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童 陸春祥 俞勝 劉笑偉
為弘揚柳青“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創(chuàng)作精神,2020年10月30日上午,由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中共吳堡縣委、吳堡縣人民政府主辦,陜西省青年文學協(xié)會等單位承辦的柳青文化園開園儀式暨紀念《創(chuàng)業(yè)史》出版60周年全國文化名家走進柳青故里采風活動在陜西吳堡縣舉行。來自中國作家協(xié)會、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榆林市、吳堡縣和中省市的各大主流媒體的記者等二百余人出席了開園儀式。隨后,與會作家、學者走進毛澤東東渡紀念公園、黃河二磧、黃河奇石館、吳堡古城等地考察并座談,創(chuàng)作了一批質量上乘的佳作,現(xiàn)將部分作品選發(fā)如下。
柳青的感召
吳堡的發(fā)音陜西話叫吳堡(bǔ),北京也有這類似發(fā)音的地名,如老魯迅文學院的所在地就叫十里堡(pù)。但不管是叫堡(bǔ)還是堡(pù),其意思都是小而又被土凹圍成的城。十里堡的魯迅文學院,校園只有盈尺之地,但這狹小的“文學之城”里卻走出了莫言、遲子健、嚴歌苓等一大批享譽國內外的作家。
吳堡似也是有這縮影,一個被稱為全國最小的縣城,人口僅八萬人,卻有一個大作家柳青矗立在黃河岸邊。柳青塑像探身在臨河的街道上似有了一種象征意義。這是他的故鄉(xiāng),這是他的出生地。他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業(yè)史》是否有這出生地寺溝村的印跡尚不得知,因小說是在關中皇甫村完成的。吳堡被當?shù)厝朔Q為“天下第一村”讓人聯(lián)想起紹興魯迅的故家也被稱為“天下第一家”。這雖是一種探幽索居的追夢,但實際上作家的創(chuàng)作本身同故鄉(xiāng)并無太多的搭葛。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是虛構的,魯鎮(zhèn)也并不存在,雖說百草園等是有著童年的記憶,然他更多的作品是在上海、北京等地完成的。柳青也是,他出生在此,他創(chuàng)作的空間則在廣闊的思維與氣場中。
北京曾召開過柳青百年誕辰追思會,作協(xié)各口領導和作家們一并到齊,默哀,追思,暢談。但總覺他與現(xiàn)時代多少有些隔膜,年輕人不知,同齡人也多有淡忘。因他的號角吹得太早,他的離去也屬悄然而逝。隨后,中國農村被各種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蕩滌著,扭動中,柳青和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也似被淹沒了。上世紀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初始的熱情與奮發(fā)都逐漸風平浪靜了下去。
走進柳青文化園,看到沿街坡而上的作家壁刻畫,感到在這些作家筆下寫出的那些作品的源頭所在。中國寫鄉(xiāng)村變革的文學作品應有不少,文學成果也由此體現(xiàn)。從最早寫土改的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到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及后來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都無不打上那個時代的烙印。陳忠實的《白鹿原》與莫言的《生死疲勞》是今天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反省與反思。但終其一點,便是人們怎樣在那片含辛茹苦土地上艱難生存的過程,盡管這探索有些曲折和艱難。
今天扶貧脫貧奔小康的愿景與目標,似同《創(chuàng)業(yè)史》中描繪的農業(yè)生產合作化運動有一脈相承的地方。梁生寶就是今天的扶貧工作者,不同的是小說中的對立面郭世富和郭振山兩人不應成為他的“敵人”,而應成為融資開業(yè),調動起積極性的合作者。新中國成立之初,農民急需組織起來,有一個同心協(xié)力改天換地的生活追求?!秳?chuàng)業(yè)史》便是這一景況的縮影。半個多世紀來,農村從合作化運動至人民公社再輪回到“包產到戶”,似都要想喚起農民的生產熱情,合理運用生產資料,互助合作,共同致富。今天各鄉(xiāng)村脫貧“一個都不能少”的重任,應該是當年合作社運動內在的深化體現(xiàn)。
將松散的農民個體聚力前行,共同奔小康,應該說是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開始了。當年從美國耶魯大學博士畢業(yè)的晏陽初脫下紫衣在河北定縣,就進行過“鄉(xiāng)村改造”的實驗。這實驗不只是生活改善的脫貧、合理地運用勞動果實,更需精神文化上的脫貧,于是辦夜校教農民識字、開展衛(wèi)生清潔運動等一系列舉措轟轟烈烈地進行著,這與柳青筆下描寫的新中國成立之初農村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今天,常能見到四十多歲不識字的人,這種人城里和鄉(xiāng)下皆有,這多少讓人有些擔憂,莫不是還要進行一場抽查式的“文化掃盲”運動?精神脫貧也是重要一環(huán)。柳青文化園的建立應能讓村民們耳濡目染地感受到文化的力量。
看到綏德縣政協(xié)主席常勝國在嗩吶聲中,拄著文明棍,以柳青的模子從故居迎面走來時,
讓人恍若感受到了這位深耕農村作家的再生,不勝感慨。
石頭城的講述
《紅樓夢》的別名又叫《石頭記》,說是女媧補天不慎掉下了塊石頭,寫成了紅樓春夢。吳堡的石頭城雖說沒有《石頭記》這流經百代的故事,卻也有著自己銘刻至今的身世。
俯瞰著黃河曲轉進山的石頭城似在萬仞峭壁之上,城的邊廓似一閃足就會跌落下去。沿著這邊沿曲徑繞行時,很難想象這里曾是一個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古縣城,據(jù)縣志所記:
石頭城位于朱家川鎮(zhèn)東北2.5公里的山上,原為堡塞,金正大三年定為吳堡縣治,城以青石砌筑,故而稱石頭城。城凌山而立,至清嘉慶年代尚有知縣倪樣麟募工對石城進行了較大修復,并題四門廈字:南外門日石寂,曰“重巽”,東西北門分別為“聞濤”“明溪”“望澤”等詩意濃重的亭臺樓閣?,F(xiàn)垂望著現(xiàn)代的古堡縣城在山腳下流動的街景,黃河邊,多有一熔古鑄今的感懷。自1936年吳堡縣政府撤離,這里便成了被人遺棄的孤城。王之渙“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的詩句仿佛是映照了這里。孤城的人跡隨歲月的淘沙,風過城空,只有殘垣斷壁還在臨風挺立述說著往事。女子學校的遺址已被拆去、僅留字跡說明的小寡婦貞節(jié)牌坊,在古風吹動下,窗欞門楣都拂動著生活的氣息。
石頭城被稱為一個人的城垣。守城的王象賢曾是傅作義、董其武部隊的衛(wèi)生兵,綏遠起義后,復員在古堡中學任教,他住在石頭城,眷戀著石頭城。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讓他牽腸掛肚。著名作家馮驥才談到保護民間文化時曾說過:對任何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實際上包含著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精英文化,或稱典籍文化;另一方面就是民間文化。民間文化是廣大群眾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化,是源頭,是根基。王象賢應是這根基中的一塊石頭。在他眼里,昔日石頭城大成至圣文宣王先師、萬世師表的文廟與曾經嗩吶聲聲,戲腔連連,熱鬧的城隍廟景況似都在他眼前浮現(xiàn)。上海的城隍廟現(xiàn)成名點小吃及江南民俗窗口一景,城隍廟在此卻已人去樓毀。吳堡的發(fā)面油餅、雞蛋餅、西紅柿雞蛋疙瘩湯、燉豬蹄、粉湯、燉牛肉、酸菜抿挾、綠豆小米稀飯、錢錢湯,何時才能在這重建起的廟中飄香呢?
