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亮
我沏好茶水的時候,老楊早到公司了。
老楊其實不老,只比我大三歲,1971年生的。因為面相長得著急,光明頂也開始閃耀四方。我跟他開玩笑:咱們辦公室陰天的時候不用開燈就能照亮我的前程。老楊說,那叫星星點燈,你以為我老了,不知道鄭智化?我沒說啥。老楊啊,你真的老了,你只知道鄭智化,可你知道B站嗎?知道鬼畜和彈幕是啥不?說你老你還不承認。老楊每天保持著七點半準時到公司的全年全勤紀錄,這倒不僅僅為了每月拿五十塊錢的全勤獎。老楊有一次給我透露了秘密:為了省水。早晨早來,可以到公司廁所里蹲足時間,大水一沖,家里的水就可以省下了。我說老楊你有點兒太算計了吧?老楊說,原先我就是這么說我爸媽的,怎么活著活著我就成了他們呢。
今天是老楊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他是來收拾東西的。公司競聘上崗,我們這個業(yè)務組新來了個二十多歲的90后當頭兒,老楊干了多年的科長讓董事長的這個小舅子頂了。一開始那個小孩兒來的時候,大家都拿他沒當回事兒。沒半年,老楊的工資開始降了。由原來的七千降到五千,再是三千,最后的這個月,降到了一千五,只比我們當?shù)氐淖畹凸べY高一點兒。這是讓你走人的節(jié)奏,工資一降,你干著就沒勁了,自己就會主動辭職走人,公司還省了一筆解除勞動合同的賠償費。老楊不是沒找過,可想整你有一千個理由,不想整你理由有一千個。老楊傷心,自己在這里為老板辛勤干了十年,到頭來還不如為老板看門的那只狗。前幾天老楊和我單獨一起喝酒,他喝著喝著竟然哭了,說我眼見五十了,父母八十了,孩子上大學了,媳婦在超市里當清潔工,自己的體檢報告說,主動脈開始硬化,正是想攢點兒錢備用的時候,怎么就要把我趕跑了呢?我的業(yè)務水平就那么低嗎?我說新陳代謝是常事,公司要發(fā)展,要拓展國際市場,你外語行不?懂國際貿易不?會編程不?會做廣告視頻剪輯不?連女流氓你都打不過了,說你說得有點兒殘酷啊,別介意。老楊聽我說完,沉默不語,摸了摸凸起的肚子,說了一句:作為失敗者的典型,我很成功。我說你也別太失落,跟過去比,你已經(jīng)很不錯了,大不了再找一份工。老楊悠悠地嘆口氣:這么大歲數(shù)了,誰要啊。
老楊這一準備走,整得我也難受起來,每天上班的心情比上墳還沉重。他比我就大三歲,下一個滾蛋的是不是我呢。可我又一想,我總比老楊強點兒,雖然沒當官兒,可這些年累積了點兒專業(yè)技術,混口飯吃總還行。其實我正為媳婦生氣。這個敗家的娘兒們,前陣子瞞著我偷偷買了個什么保健食品的單,說能返本還能賺錢,吃兩個月能活一千年。昨天晚上才告訴我,只回來了兩千五就完蛋了。兩萬多啊,說沒就沒了,我得小半年才能掙回來。我跟她大吵了一通,她倒不著急不上火地來一句:我不是也想賺點兒錢??!
你沒文化還學人家傻,讓我說你什么好呢?天下之大大不過你缺的那塊心眼兒。
我得趕緊把我的競聘稿敲出來,九點要開始一個一個地正式發(fā)言。老楊進來了,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沒有了往日的消沉。老楊說,我去找董事長了,還不錯,給了三個月的工資,按最高的那個月給的,嘿嘿。他笑笑。我說兩萬塊錢就把你收買了,賤!他一拍我的肩:你別說我了,你走的時候沒準兒比我還賤!這年頭除了爹媽和兜里的錢,什么都可能背叛你。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摞證書扔到垃圾筐里,那些都是他在公司里歷年獲得的什么先進之星先進標兵之類的證書。一邊扔一邊說:沒用了,擦屁股還硬。轉臉對我說:今天是競聘吧?我說是。他說你沒事兒,好好寫個競聘稿子,準能過。我走啦!
