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遠
(四川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6)
清代乾嘉史家咸以考據(jù)治史學,為古史訂訛文、補闕遺,其豐厚的成果可以說是“清代三百年文化的結(jié)晶體”①梁啟超著,夏曉虹、陸胤校:《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新校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28頁。。其中以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和趙翼《廿二史劄記》(以下簡稱《劄記》)為代表作。而趙翼的《劄記》以正史為取材基礎(chǔ),務(wù)求周延普遍,每每排列出諸多相類史實而論之,得出一代之特征,在史學界影響頗大。其《劄記》之史料來源,除以正史為本參互勘校外,還多次博征野史典籍補校正史。這種實踐作法,與他在《劄記·小引》中表達的反對援用從前史官棄余的稗乘小說來糾駁正史的言辭相矛盾。正是由于這種言辭與事實上的差距,不少學者就趙翼對待正史與野史的態(tài)度做出了不符合實際的判斷。為此,本文從《劄記》援引野史文獻出發(fā),就趙翼對待正史與野史之態(tài)度及有關(guān)正史以外書籍如何被采用的問題作一深入的辨析考證。至于緣何會出現(xiàn)趙翼的“聲明”“表達”(學術(shù)理念、內(nèi)在意識的真實反映)與“人之具體行為”(事實上、實踐上之作法)的自相矛盾,同樣也是本文準備探討的問題。
《劄記》為趙翼畢生鉆研史學之思想結(jié)晶,內(nèi)容以研究歷代正史與史書編寫得失為主,對史料的搜集鑒別工作如梁啟超所論:“整齊其事實使有條理易省覽?!雹诹簡⒊臅院?、陸胤校:《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新校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327頁。乾嘉時期,清廷對史學采取兩種方法,既“冠冕堂皇”提倡官方修史,又“細加查核”嚴禁民間私家著史,此風氣對趙翼的史學觀自有重大影響?!秳炗洝窌资沼汹w翼自撰的《小引》一篇,內(nèi)中他對所作《劄記》一書的史料來源問題的闡述,既可看作是其學術(shù)理念的“聲明”,亦可視為他在官方面前用較為幽隱的方式表達對時局和官方修史的意見??蓪⒋苏缦拢?/p>
惟歷代史書事顯而義淺,便于流覽,爰取為日課。有所得,輒劄記別紙,積久遂多。惟是家少藏書,不能繁征博采,以資參訂。間有稗乘脞說與正史歧互者,又不敢遽詫為得間之奇。蓋一代修史時,此等記載無不搜入史局,其所棄而不取者,必有難以征信之處。今或反據(jù)以駁正史之訛,不免貽譏有識。是以此編多就正史紀、傳、表、志中參互勘校,其有牴牾處,自見輒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訂正焉。①(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廿二史劄記·小引》第5頁。
依本段文字分析,《劄記》的史料來源主要以載于正史之史實為本,利用每一部史書的紀、表、志、傳各部分記載相互比勘,從而考辨史書記載的異同,總結(jié)史學的得失利弊。而對于援用稗乘小說以駁正史的問題,趙翼則非常明確地表示:史局纂修正史時,史官棄而不取之野史正文,后人不可撿拾以糾駁正史之用。原因很簡單,因為在趙翼眼中,修纂正史時,已經(jīng)匯集于史局的野史之文,該用的俱已載入,其所不載者,必然有其舍棄的理由;至于那些被棄而不取的,都是本身難以征信的東西。既然難以征信,后人怎能反據(jù)之以駁正史呢?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與當時諸多學者不同,趙翼考史有其獨特的視角,他特別注重正史材料的互證。但他在原則上也并沒有反對援用野史筆記來治史,他所反對的其實是重拾已搜集又被棄置之稗說來駁正史罷了。這一觀點,趙翼在《劄記》中多次重申:
一代修史,必備眾家記載,兼考互訂,而后筆之于書。觀各史藝文志,所載各朝文士著述有關(guān)史事者,何啻數(shù)十百種。當修史時,自必盡取之,彼此校核,然后審定去取。其所不取者,必其記事本不確實,故棄之。而其書或間有流傳,好奇之士往往轉(zhuǎn)據(jù)以駁正史,此妄人之見也。②(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1《史漢不同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