有民俗專家強調為保護這古城原貌,這里的瓦塊夯土皆不能動。連建議在懸壁邊上搭上護欄都持反對意見,這純是食古不化。因近六百多年的故宮也一直在進行著搶救性翻修,刷漆、正檁、扶窗楣,在翻修中還請來過意大利建筑專家協(xié)力綱舉。而意大利教堂在地震中震塌,也是后續(xù)將一磚一木標上記號,重新歸位,再建而起的。
古縣城建筑因長年風化、朽蝕,斑駁脫落,終要風卷殘云而去。在保護住原址精華的基礎上,一個縣級保護單位進行保護性開發(fā)有何不可呢。如在這山頂上的古城辟街開市,再現(xiàn)昔日的輝煌不可以了嗎?須知,這古城過去本是人聲鼎沸的。要繁盛,必要人丁興旺。北京密云的古北水鎮(zhèn)在老景老址的基礎上重現(xiàn)了明清市井,依山傍水,長城腳下,皮影萬花筒伴隨著風味小吃及貴妃醉酒的戲臺,讓人留連忘返。開園與閉園的辰卯也定鐸好,明月高懸,塔燈閃爍,總比一座死城、孤城、幽靈城好吧。如石頭城也將燈火照耀著流淌的黃河,相互輝耀,有何不可呢?當然,開發(fā)與保護必要合理的科學搭配,一張一弛,互相關照,互為因果,造福百姓,該是件大好事了。
吳王是誰
距吳堡縣20里的寇家塬,有一座吳王墓,冢高數(shù)丈。農業(yè)學大寨地時平整塬地時鏟平墓冢今又重開掘。吳王系何人?今無資料可證實。1985年。省考古所在吳王墓基地進行探測。這基深8米,方形。基道長20米。深6米以下有紅燒土1米,再下有木炭1米。在吳王墓南之另一葬坑內出土彩繪繭形壺、彩繪陶鼎、鑄劍等文物。吳王是吳堡縣最大的古墓之一,現(xiàn)為縣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有關這個身份不明的吳王,我試著推測“考古”了下,應是生于前燕,建立后燕國的慕容垂或是慕氏家族的人。燕國在史上雖屬北京這一帶,但吳堡離北京并不太遠,慕容垂是否會跋涉而去呢?特別是吳堡慕為姓氏的人不少,如文物保護單位的慕生樹,還有大名鼎鼎的慕生忠將軍。慕容垂是前燕太祖慕容皝之子,稱吳王。慕容俊在位時封其為吳王。慕容垂是個杰出的軍事家,前燕滅亡后曾投奔前秦,但最終他建立后燕,成為后燕開國皇帝。這個吳王墓便極有可能是他的墓室。當然,這只是一個選項,但應給考古學家一個參證,有待進一步核實。
慕容垂在后燕建興十一年(233),得知太子慕容寶失利于參合陂,抱病出征,挫敗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病逝于班師途中,享年七十歲,謚號為成武,廟號為世祖。一生未嘗敗仗,后世稱為“十六國第一戰(zhàn)神”。這樣一員所向披靡的老戰(zhàn)將,在吳堡這小縣城有他足跡人們或不太相信。史稱慕容垂在平城停留了十天,修了座燕昌城(欲昌則不昌),便匆匆返回,他在歸途中病逝于上谷郡的沮陽(今河北懷來東南)。但懷來并無他的墓室。
史學家通過研究史料發(fā)現(xiàn),慕容垂死后僅僅幾個月,都城就被北魏大軍攻破,而且當時由中山前往遼西的必經之處幽州(今北京),早已被北魏占領。所以慕容垂的尸體不可能運回遼西龍城安葬。史冊記載的遼西龍城宣平陵,則是慕容垂的衣冠冢,而定州高陵,葬的是否是慕容垂的真身,也待甄別。
但不管怎么說,吳堡確有一個身份不明的吳王。歷史上人們記憶猶深的是公元前494年,在夫椒之戰(zhàn)大敗越國,后又被越國所滅的吳王夫差。但中國歷史上的吳王一共65人,總有一個是吳堡這不明身份的吳王吧!按合并同類項,歸納法來判明,或許能找出一個答案。慕姓本身就應望姓生義。
慕生忠將軍的“天路”
說起慕姓,除推測的吳王外,還有一個生于吳堡郝家山村的人也讓人難忘。吳堡打造柳青文化園,柳青附號隨處可見,固然令文化人感到欣慰。但慕生忠將軍的事跡應是柳青小說另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人物,也是吳堡縣的閃耀。
不久前,央視播出的《國家記憶》專題片,專門回顧了慕將軍當年披肝瀝膽,率領運輸隊伍跋山涉水,克服高寒缺氧、土匪打劫,九死一生,打通青藏公路,艱難到達西藏拉薩目的地的過程。片中展現(xiàn)了當年人凍死了,運輸?shù)鸟橊勷I死了,戰(zhàn)士與民工們爬冰臥雪,有的就長年沉進那冰河中難覓尸首的慘狀。對此,慕將軍曾痛哭道,我怎么這么無能?。【谷徊荒馨褢?zhàn)士們帶出死亡地帶。
然而,最終,慕將軍還是以過人的膽魄,率領運輸隊伍,越過死亡線,將物資運送了過去。這些物資除保障了當?shù)剀娒竦呢叫?,也?962年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作為青藏公路的締造者,慕將軍率隊趕著駱駝進藏區(qū),不習慣吃高原草的駱駝在草料吃完后,高大的身軀不得不彎下脖子去啃地皮上的草根,很快,一個個瘦成了骨頭隨即淌著傷心的淚滴倒在了路旁。他們馱運的糧食也輪換到其他駱駝身上,最后,駱駝越死越多,寶貴的糧食只好被拋棄在路邊。
在這惡劣的環(huán)境下,人也在掙扎地同自然搏斗著,泥沼,雪暴,進藏第一天他們就犧牲了二十多人。終于到了目的地后,如同又走了一次萬里長征的慕生忠悲喜交加,他們損失的不光是近四個月時間,還有許多人員和三分之二的牲口。
為此,他向時任國防部長的彭德懷請命提出在青藏高原修一條公路,這一建議后得到了周總理的批準。后雖因特殊情況,修路中途停滯了一些年月,最終又開始劈山開路了。
兩次進藏的艱難經歷,慕將軍率領兩千多名官兵切斷二十五座橫亙的雪山,用七個月零四天建成了世界上最高的公路。這是一個奇跡。在這奇跡中,青藏鐵路續(xù)建成了,通往拉薩的高鐵也開通了。
晚年的慕生忠,安享于甘肅蘭州,目睹他親手開辟的“天路”,應問心無憾了。電視里白發(fā)蒼蒼的他在一片白樺樹林里,慈祥與人交談的畫面令人難忘。
慕將軍身后將骨灰撒到了青藏高原,他長眠在昆侖山上,與雪域高原和他開拓的青藏公路同在。
慕生忠將軍的事業(yè)沒在吳堡發(fā)展,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也不是在吳堡寫出的。但他們倆都是吳堡縣的驕傲,不應被忘記。我不知吳堡縣有無慕生忠將軍紀念館,他的故居在圖片上看來也是破破爛、僅靠爛圓木支撐的危房了,讓人唏噓。當然,青海格爾木有,吳堡也應有,像慕生忠這樣愚公移山的實干將軍,今天是最為需要的了。
東渡西渡南渡
散文家紅孩寫過一本散文集《東渡東渡》,其中寫道: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河流,這河流或許因為水流湍急,使人們無法到達彼岸。此刻,我站在黃河西岸的吳堡縣川口村紅軍東渡渡口,眺望那黃河之水從眼前緩緩流過時,我怎么也無法想象,1948年3月23號毛澤東和中央前委機關是如何渡過黃河的。時間老人假如存在,我會問他:當年的紅軍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
想想,中國革命許多事件都同“堡”相關聯(lián)。瓦窯堡會議確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山城堡戰(zhàn)役是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紅軍同國民黨軍進行的最后一戰(zhàn)并取得了勝利。同樣,毛澤東在吳堡東渡黃河進行戰(zhàn)略轉移,也預示了未來的勝利。
回首看,黃河也流淌革命的聲音、抗爭的號角。李自成起兵、紅軍會師、八路軍奇襲敵后、冼星?!饵S河大合唱》,革命根據(jù)地的搖籃似也都在黃河兩岸孕育。
我亦是到過許多黃河的岸邊,從藏區(qū)黃河第一灣到喧囂的虎口瀑布,從內蒙古的河口至包頭的黃河渡口,從渭河流洛河至黃河的水流有的平靜如彎,落日飛霞;有的喘急,有幾段到快干涸的狀態(tài),像虎口瀑布那因落差在怒吼中,尚不多見。但黃河千百年來,水患頗多,野性難馴,讓兩岸民眾享有魚米之樂外,也常被洪水困擾。因而治理黃河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歷史使命。
當年,毛澤東橫渡長江后,各地也興起泅渡熱潮,渡長江,經風雨,挨著黃河邊的自然要去游黃河。游時,推著木塊或救生圈,穿著軍裝涉水。年長的兄姐都去大風大浪過,雖說趕潮跟風,卻也真逼人練就了一身水上本領。我的一位發(fā)小由此還得了區(qū)的游泳冠軍。
1948年毛澤東在吳堡東渡,從陜西去了山西。而命陳賡兵團聲東擊西,南渡黃河,挺進豫西,打得同窗胡宗南軍措手不及,人仰馬翻。由此也解了黨中央被圍困的境況,迫使蔣軍從陜北撤軍。而起初毛澤東是想讓陳賡兵團西渡黃河,馳援中央,陳賡提出異議認為南渡打擊敵方為佳,后建議被釆納。算起來,從那時加之劉、鄧挺進大別山,不到一年的時間,黃河的巨浪就沖毀了蔣家王朝,建立了新中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吳堡的黃河急流是承載天下大任的。現(xiàn)在這渡口乘快艇不到八分鐘就駛向了對岸,頗感有種時過境遷、山河依舊,催人奮發(fā)的情懷。
穿過吳堡架在黃河上的橋,橋下奔涌的河水如一把利劍插向了石頭城下,插向了張家山云霧繚繞的山頂。
◇ 陸春祥
文學之門
文學之門在陜西吳堡一個叫寺溝村的小山溝里,它由柳青的作品筑就?!秳?chuàng)業(yè)史》《種谷記》《銅墻鐵壁》《狠透鐵》《沙家店戰(zhàn)斗》等二十三部柳青作品的中外版本,一百六十余噸石材,以繁體字“門”為意象,逐層累疊而成獨特文學之門。
庚子初冬,陜北的寒風已將我棉衣裹緊,我進入了這座特別之門,走近柳青。
兩山夾著一條淺溝,我沿著溝中間緩緩上坡,其實已經看不出溝了,它經過精心打造,右邊為丁玲、杜鵬程等四十一位陜北籍或在陜北工作過的著名作家的手工精雕石版畫,右邊就是柳青故居。
