,指向放在地上的幾頂未拆封的安全帽:“送我一頂可以嗎?”他又指指頭上,“我正好拿來遮陽?!?/p>
老教授剛和手底下的學生開完課題研討會,看到王豫頭上戴著的安全帽,再聽他說起剛才的事,不由分說地便拿文件夾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臭小子,我讓你回來幫我忙的時候怎么就沒這么主動,還總是跟我討價還價?”
給老教授送完資料,王豫一出門就和人毫無預(yù)兆地撞到了一塊兒,那頂被他松散放在頭上的安全帽也掉了下去。
對方剛說完一句“對不起”。他抬頭看到面前懶洋洋插著褲兜的人,頗為驚訝地說:,“是你?!”
陳思佳幫王豫撿起安全帽:“原來你是施工隊的。你還記不記得我?”
王豫把安全帽拿在手上轉(zhuǎn)動著,似是想了想,才慢吞吞說:“記著呢,陳思佳?!?/p>
2014年7月11日
碼頭的工作是非常繁重的,有時候剛拉完一批貨還沒歇上一會就要迎來下一批。
王豫剛指揮工人把上午的最后一批貨物拉完,就聽到有工人把手劃傷的消息。他擰起眉毛:“怎么不戴手套?我都交代多少次了,就是再熱也不能把棉線手套脫了?!?/p>
王豫索性自己扛起剩下的幾個麻袋,等他忙完后,小孟給他買的盒飯也已經(jīng)涼了很久。他坐在一旁的折疊椅上,拆開筷子,捧起那份燒臘,身心俱疲地吃了起來。
“我急著趕制一份專題報告,小組要做和碼頭有關(guān)的課題研究,你看,這是我的學生證……”
“不行,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毙∶喜蝗葜绵沟木芙^聲音在前方響起。
王豫順著聲響看去。他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站起身,招呼小孟過來。
“你讓她把報告拿過來我看看?!?/p>
陳思佳轉(zhuǎn)過身,王豫英氣的面龐落入她的眼底,她微露詫異。
王豫簡單翻了翻思佳的報告,面色淡淡的,辨不出什么思緒,而站在他面前的陳思佳則始終低著頭,儼然是一副求人辦事的模樣。
“第三頁這里的數(shù)據(jù)明顯錯了,還有第五頁……”王豫指出她的不足。
陳思佳清脆的聲音很快響起:“你怎么對這些了解得這么清楚?”
王豫不答,只說:“看來實地考察還是很重要的。行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就直接來找我吧?!?/p>
得到了他的準許,陳思佳心里樂開了花。她還想問些什么,又怕他反悔,只一個勁地道謝。
陳思佳開始時常出現(xiàn)在碼頭,王豫一直是那么副好脾氣的樣子,每天都要看本地早報,皺著眉的樣子被陳思佳說像極了那些“老學究”。她問他的問題,他總是耐心地解答。偶爾碰到他也不大知情的,就讓小孟去查查看。
有時小孟也會有意見,糾結(jié)說:“她問的是內(nèi)部數(shù)據(jù),不方便對外透露?!?/p>
每每這時,王豫總會說:“不礙事?!?/p>
陳思佳注意到,王豫的那個大水壺里永遠裝滿了滾燙的開水,他吃飯前總要把餐館里的筷子用開水燙一燙,她咕嚕了一句:“窮講究?!?/p>
王豫也不反駁,只是笑了一下。
吃飯間隙,陳思佳的手機鈴聲響了幾次,每響一次,她就掛斷一次。到最后,王豫看不下去了:“不想接的話就把手機關(guān)機了,多簡單的事?!?/p>
陳思佳握著手機的手明顯僵住了。她垂下眼,問了他一個有些突兀的問題:“王豫,你被人騙過嗎?真心實意地想要對一個人好,結(jié)果有一天發(fā)現(xiàn),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她越說越小聲,王豫靠在椅背上聽得漫不經(jīng)心。他望向窗外沙沙作響的樹葉,略一沉默后才說:“你知道在迷路后應(yīng)該怎么辦嗎?有幾個方法,硬著頭皮走下去;原路返回;最后一種方法是在原地等待過路人。”
