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升
是誰這么缺德,遭天殺呀!
我趴在被窩里,聽到房后一個女人尖厲的聲音。我喊在外屋做飯的母親,母親打開北窗戶,外面的聲音真切起來。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把枕頭往旁邊使勁一甩,騰地跳下地,幾步竄到母親跟前,看到后院馬大新的母親像一條瘋狗,在院子里,東竄一下,西竄一下,來來回回地罵。
馬大新的父親從屋子里跑出來,一邊走一邊扣著衣服上的扣子。走到馬大新母親的身邊,急三火四地問,吵吵啥?一大早晨的,又是誰挫了你的肺管子?馬大新的母親聽自己的老爺們這么說,簡直要瘋掉了,露出兩個突出的門牙,好像要咬馬大新父親的肉。
叫你晚上精神點(diǎn),你就是當(dāng)耳旁風(fēng),死豬一樣呼呼地睡,讓人抬走了都不知道,攤上你這樣的老爺們,真是我命苦啊!
馬二新也從屋子里跑出來,站在父親的身后,馬二新好像在和母親打聽原因,但聲音不大,我隔著木柜,伸長耳朵,還是聽不清她們兩個人的對話。
但我卻看到馬二新也像她母親那樣變成了一條瘋狗,她一邊在院子里繞圈走,一邊罵,好像怕村子里的人都聽不見,她又跑到園子里,站在一棵李子樹下面,使勁地罵。
別看她只有八歲,罵人的水平絲毫不比她母親差,甚至比她的母親罵得更狠,都罵出花花來了。但馬二新還覺得不解氣,三下兩下,一下子站到園子的墻頭上,這樣,就彌補(bǔ)了她個頭的不足,一下子變得比她們家所有的人都高大,聲音也在空中提高了幾度。我真切地聽到,吃了我家的李子,生了小孩沒屁眼兒。我一下子笑了,我盡管和馬大新一個年齡,比馬二新大三歲,還是第一次聽一個小丫蛋兒罵出一個老娘們兒才能有的水準(zhǔn)。母親說,這孩子,啥話都敢說。我重復(fù)著馬二新的話,生了小孩沒屁眼,母親拽我的耳朵,說不要亂說。我還是不停地說,母親要打我,我泥鰍一樣從母親手下跑出來,去馬大新家的門口看熱鬧。
馬大新家的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群人。馬大新的父親也開始了合罵。我和幾個小家伙擠過人群,跑到馬大新家的李子樹下,頭幾天我還看著紫紅紫紅的大李子,一個都不見了,只剩下了一樹的葉子。
馬大新不慌不忙地從屋里走出來,看見我們幾個進(jìn)來,過去勸那幾個罵紅了眼的家人。但那幾個人好像開足了馬力,根本停不下來。馬大新拿起一塊石頭,朝墻角打去,啪的一聲脆響,蹲在墻根下的一塊舊玻璃碎成幾塊,三個罵人的人一下子停了下來,看著剛才還算完整的玻璃。敗家的玩意兒,你瘋了?母親開始把還沒撒夠的氣甩到這個不知好歹的傻丫頭身上。馬大新不緊不慢地說,吵吵啥呀?誰吃不是吃呢!
馬大新的母親拽過馬大新的父親,氣急敗壞地說,你聽聽,你看你做出來的玩意兒,說的是人話嗎?我費(fèi)勁巴力地看著,讓你們省著吃,我都舍不得吃一個,你這個喪良心的玩意兒,竟說出這樣的話?