1916年7月2日,一個男孩降生在寺溝村的劉家。此前,劉家已有三男二女,本來家有余糧,日子還算殷實,不想,寺溝村遭遇土匪,剛滿三歲的兒子,被土匪一槍打死在身懷六甲的妻子懷中,十二歲的大兒跳墻逃命,又被子彈打穿手掌,劉家主人更慘,從寨墻上往下跳,摔傷了腰和腿,躺在床上一直動不了,顯然,對這個快要塌了的家庭來說,他就是“多余”的。男孩降生后,劉家媽媽不僅不包裹,還將他放在滅火后的土坑拐角,任冷風吹,用意很明顯,讓他自生自滅。幸在天無絕人之路,男孩次日被奶奶發(fā)現(xiàn)救下,不想,土匪又來侵擾,大人們白天逃出避難,夜晚回家,卻將孩子放在家里。不能不說男孩真是命大,一連十六天,頑強的孩子,居然還活著。柳青故居中間的那孔窯洞,就是他出生的地方。我腦子里立即映出孔夫子出生的故事,叔梁紇與顏征在郊外野合,生下了孔子,孔子這位老爸卻不管他的死活,以至于顏氏死前都不愿意和兒子說他父親的事。孔子“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而這個叫劉蘊華的孩子,同樣也經歷了相當?shù)那?,但憑著他的天資和韌勁,終于成人成材,且成了大材。
我記住柳青,是因為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秳?chuàng)業(yè)史》寫于20世紀50年代,可它文學的光芒,到我80年代讀大學時,依然晶亮閃耀,這一回,在柳青文學館,看著他那些發(fā)黃的手稿、不同的版本、眾多的評論,我試著努力進入他彼時的創(chuàng)作世界?!秳?chuàng)業(yè)史》寫作的艱難程度,對柳青來說,是一次重大的生命超越,所有的積累,所有的創(chuàng)造,所有的堅持,才鑄就了他寫作史上的里程碑。
2015年底,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次代表大會結束的那個晚上,人民大會堂有一場文藝演出,別的節(jié)目已經沒什么印象了,但張抗抗、李敬澤、賈平凹等八位作家表演的《梁生寶買稻種》朗誦片斷卻讓人記憶猶新,賈平凹念梁生寶,字正腔圓的陜西腔,活靈活現(xiàn),將節(jié)目一次次引向高潮。
然而,在柳青筆下,《創(chuàng)業(yè)史》的主要人物形象,前三稿還叫楊生斌,一直到第四稿才變成梁生寶。六十多年過去,梁生寶這個典型人物,依然泛著濃郁而鮮活的泥土氣息。按柳青自己的說法,作家寫作,“真像一根扁擔,一頭挑著生活,一頭挑著技巧”。確實,土生土長的柳青,他的許多技巧都是自己逐磨出來的,這實在太難。我可以想像得出,他常常背著手,捏著煙,在屋里不停地踱步,百般揣味語言、人物、細節(jié)、結構,為借一本英文版的《安娜·卡列尼娜》,他來回走一百六十里山路,回來路上的深夜,還遇到了狼。柳青的女兒劉可鳳在《柳青傳》中透露,《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歷經四稿。第一二稿,內容有些單薄,第三稿讀來為之一振,內容也豐富多了,人物的心理和情緒躍然紙上。到了第四稿,精雕細刻,內容更加充實,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第四稿僅《題敘》一章,就寫了八個月,而書中的其他章節(jié),每一章節(jié)在每一稿中都要用一個月時間。第一部開始刊發(fā)時,書名還叫《稻地風波》,一直到連載八個月后,才改名《創(chuàng)業(yè)史》。
我感嘆柳青真正地深入生活,不,應該是潛入。柳青與生活的貼近方式,很少有作家能做到,他像一顆螺絲釘一樣,在皇甫村的古廟里一住就是十四年,如果沒有長時間和農村、農民及土地的漫浸,就沒有《創(chuàng)業(yè)史》。劉可鳳這樣回憶:來皇甫村前,柳青就脫掉了四個兜的干部服裝,換上一身農民式的對襟襖,恢復了青少時的老習慣,瘦小,黝黑,和農民在一起,生人絕不會說他不是農民。
我面前的柳青照片,對襟襖,戴著眼鏡,下唇的一撮濃胡,短而有力,拄著拐棍,這是柳青給我們的標準形象。柳青并不老呀,為什么要拄拐?他的身體太虛弱,幼兒時落下的肺病,一直侵擾著他的身體,然而,即便身體如此糟糕,他依然心里掛著老百姓。村里有什么事,村民第一想到的就是找柳青,他從不厭煩,他知道,他的身體里,本來就流淌著農民的血液,他和他們就是親人。我在想,如果柳青不是六十二歲去世,上蒼再假以他二十年時間,那么,計劃中《創(chuàng)業(yè)史》后面的幾部,如今都會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屹立。
看著笑瞇瞇的柳青,我卻讀出了他的毅力和果敢。即便輿論對柳青不利,說他江郎才盡,寫不出東西,他也不急于證明自己,不滿意的作品,絕對不拿出來。有一部作品,我只知道大致內容是反映老干部的,柳青自己也沒有透露書名,近十萬字的作品,卻被他燒掉,燒作品的場景,劉可鳳在《柳青傳》中也有他矛盾的心理:“他實在不滿意這部新作,劃著一根火柴,伴著落英,點燃了它的一角。這也是自己勞動的成果呀,他又不舍地掐滅了剛剛燃起的火苗?!比欢罱K柳青還是下決心燒,這種決絕而悲壯,一般人無法體會,不過,正因為不留后路的自我逼迫,才有了文學之門中的那些堅強的基石。
從文學之門一直朝溝上方走,溝的兩端,間或有些榆樹、棗樹、柳樹,黃土雖貧瘠,卻已經被文學的因子布滿,除柳青故居外,還有柳青文學館、柳青私塾、柳青書院,另外,路遙館、陳忠實館、賈平凹館、延安革命時期作家館、陜西作家館、陜西作家手稿及影視資料館、報刊資料館等散落其間。這條溝里的二十個院落、七十七孔老窯洞,四千多平方米空間,都被賦予了新的使命,這里成了名副其實的陜西作家第一村。
回程往坡下走,文學之門的背面,我貼近了看,左邊,寫著柳青名言: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諄諄教導,語重心長,就像是對所有人說的,我記得讀大學時就工整地抄過。右邊,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都表達了內心對柳青的無限尊敬,其中路遙這樣說:柳青是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真正教父,很難忘在長安縣皇甫村與柳青討教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好時光。我相信這是路遙的肺腑之言。
我到吳堡的當天晚上,就去瞻仰柳青。黃河岸邊,吳堡文化公園內,巨型柳青像醒目矗立,慈眉善眼,對襟衣裳,右手捏筆,一大疊稿紙,雕像的右下角為《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場景,雕像底部,矮柏綴成《創(chuàng)業(yè)史》字樣。今日農歷十三,望著夜空中差不多已經滿了的明月,諦聽靜靜流淌的黃河水聲,地燈映射,柳青雕像流淌著暖光,我若有所思,我為什么來此?他給我什么樣的啟示?
走進柳青的文學之門,這是一次精神之旅,離開吳堡前,我發(fā)了一條微博,后半段有這樣的句子:柳青的意義,不僅僅是他自己深扎人民之中,更是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等陜西作家的精神指引,他自然也是中國當代作家的偉大標桿。
人民作家柳青,人民是他的根,他的血,他的魂。
◇ 俞? 勝
吳堡的堡
在夕陽的余暉中,我們登上了吳堡石城——這座歷經千年的石城,這座已經在歲月的長河中廢棄了的石城,準確點兒說,廢棄的只是它當年承載的社會功能。
據(jù)有關資料記載:吳堡石城占地10萬平方米,城墻周長1225米,城墻高6米至10米,寬2.6米至7.5米,城墻里外均用青石包砌,中間黃土夯筑,城墻依山就勢,蜿蜒曲折,龍盤虎踞在吳山的山頂上。石城東西兩面均為百丈懸崖,北有吊橋與后山相連,南有“官道”通往今縣城所在地——宋家川。石城共有城門五座:東曰“聞濤”、北曰“望澤”、西曰“明溪”、南曰“重巽”,唯甕城門名曰“石城”。
自金正大三年(1226)起,石城便一直是吳堡縣治所在地,直至1936年吳堡縣治被國民政府撤離,石城作為吳堡縣城長達七百一十年之久。
我們來的時候,曾經作為縣治的繁華已經被山風吹遠。在導游的指點下,我們知道了哪座破敗的院落曾經是縣衙,哪座曾經是商鋪,哪片斷壁殘垣是曾經輝煌的廟宇。座座被各自的主人舍棄已久、石頭筑建的窯洞式的民居,在夕照中,顯得愈加的老舊和蒼涼。
“王思故居”正在維修?!巴跛脊示印笔俏覀冊谑侵锌吹降谋容^完整、規(guī)模最大的一座民居。這個叫王思的人,石城是他祖先居住的地方,他也出生在這里,年輕時候的他從這里走了出去,一路走啊走,就走到了四川布政司右參政的位置,這是在明朝洪武年間。那時候的布政司相當于一省的省長,左右參政就相當于省長的左膀右臂。走到了這個位置的王思,在公務繁忙之余,念念不忘的還是黃河邊上、吳山上的石城。這里的清風明月和山下黃河的濤聲常常在王思的腦海中回蕩,讓遠在四川的他一次次蹺足遠望,“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告老后的王思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故鄉(xiāng),并且修建了這座四合院。我們進來的時候,院中的石碾還在歲月的深處靜默,也許這座石碾早已不是王思當年的石碾,它的在場只是為了再現(xiàn)王思當年“耕讀傳家”的生活場景吧。當年這座典型的陜北風格四合院建成時,王思的心中一定久久憧憬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美好愿景吧。
出王思的院落,立在懸崖峭壁上東望,一曲黃河自天際浩蕩而來,夕照中,黃濁的黃河水更加黃濁,不知那滾滾水波中裹挾著多少歷史興衰的秘密。一旁的荒地上,萋萋荒草中矗立著一座發(fā)射手機信號的鐵塔。塔身上掛著一口古老的鐘,不知可是那口被譽為吳堡八景之一“古寺晚鐘”的鐘,暫時委屈地棲身在此?