對《劄記·小引》中的這段話首先做出闡釋的是錢大昕。他在給趙翼《劄記》作的序中說:“又謂‘稗乘脞說間與正史歧互者,本史官棄而不采,今或據(jù)以駁正史,恐為有識所譏’,此論古特識,顏師古以后未有能見及此者矣。”③(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之錢大昕《廿二史劄記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據(jù)此分析,錢大昕能夠掌握趙翼論述正史與野史孰輕孰重的一段話的本意,以官方史書為優(yōu)先取信的對象,傳聞野史則以次要的史料視之,連官方史書都棄而不取的資料、稗官野史等不可盡信。錢大昕認為“此論古特識”,重在說明趙翼的思想理念和大綱,至于趙翼著作中如何援引、論析“稗乘脞說”的實踐作法,錢大昕并未提及。其后另一位學者周中孚對此亦表示了類同的意見:“其不援雜書以駁史文之訛,亦屬特識。顏師古以后,未有能見及此者矣?!雹埽ㄇ澹┲苤墟谥S曙輝、印曉峰標校:《鄭堂讀書記》卷35《二十二史劄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544頁。很明顯,周中孚這段話是轉(zhuǎn)引摘抄錢大昕而來的。仔細分析,“不援雜書以駁史文之訛”只是趙翼在《劄記》中的一種說辭而已,不是他事實上的作法。錢、周二人只是轉(zhuǎn)錄《劄記·小引》中的說辭而視之為一種特識,但沒有進而肯定趙翼定會在書中落實他這個說辭。
今人學者卻徑取《劄記·小引》中的有關(guān)言辭,而不細察趙翼在《劄記》中事實上另有作法,從而得出了不同意見。如金毓黻言:“蓋他人之治史者,喜以稗乘脞說為證,而趙氏則以本書證本書,或以其他正史證某一正史,蓋由清人以經(jīng)證經(jīng)之法,推而出之,其識見尤高人一等”①金毓黻:《中國史學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版,第287頁。,即說趙翼不像其他治史者那樣喜歡用稗乘脞說以證正史,而是由“以經(jīng)證經(jīng)之法”推演出本書、正史互證。高國抗先生編著的《中國古代史學史概要》則評其:“專取各史本書互為援證,不旁及他書。”②高國抗:《中國古代史學史概要》,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451頁。陶懋炳先生則言:“趙翼以史證史,基本上限于以正史證正史,兼用本證、互證和理證之法,其議典制人物,偶或引雜乘稗史,但為數(shù)極少?!雹厶枕骸吨袊糯穼W史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77頁。肖磊先生也認為:“他不像其他考史家常用稗說野史同正史岐異的互證方法,而是以本書證本書,以史證史,故在史料考證上比較可靠?!雹苄だ冢骸丁簇ザ吩洝岛喗椤?,《歷史教學問題》1984年第2期。臺灣學者張高評先生指出:“野史有資考訂史料明矣,而趙翼著《廿二史劄記》乃棄而不取,何哉?”⑤張高評:《黃梨洲及其史學》,文津出版社,1989年版,第127頁。劉玲先生《趙翼〈廿二史札記〉的歷史考證特點》則從正面進行了肯定:“趙翼揚長避短,始終圍繞各正史及正史的紀、傳、表、志‘參會??薄??!雹迍⒘幔骸囤w翼〈廿二史札記〉的歷史考證特點》,《史學史研究》2017年第2期。趙翼史學遠播西方,加拿大漢學家浦立本(E.G.Pulleyblank)對趙翼極度推崇,論趙翼時卻云:“他的一生環(huán)境,給他相當少的機會去研究希奇的資料,他不得不欣然強調(diào)正史的重要,駁斥考據(jù)學家廣征稗乘脞說。他反覆閱讀正史,不旁征博引以作瑣碎的考訂,而僅將關(guān)于各書的一般評論或書中使他感興趣的事件,劄記下來。他討論各朝歷史如何編纂,根據(jù)些什么資料,并與同時代的作品加以比較?!雹叨啪S運:《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1年版,第165頁。以上學者直接指稱趙翼不用野史糾駁正史,甚至得出“始終圍繞各正史”“不旁及他書”這樣武斷的看法,應是不考查實況而輕信了《劄記·小引》的說辭。
當然,也有很多學者能夠細微地考察,指出趙翼不乏援用野史以治史、考史之例。比如張孟倫先生在其所撰《中國史學史》中就用了5頁多的篇幅,以“不敢依據(jù)稗乘脞說以駁正史”⑧張孟倫:《中國史學史》,甘肅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75—381頁。為題來討論有關(guān)問題。鄒賢俊先生也在《劄記》中找到了野史被援用的事實,他說:“細考《廿二史劄記》,不難發(fā)現(xiàn),趙翼在考證中實際上還是引用了《草木子》、《明稗類鈔》、《玉堂漫筆》一類的資料數(shù)十種。這說明,趙翼對正史以外的稗乘雜史也并不都認為‘難以征信’,一概擯棄,而是有所取舍的?!雹徉u賢?。骸吨袊糯穼W史綱》,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17—418頁。王樹民先生在《廿二史劄記·第一卷校證》中則有更加明確的認識:“趙氏書中亦多次引用野史之文以補正‘正史’之缺失,尤以《明史》部分為甚,可知其說自有一定限度,惟未明言之耳?!雹猓ㄇ澹┶w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校證》(訂補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5頁。雷大受先生在《趙翼及其史學著作》中言:“但是也并不象(像)他在《小引》中所說的那樣,對于稗說野乘由于在官修史時已被搜入史局就一概摒棄不用。我們在翻閱《劄記》時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正文或夾注中特別是宋以后的各卷中,都曾引用私人筆記或雜史類著作以及詩評、碑文等做為旁登(證)或補充材料。也有一些書籍雖加以引述,但是卻是用正史駁其謬誤失實的。”?