我站起來想送他,他一揮手:別送,用不著。他背起挎包下樓,腳步輕輕地,跟往常一樣。業(yè)務室里沒有一個人出來送他,雖然大家都知道今天他要走。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老楊走得是不是很浪漫呢。此時大家都準備著九點的競聘會,十個人留七個。我隔著玻璃窗,見老楊開著他的那個被我們稱作小驢兒車的北斗星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心里還有一絲感傷。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內線,8866。號碼一看就知道是誰的。鈴響不過三,我抄起電話:科長好,有事兒嗎?
你過來一下。
一共就五個字,電話線里我都能聽到他奶里奶氣的聲音。牛啥?不就是董事長的小舅子嗎?在國外鍍了層皮就在這兒冒充海龜來了,有意思嗎。我知道世界是你們的,但現(xiàn)在還是我們的,小心走道崴腳。人家陳天橋丁磊都是億萬級富翁,馬化騰劉強東還有我都是70后,張揚過嗎?聽你說話的口氣就來氣,不知道低調才是最牛的炫耀嗎。
推開門,他坐在黑皮大沙發(fā)椅子里,正在玩兒王者榮耀。辦公桌有點兒大,而他身材還沒有爆胎,與他有點兒不相配。
聽說你外語不錯?他揚起瘦長的臉問,嘴邊還有幾根有點兒彎曲的絨毛。面相長得小鼻子小眼兒的,就是顯嫩。這就是資本。
我說,還行。
那你把這個翻譯一下,要快。他扔給我一份外國廠家的技術資料,又放低了他的高貴的頭顱,盯著手機屏幕去了。
可我九點要競聘。我說。
競什么聘啊,你就別去了。大老爺們了,好好干就得了。那幫小屁孩兒整天逛淘寶天貓,我早就想整幾個走了。
他說話跟機關槍似的,每一個字都容不下一點兒思考的空間和時間。我很想跟他說,你不也一樣嗎,沒事兒了整王者榮耀斗地主三國殺,也不是什么好鳥。你還是海歸呢,這點兒事兒你都干不了,還用我出手?
可話到嘴邊,我還是說:玩兒到幾段了?
他停了手中的動作說:剛到鉆石。
那也比我強,我才到白銀。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感覺到了什么,說:你也玩兒?我說是啊,沒事兒的時候玩會兒,在家里。就是水平不咋地。
我特意加上了“在家里”那三個字。
他好像找到了知音:有時間上線,咱們一起玩會兒。
我說行。拿起資料想走的時候,他說,你等一下。他把手機扔到一邊,說:其實這份資料我會翻譯。我就是看看你最快多長時間搞出來,準確性怎么樣,就當競聘了。
小屁孩兒心眼兒還不少,可你終究落在我的套兒里。
我說別的不敢說,翻譯這個東西還行吧!轉身,我離開了他的辦公室?;氐诫娔X前,我定了定神,不能讓這小子小瞧了。我快速打開文檔界面,敲打了起來。二十分鐘搞定,五分鐘檢查一遍,兩分鐘送到他的辦公桌上。他眨巴了幾下小眼睛看著我:行啊大叔,我看看。他掃了一眼我翻譯的資料,說:不錯!