石城就是吳堡的“堡”,相傳春秋戰(zhàn)國時,晉國將領把吳國國君俘虜?shù)搅诉@里,押守的士兵為了防止其逃跑,在黃河邊的山頂壘了一圈城墻,后來人們便稱此地為吳兒堡。有語言學專家研究吳堡當?shù)胤窖詴r發(fā)現(xiàn)此地方言與山西及陜北周邊其他方言相對獨立,屬典型的吳越語系,到了隋唐時人們將“兒”字去掉改稱為“吳堡”。公元1126年吳堡由寨升為縣,始定名為吳堡縣。
如此說來,石城其實是吳堡的一種精神內核,石城的“堡”已經內化在吳堡的文化中,它的音讀作“bǔ”。
那么,石城的“堡”又在哪里?或者說石城的精神內核在哪里呢?我覺得一定是文廟了。它不僅是作為這座城的中心而存在,而且它構成了一種向心的吸引力,讓當年的王思離開故鄉(xiāng)那么久,那么遠,還要吸引他千里迢迢地回來,并且葉落歸根。它具有神奇的魔力,一方面它把石城的精神內核往內吸聚,另一方面又把崇文重教的精氣神往外輻射。在石墻、石瓦、石板街道中穿梭,我來到了“興文書院”的舊址,院內正面石窯三孔,東西各有石窯三孔。正面的三孔石窯應該是講堂,工人正在維修,院內建筑材料遍地,使游人不得不止步于高大的月亮門前。月亮門含有學子月中折桂的美好寓意,大門上的木刻對聯(lián):進步文明,所望諸生有志;熱心教育,休云此地無人。橫批霸氣四溢:何地無才。導游介紹:“興文書院”始建于清嘉慶十九年(1814),至今已有二百多年歷史,是榆林市“四大書院”之一;早在1926年夏這里就誕生了中共吳堡縣第一個黨支部,也是吳堡縣最早的縣委所在地,有“青藏公路之父”美譽的慕生忠將軍曾在這里上過學、打過工、任過教、當過縣委書記,也是從這里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
離開“興文書院”,在石板街上,我想象著自己是在逆著時光的河流走,一幅幅的市井生活畫卷在我眼前次第打開:老年的王思拄著拐杖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溝壑縱橫的蒼老面龐在一串串鄉(xiāng)音的問候中舒展成一朵美麗的菊花;而山風正把興文書院的瑯瑯書聲吹到商業(yè)街來,商人的生意經里便多了“仁義”二字……
突然想,我的家鄉(xiāng)安徽桐城地處吳頭楚尾,當年隨吳國國君被俘至這座石頭城的,有沒有我的鄉(xiāng)人?如果有我的鄉(xiāng)人,我想任是多么艱難繁重的勞作,也不能阻擋他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吧?鄉(xiāng)關不可見兮,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念著吳堡,吳堡。他是期待在吳山上補救什么?夕陽已經西沉,暮色中回答我的,只有晚風中枯草的簌簌,和崖下黃河水的刷刷聲!
吳堡還有一座“堡”,這也是一座精神的堡壘,這座堡壘叫柳青。表面上看,我們是為吳堡柳青文化園開園而來,其實是這座精神的堡壘向心力讓我們而來,我們是為著文學之旅的“朝圣”而來。柳青:陳忠實為他題寫“師敬柳青”的柳青;路遙眼中,文學“教父”的柳青。
“陜北的黃土高坡,都是那圪梁梁?!鼻镪栔?,灰突突的圪梁梁上聳立著幾株酸棗樹,時令已經讓棗樹的葉子落盡了,一顆顆棗像一朵朵火花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閃爍?;彝煌坏嫩倭毫旱囊粋?,挖出一孔孔的窯洞,人民作家柳青就誕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孔窯洞中。他后來從這里出發(fā),走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但一種黃土地的向心力又讓他走回到這里。1953年3月,柳青辭去陜西長安縣縣委副書記,保留常委職務,開始定居該縣皇甫村,專門從事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等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1960年4月,柳青將《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10萬冊的稿酬16065元,捐給王曲公社做工業(yè)基建費用;1961年開始寫《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時,他向中國青年出版社預借5500元稿費,為皇甫村支付高壓電線、電桿費用。柳青為什么會寫出《創(chuàng)業(yè)史》那么偉大的作品?因為他始終沒有離開人民與土地,他把自己當成這塊土地上的一名普通老百姓,他始終和人民同呼吸,共命運。
我站在柳青出生地的窯洞前,這里立著柳青的塑像。人民作家柳青穿著一件陜北漢子常穿的對襟褂子,他目視前方,微微展開雙臂,像在和老鄉(xiāng)們聊得正歡,禁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此刻,我相信,他微微展開雙臂,也是在歡迎我的到來。
◇ 劉笑偉
紅渡口的濤聲
榆林有個吳堡縣,吳堡有個川口村。不要小看這個黃河西岸的小小村落,它見證了一段波瀾壯闊的革命歷史。
1948年3月23日,毛澤東率領中共中央機關和人民解放軍總部部分人員來到了這里—吳堡縣岔上鎮(zhèn)川口村。這里是毛主席轉戰(zhàn)陜北的最后一站。從這里,毛主席東渡黃河,一路經山西,過河北,最后到達晉察冀解放區(qū)的建屏縣西柏坡村。就在這段時間,人民解放軍轉入全國規(guī)模的戰(zhàn)略進攻。一年多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大河之所以被稱為大河,是因為它的厚重歷史與深沉氣質。黃河養(yǎng)育了中華民族的先民,更用滔滔河水見證了數(shù)千年歷史的滄桑。它是深沉的,在大多數(shù)河段,波浪都隱藏在平靜的水面之下,濤聲也都回響在浪花之間。不走近黃河,你甚至聽不到它充滿激情的流淌之聲。
黃河的神奇,在于它總在平靜之處,激蕩歷史風雷。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的《中國共產黨的九十年》一書里,收錄了一張毛主席從陜北吳堡川口東渡黃河前往華北解放區(qū)的珍貴歷史照片。從照片上看,毛主席在警衛(wèi)的護衛(wèi)下坐在渡船上,背后是看似平靜的黃河。
其實,這看似平靜的河水,見證了多少歷史的波瀾!
1947年,也就是毛主席東渡黃河一年前,國民黨軍隊投入胡宗南等部二十五萬人的兵力,向延安發(fā)動突然襲擊。隨后,黨中央于3月19日主動撤離延安,開始了艱苦的陜北轉戰(zhàn)。正因為敵人的意圖是把中共中央逼過黃河,為了最大程度地吸引敵人,黨中央、毛主席堅決不東渡黃河,毛澤東、周恩來等領導同志都起了化名,從此與敵人周旋在黃土溝壑之間。
僅僅一年之后,戰(zhàn)爭形勢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在陜北,毛主席對解放戰(zhàn)爭的形勢作了深入思考。他指出,解放戰(zhàn)爭第二年的基本任務,是以主力打到國民黨區(qū)域,由內線作戰(zhàn)轉入外線作戰(zhàn),也就是由戰(zhàn)略防御階段轉入戰(zhàn)略進攻階段。
人民解放軍按照毛澤東所規(guī)定的戰(zhàn)略計劃,從1947年7月至9月,轉入了全國規(guī)模的進攻。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于8月上旬越過隴海線,千里挺進大別山。以此為標志,華東野戰(zhàn)軍、西北野戰(zhàn)軍、晉察冀野戰(zhàn)軍、東北野戰(zhàn)軍都紛紛轉入反攻,組成了一幅人民解放軍全面進攻的恢宏畫卷!人民解放軍的大舉進攻,使解放戰(zhàn)爭達到了一個轉折點,標志著戰(zhàn)爭形勢的根本改變。
在這樣的歷史關頭,中共中央東渡黃河,到華北統(tǒng)一指揮全國作戰(zhàn),就列入了議事日程。一個偉大的政黨、一個偉大的人物,對時機的把握是如此的嚴絲合縫。
在陜北轉戰(zhàn)間,毛主席在思考如何進一步加強統(tǒng)一領導,指揮全國作戰(zhàn)。于是,他決定離開陜北,向華北解放區(qū)轉進。
歷史選擇了川口村。因為毛主席的東渡,這里成為一個著名的紅渡口。
今天,在渡口舊址處,一座毛主席東渡黃河紀念碑高高矗立,紀念碑高27米,象征中國共產黨從1921年成立至東渡黃河時的1948年,整整二十七年浴血奮戰(zhàn)的歷史。一座占地一百多畝的紀念公園也已建成,成為陜北一個重要的紅色旅游景點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目前,毛主席東渡黃河紀念公園作為陜北獨特的紅色文化資源,已經被陜西省文物局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兩岸之間,高原丘陵溝壑聳峙,一條大河奔流。不遠處,一座跨河大橋連接起黃河兩岸,一條新修建的沿黃河觀光公路,使人們前來接受紅色傳統(tǒng)教育更加便捷。