“那你會選擇哪一種方法?”陳思佳問。
“我永遠不會辜負那個真心實意的人?!蓖踉栴}轉(zhuǎn)回去,“真正在意一個人,是不會讓對方迷路的。”
小孟來接王豫時,他手插褲兜,繃住了臉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著陳思佳漸行漸遠的背影,王豫才收回目光。小孟透過后視鏡看他,片刻后,才吞吞吐吐道:“那邊早上傳來消息說,何老太太的病情加速惡化,王先生讓您有空的時候過去看看。”
2014年9月14日
九月中旬的這天,正逢周末。
陽光傾斜進病房的一角,窗臺上的那盆雛菊輕輕搖曳著枝葉。原本安靜躺在病床上的人聽到響動很快轉(zhuǎn)過頭,何麗容戴上老花眼鏡,努力扯出一個笑容:“你今天又給我?guī)砹耸裁葱禄???/p>
王豫放下手中的東西,幫她把病床調(diào)高??粗龤馊粲谓z,王豫的眼里閃過一絲黯然。他拿過早上剛買的報紙,勉強笑說:“今天什么都沒有準備,我給您念念報吧。”
“哎喲,我可不愛聽。”何麗容擺手,緩了一口氣后開口道,“我孫女再過一會兒估計就要來了,你不會又要躲著不見她吧?”
“只是不巧沒碰到。”
何麗容也不戳穿他,只繼續(xù)說:“你爺爺和我們家老陳,年輕的時候在鼓浪嶼的藝術(shù)團認識。一個專門負責彈鋼琴,另一個呢,就彈手風琴,他們之間的情誼說是手足之情也不為過。到了你父母這一代,不是一個在國外就是另一個出差趕不回來了,慢慢地,就經(jīng)常見不上面了……”
王豫聽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老一輩的事,那樣子像是準備要交代些什么,片刻后,她卻只是沉默地兀自望向窗外。
王豫隨她的目光眺向遠處,好一會兒后,他松開十指交握的手,那樣子像是做了一個什么重大的決定。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大片光芒,誠懇而鄭重道:“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p>
“你人都沒見過,就在這和我夸下海口了?”
“遲早會見面的,也說不定,沒有遲,早見過了。”王豫像打啞謎般回應(yīng)。
“最新一次的化療結(jié)果很不樂觀,加上病人情緒低落,家屬隨時要做好心理準備……”
一出病房,王豫就聽到走廊拐角處的對話,背對著他的那個人,此刻正垂著頭。等醫(yī)生走后,他聽到了她無力的抽噎聲。
“陳思佳?!?/p>
陳思佳剛從住院部出來,就聽到了熟悉的喊聲,她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王豫朝她走近,避重就輕地移開話題:“這么巧?”
陳思佳有些愣愣的,眼神躲閃著,她拿手里的那份報紙擋住臉頰,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通紅的眼眶:“你怎么會在這里?”
“哦,來探望一位長輩。”王豫仍是那副淡然的樣子。
“我從來沒想過從前覺得很遙遠的生老病死會發(fā)生在我身邊,可是世事總是難料?!标愃技盐嬷槪侣缎氖?,“王豫,我真的很怕奶奶撐不過這個冬天……”
夜晚的海濱城市泛起了涼意,陳思佳的頭發(fā)被風吹得揚了起來,王豫背靠著欄桿,張張嘴,想說些什么,最后卻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前方的大排檔內(nèi),烤生蠔和各種海鮮的香味蔓延四處,路燈明晃晃地照著他們的面頰,陳思佳臉上的憔悴顯而易見,王豫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他們沿著岸邊的路往回走,抬頭就能望見不遠處高高矗立的雙子塔,王豫似是開始沒話找話:“剛剛那些老頭說的‘七茶七是什么意思?”