我有些自豪:技術翻譯的特點是被動語態(tài)比較多。
他打斷了我,指著他的電腦屏幕上的一堆代碼問:這個玩兒過沒?你編一下。EXCEL表里可以寫簡單程序,我想把業(yè)務各個模塊統(tǒng)計報表功能整合到一起共享,這樣就能省下兩個內勤了。
我盯了一下屏幕,說:沒玩兒過。
算了。他關了電腦頁面,說:我還要去開競聘會,回頭我自己弄吧。你把剛才翻譯的那個廠家的相關資料再搜集一下給我。
起身,他像孫悟空似的走出了辦公室。
我剛才的那一點兒自豪被他打擊得支離破碎。
競聘有點兒殘酷。誰都知道要裁人,但裁誰不裁誰,也許就在你的一個動作和一個眼神。當然了,太沒能力又沒后臺的除外。這樣的人在業(yè)務部也沒有,太差的也到不了這里,都是人精呢。會場氣氛有點兒緊張,連飛過的一只蒼蠅都小心翼翼。有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寫了好幾頁,一上來就對董事長科長吹捧三分鐘,自認為會吹得人家飄飄欲仙五迷三道,然后大談他的夢想前程,也有打感情牌說自己多么困難多么艱辛多么努力,對公司多么崇敬多么向往多么生死與共。唉,孩子,還是年輕啊,人傻不能復生了。
老娘來電話了。
看了號碼我的心臟就開始撲騰。去年老娘肚子里長了個大囊腫,一年里我的任務就是拉著她到處看中醫(yī)西醫(yī)中西醫(yī),吃西藥吃中藥吃偏方,還讓網(wǎng)上一個信誓旦旦的騙子騙了三千五百塊錢??赡莻€大囊腫越長越大,到最后,哪家醫(yī)院都不愿收了,說風險太大,不愿給做手術。那一陣子,我一邊工作一邊盯著快要高考的孩子一邊帶著老娘四處亂投醫(yī),便落下個毛病:只要看到家里的電話號碼,心臟便撲騰開來,先是急跳幾下,再平靜一會兒,才敢接電話。前陣子老娘打電話說實在疼得受不了了,沒辦法轉了三家醫(yī)院最后走的急診,簽了一大堆這個書那個書的之后,一家醫(yī)院才最終給做了手術。我知道我的心臟就是這一年多落下的毛病,一見老娘的電話號碼就有些怕得半死,生怕再出什么事兒。
你上班呢?老娘問。
是。我說。
你晚上下班的時候,捎一張大餅回來。
行。
我的心一下子落地了。沒事兒,一切還算正常。
競聘會很快就完成了,結果還要等兩天。幾個少婦在科長的屋里進進出出。風水輪流轉,怎么就轉到這個小屁孩兒身上了呢??刹环恍邪?,現(xiàn)在他手上握著生殺大權,這里的世界最終是他的了,只不過總覺得來得有些早。中午大家吃飯不像往常了,各自吃自己的,再也沒有先前的熱乎勁兒。大家都知道自己今天在這兒吃飯,過兩天就不知道能不能在這兒吃飯了。
我簡單吃了些自帶的米飯,加了一個雞蛋。中午是我最享受的時光了,可以靠在沙發(fā)上打一會兒盹兒。蒙蒙朧朧的我好像回到了從前我剛上班的時候。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開始,就出來自己找飯吃。干過半年建筑工地的壯工,干過配線電工,干過車工,開過數(shù)控線切割機,當過秘書,干過銷售,干過酒店的服務員、洗碗工、質量管理員,還干過什么,忘了。跳槽跳了十來個單位,都是干著干著就不開工資了,你得走人,找下一家。如今的這一家公司,算是最長的了,十年??晌腋吡说睦蠗钜粯?,奔五啦。我也折騰過,流汗流淚的事也經(jīng)歷了,可最終卻成為萬千普通人里的一員。愛拼不一定贏,但不拼什么都沒有。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歲數(shù)越大,越信命了。
微信響了一下,我拿起手機,是女兒。剛上大一。她費勁巴力地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學。我三年給她下的功夫比我高考的時候下的功夫都多得多,可她仍讓我失望了,連個211都沒考上。她也哭,也絕望。
給點兒錢唄。
朝你媽要去。
我媽說她的錢都投資了,過一陣才能翻番賺回來。
你媽沒說她以后能活一千年嗎?
什么意思?
沒意思。算了。我手里哪有錢啊。
你不是有小金庫嗎?
我現(xiàn)在只有褲衩了,還金褲。你要錢干嗎?
