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娟
近年來,學科核心素養(yǎng)成為學科教育研究的重要論題,在語文教育領域,四項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落實成為研究者和一些教師關注的焦點。長期以來,“語言運用與建構”受到普遍重視??紤]到統(tǒng)編版《語文》教材新理念及美育熱等教育新需求的興起,本文認為,“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這一核心素養(yǎng)的價值也應被重視。在教學實踐中,文學類課文的學習是培育學生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核心素養(yǎng)的重要路徑,而文學是文化的重要載體。對文學文本的分析與教學如果能深入到文化的層面將不僅有助于對文學文本的深度把握,還有助于文化傳承與理解,有助于單篇課文教學中四項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綜合落實。那么,在文學文本的審美分析中,如何才能實現(xiàn)有效的拓展與深入呢?本文以為,意象分析是有效的方法。
美學研究者葉朗綜合朱光潛“美感的世界純粹是意象世界”,宗白華“象如日,創(chuàng)化萬物,明朗萬物”等美學思想,概括提煉出“美在意象”[1]這一重要的美學觀。作為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一個核心概念,意象一詞可溯源至《易傳》。正是在我國第一部體系完整的文藝理論《文心雕龍》中,該詞得到了系統(tǒng)的闡述。在當代文學研究中,意象,不僅作為詩歌批評術語,也被廣泛應用于其他文學文本的分析中,因其往往不僅濃縮著個體的創(chuàng)作情思,還承載著文化層面的集體無意識。在1980年代的“文化尋根”熱潮中,“意象”成為重要的研究和批評語言,涌現(xiàn)出了一批重要的文章,如袁行霈《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意象》,李陀《現(xiàn)代小說中的意象》《意象的激流》,胡偉?!兑庀罄碚撆c中國思維方式之變遷》等。意象由文字組成,文字,尤其是漢字本身即與文化密切相關。因此,通過意象分析,往往不僅可以抓住文學作品的深層內核,還可以進入到文化分析的層面,從而可以多方面地拓展教學資源。本文以選入統(tǒng)編版小學《語文》五年級上冊第一單元的第一篇課文《白鷺》為例進行分析。
《白鷺》的作者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郭沫若,選入課文時做了改動。課文以“白鷺”為題,共11個自然段,以“白鷺是一首精巧的詩”開篇,以“白鷺實在是一首詩,一首韻在骨子里的散文詩”結尾,中間2-10段運用對比、比喻、用典、擬人等表現(xiàn)與修辭手法,抓住白鷺的外形特點(如雪白的蓑毛、流線型結構、鐵色的長喙、青色的腳)、神態(tài)特點與聲音特點展開,從白鷺本體擴展到對白鷺生活空間的描寫,大致采用“總—分—總”的結構。尾段不是對首段的簡單重復,重復中有升華,形成了螺旋上升的結構形態(tài)。全文中,“白鷺”一詞共出現(xiàn)了9次,是作品描寫的核心。重復出現(xiàn)的“白鷺”是一首“詩”值得注意。而課后習題第1題也涉及到該句:“朗讀課文。說說你從哪些地方感受到‘白鷺是一首精巧的詩”。那么,該如何理解這句話呢?
首先,這是一個比喻句。語言美學論者指出,中國文藝理論一般將比喻分為兩種:一是比義,即用具體事物比抽象的義理,一是比類,即用具體的事物比喻具體的事物[2]。兩種情況都是為了達到生動形象的效果。也正因此,當代文學家秦牧認為:“美麗的比喻……像是童話中的魔棒,碰到那兒,那兒就會產生奇特的變化;它也像是一種什么化學劑,把它投入濁水里面,頃刻之間,一切雜質都沉淀了,水也澄清了?!盵3]可見,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象比具象,或者化抽象為具象??墒?,課文中這個比喻卻反其道而行之,化具象為抽象:本體是白鷺,喻體則是“詩”。把南方水邊常見的水鳥——鮮活生動的白鷺比作抽象的文類概念“詩”。這樣比,有什么審美效果呢?
要理解該句的審美效果,我們需要先理解兩個關鍵詞:“白鷺”和“詩”。在開頭和結尾兩段中,“詩”出現(xiàn)了3次。那么,什么是“詩”呢?