雷大受:《趙翼及其史學著作》,《北京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3期。臺灣學者杜維運先生治趙翼史學數(shù)十年,他說:“《劄記》史料來源有二,一曰正史,一曰習見之二三雜錄別史。”?杜維運:《廿二史劄記考證釋例》,《幼獅學報》1958年第1期。黃兆強先生則在其專著《廿二史劄記研究》中多次指出趙翼以野史來論證、補充、勘誤《明史》記載的事實,藉以說明趙翼“以正史為尊”思想前后不一。①黃兆強:《廿二史劄記研究》,臺灣學生書局,1994年版,第75—161頁。李琳《趙翼〈廿二史札記〉之〈明史〉研究》,發(fā)現(xiàn)趙翼“陽奉陰違”引用大量稗史以考據(jù)《明史》,惜論點多有因循他人之處未能有所突破。②李琳:《趙翼〈廿二史札記〉之〈明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該文中的很多觀點、論證,黃兆強先生早在《廿二史劄記研究》中即已提出。在這里,不得不提到羅炳良先生,他著有《趙翼對野史文獻的認識與利用》一文,“接續(xù)張先生的研究思路,把《廿二史札記》引用野史材料考辨正史紀事的事例歸納為四種類型,證明趙翼在歷史考證中利用野史文獻的確鑿事實”③羅炳良:《趙翼對野史文獻的認識與利用》,《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6期。文中“張先生”即張孟倫先生。。以上學者覺察到了《劄記·小引》說辭與《劄記》內(nèi)容有異,并據(jù)實指出趙翼“聲明”與實踐作法不相一致,但至于其中的原因卻未深入探討。
綜合言之,《劄記·小引》“稗乘脞說與正史”的顯隱論述,導致古今學者對《劄記·小引》的說辭及書中實際作法的理解分為以上三類。為何產(chǎn)生歧異?究其原因則多是對趙翼《劄記》全書及其他著述缺乏全面細致的通覽,往往徑取《劄記·小引》中的說辭作為自己文章的注腳,而沒有辨明趙翼《劄記》博征野史典籍背后所隱藏的治史理念和時代背景下的曲折表達。那么,趙翼緣何“曲折表達”?在他看來稗乘脞說與正史的關(guān)系到底如何?為何《檐曝雜記》更顯示出了他具有特色的“野史觀”?《劄記》中野史文獻的利用到底該如何評價?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要澄清的問題。
歷史由史料構(gòu)成,史料乃是往昔人類思想與行為遺留下來的陳述。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史學的表現(xiàn)形式主要是敘事史學,依據(jù)史料來源不同而劃分為各種類別的記事史書,如正史、國史、野史、稗史等。以官修與私修兩種途徑來說,我們不妨稱之為正史與野史兩大類。官修正史,當然有其局限及不可信之處,但至少在史館的一定編制及纂修體例規(guī)范下,其記載的國家政典和朝廷大事仍比較真實可靠。野史則多是民間士大夫或私人所修的有關(guān)國家歷史的書籍,它的史料來源大多是官書不載的傳聞遺事,其著述者可以漫無標準、義例而率性為之,故其可信度一般低于正史。
趙翼勘校史籍,首先肯定正史史料的基礎(chǔ)地位,即以“正史為尊”,他多次表示“正史之未可輕議也”,故多用正史的紀、表、志、傳各部分記載相互比勘,從而考辨史書記載的異同,總結(jié)史學得失利弊。如卷二十七《宋金用兵須參觀二史》條,首先指出“兩國交兵,國史所載大抵各夸勝而諱敗,故紀傳多不可信”④(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27《宋金用兵須參觀二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46頁。,然后通過比勘《宋史》與《金史》傳記中不相符合的史實,最后得出了結(jié)論:“故閱史必參觀各傳,彼此校核,始得其真也?!雹荩ㄇ澹┶w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27《宋金用兵須參觀二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49頁。他反對重拾從前史官棄余的史料來糾駁正史,并以陳壽、范曄、裴松之撰注史書為例,指出正史不可妄駁。如《劄記》卷六《裴松之三國志注》言:“范蔚宗作《后漢書》時,想松之所引各書尚俱在世,故有補壽《志》所不載者。今各書間有流傳,已不及十之一,壽及松之、蔚宗等當時已皆閱過,其不取者必自有說。今轉(zhuǎn)欲據(jù)此偶然流傳之一二本,以駁壽等之書,多見其不知量也?!雹蓿ㄇ澹┶w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6《裴松之三國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頁??梢钥闯龅氖牵w翼博考雜著與他注重正史、以正史為尊并未相違背,他恰恰是利用遍閱書籍甚或野史材料來完善和維護正史。