買雙鞋。
怎么又買鞋?你瞧瞧你們娘兒倆買的那些鞋,堆成山了。真是中了邪了。
算了,愛給不給。
你要多少?
不多,七百。
我的鞋沒超過二百的。上大學是不是特廢鞋?
看咱們倆關系不賴,打個折給你吧,五百。
三百吧。
四百五,最低了。
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算了,不跟你計較了。
這就對了。
她發(fā)了個謝謝老板的動漫。連“老爸”兩個字都懶得打了。
轉完賬,微信上我還剩五十。這就不少了,平常也就十塊二十的。所謂的小金庫,都在余額寶里存著,也就一萬塊錢。老娘做手術花了一部分,還剩下七八千。能有七八千的小金庫,知足吧。不像我的另一個同學,當了一家大公司的高管,整天在群里曬幸福。他說現(xiàn)在光公司的股份都持有一百二十萬股了。
我查了一下那個公司的股價,我的天,按最低的價格計算都上千萬了?,F(xiàn)在除了頭發(fā)白了之外,該有的都有了,車啊房啊什么的。小三有沒有不知道,他總是給人一種正人君子的樣子。我的另一位同學更邪乎,上高中的時候,上著課睜著眼能睡覺,是我們當時班里的兩大奇人之一。另一個是粗野派詩歌的創(chuàng)始人。這位睜著眼睛睡覺的主兒找關系進了銀行,1970年的,屬于大省心型人,混著混著人家就有好幾套房了,混著混著人家現(xiàn)在就什么都不干了,整天上幾小時的班,在銀行大堂里幫一群老頭兒老太太操作一下終端自助機什么的,一個月也能拿七八千。在這樣的一個三線城市,一個月七八千的日子還不擔心被裁是多么的幸福。
下午沒什么事兒。老楊走了,這屋里有些空蕩,還留著他的一些氣味和身影。有的人走了,一會兒就沒了,空氣就又回復到從前。也許老楊的氣味和身影待不了多長時間,明天就會消失。此時他在干什么,只有天上的太陽在看著。
電話突然響起,嚇了我一跳。我剛剛從中午的瞌睡中醒來,正準備收集那個外國廠家的資料。我看了一下手機屏幕,不是老娘的電話,這我就放心了。
是文勝。文勝姓文,總想在文化上邊勝人一籌,就取了這個名字。他就是我們上高中時粗野派詩歌的創(chuàng)始人。怎么說呢,他有些像射雕英雄傳里的老頑童,有點兒頑劣卻沒有頑劣的資本。家里沒錢沒勢,非想整個與眾不同。他的詩從沒發(fā)表過,成名作是那首《驢蛋》:驢啊,你為什么長兩個蛋/風啊,你為什么把我的心撕成兩半/愛情啊,我什么時候才能爬到你身邊。后邊的我忘了。
你在單位不?
在。
你們單位讓進不?
讓進。
那我到你們單位門口了,怎么門衛(wèi)不讓進呢?
你以為你是普京???我跟門衛(wèi)說一下。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門衛(wèi)。他這人就是這么離奇,總想玩兒個出人意料。
一會兒,他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穿一件黑色T恤,一條牛仔,騰騰騰上來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痛苦地呻吟了幾下。他臉上冒著汗,頭頂?shù)念^發(fā)早就沒了。
有事嗎?我問他。
沒事兒,就是找你待會兒。晚上有時間沒?請你吃飯,叫上幾個同學。
我說我晚上得看老娘去,改天。
那就改天。
我問你今天怎么有空兒來看我了?還空著手。
他胖臉呵呵一笑:忘了買狗尾巴花了,一會兒我去道邊上薅一把給你。
我說你給我馬不停蹄地滾!沒文憑還學人家長得丑,不聰明還學人家禿頭頂,累不?
他呵呵一笑。接著他問我:你知道良齊不?