作為漢字的“詩”有很多種所指。根據(jù)作者提到的“散文詩”一詞,可以判斷,作者的“詩”指的是一種文學體裁,按照不同的標準可以分出不同的類別。比如古典詩,現(xiàn)代詩;抒情詩,敘事詩;田園詩,邊塞詩;散文詩,童話詩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說文解字》對“詩”字的解釋:“志也”。毛詩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倍爸尽迸c“心”“情思”息息相關,也正因此,“抒情”“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托物言志”等成為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極為重要的概念。而在本冊本單元導語中有這樣三句話:“一花一鳥總關情”“初步了解課文借助具體事物抒發(fā)感情的方法”“寫出自己對一種事物的感受”。寄托著作者情思心志的“事物”就成了意象。
“白鷺是一首精巧的詩”中的“白鷺”正是這樣的意象。那么,這個意象寄托了怎樣的情思呢?我們不妨先思考:作為一種水鳥的“白鷺”,與《翠鳥》《麻雀》《貓》等狀物類散文中的描寫對象有何不同呢?白鷺,是中國古代詩歌中經常出現(xiàn)的意象。我們很容易想起許多含有白鷺的詩篇,如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又如王維《積雨輞川莊作》:“……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除了古詩,詞作中也常出現(xiàn)白鷺的身影,如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常記溪亭日暮……驚起一灘鷗鷺?!庇秩鐝堉竞汀稘O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在這些詩詞中,白鷺的出現(xiàn),往往伴隨著江河、水田、溪流等空間意象,符合其生活習性。
其中,“水田”意象尤其值得關注——如果我們注意到白鷺還有其他的名字。典籍《爾雅·釋鳥》釋:“鷺,齊魯之間謂之舂鉏。”“舂”做動詞,是指把東西放在石臼或缽里搗去皮殼或搗碎,“鉏”古時同“鋤”,既可做名詞,也可做動詞,指弄松土地及除草。那么,人們?yōu)楹伟堰@種鳥叫做“舂鋤”呢?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羽蟲》引陸機《詩》疏:“步于淺水,好自低昂,如舂如鋤之狀,故曰舂鋤。”實際上,《爾雅》續(xù)篇《博雅》也將白鷺稱作“獨舂”,是據(jù)其單腿懸起立于水中捕魚的樣子。無論是舂還是鋤,都與農業(yè)生產相關,可以看出,從遠古時候,白鷺就是田園生活的一部分了。在另外一些詩作中,作者似乎著意于描繪白鷺與農耕的聯(lián)系,如楊慎《出郊》:“高田如樓梯,平田如棋局。白鷺忽飛來,點破秧針綠?!备性娖苯邮褂昧恕棒╀z”之名,如清·姚鼐《山行》:“布谷飛飛勸早耕,舂鋤撲撲趁春晴。千層石樹遙行路,一帶山田放水聲。”不只是換了個名字,被喚作“舂鋤”的白鷺似乎直接參與了“水田”風景的生成。
在這樣的視野中,也許我們會發(fā)現(xiàn),“白鷺”不只是杜甫《絕句》中象征自由與生機的、春日長空中的精靈,它們更是屬于田園山水的。由此,再讀王維《積雨輞川莊作》:“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也許我們會注意到“煙火”“藜”“黍”“菑”“山”“葵”等田園意象,會注意到“白鷺”與盛唐以王維為重要代表的“山水田園”詩歌流派的聯(lián)系。實際上,這一聯(lián)系在另外的詩篇中體現(xiàn)得更為直接,如宋·黃庭堅《池口風雨留三日》:“孤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水遠山長雙屬玉,身閑心苦一舂鋤。翁從旁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俯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p>
山水田園之間的漁樵耕讀生活景觀,讓我們想起《歸園田居》等詩文的作者、“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鐘嶸《詩品》)陶淵明。體現(xiàn)在田園山水詩中的“隱逸”情懷自然不是從陶淵明開始的,而是有著更為久遠的文化基因,如傳說中的許由潁水洗耳、巢父上游飲牛,又如《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樣,我們對“白鷺”的理解就從田園山水詩意象拓展到詩文、神話傳說等文本所體現(xiàn)出的中國隱逸文化。對于這一文化傳統(tǒng),作者顯然是熟稔的?!栋槨纷饔?942年10月31日,是《丁東草》三章(丁東、白鷺、石榴)中的一章,最初發(fā)表于1943年2月《文藝生活》第三、第四期,后收入小說散文集《波》中。而在第一章《丁東》中,作者就提到了“隱者”一詞。
有意思的是,關于“隱逸”,幾乎從一開始就包含思辨色彩。如晉代王康琚之《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矛盾的對立與轉化體現(xiàn)出濃郁的中國道家哲學的意味。
此外,值得提出的是,與隱逸有關的鳥意象,我們還會想起“鶴”,鶴的內涵較為多元,除隱逸,還可指長壽、富貴等,也許正因此,鶴意象在廟堂之上很常見,如皇宮器物、大臣朝服常見鶴型、鶴紋。比起居“廟堂之高”的白鶴,處“江湖之遠”的白鷺似乎更接地氣,更近田園日常與平民百姓,更符合田園詩與農耕文明的氣息。在科技高度發(fā)展的信息化時代,人們在享受自然科學成果的同時,也經歷著前所未有的精神困窘與異化,而“審美”則有助于抗拒這種異化,恢復人的完整性。在豐富多樣的東西方審美體系中,以“天人合一”為思想基礎、以自然審美意識為特色的中國古典美學,必將發(fā)揮更大的作用。而“天人合一”“自然審美”“道家哲學”思想等都與古老中國的農耕文明息息相關。
由此,我們對“白鷺是一首精巧的詩”的理解也許可以從“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等文學技巧的層面拓展到對隱逸文化、道家文化以及以農耕文化為基礎發(fā)展而來的華夏文明的理解。
有論者指出:“課文教學是我國語文教學長期實施的教學模式和教學方法?!詥纹n文為基本單位進行課文教學,在可預見的將來,將依然是我國語文教學的主要模式和教學方法?!盵4]抓住文學作品的典型意象,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作品的創(chuàng)作情思,有助于我們超越文學修辭藝術與表達手法的層面,聯(lián)系到作品相關的文化語境,進而上升到對文明的理解。這樣的解讀既有助于單篇課文的解讀,也有助于以單篇課文為基礎的教學資源統(tǒng)整。
注釋:
[1]葉朗.美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38.
[2][3]洛小所.語言美學論稿[M].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175,174.
[4]王榮生.事實性知識、概括性知識與“大概念”——以語文學科為背景[J].課程·教材·教法,2020(4).
[本文為上海師范大學校級文科項目“基于大概念的語文學科教學資源統(tǒng)整與重構”階段成果(編號:310-AC7031-21-003022)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