不可否認,趙翼本人在《劄記》中也認識到了野史記載上的矛盾和不可信處,如卷三十六《明人說部》條,強烈批評稗史小說之不可信,說是“屯毛不辨”“此明人小說中最陋者也”。①(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36《明人說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63—764頁。再如卷三十六《皇陵碑》條,趙翼以“事本不經(jīng)”“附會為此說”等語來批評野史有關(guān)明太祖死后“天葬”事之不可信。②(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36《皇陵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50—751頁。再如卷三十六《徐達縱元君之誤》條,據(jù)野史傳說,徐達之所以遲遲不攻下北京,是為了放走元順帝,避免日后自己陷入“兔死狗烹”之地。趙翼對此進行了考證,并說:“陸、徐著述頗可觀,此事乃繆誤如此,蓋徒得之傳聞,而未嘗見實錄也?!雹郏ㄇ澹┶w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36《徐達縱元君之誤》,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57頁。“陸、徐著述”指的是陸深的《玉堂漫筆》和徐禎卿的《翦勝野聞》,這樣“頗可觀”的野史著作都錯誤如此,稗官野史豈可盡信?趙翼還提出應以官方《實錄》為主,單憑野史傳聞來寫作史書更加靠不住。在趙翼的治史理念中,野史的可信度是很值得懷疑的,故而對史家編撰正史時遺留下來的史料要取舍審慎,確有依據(jù)后才能使用。
很明顯,趙翼以官方正史為尊,推重《實錄》,野史次之,但同時他也很注重野史稗聞的價值。如趙翼評價清吳偉業(yè)撰《綏寇紀略》:“每卷以三字命題,雖不免小說家纖仄之體,而記載詳贍,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年。其大者朝章國典、兵制軍餉、勛戚之封建、藩邸之支派,以及國變后諸臣死事之忠節(jié),無一不廣搜博采。甚至流賊之混號,亦詳其氏名,并賊屬之偽官,亦注其姓字。不知當日何以有如許檔案作為底本?蓋直聚崇禎十七年邸報奏疏部議,一一考核;又參之以傳聞,揣之以情事,而后成書。……每卷后又各有論斷,文筆雅潔,各成一則古文,又可見其深于古學也?!雹埽ㄇ澹┶w翼撰,李解民點校:《檐曝雜記》卷6《綏寇紀略》,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08頁。此段話可看作是趙翼對野史筆記的評判標準:史料來源應為檔案、邸報、奏疏、《實錄》等類第一手資料,要“廣搜博采”;體例和文采兩者都是協(xié)助完成理想史書的必要條件;直書不隱如實記載、無偏袒之私心是史家自身素養(yǎng)的規(guī)范,只有如此才能“參之以傳聞,揣之以情事,而后成書”。由此內(nèi)容與形式兩者并重的評判標準寫成的野史著述,當然就更具史料價值,怎會棄而不用?正如有學者指出:“事實上,趙翼不僅沒有那么決絕地摒棄野史,還撰有野史筆記性質(zhì)的著作《檐曝雜記》,表現(xiàn)出開明的野史觀,其野史撰述實踐表明野史筆記也是其史學生態(tài)的重要一環(huán)。”⑤單磊:《野史撰述的實踐:趙翼〈檐曝雜記〉的史學價值》,《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6期。
趙翼在《劄記》中還多次強調(diào),不論是官方史料還是民間史料,它們的價值應該由撰寫者的人品、道德水準和撰寫者身處地域、距事件發(fā)生地的遠近來評判。如卷九《宋書紀魏事多誤》:“《宋書》有《索虜傳》,敘魏太武后文成帝即位之事,謂太武有六子:長名晃,為太子。……晃懼,謀行弒。燾詐死,遣近侍召晃迎喪,至則執(zhí)之,罩以鐵籠,殺之,立秦王為太子。……按《魏書》,太子晃極有令德,正平元年薨,謚景穆?!瓝?jù)此則太子晃以疾薨,非太武賜死也?!端螘匪?,蓋南北分裂,徒以傳聞為記載,故有此誤耳。”⑥(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9《宋書紀魏事多誤》,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5頁。趙翼所理解的北魏太子死因,應該以記載北魏的正史《魏書》所錄為準,畢竟是本土領(lǐng)域內(nèi)的記載者較為了解真相;而屬于敵對國的《宋書》,極有可能因立場敵對故意抹黑,不可盡信。趙翼直接批評《宋書》說:“沈約在蕭齊修《宋書》,永光以后皆其筆也,故于宋、齊革易之際,不得不多所忌諱。”⑦(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9《宋書書宋齊革易之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頁。既然《宋書》記載容易出現(xiàn)“隱諱曲筆”,自然在考證其記載事實時,需要進一步辨證。