1948年3月23日下午1點左右,中共中央機關和人民解放軍總部部分人員開始東渡黃河。按照精心的設計安排,毛澤東登上第一艘木船,周恩來、任弼時登上第二艘木船。開始東渡了!歷史在這里凝聚,波濤仿佛翻卷著歲月的滄桑。大約二三十分鐘后,渡船到達了黃河對岸—山西省臨縣磧口鎮(zhèn)高家塔村的一處灘頭。
凝視著河對岸,毛主席深情地說,陜北是個好地方。
這一句話,為中共中央在陜北的十三年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在毛主席東渡黃河紀念公園入口處,有一座毛主席東渡黃河紀念雕塑,生動再現(xiàn)了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東渡黃河的場景。雕塑中,毛澤東矗立在船頭,目光堅定地眺望著遠方,彰顯出將團結帶領全國人民建立新中國的豪情壯志。東渡號紀念船破浪前行,寓意中國革命從一個勝利渡向另一個勝利。警衛(wèi)員和船工也都精神抖擻,顯示出人民戰(zhàn)爭的偉大力量,以及同陜北人民的魚水深情。毛主席率領中共中央機關和人民解放軍總部部分人員東渡黃河,在中國革命歷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成為我黨我軍在戰(zhàn)略上取得偉大勝利的重要象征。
駐足于主雕塑周圍的十六塊鑄銅浮雕,也是一次歷史的熏陶和洗禮。這些浮雕集中塑造展示了黨中央在陜北十三年間的運籌帷幄和豐功偉績,既有指揮革命戰(zhàn)爭的歷史場景,也有轉戰(zhàn)陜北的難忘歷程,還有同陜北人民同甘共苦的動人畫面。
在紅渡口看黃河奔流,可以感受到心靈的震撼。隨河水流動的,還有自己內心的風景。
黃河之水沉穩(wěn)而迅疾地向下游流淌,終于在吳堡丁家灣鄉(xiāng)拐上村河段迸發(fā)出驚天的力量,形成了天下黃河第二磧。水流湍急,風起云涌,濤聲如雷,漸有了天下大河的氣韻。
再往下游流淌,就有了壺口瀑布,把“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磅礴氣勢演繹到了極致。
在壺口,再去回味吳堡縣川口村紅渡口的濤聲,就充滿了平靜的韻味。正如毛主席東渡黃河,將中國革命在不聲不響間渡向了一個新的起點。
◇ 劉? 川
柳青故里紀行
關鍵幾步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
——這是我二十多歲時,柳青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告訴我的。
感覺他耳提命面,且只對我一個人。
后來面對各種緊要關卡、岔路口,需要走的幾步,我都堅持了自己。我像“扳道工”一樣,謹慎小心地把自己的道路“扳”向可能很苦很難,卻是心之所向的一個方向。
我的同行、美國大伯弗羅斯特在《未選擇的路》中寫道:“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是的,緊要關頭,我竟然選擇人跡更少的一條路。而我“未選擇的路”,那很大的一條之上,隱約行走著另一個我。有時我會推想,那個我,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之后我搖搖頭,呵呵一笑——那不是我要的樣子。
關鍵的幾步,路,在腳下;路,也在手中。
回報
沈陽至吳堡往返3184公里(僅查到了鐵路數(shù)據(jù)),庚子深秋,我答應詩人李光澤之約,來參觀柳青文化園。
我要用3184公里,回報柳青提醒的,“緊要處的幾步”。
陜北的山
從機場落地,乘車去吳堡,穿過了許多隧道、涵洞。
我知道,我是一條小蟲,正鉆進陜北山的肚子。再被吐出來,就到了。
迎接我的,先是一城燈火,后是幾杯酒。燈火映在酒里,飲之,通體光明。四圍的山,憨憨地作陪。
陜北的山,曰梁曰峁,形狀如波浪一樣。土氣厚重,土色深黃,土質細膩純粹,黃河從山中流過,構成了一個民族的“水土”。
老話將遷徙異地之后不能適應新氣候條件或飲食習慣,稱作“水土不服”。陜北之水之土,構成了中國人基本的“條件”與“習慣”。我來了,借酒為引子,身體瞬間融入這個黃土版圖。
第二日,在若干連綿的山之中,拜謁柳青故居。
一個作家之“搖籃”,構之以窯洞式,筑之以院落形。如此接地氣——這個底氣,滋養(yǎng)了柳青的寫作。柳,得地氣而青。
是日,陽光灑灑,秋風習習,枝頭有酸棗剩而不摘,以供飛鳥作“航空餐”。我躍起,拈得二三,啖之。躍起時,欲與遠山試比高,山贏。
書桌
讀賈平凹《學習柳青》:1949年新中國成立,柳青來到西安,為了真實反映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他毅然決然地到長安縣皇甫村深入生活,成為村中的一員,成為群眾眼里的“柳書記”。
我覺得,他大概是中國最早的“駐村書記”。
作為村中一員,他穿著農民衣,吃著農民飯,干著農民活,走家串戶地解決民事糾紛,參與紅白事,制定村規(guī)民則,編農耕順口溜。并且,創(chuàng)作。
這個人,把土地,當成書桌。
其實,在土地和書桌之間,需要一個同構關系。
土地給予人的,書桌也應該能夠給予人。
土地所具有的品質,書桌也應該具有。
這樣,這個作家的寫作,才不是空中樓閣。
棗芽茶
正午,正口渴,柳青家后院,商震老師呼我喝茶,乃一杯棗芽茶也。復第二杯,又第三杯。
在此廣告一下:吳堡這個特產茶,不錯。創(chuàng)意上,口感上,不輸于我家遼西以嫩柳葉入肴。
杯中棗葉舒展,其色青青。如同春天又來,一杯秋天里的春天。
能夠穿越時間,而逆轉時間的,詩、文,往往致之。歷久彌新而不褪色。
或許寫作,就是一片片摘下自己的經驗、想象、情感,乃至靈魂,曬制成一捧永不褪色之棗芽,給有緣之人作茶。
看黃河
我在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蒙古、山西、河南、山東八個省份,都看過黃河。獨獨少陜西這一段。
這次安排去看黃河,正好拼成了一條完整黃河。
當晚,散文家穆濤請吃飯,窗外濤聲滾滾,我缺少的那一段黃河,正因為在我經歷里變得完整,而歡呼。
水,當然可以構成一個人的譜系。
側耳聽,譜系在流淌,轟轟烈烈。
作家墻
柳青文化園,借山一壁,而成“作家墻”,冊頁、折子一般,展開。
折子上展開了柯仲平、丁玲、馬健翎、胡采、柳青、杜鵬程等四十一位知名作家之頭像、簡介及主要著作,他們皆為陜西籍或在陜北工作生活過的大作家。
折子最后,留出空白部分,給新的陜西作家。
作家,既是個體,又是集體;既是個案,又是序列;既是山之片段,又是整個山勢。
登陜西的山,需要無數(shù)作家作為階梯。登文明的山,更需要無數(shù)作家作為階梯。
關鍵處的幾步,要登上去?;蛘?,蹲下身來,用肩膀把后來的人扛上去。
◇ 趙韻方
吳堡的那片紅
一個深秋,我又一次來到吳堡。
吳堡在我的印象里,依然是那個在布滿飄動冰花的黃河邊上的那個小縣城。
我是一個喜歡獨自開車奔波在路上的人,可以忘卻一切煩惱,唯有速度帶來的安寧。而從河北往西,更是我心靈所向往的方向。每一次西行,對我來說仿佛充滿了魔力,仿佛空曠、寂寥帶有些許滄桑,能讓我浮躁疲倦的心瞬間得到撫慰。吳堡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吳堡是個小縣城,沿黃河西岸的狹長地帶而建。這次到訪,是循著柳青的腳步而來。柳青出生于吳堡,在我的心里,柳青是個土得掉渣的著名作家,他的那張咧著嘴笑的照片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憨厚、實在、踏踏實實,像無數(shù)個生于黃土中的農民一樣純樸。
汽車飛奔在高速公路上,我在心里搜尋著大學時學過的當代文學課本里的他。
我只記得,他寫了《創(chuàng)業(yè)史》,他的作品大多數(shù)是農村題材,與我的生活離得太遠太遠。我真的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與這樣一個離我遙遠的作家對話。然而,一切忐忑在我走近寺溝村的時候,釋然了?!叭松牡缆冯m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焙杖坏囊痪涿钥淘诹辔幕瘓@的文學之門上。我站在這句話的面前,仿佛是我的父親在對我說話。父親能有多遠?柳青的短短一句話,讓我對他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豁然開朗,他的作品真實反映歷次重大歷史時期農民的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面貌,但是更重要的一定是他的人格和對祖國一代代青年人的影響,才成就如此多的人對他和他作品的喜愛。
陜西無疑是個文學大省。鐵凝曾說:“陜西文學的高度,就是中國文學的高度?!蔽覀兪熘穆愤b、陳忠實、賈平凹等,他們視柳青為“三秦師表,一代文宗”,尊他為教父和導師,可以說他指引了陜西的眾多作家一個個攀登上文學的高峰。沿著文化園這些著名作家的留言墻,我一步一步的走近柳青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這里因為文化園的建設,干凈整潔,而我知道,柳青不是生活在眼前的院落、房間里,柳青也不是像文化園里那個酷似柳青的老人漫步在這平坦的大院子里,露著潔白的牙齒沖著每個人笑。我閉上雙眼,想象著那樣一個穿著中式棉襖的小男孩,在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的溝壑里,爬上爬下,時而望著望不到邊的黃土沉靜地思考著,帶著與別的黃土娃娃不同的念想……