馬大新的父親自然要站到馬大新母親的一邊,他覺得馬大新不幫著他們罵就是十惡不赦了,現(xiàn)在還說出比外人還外人的話,那簡直就是豬狗不如。他抬起腳,想去踢馬大新的屁股,但馬大新的腿比他父親更快,她噌地一下,躲到我們幾個的后面,說,誰吃都是吃,進(jìn)肚比爛掉扔了強(qiáng),小心眼兒。
馬大新說的是實(shí)話,她們家五個丫頭,父母看不上,過日子又細(xì),樹上的李子和桃,不讓她們多吃,有的時候,都是爛掉了,才讓她們吃。
父親抓不到馬大新,母親也不好在眾人面前拿孩子撒氣,她一邊看著躲在我們身后的馬大新,一邊說,你說得對,就他媽我們心小,你的心大,我看你趕明個別叫馬大新了,就叫馬心大。
馬心大就馬心大。
馬大新不知道是故意氣她媽,還是真沒拿丟了一樹李子當(dāng)回事,反正打那以后,我們就沒人叫她馬大新,都叫她馬心大了。
要說有個外號也不算什么砢磣事,俗話說,沒有外號不發(fā)家,我們村子里就有幾個有外號的大人。他們有的是以長相來論,例如,大嘴猴,他的長相確實(shí)和嘴大的猴子有九分相像。有的從性格而來,例如,李大白話,他瞪著眼睛說瞎話。還有的從說話的聲調(diào)而來,例如,張春才,人們都叫他小護(hù)脖喇。護(hù)脖喇就是烏鴉,站在墳頭上嘎嘎叫,我們細(xì)聽聽,這個外號還名實(shí)相符。除此之外,名字念諧音,但意思變丑的也有,像我們班的楊鵬,我們就把他叫成羊圈,因?yàn)樵谖覀兡莾?,羊圈也可以說成羊棚。但把名字顛倒過來變成招笑的,還是少見。如果沒有她母親的提醒,我們即使整天在一起玩,一起上下學(xué),都沒有想到她的名字還可以這么顛倒過來叫,中國的漢字啊,真是神奇?zhèn)ゴ蟆?/p>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的馬大新確實(shí)有很多心大的事。
我們生產(chǎn)隊在毛主席去世前就買了電視機(jī),雖說只有十二英寸,比電影熒幕小很多,但每天晚上我們都早早地去隊部等著,等管電視的下鄉(xiāng)青年一開門,一窩蜂往門里鉆,丟鞋掉帽子,是經(jīng)常的事。
馬心大在電視上看到運(yùn)動員從高臺上跳水,也領(lǐng)著幾個妹妹從豬圈棚上往下跳。可馬心大卻忽視了臺下的條件,人家運(yùn)動員跳下去的地方是水池,可她家豬圈棚的下面是糞池,表面看起來都是水,但電視里的水是清水,而她家的糞池經(jīng)過沉淀,上面是清水,下面是淤泥。馬二新看不上馬心大,馬心大只能領(lǐng)著三四五玩。三四五年紀(jì)小,看著黑乎乎的下面,誰也不敢跳。馬心大是大姐,自然要起帶頭作用,另外,這個想法也是她出的,她不率先示范,也沒有號召力。
馬心大學(xué)著運(yùn)動員的樣子,信心滿滿地走到豬圈棚的邊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嘴里念念有詞:預(yù)備——跳,隨著話音,她起步,雙腳并攏,撲哧一聲,插進(jìn)黑乎乎的泥水里。她張開雙臂,慢慢睜開眼睛,看看三四五是不是露出羨慕的眼光。但她們好像都膽怯了。
跳——馬心大向她們發(fā)出號召。
三和五膽子小,小四相比之下,要勇敢得多,就在馬心大還沒看真切的工夫,也撲哧一聲插進(jìn)黑泥里??墒切∷膮s忽略了她和大姐的身高,馬心大站在里面,泥水才在她的肚臍下面,但小四卻像一頭小豬崽入水,先是腿看不見了,接著是肩膀看不見了,她兩個小手在空中舞著,喊大姐喊爹媽。
她媽從屋子里跑出來,馬心大不但沒拽出小四,自己也在往下沉,兩條細(xì)腿像灌了鉛,想拔出來,哪怕是挪一步,都比登天還難。馬心大的母親又變成了一條瘋狗,但她今天罵的聲音遠(yuǎn)沒有那天大,拽出小四,扔下馬心大就走。馬心大喊著母親,但她的母親好像根本就沒聽見,回過頭說,你不是心大嗎?有能耐你就自己出來。
幾個小家伙喊著大姐,喊著媽媽,可馬心大的母親真是氣壞了,拎著上下淌黑水的小四,徑直往洋井邊上走。
馬心大絕望了。
還是下地回來的父親把她從黑泥里薅了出來。看著泥乎乎的馬大新,她的父親唉聲嘆氣,一邊聽著她的解釋,一邊說,大新啊大新,你是咋想的?當(dāng)初我說不起這個名,你爺爺非得不聽,大新啊大新,你可真是心大。