誠然,代表趙翼開明野史觀的著述應是《檐曝雜記》,該書刻成較晚,書內(nèi)已有嘉慶十六年(1811)之事者,蓋為遲暮之作。該書內(nèi)容甚雜,系劄記性質(zhì),與趙翼《廿二史劄記》相發(fā)明,可在一定程度上透視出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也可視為趙翼治史理念的一貫執(zhí)行。該書涉獵范圍廣泛,“雜”“野”紛呈,涵蓋軍國大事(如宮中慶典及熱河行圍)、顯宦名人軼事、科舉教育、文學藝術(shù)、邊疆(廣東、貴州、福建、云南等)史地、景致物產(chǎn)、民間工藝、鄉(xiāng)風民俗、讀書心得、方言俗語、西洋器物、瑣聞軼事、人際交往、詭秘靈異等。趙翼書中所用史料,大都為本人親歷所見,屬第一手史料,與官方史料采錄相比而言,屬于“野史”無疑,正是趙翼《檐曝雜記》對“野史”的征引,才使得該書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那么,趙翼緣何在《劄記》卷首有這樣的說辭?有的學者說:“不敢依據(jù)稗乘脞說,以駁正史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避免貽譏有識,而是在于駭怕干犯國家的禁令?!雹購埫蟼悾骸吨袊穼W史》(下),甘肅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76頁。分析趙翼所處時代的現(xiàn)實背景,這個解釋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清政權(quán)自順治以來,便指斥小說雜史“有乖風化”,并嚴加銷毀,學人以文字獄惹禍者史不絕書。至乾隆修纂《四庫全書》時,始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終于乾隆五十八年(1797)的禁書活動,更是我國古代文化典籍的一場浩劫。據(jù)乾隆三十九年八月初五日上諭:
乃各省進到書籍,不下萬余種,并不見奏及稍有忌諱之書。豈有裒集如許遺書,竟無一違礙字跡之理?況明季末造野史者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辭,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斷不宜置之不辦。此等筆墨妄議之事,大率江浙兩省居多,其江西、閩粵、湖廣,亦或不免,豈可不細加查核?……若見有詆毀本朝之書,或系稗官私載,或系詩文專集,應無不共知切齒,豈有尚聽其潛匿流傳,貽惑后世?②《寄諭各督撫查辦違礙書籍即行具奏》,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40頁。
由上引文可知,乾隆帝的用意便是銷毀“毀譽任意,傳聞異辭,必有詆觸本朝之語”的野史,特別是纂修《四庫全書》時,“全部禁毀書籍達三千一百多種,十五萬部以上”③黃愛平:《四庫全書纂修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6頁。,“比較重要的案件已不下四十余起,占整個乾隆年間文字獄的一半左右”④黃愛平:《四庫全書纂修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81頁。。趙翼退隱著述之年正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又身處查禁書籍最熾的揚州等地,在著述時必定有所見聞,難免謹慎恐懼,無怪乎趙翼在卷首明示自己的態(tài)度,要以正史為重,這應該與當時清廷文網(wǎng)嚴密有很大關(guān)系。不過,從他的史學實踐上看,這種表態(tài)可能只是一種不得已的“虛說”或“言不由衷”,而不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反映,更不是阿諛奉承官方史學。
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從中國學術(shù)發(fā)展的內(nèi)在理路予以剖析。中國傳統(tǒng)史學發(fā)展到清代,經(jīng)歷了兩千多年的厚重積累、利弊雜陳、得失互見,必須進行一番徹底清理,才能促進中國學術(shù)繼續(xù)向前發(fā)展。乾嘉歷史考證學應時代而生,以其理性態(tài)度審視古代文化典籍,他們“本著護惜古人、嘉惠后學、實事求是的精神治史,對前代各種史學思潮與史學著作考察得失,評定是非”⑤羅炳良:《清代乾嘉歷史考證學研究》,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6頁。。如何認識野史與正史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乾嘉史家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王鳴盛指出:“有一等人不能看正史,旁搜宋元小說以掩其短,如姚寬之輩,未嘗學問而好為議論,自有學識者觀之,雖多亦奚以為?”⑥(清)王鳴盛撰,黃曙輝點校:《十七史商榷》卷40《田疇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頁。在當時絕大多數(shù)學者看來,只有在精通正史的情況下,才能以稗官野史考證正史,然后可以得出全面的認識。順勢而行,趙翼也持同樣的觀點,他在《劄記》卷二十九中以明修《元史》為例指出:“又與野史互異。此則未可據(jù)野史以駁正史者。蓋一代修史時,凡(裨)〔稗〕官叢說無不搜集,其所棄而不取者,必其無所據(jù)依。今反拾其所棄者以駁正史之訛,多見其不知量也?!雹伲ㄇ澹┶w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29《元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81頁。也就是說,如果不顧正史的記載,而專據(jù)各種名目的野史筆記以治史,就很容易導致立論失實、褒貶不公。