在柳青故居與柳青祖宅拐彎處,黃土上零星地長著兩棵棗樹。已進深秋,樹上的樹葉都已落光,但滿樹的紅棗子堅韌執(zhí)著的掛在樹上,遠遠看去,紅彤彤一片。同行的當?shù)厝烁嬖V我,紅棗是這里的特產,這里的紅棗蒸過以后,特別甜。哦,那個我腦子里的黃土娃娃,或許還時常爬上這樣的孤零零的棗樹,望著這抹紅……九歲,這個黃土娃娃,還叫成福的黃土娃娃叼著紅棗兒進了私塾,從此以后,成福變成了劉蘊華。在寺溝村的私塾里,柳青度過了三年的時光,他既聰明又頑皮,父親的一句“這世上讀書人最值錢”,讓他開始了讀書生涯,走上了文學之路。轉到佳縣完小后,那里已不同于寺溝村的舊式教學模式。教師有從北京回來的大學生,深受五四運動影響,有的還是秘密共產黨員,甚至在課堂上宣傳革命。課程設置以新學為主,在這里,柳青第一次接觸到黃土之外的味道,一切充滿了新鮮與未知。1928年,柳青又來到了米脂縣城,在這里,他看到了《黨聲》,看到了《共產黨宣言》,他跟隨已是共產黨的哥哥到農村向農民宣傳要組織起來反抗黑暗統(tǒng)治。他心里的紅色志愿像老家黃土溝里零星的紅棗子一樣漸漸生根發(fā)芽。那時的一位老師后來說,我還記得他,年齡雖小特別愛問,社會、歷史……追根刨底;最愛借書,晚上,人都睡了,他還在油燈前。每一個成功的人,都仿佛有著同樣的這么一段經歷,在富于幻想的少年時代,對未來充滿期待,并為之刻苦努力。
在綏德四師,紅色思想在他的思想里綻放,他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他讀了《政治經濟學》《西線無戰(zhàn)事》《少年漂泊者》《反正前后》等革命書籍。從綏德四師到榆林四中,從榆林四中又到西安師范,他在每一所學校都如饑似渴。他知道自己人生在哪里,隨著自己閱歷的增加、眼界的增長,他一步一步地堅定自己的人生目標,成為一個真正生于人民、長在人民中的文學家。
我隨著汽車在趕往吳堡石城的黃土高原的蜿蜒小路上,滿眼是望不到邊的黃,這黃土間唯一看到的靈動是鑲嵌其中的棗紅,零星卻又堅韌,在你正感慨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黃時,給你一絲驚喜。這片黃土,如此深沉,棗子再紅,如何走得出去?就如當年的柳青,又如現(xiàn)在吳堡的發(fā)展,這在此時的我心中,依然是個問號。
西安事變后,柳青對他的大哥說,我將為國為民,奮斗終生。他沒有食言,他將魯迅視為自己的導師,他讀了大量魯迅的作品,他也一樣,將文學作為自己的事業(yè),作為實現(xiàn)理想的工具。他來到延安,又來到了前線,隨軍參加戰(zhàn)爭,行軍、站崗、執(zhí)行特殊任務、參加戰(zhàn)斗,他嚴格要求自己,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這段經歷短暫而深刻,豐富了他對革命對戰(zhàn)爭的認識和對人民的熱愛。回到延安,他結識了當時著名的哲學家艾思奇,幫他樹立了初入社會的人生方向。柳青明白一些斗爭會對文學事業(yè)有所損害,便專注創(chuàng)作,不介入文藝界的派系斗爭。之所以柳青的文學之路走得高,走得遠,是因為他的站位,高于一些狹隘的斗爭,高于一些短暫的錯誤。他是幸運的,幸運與勤奮的結合,必定會造就在某領域成功的人。我似乎漸漸看到了柳青走出黃土高原的艱辛之路。
他對文學的專注,對文學的熱愛精神,值得讓每一個文學青年敬仰和學習。他大量的讀書,恨不得把所有的文字咬爛,消化吸收掉。書中的故事結構、人物形象、描寫手法、思想深度,各有各的特點,他都在細細體會。而此時,他又認識到,所有的成功者,都有豐富的生活積累,于是,他走進三鄉(xiāng),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種谷記》。這篇小說介紹了陜北抗日根據(jù)地與全國大部分地區(qū)不同的社會狀況,他截取了一個小村莊,展示在共產黨和民主政府的領導下,實行減租政策以后的故事。但是這篇小說卻得到了很多作家的批評,人物典型性不夠、人物思想意識分析不夠、對現(xiàn)實矛盾發(fā)展的透視不夠深入、作品的主題顯不出強大的力量,但柳青不氣餒,他說,我的路才剛開始,成敗的結論還要再繼續(xù)奮斗之后才能下,這只是自己的第一個作品,對缺點和失敗認識到了,就是成功。而巴金也給了他很大的鼓勵,說他不模仿任何人,獨立處理題材、獨創(chuàng)結果,這樣的作家是最有希望的作家。接著《銅墻鐵壁》出版,柳青到了《中國青年報》主持文藝副刊工作。他也終于有機會走進蘇聯(lián),因為他一直深受蘇聯(lián)文學的影響。在離托爾斯泰、肖洛霍夫、高爾基等大家如此靠近的地方,他更深信不疑的堅定自己以后的方向,要到反映人民生活的地方去,潛心研究農村發(fā)展和從事農村題材的寫作。從蘇聯(lián)回來,他決定把參加中國農村社會主義改造的全過程寫成一部小說。他要回農村,也正是這一決定,柳青開始了生活和寫作的新階段。
更是因為這個決定和他的藝術決心,《創(chuàng)業(yè)史》后來成為反映那個年代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陳忠實曾經說,《創(chuàng)業(yè)史》的藝術成就遠遠超出了個人意義,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高度的標志。研究柳青,實際上是在研究在那個年代,處在特殊時期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的柳青,進行了怎樣艱難而勇敢的藝術突圍,完成了一個藝術高峰的創(chuàng)造。
吳堡境內,黃河的沿岸,時而平坦安寧,時而咆哮激烈。平坦安寧時,我看到了黃土母親的博大、孕育華夏的慈悲,轉個彎的工夫,不知是哪一股力量,激勵了這一灘汪洋,震耳欲聾的河吼想從宇宙的更深處呼嘯而來,我站在離它如此靠近的岸邊,沒有恐懼,沒有害怕。我忽然明白了柳青的力量從何而來,山溝里的紅棗子為何紅遍了幾代人。之前的我,一直在找尋它是如何走出山溝,如何長得這樣堅韌?,F(xiàn)在我明白了,它根本不用走出這片土地,它的根深深扎在這片黃色的大地上,就如柳青一次又一次回到人民中去,他的根一次又一次往黃土中扎得更深,更深。
離開吳堡的那天早晨,我來到縣城的菜市場。深秋黃河岸邊的溫度頗有些低,我裹緊了身上的大衣,刺眼的陽光潑灑在攤位上的各種新鮮蔬菜糧食作物上。慈祥的老大爺問我要點什么?我笑著說,轉轉看看。菜市場那熱鬧勁不比北京磁器口差,身邊兩個中年婦女在談論孩子的學習,我想起此行宣傳部的一位同志告訴我,這邊雖然窮一些,但家家戶戶都非常注重孩子的教育。柳青父親劉仲喜那句“這世上讀書人最值錢”的話又在耳邊回蕩。吳堡似乎也根本不用走出去,守著這份現(xiàn)世安好,守著這份母親黃河溫潤養(yǎng)育,守著內心深處對這片對土地源源不斷的熱愛,就夠了。
菜市場不遠處就有一家賣大紅棗的,火紅火紅的,在陽光下,似乎都紅出了棗香,我忍不住盤算著下次再來看看吳堡山溝里的紅,聞聞吳堡飯桌上的棗香。
◇ 任芙康
曾經的誦讀
八達嶺下的南口,京城北部第一大風口。
1976年,我在坦克團任汽車排長。1月9日,恰逢我早操值班,黎明時分,將全連出操人員帶離營房,右拐,進入南(口)陽(坊)公路?!耙欢唬欢弧?,數(shù)道口令喊出,一百二十余人的隊列,刷刷地齊步前進。似乎無風,臉龐卻快速僵硬,被凍得生疼,瞬間擠兌出我的聲色俱厲:“跑步——走!”此刻,唯有邁腿前行,方為暖身的良方。緊接著,“一、二、三、四”,口令兇悍,音節(jié)斷然隔開,又字字連貫,與整支隊伍激昂的應和,無縫銜接,聲聲緊扣。千多米距離甩至身后,通體筋骨得以松弛,口中哈出暢快的熱氣,天寒地凍中的早操跑步,業(yè)已抵達愜意境界。
景象一片太平,正欲下令歸去,狂風起兮,公路東側南口農場的高音喇叭,偷襲般地突然發(fā)聲,播出一個天大的噩耗。隊伍一下呆住,懈怠為潰不成軍。字字含悲的訃告,驚恐地擊中我們:周總理走了。
心驚肉跳間,我已全無口令意識,只草草說出“回去”二字。眾人茫然,拖沓著步子,捱回駐地。燕山腳下,浩大一座蘇式營房,哀樂低旋,呈現(xiàn)出一種不曾見過的靜止,而往日清晨,滿目朝氣沸騰。
下午四時許,我招呼排里一位馬姓戰(zhàn)士,耳語他到營區(qū)門口,守候團部郵遞員。當時的報紙分配極有章法,《解放軍報》每班一份,《參考消息》每連一份。不言而喻,連隊指導員才享有“參考”的首席資格。馬戰(zhàn)士的重任,便是截獲這份稀缺之報。我相信直覺,馬的勇敢、機靈,遠勝那位“愚忠”連部首長的勤務兵。
一連數(shù)日,《參考消息》準時到手。我會一秒鐘都不耽擱,面對主動聚攏的本排弟兄(時有外排戰(zhàn)士門邊徘徊,我一概示意請進),逐篇誦讀獻給總理的紀念。
所選篇章,皆出自外國政要、名流之口,或是國際學人、記者之手。翻譯精到、傳神,只是譯者姓名一概空缺。眼下我寫這篇憶舊小文,惜無原報抄閱,僅憑當時倍受震撼的印象,模擬出幾段文字:
當我們走進去,周恩來迎上來,逐一緊緊握手。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溢滿謙遜、儒雅的真誠。