“是閩南話里‘吃茶去的意思?!标愃技颜V髁脸纬旱难?,“有些事情就像愛茶的人飲茶,一輩子都不會膩煩和厭倦。很奇怪對不對?”
看著她絢爛如星的眸子,王豫的心底一片柔軟。他別過臉,不敢繼續(xù)同她對視。
王豫知道,自己就這樣一步一步,不由自主地跌進了她的世界里。
不過是短暫一兩眼的目光交匯,就換來了想要執(zhí)手一生的念頭,這樣不公平的期許,像清晨時彌漫的薄霧,虛無縹緲,但又那么真實地存在著。
2015年1月20日
一場強冷空氣突襲了這座城市,王豫被風響聲吵醒,起身合上窗簾時,看到了戴在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恍然間生出了幾分不確定的感覺。
就在幾個星期以前,他許諾了陳思佳一場婚姻。
從醫(yī)生宣布何麗容身體抱恙到病情惡化,前后不過短短幾天。王豫始終記得,陳思佳那難過又倔強的神情。
何麗容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危險期。
里里外外的親戚,一下子聚到了一塊兒,他們商討著后事,王豫沉默地看著蹲在門外哭泣的陳思佳,蹲下身想把陳思佳拉起,下一瞬,陳思佳就發(fā)泄般往他肩上重重捶了幾下。
“我不愿意。將上一代人的意愿壓在我們身上,”陳思佳眼眶溢滿了淚,重復著那句,“王豫,我不愿意?!?/p>
王豫的目光灼熱,眉毛微挑,他伸手輕輕揩去她眼角的淚水,語氣一如既往地從容鎮(zhèn)定:“哭什么?不愿意就不愿意。佳佳,你要知道,決定權(quán)在你自己手里。”
陳思佳和王豫去探望何麗容的那天,廈門下了場大雨,瓢潑的雨絲使氣氛愈發(fā)沉寂。陳思佳反復摩挲著何麗容蒼老的臉龐,緊緊握著她的手,她蒼白的唇畔漾著努力扯出的笑容,她撐著一口氣把陳思佳的手放到王豫的手上,他們手上的兩枚戒指就這么碰到了一塊兒。陳思佳愣了幾秒,接著就聽她說:“答應(yīng)我,要好好在一起。”
說完這話,何麗容就閉上了眼。
監(jiān)護儀很快發(fā)出報警聲,陳思佳的手不斷哆嗦著,雙腿發(fā)軟到站不穩(wěn)地踉蹌了一下,王豫寬厚的肩膀一下子成了她的倚靠之處,她的臉埋進了他的胸膛,嗚咽聲不斷。
王豫在她耳畔溫柔安撫:“佳佳,不哭了好不好?”
幾天之前,陳思佳找到王豫,無措地攥了攥衣角,屏氣凝神猶豫了幾分鐘,她才抬起頭,“王豫,我想好了?!?/p>
陳思佳頓了下,接著一口氣說完:“我們結(jié)婚吧?!?/p>
“思佳,你決定好了?”從頭至尾,王豫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王豫從柜子里掏出兩枚普通至極的素戒。陳思佳沒有想過戒指的尺寸為什么會剛剛好,也沒有發(fā)現(xiàn),鑲刻在戒指內(nèi)里的那一串數(shù)字。
不過兩三句話就草率允諾下來的單薄婚約,又怎么能做到真心換真心。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位置,她不是最合適的人選,終其一生,他們都將不過是命運旅途中臨時報團取暖的篝火。
總會有熄滅的那天的。
2015年12月13日
這一年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天,多倫多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大降雪。
從廈門中轉(zhuǎn)廣州,二十七個小時后,飛機才在帕爾森國際機場安全???。王豫拿起蓋在陳思佳身上的厚毛毯:“思佳,我們到了?!?/p>
“記得把文件收好,便簽在夾層里,合作方的要求有必要的話可以反駁,還有手機要記得關(guān)機……”面對陳思佳工作以來的第一次商務(wù)談判,王豫再次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遍,像是要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囑咐清楚,“思佳,不要緊張。結(jié)束了給我打電話?!?/p>
“知道了,知道了?!标愃技炎鲃菥鸵崎_他,“你不是也有事要忙,快去吧?!?/p>
王豫站在她面前,幫她整理了下衣領(lǐng),勾起嘴角剛想說些什么,走廊后方就傳來一道喊聲:“大蒸魚,紀政宇,你的合同報告忘記拿了!”