中國史學素有征引雜書小說以撰史的傳統(tǒng)。錢大昕對于信實可征的小說,是十分肯定其史料價值的。宋太宗太平年間,樂史撰《太平寰宇記》,史料相當豐富,錢大昕對此高度評價:“是書體例,雖因李吉甫,而援引更為詳審。間采稗官小說,亦唯信而有征者取之。有宋一代志輿地者,當以樂氏為巨擘?!雹冢ㄇ澹╁X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4《太平寰宇記》,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315頁。歐陽修撰寫《五代史》亦旁采小說入史,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三中專門評論說:“何義門謂歐公《五代史》亦多采小說。何說確甚?!瘛堆κ贰と艂鳌芬嗖惠d博戲詆斥之語,歐公采小說補入最妙,然則采小說未必皆非,依實錄未必皆是?!雹郏ㄇ澹┩貘Q盛撰,黃曙輝點校:《十七史商榷》卷93《歐史喜采小說薛史多本實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406—1408頁。與錢、王并世的章學誠亦肯定稗乘小說的價值,他說:“小說出于稗官,委巷傳聞瑣屑,雖古人亦所不廢?!雹埽ㄇ澹┱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5《詩話》,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60頁。趙翼置身于幾千年來的史學傳統(tǒng)中,在原則上又不排斥野史筆記,他自然會充分認識并利用這些野史典籍。
除此之外,趙翼對正史野史關(guān)系之認識,還與他的師承及參與編修《御批歷代通鑒輯覽》有很大關(guān)系。⑤關(guān)于此方面原因的探討,目前學界并不多見,柯璟霖《趙翼史書編纂觀念研究——以魏晉南北朝史書為中心》(國立云林科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有少許論及。乾隆十五年(1704),趙翼于順天府鄉(xiāng)試時受知于汪由敦,是年冬客居汪府,教其二子讀書。后兩人朝夕相處八九年,師生感情篤深。趙翼對此有記載:“余自乾隆十五年冬客公第,至二十三年公歿,凡八、九年。此八、九年中,詩文多余屬草,每經(jīng)公筆削,皆愜心饜理,不能更易一字。嘗一月中代作古文三十篇,篇各仿一家。公輒為指其派系所自,無一二爽,此非遍歷諸家不能也。”⑥(清)趙翼撰,李解民點校:《檐曝雜記》卷2《汪文端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3頁。汪由敦曾提出:“大抵列朝事跡,宜以《實錄》為主,而博考諸書以證之。蓋《實錄》雖有曲筆,必不至如野史之鑿空無稽也。好事者專信野史,更不參考《實錄》,未可盡從?!雹撸ㄇ澹┩粲啥兀骸端扇募肪?0《史裁蠡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8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第899頁。若將汪由敦之主張與趙翼《劄記·小引》之語對照,幾乎如出一轍,實錄、正史等官修史書雖可能有回護曲筆的缺失,但其優(yōu)先取信的地位必須承認;如單憑稗官野史傳聞來撰寫史書,其載錄史實則更加靠不??;不能全盤否定野史小說的功能,而應將之置于輔助地位,用以和實錄、正史等官修史書互相參考、補充。汪由敦無論在史學與政治上都有所成就,趙翼在耳濡目染之下必深受其老師的影響,他在《松泉文集序》⑧趙興勤、蔣宸、趙韡編:《趙翼研究資料匯編》卷10《佚文》,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419—420頁。中對汪由敦的學術(shù)進行了總結(jié),既是對汪由敦的推崇,亦是其本人對學術(shù)人生的追求。趙翼運用和恩師史學主張相近的方式治學,是很有可能的。
自乾隆二十三年(1758)開始,乾隆帝命儒臣纂《御批歷代通鑒輯覽》一書,直到乾隆四十四年(1779)才成為定稿,并收入《四庫全書》中。趙翼自乾隆二十九年(1764)起,一直到乾隆三十一年(1766)底,在外放廣西鎮(zhèn)安府之前,一直參與編輯《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工作。有學者說:“編書的過程給予他屬于正面的影響,《通鑒輯覽》的‘御批’部分則引起趙翼的回避或刪改,成為他史學著作風格不同于乾嘉史家的重要關(guān)鍵?!雹倏颅Z霖:《趙翼史書編纂觀念研究——以魏晉南北朝史書為中心》,國立云林科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若觀察《御批歷代通鑒輯覽》之《凡例》所提及的修史方式,便可以發(fā)現(xiàn)趙翼以正史為尊的原因。其《凡例》中說:“唐宋而后野史漸夥,增飾流傳殊難依據(jù),若宋太祖之斧聲燭影,明惠宗之殉國出亡等事,異說滋多,尤當剖晰是非以昭定論,今并隨文駁正,勿使滋惑傳聞致乖大義”,“今依據(jù)正史,博稽群籍,悉正牴牾之舊以臻完善之觀”。②《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凡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35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第8頁??