賓主坐下來,略事寒暄,即刻進入話題。因內容重要而將時間后延,這反倒給人意外機遇,細致入微地見識到一種超凡脫俗:精力健旺,成竹在胸,敏銳透徹。在所有難題與挑戰(zhàn)面前,周恩來都不會失態(tài),不會失禮,不會側目撇嘴,更不會敲擊桌子。越是占了“上風”,越是拒絕嘲諷,越是遠離鄙視,越是出語平和。漫長的歲月浸染,卓絕的人生閱歷,使得這位深邃的長者,必將享有流芳百世的殊榮。有幸與他相處的短暫時光,你瞻仰的是和藹平靜的面容,你感受的是仁慈寬厚的愛心,你領略的是滿腹經綸的智慧。
當不得不與他告別,內心深處生出相見恨晚的遺憾。在不可思議的敬意中,又都會由衷地感恩命運,讓我們榮幸結識文明古國一位舉足輕重的偉人。
這里,務須重申,上述句子,皆為模擬,失真之處,敬請前輩與同儕賜教。
人生走到終點,待遇迥然不同。有的如油燈熄滅,從此銷聲匿跡;有的被經久傳揚,給悼詞中的“永垂不朽”,夯進山高水長的分量。外國朋友的肺腑之言,既仰慕治國平天下的英明,亦著眼修身處世的細節(jié),無不帶出呵護備至的柔情,不吝贊美的崇拜,毫無掩飾的悲痛。于是,《參考消息》因登載這些高貴的文字,一張小小四開報紙,天天充滿黃金篇章。又因其語碼與所有報章截然不同,而一紙風行,讓人入迷、著魔。在我誦讀之時,所有戰(zhàn)士肅穆端坐,不少人眼含淚光。我的“川普”(蜀地官話)水準低,便以情彌補,盡力再現(xiàn)原文的虔誠,從不無端添話,只對少數(shù)生僻詞句略加解釋。
每次讀完,我會即刻讓人將報紙送還連部。指導員與我有私交,對此不便作色。同時他另有難言之隱,此事有馬戰(zhàn)士參與,便更愿淡化。之前在一個場合,曾當眾呵斥人家,該馬并不馴服,迎頭頂撞:“不搞調查研究,隨便訓人,是不懂馬列的表現(xiàn)?!瘪R效仿的是毛主席一句名言,這讓指導員滿面尷尬,并從此怵馬。
南口的一月,滴水成冰。每天如期而至的《參考消息》,就像一束束火焰,從天外燒來,騰起融融暖意。在我眼里,這段非凡時期,排里的弟兄,似乎受到特殊教化,更聽指揮,更具活力,更見友善、大氣。這與我期冀的氛圍,頗為挨近,甚而覺得小小“排長”,亦可有大大擔當。
三月中旬的一天,一道命令,三輛“解放”,將我們全排人員、裝備、給養(yǎng),拉到京西八大處紹家坡。任務單純,搬石運土,為幾幢西式平房地基備料。營房處的督工,見這幫伙計身手敏捷,既不怕癢,更不怕痛,多次對我豎起拇指。我乘便直言提醒:急需豬肉、雞蛋鼓勵。那位倒是爽快,當即仰起腦殼,轉動幾下眼珠,特批每天十元伙食補助。別小瞧十元,實為重金,能保障三十來號人早點吃到雞蛋,正餐盤中見肉。
幾乎與天氣回暖同步,對周總理的緬懷,全城急速生溫。進入三月底,局部地段已形成人頭攢動。
這日收工,三位班長喊住我,顯然早有合謀,幾張苦臉請求,工地交他們盯著,而我則應進城“上班”。我將幾位班長的意見,視為“民意”,轉天就從善如流。接連數(shù)日,我著一身便服,坐公交車至蘋果園,換地鐵到前門,直奔北邊的廣場。中午南長街上尋一家小館,用畢一菜一飯,再返廣場逗留一陣。晚飯前趕回紹家坡,先聽幾位班長的施工稟告,飯后全排圍坐,聽我念叨白日見聞。戰(zhàn)士們的焦慮縈繞于心,然對我百般信服,樂意將種種道聽途說,經由我口,轉化為他們的“現(xiàn)場目擊”。
如此晨昏奔走,時過一周,戛然而止。曲終人散,完結游魂的日子,回到工地,倒也踏實。我進城,出城,神鬼不知,弟兄們的可靠,叫人慚愧。自己的身份與責任,應在施工現(xiàn)場。整日外竄,其實含著草率,工地有甚閃失,真不曉得將有何等悔恨。
世事變化迅猛,真實到荒唐,令人無可遵循。倒海翻江的話題,可以在一夜之間,音訊杳然,成為名副其實的“絕唱”。明天會如何?后天將怎樣?冥思苦索,前景未卜,不免猜想迭出。
晚飯后,勞作了一天的戰(zhàn)士,百無聊賴地躺在地鋪上。我不甘心這種散漫,忽生一念,詢問道:“愿意聽書嗎?”大家面露喜色,紛紛坐起來。我取出提包里的《創(chuàng)業(yè)史》:“這是一本反映農村生活的小說,一位叫柳青的老作家寫的,聽聽試試,如無興趣便罷。”
出人意料,《創(chuàng)業(yè)史》大受歡迎。
此后,晚飯放下碗筷,便有人張羅“開會”,并為我擺好高腳馬扎,杯中蓄滿開水。我捧著“重溫”的大書,盡力有聲有色。這與三月前誦讀《參考消息》,情景相似,但已屬另一番天地日月的惆悵。
我將聽眾慢慢帶離北京,進入關中平原。梁生寶便是英雄,徐改霞便是美人,這極度吻合文學的永恒主題。眼看二人瓜熟蒂落,卻又止于意念,最后不了了之,著實令人嘆氣。
這一天,大家聽著聽著,都不由得緊張起來,小說正進展到素芳的遭遇:
聽見磨棚后邊的土圍墻什么地方咚地響了一聲,她停住了羅面,也停住了對人生的思考和流淚,在磨子的嗡嗡聲中靜聽著。她的心哏哏地跳著。是不是把偏院和后園隔開的土墻什么地方倒了呢?她有點害怕……聽見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了。她忙掉頭一看,天呀!天呀!怎么堂姑父從后墻跳進來了?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呢?這不是做夢嗎?我的天!可怕!可怕!你看堂姑父的神氣吧!咧著有胡楂的嘴巴,露著白晃晃的牙齒,瞇著右眼上眼皮一片疤痕的眼睛,酸溜溜的,簡直換了另一個人。這哪里是勤儉持家,細致過日子的堂姑夫呢?
……素芳嚇得縮成一團。她有點發(fā)冷,打著哆嗦……她想喊叫……她不是嗓音啞了,而是害怕喊叫的后果。這號事情被人知道了,可憐的素芳承擔得起后果嗎?我的天吶!素芳沒有力量和欺負她的命運對抗哪!自己的名譽不強??!
唉唉!現(xiàn)在她想喊叫也來不及了。堂姑父已經伸開兩只中年人強有力的胳膊,把她緊緊地抱住了?!睦飬拹旱叵耄哼@算做什么呢?太不近人情了!……斷定她不會反抗的堂姑父,現(xiàn)在他把有胡楂的嘴巴……
讀到這里,我停了一下。有些猶豫,后邊的句子是否繼續(xù)?一位戰(zhàn)士以為我口渴,忙遞上水杯。我接過抿了一口,略加掩飾,終于讀出聲來?;沓鋈チ?,這位堂姑夫干得,我就不能讀得?
把有胡楂的嘴巴,毫不動搖地按到她通紅發(fā)燒的臉蛋上來了。堂姑父的一只胳膊使勁地但是親熱地抱住她的兩只胳膊,另一只勞動過的大手,可怕地向她海昌藍布衫襟子底下伸來了。
太氣人了,戰(zhàn)士們跺腳擊掌,嗷嗷直叫。《創(chuàng)業(yè)史》里,沒有地主分子的人物形象,堂姑夫姚士杰成分最高,為富農分子。大家群情振奮,八成是痛恨這個道貌岸然的壞蛋。
五月上旬,小說“連播”進入尾聲,施工則以“質量優(yōu)、零事故”提前告竣。連長、指導員專程趕來,陪同“東家”驗收。未來宅邸的主人悉數(shù)到場,幾位紅軍時期的老首長,滿面春風,吩咐營房處大方點,好好犒勞犒勞大家。
撤離工地的前夜,平板房的簡易食堂里,上演出世上最高級、最快樂的聚餐。大魚大肉管夠,白酒啤酒盡興。如今,整整四十五年過去,歷經各色繁華的腸胃記憶,仍不肯遺落那晚刻骨的奢侈。
◇ 姜錦銘
吳堡走筆
經過“二磧”的洶涌激流后,黃河在這里拐了一道彎,平緩向前。驅車順著沿黃公路穿過吳堡縣城,再往北一拐,就扎進了陜北連綿不盡的塬梁溝峁里。
差不多十公里后,到達張家墕村。循著鑼鼓聲,筆者走進一處院落。演員們正在表演《跑旱船》,敲鑼打鼓吹嗩吶的都頭裹白毛巾,院子中間是兩位身著羊皮,頭戴草帽的老人,他們手握木槳來回“劃動”,兩艘彩船“游走”在乘船婦女的腳尖。
中間休息,七十五歲的張拴成撕掉“胡須”,脫下帽子,露出“真面容”,雖是冬日,額頭也稍稍冒汗?!拔覀兌际恰畯?zhí)於魉嚿绲?,今天特地趕來錄節(jié)目?!?/p>
說起張?zhí)於鳎@位半個世紀前去世的老人生前被譽為“民間文藝天才”,他創(chuàng)作的《趕牲靈》《跑旱船》等民歌現(xiàn)在仍廣為傳唱,是中國民歌尤其是陜北民歌的代表作。
“他(張?zhí)於鳎┍任掖笠惠?,我叫他‘叔?!睆埶┏烧f,“他不抽煙不喝酒,就是愛說快板愛跳秧歌?!?/p>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
三盞盞兒的那個燈
哎呀帶上了那個鈴子兒喲
噢哇哇得那個聲
白脖子的那個哈巴喲
朝南得的那個咬
哎呀趕牲靈的那個人兒喲
噢過呀來了
…………
聽著藝社的人唱起這首《趕牲靈》,仿佛還能看到那些為了生計,趕著牲靈唱著信天游的陜北漢子走在黃土高原千溝萬壑的身影。
而這種景象也是早年間的事,那時候農村家家戶戶都養(yǎng)牲靈,耕地、拉水、馱鹽、送炭?,F(xiàn)在,牲靈早被摩托車、小轎車、大卡車代替,成為農民的“新寵”。
“現(xiàn)在找個趕性靈的可不容易,為了拍《趕牲靈》,找了好幾個村子才找到兩個騾子。”現(xiàn)場拍攝的導演薛銳說。
拍片的是幾個“80”后“90”后小伙,他們正在打造一個非遺保護的《陜北民歌微視頻》系列。他們一會拿著鏡頭近距離貼著藝社演員拍,一會又升起無人機將整個院落攝入鏡頭。
張?zhí)於魃熬妥≡谶@個院子,那時只有三孔窯洞。20世紀60年代,他因販賣牲靈被關押入獄,罪名是“投機倒把”,三孔窯洞中的兩孔還被“征了稅”。
現(xiàn)在院落擴建成了九孔窯洞,并掛牌“民歌大師張?zhí)於鞴示印薄?jù)張拴成介紹,張?zhí)於鞒錾夭⒉辉趶埣覊喆?,而是五里地外的雕墕村?/p>
筆者驅車一路彎道一路爬坡來到雕墕村,行至路邊一處拐角的幾孔破舊窯洞處,隨行的張家墕村駐村書記薛趙飛伸手一指:“就是這兒?!?/p>