現(xiàn)在有的學(xué)者說,名字其實(shí)就是一個人的生命符號。這話好像真有道理。自從馬大新母親叫出這個顛倒的名字,就好像是一種生命暗示,馬大新一步步朝著馬心大走。
夏天,馬心大領(lǐng)著四五在村外的地頭放豬。天熱,豬在地頭吃草,她卻領(lǐng)著四五在下過雨的車轍里洗澡,樂夠了,玩瘋了,豬卻鉆進(jìn)莊稼地里不見了。她領(lǐng)著小四在高粱地里找,小五跑回家報告。母親氣得拎著燒火棍子往村東頭跑,邊跑邊罵,待來到地頭卻沒看見豬,看見的是從地里鉆出來的渾身是泥的馬大新和小四,沮喪到了極點(diǎn)。她母親寧愿先看到的是豬,也不愿意先看到馬心大。說實(shí)話,那個時候的豬,比馬大新金貴,要是讓生產(chǎn)隊看青的看見,洋炮“轟”的一響,那過年的肉就沒了。好在那頭豬還真成全人,從地的西頭進(jìn),從地的東頭出,吃飽了,一聲不響地回家了。要不然,馬大新身上的燒火棍子印,還要添上幾道。
深秋的時候,看著天熱,但河套里的水涼,立秋過后,在河里洗澡,那是要感冒發(fā)燒的。馬大新的父母在稻田里收稻子,她領(lǐng)著三四五在河邊玩,趁著父母沒注意,幾個人悄悄坐到不深的河水里,要不是她們瘋得忘乎所以,父母還沒有想到馬大新又成了馬心大。馬心大除了挨罵,什么事都沒有,倒是小五晚上發(fā)燒,馬心大又挨了母親一棍子。
說是馬大新心大,但我們感覺她不傻。甚至比我們這些同齡人還有心眼。
——她可以把家里園子快熟的香瓜咬一口,感覺還有點(diǎn)苦,怕父母發(fā)現(xiàn),把咬過的香瓜倒扣過來。
——那個時候,我們星期天和每天放學(xué)后,要去給豬剜菜。天氣熱,鉆進(jìn)莊稼地里,用不了多久,就是渾身淌汗。一起剜菜的人多,有的時候趕不上菜多的地方,想在天黑之前,剜滿一筐,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們幾個看著怎么找也填不滿的菜筐,坐在地頭發(fā)愁了,生怕回家挨父母的訓(xùn)斥。我們幾個蔫頭耷腦地走在夕陽西下的小路上,想不出圓滿交差的理由。走到河套邊,馬心大說,洗菜。我們都半信半疑,把筐里的菜倒進(jìn)河水里。熱得發(fā)蔫的苣荬菜、苦麻子、打碗花,在河里洗個澡,泡一會兒,立馬精神了,滿血復(fù)活,再往筐里一放,原來還不到筐沿的地方,現(xiàn)在卻滿滿的一大筐了。
——別人都拿小的,馬心大卻挑了四穗大的。我們念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有校田地,春種秋收,我們不愁沒活干。擼蓖麻,撿棉花,搓玉米,樣樣都會。但誰都知道,搓四穗小個的玉米和四穗大個的玉米,哪個速度快。我們都早早地完成了任務(wù),馬心大的一穗還剩半穗。我們都幸災(zāi)樂禍。但老師卻不像我們這么想。她不但表揚(yáng)馬心大的無私,還讓我們幫她搓,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馬心大還撿便宜賣乖,說,我就知道你們耍小心眼,肯定吃大虧。呵呵,一副事前諸葛亮的樣子,讓我們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但馬心大的心思卻真的沒放在學(xué)習(xí)上,她不是學(xué)不會,而是不想學(xué),就是考試答卷,她都圖省事,照同桌的我一抄了事。有一回考試,老師講卷之前照例要先念成績,竟然出現(xiàn)了兩個甄志強(qiáng)。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因?yàn)槲覀儼嘀挥形乙粋€甄志強(qiáng),那么,那個假甄志強(qiáng)是誰?老師讓學(xué)習(xí)委員把卷子發(fā)到每個人手里,然后讓我和馬心大辨認(rèn)哪個是我的。我自然認(rèn)識我的筆體,而剩下的那個署名甄志強(qiáng)的卷子就是馬心大的。這個懶丫頭,抄答案你就抄唄,索性連自己的名字都懶得寫,直接將我的名字抄到她的卷子上。