我說知道,就是賣豬肉的那個唄,開了幾家糧油店,成天牛哄哄的。多少年不聯(lián)系了,不熟了。
他說,前天,掛了。心梗。
我哦了一聲。有點兒突然。他才多大?也是不到五十吧。
文勝說,1972年的,四十七。人生沒有開掛,他就先掛了。著什么急呀。
我說,今后你也要少喝酒了,你看你,跟懷胎九月似的。
他說,我這是九月奇跡。
接著他平淡地說了一句:我辭職了。
我一驚:什么什么?你怎么又辭職了?
他哈哈一笑:看把你嚇的。沒事兒!一個破工作有什么?還沒兩個驢蛋值錢。驢啊,你為什么長兩個蛋?
我說你打住,這是在公司,怎么快五十了還不改呢。
改不了了,就這樣兒了,快樂就好,呵呵。
我問他,為什么辭職?
他一臉憤憤然:那破單位,一共八個人,三個修理工,五個管理人員,老板,老板他兒子,老板他媳婦,老板他兒媳婦,加上我。今天上午我跟老板干起來了,我就看不慣他飛揚跋扈的樣子,對我還罵街,跟潑婦一樣。我對他說,我在你這兒上班,是有自尊的,不是找罵來了。你就不怕你祖宗從墳頭里鉆出來,抓你去背古詩詞?沒教養(yǎng)!然后我就辭職了。
我說你行啊,長本事了。今后怎么辦?
他滿不在乎的樣子:有什么了不起?再找一個唄。雖然快五十了,可我的心還跟十五一樣躁動著。
我問你的醫(yī)保社保什么的在哪兒?
他說,我沒有。都沒有。要那玩意兒干嗎。我現(xiàn)在是個裸奔者。
那過幾年你怎么退休?
退啥休呀,我要一直奮斗不息。我還沒開掛呢!最近我正在寫一個電視劇本,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繁華的城市裸奔的我》。
我一口茶水噴在地上:你可真行。
他笑了,笑得很流氣很奸猾很開心的樣子。
一會兒,他又跟我說起紅梅來。他知道我心里一直想著紅梅。他小聲對我說:你知道不,紅梅又離了。有一年多了。
我說不知道,早斷了。
其實我早知道了。她哪天離的,為什么離的,孩子跟誰我都一清二楚。紅梅是我心里的一個特區(qū),我跟誰都不愿說。
文勝說,機會來了啊,你要抓緊。
我就兩個字:沒戲??煳迨?,就當遠處的山景吧,看看就得。你得算賬,一離一結,要多少成本多少精力?
文勝說:萬一人家倒貼呢?
我說那你去吧。
文勝笑了:看來你是真死心了。得了,既然你不打算離婚結婚了,那就借我點兒錢吧。最近有點兒緊,剛辭職的那個破單位壓著我四個月兩萬工資沒給呢。
他在這兒等著我呢。我說你真是,有話直說多好,都多少年的哥們兒了,誰不知道誰呀。多少?
他說一萬成不?
我說一萬費勁。五千成不?
那就五千吧。他有點兒小失落:該還信用卡了。
我把自己的小金庫里的錢轉給他五千。他在手機上操作了半天。我說你怎么這么費勁呢,他低著頭,一會兒抬起頭說:好了。我是為了省十塊錢的手續(xù)費。一個驢肉火燒呢。
過得都這么小氣。
送走了文勝,我的微信一直響個不停。我拿起來打開,是紅梅。
忙什么呢這么長時間也不回復。急死了。
我回復:怎么了?剛才忙別的了。
她說我兒子要創(chuàng)業(yè),想辦個超市,你說行不?
我說行,年輕,干什么都行,失敗了再重來。你兒子一定會很優(yōu)秀的。
她聽了很高興的樣子:我也是這么想的。他想和別人一起合伙開,投資六七十萬的樣子。我已經(jīng)給了他二十萬了,還差五萬。你能給拿點兒不?你放心,三個月之內,我肯定還你。
我說我只能給你一萬,剩下的你再想辦法吧。我實在手頭有點兒緊。剛剛文勝拿走了五千。
他拿你錢干嗎?