“啪嗒”一聲,陳思佳手里的文件夾散落一地。
王豫分神望向聲源處,恰好這時,一個人走過來替陳思佳撿起那些文件,棒球帽遮住了他的眉眼:“思佳,真是好巧啊。”
青年人微揚起臉,俊挺的眉目在此刻一覽無余,陳思佳悻悻地接過他遞過來的文件,道:“好巧。”
有些人明明認識,卻要假裝不認識;有些人曾經(jīng)相熟無比,如今卻只能生分地打招呼。
形同陌路,不過如此。
王豫冷峻地站在一旁,紀政宇同他對視時,明顯感受到了他眼中閃過的敵意和復雜思緒。
持續(xù)了三個小時的談判結(jié)束后,陳思佳失魂落魄地走出會議室。剛到行政大樓,王豫就把羽絨服往她身上披,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王豫捏了捏她的鼻尖:“走吧,我們吃飯去。”
陳思佳魂不守舍地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帶著幾分肯定問他:“王豫,你剛剛是不是一直在樓下等我?”
“我怕你下來了沒看到我會擔心?!蓖踉サ皖^專注看路,好半晌后,他又說道,“而且,等待這種事情交給我就好了?!?/p>
“思佳,我不想讓你一個人獨自在原地等待。”王豫在心里補充。
那頓意猶未盡的晚餐結(jié)束后,他們在內(nèi)森菲利普斯廣場和紀政宇偶然撞到了一塊兒。
王豫有意走到一旁去,目光卻一刻不離背對著自己的陳思佳。他想著,她望向那人時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是眉眼彎彎的;還是和自己在一起時極少露出的坦然模樣;又或者,會不會是夾雜著微妙感情的復雜感?
王豫雙手插兜,仰頭望向多倫多湛藍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呼嘯著,雪花一點點地飄落在他的肩上。他在原地踱步,賭氣般地踢了踢地面,他承認,他的心里泛起了酸。
風聲呼嘯進陳思佳的耳畔,紀政宇的目光歉疚,欲言又止了一霎才說:“思佳,我很想你。夜里刷題的時候會想到你;在肯辛頓廣場看到兔子玩偶時會想到你;工作碰壁時會想到你;幫導師翻譯論文時會想到你,這幾百個日日夜夜,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思佳,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陳思佳轉(zhuǎn)頭瞥向不遠處,看著那個低垂著頭,正百無聊賴地左右晃動身子的人,她不加掩飾地笑了笑。接著,她兀自說起:“從前放學時,路過操場,看到一群人在打籃球,有一個人投了個漂亮的三分球,所有人都在為他喝彩。十八九歲的年紀,和這樣的人目光撞上,前后打了個照面,多半都會怦然心動?!?/p>
“但是,兩個人在一起,靠的不僅僅只是那一秒鐘的怦然心動,不是嗎?”陳思佳反問,“瞞著我獨自申請了麥吉爾大學的研究生,留我一個人在原處焦慮地等待,紀政宇,在你計劃和設(shè)定好的未來里,從來就沒有我?!?/p>
王豫再次抬頭時,看到陳思佳揚起了手里的戒指,他聽見她平靜地說:“紀政宇,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注視著那人臉色難看的離開,陳思佳揣兜走到王豫跟前勾起他的一只手:“走吧,回去了?!?/p>
遠處的平地上堆滿了厚厚的積雪,陳思佳假裝心不在焉地看風景,見身旁的人始終默不作聲,她終于憋不住說:“王豫,你就沒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王豫裝作滿不在乎地回:“沒有?!?/p>
“我知道了。”陳思佳松開了握著他的手。
晚上九點。