老師說,馬大新,你的心比倭瓜還大。
小學(xué)畢業(yè),我們上初中,馬大新也跟著去了幾天,就不念了。她的父母也不著急,說一個外姓的東西,早早地找個人家得了。我還沒上大學(xué)的時候,馬大新就結(jié)婚了,找的人家離我們村不遠(yuǎn)。她的爺們兒拿事,過日子是一把好手。
我放假回家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馬心大的故事,一個比一個逗人。
說有一回,馬大新從外面溜達(dá)回來,她的爺們兒正撅著屁股從豬圈里往外揚(yáng)糞,馬大新恰好走到豬圈墻外,沖里面干活的爺們兒喊,你停一會兒,我過去你再扔。爺們兒說,我等你回話。放下鐵鍬,直起身,在那兒喘氣??勺蟮炔灰婑R大新過去,右等也不見馬大新回話。就從豬圈里走出來,想看看馬大新是不是過去了,要是沒過去,萬一揚(yáng)到她身上,那就不好說話了??伤哪腥丝丛和鉀]見馬大新,以為她進(jìn)屋了,到屋里還是沒人,再仔細(xì)一聽,馬大新的聲音在鄰居的屋子里傳出來,這個家伙原來把知會一聲也給忘了,白白地耽誤了一陣活。這還不算恨人,馬大新澆園子,人家都是澆完一池子,把口子堵上,再澆下一池子,馬大新可好,老爺們兒讓她澆五個池子,她把所有的池子都開一個口子,自己站在墻邊,和鄰居說閑話,結(jié)果,各池子都沒滿,還淌得到處都是水。回來的爺們兒訓(xùn)她,她還振振有詞,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兒。我的母親說,這都不算事。這個馬大新真是心大,結(jié)婚不少年了,家里的幾塊地具體都在哪兒,她還真說不清。
20世紀(jì)90年代的時候,鄉(xiāng)村里也開始玩麻將了。我一直認(rèn)為這是翻身農(nóng)民得解放的一種標(biāo)志。因?yàn)樵谖业挠∠罄?,玩麻將,是電影里剝削農(nóng)民的地主老財們才有的娛樂方式。現(xiàn)在,電影里的地主老財們沒有了,但他們茶余飯后消磨時光的方式,轉(zhuǎn)移到農(nóng)民的身上了,是不是改天換地的變化?
這種變化先是出現(xiàn)在馬大新男人的身上。他先是跟人家學(xué),學(xué)會了,就覺得白費(fèi)手指頭沒什么意思,就五毛錢一鍋。馬大新先是不讓自己的男人玩,因?yàn)榫臀覀冞@一代人看來,凡是過去地主老財們玩的東西,都是烏七八糟的玩意,會把一個正經(jīng)過日子的好人變成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的人,時間一長,就會敗家,不過日子。但馬大新的男人也和村里的其他爺們兒那樣,認(rèn)為這是正常的娛樂,跟過日子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同時,也是跟上形勢,聯(lián)絡(luò)感情發(fā)展關(guān)系的一種方式。馬大新見勸不動自己的男人,就反其道而行之,你玩,我也玩。馬大新也不笨,一學(xué)就會,還精通得快,癮頭上來,比他的男人還大。漸漸地,由從別人家里玩,開始到自己家里玩。有時候到了飯點(diǎn),就要供飯。
那一天,幾個人要吃牛蹄筋,這是一個慢活兒,要大火燒開,小火咕嘟咕嘟地慢燉,才能爛糊,才能入味,也符合玩牌的節(jié)奏。先是馬大新的男人參戰(zhàn),馬大新在廚房收拾牛蹄筋,大火燒開,鍋里的牛蹄筋在液化氣爐子上熱氣蒸騰。屋子里的牌局,絲毫不比廚房里的熱度差。馬大新的男人雖然好玩,但手氣差。馬大新一會兒屋里,一會兒廚房,幾次要求自己的男人下來,給自己騰地方。但自己的男人就是不見黃河心不死。馬大新說,你別玩了,褲衩子都快輸丟了,趕緊去外屋看看鍋,我替你打幾把,換換手氣。
男人一會兒從廚房進(jìn)來,說,你看著點(diǎn)鍋,湯不多了,我去商店,買啤酒。馬大新說,知道了。她的男人還是不放心,走到廚房,轉(zhuǎn)身又趴著門,說,你可盯著點(diǎn)。馬大新急赤白臉地回應(yīng),知道了,這個啰唆。