和你一樣,手頭緊,闖不了天涯了。
她哈哈笑了,跟上學的時候一樣清脆。我喜歡聽她的笑聲,很干凈很純粹。從高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了,有一種沒受到污染的感覺。不像某些女人,畢業(yè)沒幾年,聲音和形體一起變態(tài)了。
今天怎么回事呢,又是一個借錢的。我從同事那里拿了幾千,又把自己僅有的幾千一起轉賬過去。小金庫暫時清空,就剩下一張卡了。
她說,你晚上有時間沒?我想喝一口了。上次你拿的那個紅酒不錯。
我說晚上不行,改天吧。我得去老人那里。紅酒還有,我一定給你留著。
她“嗯”了一聲。好一會兒,她問:你說話還算數(shù)不?
我知道她還記著那次喝多了酒我說過的話。我對她說,讓她等我半年,等孩子上了大學,老娘做完手術??涩F(xiàn)在一年快過去了,我只字未提那事兒。我就像個商人似的,一直在計算著收益和損失?;橐銎鋵嵅痪褪且粓鼋灰讍?,就看雙方的籌碼合不合適。哪邊兒太大都會失衡的,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我現(xiàn)在有點兒回答不了你。我說。
我就知道你說了也做不到。她好像未卜先知的樣子。算啦,我不強求你了。我的命,我自己做主吧,走到哪天算哪天。
你也別這么悲觀。我勸她。
我沒事兒,挺想得開的。兩個男人都背叛了我,我還傻呵呵的能企求你什么。就這樣吧,今后高興就好。
愣了一下,她問:你能給我開個綠色通道嗎?每周一次就行。我不要你負什么責,也不要你有什么結果。
我心跳了一下。我說,我不知道綠色通道是什么意思。
她說,你這么聰明,你懂。
我說,我真的不懂。
她說,你就裝吧,不愿意就算了,今后沒機會了。
再想說的時候,她下線了。
我把微信記錄趕緊都刪除了,好像真的做錯了什么。我回味著剛才她的微信。想不到自己這么棵老白菜也會有人想拱,很有一種成就感。夕陽透過玻璃窗,灑下一團光暈,映在了辦公室里,也映在我的臉上。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熱。啥歲數(shù)了怎么還這樣呢,是春不老醬菜還是喜之滋餃子?窗臺上的那兩盆綠蘿一周沒澆水了,葉子已經(jīng)開始打彎兒。我拿起手里的水杯,連同茶根一起全倒給了它們。你們也喝龍井吧,活著都不容易。
推開老人家里的房門,老娘正在做飯。手術后恢復得還行,能自理已經(jīng)是我心里最大的慶幸了。八十的人了,也許遲早有那么一天動彈不了,盡可能晚一天是一天吧。老父八十三了,正在看電視。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圍著樓轉轉,念叨一下這個院里誰誰死了、誰誰癱了、誰家搬走了。要不就是美國打敘利亞啦、朝鮮領導人和美國總統(tǒng)見面了等,仿佛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就在隔壁。這片老小區(qū)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頭兒老太太,年輕的人早到別處買了新房。只要進了院,一股老氣就會撲面而來。
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家,老娘就會念叨起老爹沒完。打了一輩子架,到老了也是江山不改。一進門,老娘問我:大餅買了沒?
我一愣:忘了。
老娘臉一沉:你說你都多大的人了,讓你買張大餅怎么都記不住呢?沒餅晚上吃什么?
我說我這就去買,我有電動車,一會兒就回來。
算了!老娘說,還有倆剩饅頭,熱熱得了。
美國和朝鮮談判了。父親跟我說。你說他們能打起來不?
我說打起來能給你多發(fā)點兒退休金???
父親不說話了。母親便開始絮叨:今天你爹坐在馬扎上,起不來了。讓我拉,我哪兒拉得動?我的胳膊還抻了一下,到現(xiàn)在還疼呢。讓他熱個面條,端鍋的時候一鍋面條全扣在地上了,我整整收拾了兩小時,我的腿也直了,后背也疼了。他現(xiàn)在除了看電視就是看電視,都看傻了。這要是總這樣下去,我怎么受得了?我也是八十的人了啊。
我嗯嗯應著。我有什么辦法?不上班我吃不上,上了班就照顧不了他們。媳婦是個四處游走的人,下了班不是麻將館就是去聽課,一心想著干大事業(yè)做幾個億的工程,做到快五十了也沒做成個雞窩。指著她照顧我父母,難啊!