酒店的服務(wù)生敲響陳思佳的房門:“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你。是這樣的,剛剛有位客人留了封信和一盒巧克力,他說務(wù)必要交給你?!?/p>
“幫我扔了吧?!标愃技押仙戏块T。
后半夜的多倫多溫度驟降,雪越下越大,接到前臺打來的電話時王豫明顯愣了一下,他的聲音有些沙?。骸皩Γ艺J識303號房的客人……好的,請稍等,我馬上下來。”
王豫找到陳思佳時,她正蹲在垃圾箱旁兀自出神,一旁全是撕碎的紙片,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那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哭了。
王豫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后,深吸一口氣,不由分說地就走過去把她拉起,他不顧她的掙扎和委屈,轉(zhuǎn)身就將她背起。
路燈照得廣袤的雪地越發(fā)亮白,蜿蜒的道路像是看不見盡頭,王豫想說些什么,再想了想,索性作罷。
背上的人挽著他的脖子,淚水浸濕了他的衣服,她的眼淚,終究不是為他而流。
那些淚,滴在了王豫心上。
而他的心,在這夜以后,被厚重的雪深埋住了。
2018年7月3日
這段時間的王豫,忙得不見人影,就連指揮碼頭貨物裝卸的工作,他都叫人頂替了。連續(xù)兩個月,陳思佳都沒有見到他。從前總是期盼的事忽然成了真,居然是這么不適應(yīng)。
頭一遭,陳思佳鼓起勇氣跑到王豫辦公的那棟大廈去找他。無論是湖濱環(huán)島還是平房石墻,透過落地玻璃窗,整座城市最繁華的景觀在這里都可以盡收眼底。陳思佳想象著他平時站在這里時的樣子,腦海里全是他淡然一笑的溫和樣子。
對于陳思佳的到來,小孟顯然有些驚詫,他握著門柄的手頓了頓,撓撓頭,不自然地和她打了聲招呼。
小孟一邊導入數(shù)據(jù),一邊和陳思佳閑聊:“老板最近都在忙著一個項目的投標呢,他沒日沒夜地開會,整理計劃書,眼睛下面都烏青一片了,回頭你得多勸勸他注意休息?!?/p>
等他弄完文件,見陳思佳無聊,他把電腦讓給她消遣:“那我先去忙了,有事再找我?!?/p>
那臺電腦的桌面上密密麻麻地堆了不少文件夾,陳思佳看得有些眼花繚亂,粗略瀏覽了幾眼,角落里一個命名為“時間軸”的文件夾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個加密文件夾。
從王豫的生日嘗試到陳思佳所能想到密碼,都是錯誤的。
陳思佳轉(zhuǎn)動著手里的那枚戒指,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很快輸入了“20130817”這串數(shù)字。須臾,文件夾解鎖成功。
文件夾里只有三個音頻,陳思佳點開第一個音頻,一字不落地仔細聽著。
“協(xié)議內(nèi)容我要加上一點,我要‘佳承百分之十的股份。”王豫的聲音率先傳出。
“隨你?!本o接著是何麗容虛弱的回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找到人幫襯思佳以前,你必須全心全意地照顧她?!?/p>
“那是自然?!蓖踉ニ剖菗P起了嘴角,“合同上的每一點,我都會好好遵守。直到有一天,她和我提出了分開的決定?!?/p>
窗外的艷陽天在此刻變得刺眼無比,陳思佳止不住地戰(zhàn)栗。她抖著唇,身體變得虛弱無力。
2018年8月2日
“失敗了,這次投上去的幾個提案被全數(shù)駁回。理由是,”小孟的臉色有些復雜,“我們的案例和對家?guī)缀跞绯鲆晦H。而他們的內(nèi)容,早在一個星期以前就申請了獨家使用權(quán)。”