又打了幾圈,坐在東面的二連子嗅嗅鼻子,說,啥味兒?有人說,啥味兒?你手的臭味兒。二連子剛剛打丟一張好牌,他的下家拿話懟他。二連子又嗅嗅鼻子,說,真有味兒。幾個人也停下手,都嗅嗅鼻子,好像有,又好像沒有。馬大新說,你們幾個手臭,鼻子也不好使啊,抓牌。幾個人的手又嘩嘩啦啦地抓牌。結(jié)果,馬大新上聽得一手好牌,讓孫天福截和。馬大新把面前的牌一推,說,抓下一把。
這把牌帶勁,不缺幺,不斷九,餅條萬齊全,三對順子,兩個白板做掌,只要吃上兩口,就能把三家悶大山。馬大新的心再大,也開始狂跳了,她眼睛盯著三家打的牌,同時注意三家臉上的表情,她善于從對手的表情上看出他們的牌底。二連子打出一個一餅,又嗅嗅鼻子,說,嫂子,你聞聞,好像有煳味兒。馬大新打斷他,說,出牌。另外兩個人也說,真的有味兒。馬大新已經(jīng)上聽,厲聲喊道,打牌——
她的男人從外面進(jìn)來,廚房里都是黑煙,關(guān)火,掀開鍋蓋,里面的牛蹄筋,都變成了炭燒。
開始收秋了,地里的活一多,村子里就沒人玩麻將了,都著急忙慌地往家里收糧食。這些年,各種機(jī)器代替了馬拉驢馱,尤其是電動三輪的出現(xiàn),個人家都把驢馬淘汰了,驢馬吃草吃料,還要人常年照看,這三輪車,不用往那兒一放,想用了,充電一次,也用不了幾毛錢。除了下地干活,還能上街趕集。農(nóng)民現(xiàn)在如果不出去打工,一年真正的地里活,用不了一個月,剩下的時光,就是玩麻將。村子里剩下的人都是六十多歲的老頭老太太,想出去打工,沒人要。地里也不種費(fèi)事的高粱、谷子、芝麻,都是省事的玉米。機(jī)器種,機(jī)器打藥,機(jī)器收,馬大新兩口子都在家種地,一年閑大半個身子。入冬了,糧食上場,在家閑得慌,不在家里招局,馬大新又時常出去玩。
那是一個飄雪的夜晚,馬大新從牌局上下來,走到街上,積雪已經(jīng)快到腳脖子了。北風(fēng)也大,樹梢嘶嘶地叫,雪粒兒打到臉上,麻絲絲地疼。馬大新沒走大門,她知道這半夜時分,自己的男人早把大門鎖了,她經(jīng)常從北墻跳進(jìn)去。今天也不例外。
撲通,馬大新雙腳落到雪地上,墻頭上尾隨而來的雪,灌進(jìn)她的脖子,馬大新涼得一哆嗦。她直起身,用手扒拉掉脖子里的雪,她只想三步兩步跑回屋里,鉆進(jìn)熱被窩,再悄悄地探出身子查錢。今天,她的手氣不錯,贏了三家,兩口子一個星期的伙食不愁了。她往前走了幾步,感覺場院里有響動,好像是人的腳步聲,她揉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長時間坐在燈光下,冷不丁處在黑夜里,眼睛模糊。她朝著西面看看,那是昨天打完的玉米,五十多袋子玉米堆在那里,高高的玉米瓤子堆,擋住了她的視線。
不會有小偷吧?
這個念頭在她的腦子里一閃,她的心開始緊張,雖然說在自己家的地盤,作為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還是有點(diǎn)害怕。她要把這個情況,快點(diǎn)告訴自己的男人。她加快了腳步,沒用幾分鐘,就跑到房前,男人在家,自然會給自己留門,她推開門,三下兩下褪掉衣物,哧溜一下,鉆進(jìn)自己的熱被窩里。她的手涼,腳也涼,心再狂跳,也上不來熱度。黑暗里,一只大手把她輕輕一攬,她從冰里掉進(jìn)火里。男人的被窩太熱了,男人的身子更熱,馬大新太困了,她在男人的懷里融化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對男人說,昨天晚上我跳墻進(jìn)來,好像聽到場院里有腳步聲。她的男人一驚,骨碌起身子,穿上衣服,推外屋的門,卻怎么也推不開??隙ㄊ切⊥蛋验T給頂上了。
馬大新,快出來。她的男人在外屋喊。馬大新來到外屋的窗戶前一看,滿院子都是積雪,一直堆到了窗臺。
不是小偷把門堵上了,是大雪封門。馬大新記得這是她六十多年來,第一次遇到這么大的雪。他們推開窗戶,伸出鐵鍬,站到窗臺上,鏟出縫隙,再跳下窗臺,把門前的積雪清理出來,就渾身是汗了。待把通往場院的小路鏟開,扒開堆玉米的地方,五十多袋子玉米只剩下不到十袋。事后有人問馬大新,你怎么這么心大,過去半宿你才說?老牛沒往死了削你?馬大新說,他敢?要不是我跳墻進(jìn)來一沖,剩下那幾袋,怕是也一袋不?!?/p>