梢?,其意在強調(diào)考據(jù)史事應以有依據(jù)的正史為優(yōu)先,稗官野史并不是沒有價值,而是應該經(jīng)過一番考訂后才能決定,至于毫無根據(jù)的傳聞異說則應堅決舍棄。同時在《凡例》中也表明,正史之外仍可以運用野史來考訂,如:“從本史以迄,外乘稗官,無不博采匯參,以衷至是,其或異同互見之處,并加案語考定,弗蹈兩歧。”③《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凡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35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第7頁。由此可見,趙翼重視正史的原因與《御批歷代通鑒輯覽》之《凡例》相同,重視正史的同時也不放棄正史之外的資料,博覽群籍以考異同,這種治史觀念便是他親自參與編輯《御批歷代通鑒輯覽》時傳承而來的。
趙翼《劄記》援用正史以外的書籍主要有四大類:其一,紀傳體外的他類體裁史籍,如《漢紀》《唐會要》《通鑒紀事本末》《資治通鑒》《輿地紀勝》《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文獻通考》《經(jīng)世大典》《元史紀事本末》《宋史新編》《天潢玉牒》《續(xù)通鑒綱目》《清太宗實錄》《十國春秋》《明史傳稿》《歷代史表》以及明御制《西征記》、明修《皇朝本紀》等19種。其二,文集類書籍,如晉陸機《陸士衡文集》、宋鄭思肖《鄭所南集》、金元好問《遺山先生集》、明唐樞《國琛集》4種。其三,詩集類典籍,如元余應《合尊大師詩》、元郝經(jīng)《辨磨甘露碑詩》、明王世貞《明詩評》、清顧嗣立《元詩選》、清彭元端《宋四六選》、清查慎行《敬業(yè)堂詩集》6種。其四,歷代野史筆記,如下表所示:
趙翼《劄記》征引野史典籍一覽表
通過上表可以看出,《劄記》引用雜書小說共有69種。其中,以明代最多,達44種;宋次之,計12種;清又次之,計7種;元代4種;北齊和唐各1種。另外,不知撰者姓名的野史筆記有《通鑒集覽》《稗史》《北庭雜記》《紹熙行禮記》《紀異錄》《國初禮賢錄》《朝野異聞錄》《從信錄》和《從亡錄》9種。這些事實擺在面前,我們有理由說,趙翼是不反對引用野史糾駁正史的,關(guān)鍵是如何辨析和運用野史史料。以筆者看來,趙翼博征野史之史料價值,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補正史文獻之缺漏。如卷二十三《宋史各傳回護處》條:“又明清《揮麈錄》,王淵有妓周氏,為趙叔近所得。陳通之亂,叔近招降之,淵遣張俊、韓世忠討通,并斬叔近,以妓歸淵。淵以賜俊,俊不敢受,乃予世忠?!私允乐疑倌甏趾乐^,亦不必諱,而《世忠傳》不載。”①(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23《宋史各傳回護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43—444頁。此條本旨在說明《宋史》各列傳大都言傳主之善而不及其惡,參閱他書記載可知傳主全貌。卷二十八《金末種人被害之慘》條,援引金元好問《張萬公碑》及《完顏懷德碑》以說明金末種人被害之慘烈。卷二十九《元史》條,援引趙珙《蒙韃備錄》以說明元朝國號之由來。卷三十二《明初文字之禍》條,引《朝野異聞錄》與《閑中今古錄》考證《明史·太祖紀》不載朱元璋屢興文字獄的缺漏。趙翼援引野史記載,充當了正史缺漏的良好注本,而且透過史料范圍的擴大,使人們可以全面而真實地理解歷史信息。
趙翼《劄記》征引野史典籍一覽表(續(xù))
其二,詳正史記載之簡略。正史所載不詳,趙翼援引野史以作補充,這在《劄記》一書中占了一定比重。如卷二十五《宋科場處分之輕》條,引《洛陽縉紳舊聞記》補充《新五代史》對五代朝廷取士徇私舞弊記載的不足。如卷三十二《明代選秀女之制》條,征引明朱國禎《湧幢小品》、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等書以補充佐證《明史》所載有關(guān)選秀女之事。又如卷三十四《明中葉才士傲誕之習》條,引用《稗史匯編》《玉堂叢語》《朝野異聞錄》等多種野史為《明史文苑傳》作補充,多角度地展示了明代中葉文人才士放誕不羈的風氣。又如卷三十五《張居正久病百官齋禱之多》條記載:“按《明史》,居正病,四閱月不愈,百官并齋醮為祈禱,南都、秦、晉、楚、豫諸大吏無不建醮,而《明朝小史》所載更詳?!雹冢ㄇ澹┶w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35《張居正久病百官齋禱之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20頁。再如卷三十六《長隨》條,征引明鄭曉《今言》以補充《明史》,并以此佐證其對“長隨”一名所下之斷語。野史可信度固低,但不能由此便一概排斥,應當辨證地看待。在趙翼的治史理念中,那種專以稗乘小說為根據(jù),心存獵奇而不顧正史記載的作法是不可取的;而接近歷史事實的野史筆記則可以補充正史記載之不足,從而更清晰地反映出歷史事件的完整性。