在上了前面的一個坡的平緩處停下車,筆者返回走下坡,來到張?zhí)於鞯某錾G洞前。窯洞窄小,沒有門窗,只用幾根木頭簡單釘起來的柵欄遮擋,里面堆著雜草。旁邊還有兩孔窯洞,其中一孔里面還有幾個小羊羔,平地上放著一個裝滿清水的大盆。
窯頂是一處小廣場,幾位婦女在邊上嘮嗑。一道道山梁間坐落著一處處窯洞院落。得益于國家這幾年的脫貧攻堅支持政策,家家戶戶的窯洞院落都整修一新,村里各戶之間以及通往村外都修了水泥路。村上兩百多戶籍人口,但常住村里的只有四十多人,張栓成就常住在縣城大女兒家里?!胺昴赀^節(jié),紅白喜事,或者有表演活動才回來?!?/p>
雕墕村和附近的寨茆山以及呼家山村合并成立了村委會,村委會設在人口三百多人的呼家山村。而張家墕村是大村,有一千多人,相對獨立。
再往前走,翻過一個山梁,來到屬于張家墕村的一處養(yǎng)雞場。這里占地35畝,雞舍分布在山坡各處,共有5000多只雞,平地處還種著蘋果樹、杏樹和桃樹等各種經濟林木。這些都是村莊脫貧的重要支撐。
登上最高處,朔風凜冽,對面整個張家墕村在陽光下歷歷在目,兩山之間的溝里是307國道。村莊的另一項脫貧項目,占地10畝、發(fā)電容量為500KW的光伏發(fā)電板熠熠生光。據(jù)薛趙飛介紹,為了脫貧致富,張家墕村還推出了“扶貧互助資金協(xié)會”項目,縣扶貧辦先后注入50萬資本金作為周轉,采取“三保二,五保三”的農戶互保形式,以低息向農戶發(fā)放貸款,每筆2萬,用以支持農戶小型致富項目。
去年5月7日,陜西省政府公告,吳堡縣整體脫貧。這個曾屬于國家級扶貧開發(fā)的重點縣(同時也屬于呂梁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qū))終于甩掉了貧困帽,這也得益于各方支援,其中就包括來自國家能源集團的援手。在過去七年內,集團累計投入定點扶貧專項資金7700多萬元,啟動實施幫扶項目80多個。同時,集團還先后派到吳堡四名扶貧干部,其中兩名是駐村第一書記。
在紅灣村,筆者見到了高瑞,他來到村里已經一年零四個月。村里63戶貧困家庭他都一一訪問過。耗費他日常最多精力的事情還是壯大村集體經濟,抓手就是在流轉來的650畝土地上發(fā)展林下經濟——棗林下養(yǎng)雞,規(guī)模已經達到萬只。同時,村里還興辦了肉牛養(yǎng)殖場。公司則在村里幫助建起了文化廣場和養(yǎng)老院。
“身窮窮三年,心窮窮三代?!眳潜たh不少村莊的墻壁上寫著這句話。吳堡在物質脫貧時,還加大文化資源開發(fā)弘揚的力度。除了張?zhí)於鞯拿窀栉幕瑓潜さ牧硪粡埼幕谴笞骷伊唷宦愤b甚至整個文學陜軍奉為精神導師。10月底,以柳青命名的文化園在他的故鄉(xiāng)寺溝村建成開放,二十個院落七十七孔老窯洞里收藏有1675年以來五百余位陜西作家作品14000余冊,手稿書信書法14816頁。他們的目標是打造“陜西文學第一村”。
革命文化是吳堡著力打造的另一個精神高地。1948年3月23日,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率領中共中央前委機關在吳堡縣川口村東渡黃河,如今這里修起了紀念公園。在吳堡,另一個經常被提及的被家鄉(xiāng)人引為榮耀的是開國少將慕生忠。新中國成立后因修建格爾木到拉薩的公路,慕生忠被尊稱為“青藏公路之父”,吳堡縣城的文化廣場上豎立著他高大的雕像。
離開吳堡,張拴成老人通過微信給筆者發(fā)來兩段視頻,內容是他參加表演的二人場子?;負芨呷鸬碾娫?,鈴聲內容是介紹紅灣村的致富項目。
短短一個月,筆者兩次來到吳堡。我小時候在晉東南濁漳河邊長大,河不大不小,因此很想知道每天在大河如黃河邊生活是怎樣的感受。早晨,酒店邊就是靜水深流的黃河,對面是山西境內寬厚連綿的大山。吳堡全縣有八萬四千人口,據(jù)說縣城就有三萬多。河邊的塑膠跑道上,人們在跑步鍛煉,廣場上還有跳舞的人。旁邊的護欄石板上雕刻著吳堡的文化信息,包括非遺項目、風光地理、歷史人物以及詩歌諺語。
走下臺階,伸手進黃河,有點涼,還有點黏手,河水并非如想象中的黃色,和周遭山體的青灰色有點像。黃河還是千百年的樣子,而岸邊高臺上曾經固若金湯的被稱為“銅吳堡”的石城,已是斷垣殘壁、草盛井枯。人們在這里流連感嘆思古懷想,感慨歷史在演進,新城在崛起。群山不語,黃河不息。
看過陳凱歌的《黃土地》,看過路遙的《人生》,陜北的黃土地以前對于我來說一直是一個陌生而巨大的存在。這次終于有機會親近它,深入它的山川和村鎮(zhèn),和這里的人聊聊,新近又看了張維迎的《父親九十》,可以說,對吳堡對陜北有了切近的觀察理解,但還遠談不上深入。這里的文化很深遠,如黃土地一樣厚重,這里的視野沒有被大山遮擋,反而隨著黃河延至遠方。
◇ 畢華勇
寺溝之冬
冬日,我又一次走進吳堡縣的寺溝村。在陜北,冬天的黃土地上,那些夏日里瘋長的樹木草叢都變成了褐墨色,時常飛過一群鴿子或麻雀,偶爾還有些不知名的小鳥在草叢里跳躍、歡呼,就像一幅濃墨的國畫,氣勢磅礴。溝壑丘陵、山川河流將個性大開大放地張揚。太陽升起來,將一層薄霧推開,所有的村子露出祥和與溫暖,天藍,土厚,人在其間。
寺溝村亦如此,神秘而內斂,讓人不厭其煩地走來,靜聽,靜觀。十分虔誠地走進那一孔孔窯洞,眼里的書、文字、圖片,像是燈,像是月,心靈瞬間得到釋放,安靜、肅穆,坦然、自在,塵世上所有的困惑與憂愁,在這里停止了。
我就這樣走進了柳青文化園。
園口巨石是書,書如巨石,橫豎相疊,厚重如山。這樣的門很少見,站在門前,你便會思緒萬千,這樣意味深遠的門,無論是讀者,或者是目不識丁的老農,只要看見它,就會明白。在你一生所經歷的人和事中,有些注定要遺忘的,有些則會刻在腦海深處。寺溝人最引以為豪的便是從門里出生的柳青,“一個大寫的人”給我們留在記憶深處的精神財富,就像如書的巨石,隱藏著那些智慧的文字,要讀懂他,必須心懷敬仰和虔誠,要有宗教般的儀式。
寺溝的冬季,安靜的猶如一泓水,神秘而內斂,那條曾經潺潺流淌的河水,已被瘋長的水草掩蓋,在寒風的吹打下,水草褪去了綠色,在河道中悄悄地等待著又一個春天。寺溝的村民,三三兩兩在“文學之門”前見證著南來北往的人,操著各種腔調探詢或談論有關柳青的點滴,也許他們此刻才明白,柳青不僅僅是個念書識字的人,而是會寫文章的標桿,他不是什么“大官”,但是個“大人物”。
是的,這個“大人物”是我們當代文學界的靈魂,也同樣是精神上的一面旗幟。
寺溝的山和陜北所有的山一樣,無規(guī)則地連著,一條溝一道梁排列開來仿佛又有順序,柳青文化園就在這山溝中。從門口走進去,一條上坡的路用本地大大小小石塊鋪就,一眼望去,二十多個院落,七十七孔窯洞以它特有的元素和風格,靚麗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右邊,青石刻像順山勢逐漸攀升的“作家墻”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些曾在陜北工作和生活過的全國有影響的作家,還有陜北籍作家,在文化園里讓人們駐足,使人們從記憶深處懷念他們的輝煌成就以及他們對年輕人的影響。上臺階,沿著寬窄規(guī)律、彎折有序的石路走,從“柳青故居”開始,我尋找園中主人生活的痕跡。仿佛在某一個空間,某一個時間,我與柳青相遇。在米脂呂家鹼那個穿著大襠褲、黑棉襖的鄉(xiāng)文書,就坐在碾盤上,抽著旱煙,說著他的人生奇遇,和一群老漢后生掰手腕耍輸贏,雖然是短暫的遐想,亦回味無窮。我就是這樣聽呂家鹼老漢講述的,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在人間煙火中,活出了自己。
作為后輩,在這個冬季專門來看這位“老人”的故園,陽光落入寺溝窯洞的院子,無風的冬季顯得如此暖和,這里所有的文字、書籍,還有作家墻,仿佛像陽光一樣熾熱。我知道自己的軀體激蕩著不一樣的情緒,前輩們一雙雙睿智的眼睛,越過光陰、山川、河流,給你和我人生與書寫的啟示。仰望明天,尊敬文學,如在夜間,透過窗紙,我能看見一盞燈光……
這園子就是一個文學的大觀園,也是陜西乃至中國文學史的縮影,無論誰走進這個園子,都必須揚起頸項,望著柳青,他會給你傳遞一種信息,像和鄰家一個老頭敘說著生活的當下、未來。于是,我感覺到,自己有一模一樣的心,想把一扇天窗敞開,深度地去理解寺溝出生的柳青,從那個窯洞那個院子一步一步走出去,以愛和無畏的名義,開始《創(chuàng)業(yè)史》的征程。
柳青給我留下的遺產太豐富、太厚重, 當那些文字對我的心有暗示時,我多么夢想有一刻自己能走進文學的神殿,去領悟,去朝拜,去把人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把春風與嫩綠、夏日與生長、深秋與落葉合在一起,從所有黃土山的回聲里,尋找屬于自己的文學。我知道,這很難,寺溝的這個園子,以一種精神的張力,開啟了陜北人文化自信的啟幕。
碑石是安靜的,文字是安靜的,而有一種巨大的沖擊力,使我滾燙的靈魂與寺溝之冬燃燒著。
我覺得從走進這個園子開始,已經與梁生寶、梁三老漢、郭世富以及石得富、李銀風、金樹旺們拉話了,這種相遇,有久別重逢的感覺,我早已俯下身來,把心交給了大地。在這大俗大雅的人間,柳青文化園為我們精心營造了一個溫馨的家園。
這是2020年寺溝的冬,我從柳青文化園又一次走過……有了這些,一生一世活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