瞧瞧,馬心大顯然還成了功臣。
但馬心大的運(yùn)氣好。她的男人著急過后,摸摸禿頂,說,沒事,丟不了。這么大的雪,道又不平,他們走不遠(yuǎn)。馬大新的男人好像能掐會算,鎮(zhèn)里用鏟車清理各村的道路,還真在通往邊里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扔在路邊的玉米袋子。估計是雪大風(fēng)猛,小偷出村的時候就不好走了,他們?nèi)酉录Z食,輕裝而逃了。
都說嘴大吃八方,心大運(yùn)氣旺。馬大新這類的事情還真不少。頭些年,人們還按照老方法,放秋壟。因?yàn)榘凑绽弦惠叺恼f法,鋤頭底下有水火。經(jīng)過夏季的雨水沖刷,地表板結(jié),上面的水下不去,底下的水汽上不來,在莊稼收割前的入秋,還要鏟一遍地。東北的秋天早晚溫差大,但也是上糧食的時候。鉆進(jìn)莊稼地,就好像進(jìn)入桑拿房,臉上淌的汗像一條條小蟲子,順著身子一直爬到鞋里,尤其是汗液爬過的臉上再讓莊稼葉子一劃,等于傷口上撒鹽,鏟過一片地,就是受一次大刑。秋傻子曬死人,每年,都有幾個不要命的老家伙在地里中過暑,嚴(yán)重的還真丟了命。但馬大新卻從來沒中暑,等到收秋的時候一看,都是把地的兩頭一鏟完事。村子里的人乍一看,還與別人家的地沒有什么兩樣,但馬心大的地,中間荒著呢!男人說她,她還不服,是我重要還是玉米重要?男人自然能掂量出兩者的分量,還要說的話,就沒意思了。
馬大新就是這樣,啥事都想得開,別人搶先,她從不計較。這幾年,遼西大旱,年年春天雨少風(fēng)多,好不容易挨到了五一,晚上下了一場雨,地皮濕了三四指。老話說,春天早種一天,秋天早熟十日。農(nóng)時不可誤,誰都想早點(diǎn)把種子埋進(jìn)土里,按馬大新的說法,那叫入土為安。按說,馬大新自己家有種地的機(jī)器,應(yīng)該可著自己家種,可是家族的兩個嫂子都想先種。男人心里不愿意,想讓馬大新放炮。馬大新嘴一噘,年年讓我當(dāng)壞人,我也不傻了。那就可著兩個嫂子家種。本來雨水下得不大,機(jī)器一豁溝,太陽一曬,等合上壟,泥土看著濕潤,但其實(shí)里面就沒有多少水分了。兩天過去,輪到馬大新種自己家的,就等于干埋種子了。接下來的十天沒雨,先種的人家沒出來幾棵苗,馬大新家后種的更是不見一棵苗。不見苗的,還是好事,種地就怕芽干,這是最糟踐人的,種子剛發(fā)芽,泥土里的水分不夠,還沒等鉆出地皮,芽子就干癟了。等又下雨,兩個嫂子家重新種地,而馬大新家后種的,苗,出全了。
從報社退休后,坐辦公室的人該落下的毛病,我都有了。頸椎病,腰腿疼,前列腺肥大,一樣不少。老伴叫我到外面走走,但我嫌風(fēng)景區(qū)人多,就經(jīng)常回到老家雅漠營子。也時常碰上馬大新。我面皮松弛,眼袋腫大,腰也彎了許多??神R大新還是那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砢磣也不好看,感覺歲月真的忽略了她。
我們上班的都是一個孩兒,馬大新兩口子是農(nóng)民,不受政策限制,兒女雙全。兩個孩子她也管得少,但各個出息,一個在大學(xué)里教書,一個在市里開診所。我的職業(yè)病犯了,要采訪她。她說,你可別扯了,孩子都是孩子,只是養(yǎng)法不同。你們的孩子是飼養(yǎng)雞,我那是溜達(dá)雞,自己打食吃,我和他爸沒能耐,要是靠我們,早晚得餓死。
我說,你真的不見老。
她說,你忘了,我不是心大嗎?
我說,你能活一百二十歲。
馬心大說,你可拉倒吧,我可不想活那么大歲數(shù)。到時候,眼前的人,一個都不認(rèn)識,還活著有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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