“有人泄露了我們這幾個月來的所有創(chuàng)意?!毙∶衔⒙曊f出自己的猜想。
“知道了?!蓖踉マD(zhuǎn)動手里的簽字筆,捏捏鼻尖,囑咐道,“去查查看那個人是誰。”
那個難熬的午后,王豫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辦公椅上想著要應(yīng)對的決策和最壞的打算。就在他曲著手指反復叩擊桌面時,小孟在這時發(fā)來短信,他冷冷地掃了一眼:“是思佳?!?/p>
王豫的手指緊緊嵌著掌心,卻感受不到疼痛。
在這一刻,他最后一點的希望,也消失殆盡了。
2018年8月16日
王豫退出了陳思佳的生活,悄無聲息地。
若不是這天早上,小孟突然的出現(xiàn),陳思佳甚至會覺得他只是去別處出差了。她再轉(zhuǎn)念一想,臉上的笑意不減,那樣子,似是十分滿意自己先前做過的種種決定。
小孟說話時還是那副平淡的口氣,出口的話卻帶著暗暗的嘲諷:“你現(xiàn)在的模樣,像成功耍弄到人的調(diào)皮孩子。不過這樣的惡作劇,并不好玩。陳思佳小姐,你說是嗎?”
“如你所愿?!毙∶蠈⒚媲暗奈募频疥愃技衙媲?,想繼續(xù)說些讓她好自為之之類的話,可看到她臉上的失落,他還是噤聲了。
文件袋里裝著一份早已擬好的協(xié)議書,陳思佳的視線掠過從夾層里滾落出的那枚戒指上,眼里霎時暗了下來。
一張紙條接著掉落出來,上面滿是王豫蒼勁有力的字跡。
“佳佳,我永遠是你世界里的敗寇。喜歡你的這場獨角戲,我決定罷演了?!?/p>
看到第一句話,陳思佳忽地滯住。
只因為偶然瞥見的人,就生了想要在一個城市留下的念頭,這是多么可笑的事。
王豫始終記得,2013年8月17日,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陳思佳的日子。
他和她擦身而過時,這個冒失的小姑娘撞倒了他手里那一疊厚厚的實驗報告。她看也不看他,只扶著額頭裝模作樣地“哎喲”一聲,快速說了聲:“對不起。”
當天傍晚,他剛陪博導參加完一場會議,路過芙蓉隧道時就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響,那人有些蠻橫無理地同對面的少年說:“你記住了嗎?我叫陳思佳。耳東‘陳,思念的‘思,佳期的‘佳?!?/p>
王豫就這么旁觀了一切,在心里默默說,記住了,陳思佳。
那天回去之后,王豫決定接替老前輩的碼頭指揮工作。不少人不理解他的舉措,教授的得意門生做起這份工作,簡直是屈才。
戒指里的那一串奇怪數(shù)字,是初遇,是偶然,更是他的全世界。
“佳佳,我騙自己說,只喜歡你五年?,F(xiàn)在時間到了,我也該退場了。”
2018年8月17日
馬路上的車流不斷穿梭,王豫看著前方那些騎著自行車的游客,下意識地想到了那年冬天,在多倫多,迎著那片粉紫色的天空,他騎自行車載著陳思佳穿過西恩塔。其間有個年輕小伙吹了個口哨,朝他們喊道:“嘿,伙計,知不知道,你們是眾人都艷羨的一對!”
想到這里,王豫失落笑起。
暮色已至,車載音響的女聲低吟淺唱:“在另個四月他日,陌生地重逢,愿你快活,而我也自由。放你走,換我憂……而我也自由。”
王豫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疲倦道:“換首歌吧?!?/p>
“這都結(jié)束了。”小孟回話。
夕陽的光暈照到男人淡靜的臉頰上。
王豫閉上眼,良久,才緩緩開口:“是啊,都結(jié)束了?!?/p>
他的語調(diào)聽著輕描淡寫,卻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