怎么電視上演的那些開好車住好房有賢妻的好事兒一件都沒落我頭上呢。
吃完飯收拾了家伙。這些能干的事兒我盡量多做點兒吧,也省得讓母親一個人勞累過度?,F(xiàn)在即便是走不長的路對他們來說都成為巨大的挑戰(zhàn)了。好在,比那些一癱好幾年的父母強多了,我很知足。
半小時,我給老娘按摩的時間。是那天老娘說,我按摩后感覺很好,于是就天天按摩了。媳婦微信里悄悄發(fā)了個消息又刪除:我洗澡了。這是我和媳婦的暗號。多長時間了?記不清了。她知道自己犯了錯,搞丟了兩萬多,是想補救還是想以這種方式認錯和解?一會兒,又打來電話:你取三百塊錢吧,要現(xiàn)錢。老家來了個人,一個親戚沒了,我明天回老家一趟。
那個ATM機離家不遠,我經(jīng)常去。夜已成海,一切都浸在一片閃爍的燈光里。市聲如沸,車流如潮。夏天的夜,比其他時候多了一份熱情和活力。樹影婆娑,輕風幾許,各色的霓虹交織,灑下一片繁華。想起了一句話:城市的繁華只不過是一層精美的包裝。
ATM機的小屋里,燈壞了,沒有修。只有ATM機的屏幕閃出的光,映著小屋里或明或暗。一個人影在小屋里來回走動著,像在猶豫著什么。是等人取款的賊嗎?我心里一緊,遲疑著是否進去繼續(xù)取錢。
時間不晚,不會有賊傻到在這個時候搶錢吧,況且我還算是年輕力壯。推門而入,看清了。是一位老人,正在看小屋里的地方,想鋪開一張涼席而睡。這地方不錯,不冷不熱有免費空調,倒是個不花錢休息的好地方。我沒理他,直接取了錢。剛想轉身離開,他顫巍巍地發(fā)話了:小伙子,能給我一塊錢不?我一天沒吃飯了,想買個饅頭吃去。
這年頭騙子太多了,裝什么的都有。我在或明或暗的屏幕閃光下,看清了他大致的輪廓:蒼白的臉,滿是艱難的皺紋,圍著嘴邊的是一片凌亂的胡子,像是好長時間沒有整理。弓著腰,手里拿著半瓶純凈水。
你怎么在這里呢?我問。
唉,別提了。我自己賭氣跑出來的。
你哪里的?
滿城。
怎么不回家?
回家也沒人管我。我兩個兒子,都結婚有孩子了。前兩年我老伴死了,他們便不再管我了。我的老房子離兩個兒子都很近。一見我開門找他們去,他們就關門,要不就開上小車,一家子走了。
我遞給了他一塊錢。他連聲說著謝謝。我問:你為什么不去找他們評理?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呀。
他說找他們也沒用,連門都不開。老了,就跟東西一樣,該扔了,沒用了。
我便告訴他,可以找村委會,找法院有免費的法律援助,或者找個律師幫忙起訴。他聽了,說:謝謝你小伙子,我明天就回家找他們去,我先去村委會。不行就按你說的。
他叫我小伙子,我很高興。我對他說我快五十了,他左右擺著頭看了看我,說,不像不像,最多不過四十。
但愿他說的是真話。我又給了他十塊錢,當作明天的公交車路費。
看了看手機日歷,我的生日就在今天??赡赣H好像把這個日子忘了。每年都是母親記著,生日的時候給我做碗面條吃。算了,感覺這樣也不錯。
我加快了腳步。前方,有一盞燈亮了起來?;丶野桑魈爝€得上班呢。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