其三,糾正史文獻之訛誤。直書與曲筆是中國傳統(tǒng)修史原則的一體兩翼,故而在史館修史時,往往由于黨爭或個人恩怨致使正史記載回護之處甚多;再加上史書流傳過程中的刊刻疏漏和個人私改問題,使得部分史籍并非原來初修之面目。趙翼運用野史雜記糾駁正史,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闭肥肥屡c辨明正史曲筆。如卷二十四《監(jiān)板宋史脫誤處》條,援引楊萬里《誠齋揮麈錄》以糾正監(jiān)板《宋史》之誤,確認配享者是張俊而非張浚;卷二十四《宋史各傳錯謬處》條,援引《輿地紀勝》以正《宋史·韓世忠傳》之誤;卷二十九《元史》條,引據(jù)顧炎武之記載,指出《元史》因草率而致誤處甚多。對于史書中的曲筆現(xiàn)象,趙翼也多次予以批評。如卷六《三國志多回護處》條,趙翼引用他書記載以說明陳壽為魏晉事多有回護。以司馬氏弒帝之事為例,趙翼說:“此事見《漢晉春秋》《魏氏春秋》及《世語》《魏末傳》,是司馬昭實為弒君之首。乃《魏志》但書高貴鄉(xiāng)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反載太后之令,言高貴鄉(xiāng)公之當誅,欲以庶人禮葬之。”①(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6《三國志多回護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7頁。又如卷二十一《薛史書法回護處》條,同樣援引各書的相互記載,指出薛居正記五代史多所回護。從這些批評中我們可以看出,不管是正史記載還是野史描述,只要堅持了直書都應受到表彰。
其四,充當論斷之佐證。趙翼引正史以外書籍以佐證其判斷,在《劄記》中也有可見。如卷三十一《周延儒之入奸臣傳》條,周延儒在《明史》入《奸臣傳》,趙翼認為未免稍過,只是一庸相而已,入普通列傳即可?!秳炗洝费裕骸捌涫既腴w,未見有敗檢事……頗多可稱,故王鴻緒《明史傳稿》在《列傳》中?!雹冢ㄇ澹┶w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31《周延儒之入奸臣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54頁。“此等事皆延儒之奸,既入《奸臣傳》,而傳中卻又不載。蓋王鴻緒《傳稿》本不列延儒于《奸臣》中,后來修史者始改編,然但列之《奸臣》卷,而傳仍未改,故傳中不見其奸邪之跡也。”③(清)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劄記》卷31《周延儒之入奸臣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55—656頁。如卷三十四《明鄉(xiāng)官虐民之害》條,為證其結(jié)論,引用《朝野異聞錄》和《瑯琊漫抄》諸書以見虐民之慘狀。又如卷三十二《明祖文義》條,為證明太祖后來“文學明達,博通古今”,援引《翦勝野聞》和《雙槐歲鈔》等書佐證其判語。可以說,趙翼是在相信了這些野史有可信之處后才入正文的,而正是這種野史與正史辨證看待的觀點,才使趙翼的治史理念豐富多彩。
綜上所述,趙翼對歷史敘述中材料取舍相當注意,主張優(yōu)先以官方史料為據(jù),如正史、實錄等。同時,他還主張修史、考史之時應當廣征博采,資料收集多多益善,為此需要對稗官野史等著述材料辨證地看待。此外,他還主張為史書作注解者不能只關(guān)注正史,當博采異說、野史等以校補正史。其《劄記》引用野史材料考辨正史紀事的史學實踐就是在歷史考證中合理利用野史文獻的成功案例,而其《檐曝雜記》則是野史撰述的實踐典范。以上種種,都是對學界持“趙翼信正史而不信野史”的結(jié)論的有力反駁。
趙翼《劄記·小引》中的“稗乘脞說”與正史關(guān)系的“聲明”或“表達”,與其撰述中的“實踐”相互矛盾,究其原因,除了學界探討最多的由于文網(wǎng)嚴密、文字獄酷烈原因外,似應更多關(guān)注趙翼師承交游、同時代學人學術(shù)影響以及趙翼本人參與官方史學活動等對他的影響。可以肯定的是,乾嘉時代很多像趙翼這樣的文人為了防患未然(文字獄),都曾有治學理念“表達”與具體學術(shù)“實踐”不一致的情況,出現(xiàn)了對自己著作刪改的禁抑動作,有學者將其稱之為“清代文獻中‘自我壓抑’的現(xiàn)象”④王汎森:《權(quán)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shù)與心態(tài)》(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45頁。。
《劄記》援引野史補校正史之實踐運作,足以證明趙翼開明的野史觀。他并非對野史摒棄不用,而是區(qū)別對待,采用可信史料和價值較高的野史文獻考證正史文獻謬誤、補充正史文獻缺漏、彌補正史文獻之不載、充實正史文獻之簡略?!坝纱烁梢钥闯?,趙翼反對以稗乘脞說反駁正史,并非片面地全信正史,認為野史、雜史不可依賴,而是專門針對盲目地掇拾墜簡殘編反駁正中的不良治史風氣。趙翼在歷史考證中對野史文獻的利用及其對正史和野史辯證關(guān)系的認識,不僅對我國古代歷史考證學做出了不朽的貢獻,而且為18世紀中國史學批評理論與方法論增添了豐富的內(nèi)容。”①羅炳良:《趙翼對野史文獻的認識與利用》,《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