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為什么始于隋、盛于唐？或者反過來問——門閥士族究竟憑什么，在從東漢到唐朝的漫長歲月中壟斷政壇？如果我們僅僅拘泥于政治，而不把技術因素納入考慮范疇，那就難免將東漢魏晉至隋唐間的當權者們想得太簡單了。

所以，要想從“門閥政治”進步到“科舉政治”，必先具備三個前提，即——語言的統(tǒng)一、思想的統(tǒng)一、以及技術的支持（造紙、印刷、出版及相關產(chǎn)業(yè)鏈的發(fā)展）。

門閥士族的養(yǎng)成之路

我們眼中的理所當然，在古人眼里常常是高不可攀。

假如這個周末你實在閑得慌，卻又不想到海邊去曬太陽，更不愿意幫老婆做家務，而是突發(fā)異想要研究一下政治經(jīng)濟學，略抒經(jīng)綸天下之志向，你該怎么辦呢？

如果你手頭恰有幾十塊零錢，你可以到書店里去買本書，這個周末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偷懶。

如果你想貪便宜，那么舊書攤上有各種版本的老書——唯一算得上是缺點的，就是年頭久遠，可能比你我都還大上好幾歲。

又或者你實在一分錢都不想花，那也有辦法：你可以端杯茶去泡泡圖書館；要是不嫌眼睛累，直接點開電子書；或者打開視頻網(wǎng)站，沒準哪個大咖正在開播相關講座。

總之，在我們的時代里，知識的陽光燦爛明媚，只要你隨手拉開窗簾，就可以自由地沐浴在其中！

可如果你生活在一兩千年前呢？那可就不太一樣了。

你可能是在給鎮(zhèn)上的悅來客棧送柴火時，才偶然聽到幾個住店的客官談起一種叫做“經(jīng)學”的東西，盡管可能只是半吊子水平。

更重要、也更現(xiàn)實的是，據(jù)說皇帝相當尊重這些研究“經(jīng)學”的知識分子，肯給他們官做——于是，為了光宗耀祖或是濟世安邦，為了虛擬的或是現(xiàn)實的，為了高尚的或是庸俗的——不管我們怎么去描述這個目的之性質(zhì)，反正你是下定了決心，準備投身于“學而優(yōu)則仕”中去。

可是，現(xiàn)實是殘酷的——你很清楚地知道，在你所居住的鎮(zhèn)子上，并沒有誰懂得這門學問。雖然傳說中有一種用竹條串起來，寫滿了古老文字，叫“書”的東西，但這東西相當稀罕，在方圓數(shù)百里內(nèi)，還沒聽說有誰家珍藏得起——直到1940年初，范文瀾跑遍延安城還找不到一部《二十四史》或是《資治通鑒》呢，亦只好干瞪眼。

于是，你只好跑到鄰近的大都市里去碰碰運氣。

在那里，你聽說扶風的馬老師是著名的經(jīng)學大師，只有投到他門下才會有前途。于是你二話不說，立刻就從你在膠州灣畔的老家出發(fā)，千里迢迢地跑到陜西去了——如果你走得飛快而又心無旁鶩，大概要走兩三個月；若你不巧在途經(jīng)高老莊時被繡球砸暈，那恐怕永遠也到不了。

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偏偏馬老師又推辭說自己年紀大了，不愿意再收徒弟，你頓時就傻了眼。

還好路過的盧大人是個熱心腸，聽完你的哭訴后竟答應幫你的忙。沖著盧大人的面子，馬老師只好收下你做掛名弟子。好心的盧大人還順手幫你送了成捆的干臘肉做學費——這就叫做“束脩”。

于是，你滿懷著對盧大人的感激和對未來的憧憬，入學了。

可是這里的學習生活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美好，你足足待了三年，可馬老師連句話都沒和你說過，更甭說親自指導了。也就是你那些成績稍好的學長們，偶爾出來敷衍了事地給大家開個講座啥的。

雖然你各門功課都很優(yōu)秀——尤其是數(shù)學成績更是出奇地好，因為你以前是個賣柴火的嘛——但馬老師似乎完全沒有賞識你，并推薦你出去做官的意思。

更確切地說，他老人家根本就不認識你。

直到有一天，馬老師推算天文學，碰上了一道難解的方程，偶然血壓飆升頭腦眩暈而頹然倒地，于是旁邊的大師兄便推薦你去幫忙。賣柴火出身的你果然不負眾望——從這時起，馬老師才算知道有你這么一號人物。

在他的親自指導下，你的藝業(yè)突飛猛進。等到你終于打算畢業(yè)時，你計算了一下，你在馬老師門下總共待了七年：前一兩年，你其實完全是在學習陜西話——沒辦法，誰叫你是個山東人呢？如再加上路程上花費的時間，為了籌措路費而打工的時間，十來年已經(jīng)過去了，此刻的你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了——在那個時代里，你甚至都可以算是長壽的了。

可你仍然是個幸運兒，有多少比你走了更多路、吃了更多苦、花了更多時間的人，這會兒連陜西話還沒說利落呢！

雖然你也不是不可以把學習的竅門傳給他們，但你花了那么大工夫?qū)W來的深奧知識，總不能隨便就便宜了別人吧？你通常更愿意把這些功夫花來輔導你的小兒子，或者是特合你心意的弟子。

于是你在不經(jīng)意間，便壟斷了一種叫“經(jīng)學”的知識。

前面這段故事，并不是憑空胡謅，而是實實在在地糅合了兩個大人物的真實經(jīng)歷——一個是唐朝的禪宗六祖惠能和尚，一個是東漢的經(jīng)學巨頭鄭融。也就是說，在上至漢下至唐的漫長歲月里，技術條件的欠缺，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學閥們對知識的壟斷。

當時，“經(jīng)學”被尊奉為大一統(tǒng)王朝的主要思想，一切國家行為都要依照“經(jīng)學”運作。于是這種知識就堂而皇之地成為做官的本錢——弘農(nóng)楊氏靠研究一部《尚書》，四代人里出了三位高官；汝南袁氏更加厲害，靠研究《易》經(jīng)，四代出了五位！

就這樣，你的家族漸漸成為專門出產(chǎn)高官的“士族”， 以至于你竟敢藐視黃金，大言炎炎地感嘆道：“遺子黃金滿籝，不如一經(jīng)。”盤根錯節(jié)的姻親門生關系，以及從小便受到熏陶的先機，更是讓你的后輩子孫仕途順暢，代代冠纓。

于是數(shù)代之下，滿朝盡是你的親朋故舊。

在士族出身的陳群提議下，人才被分為上上至下下九品，作為任用提拔的依據(jù)——即“九品官人法”是也。公元220年，曹魏吏部尚書陳群提出“九品官人法”，為曹丕批準，從此成為魏晉之后，長期的經(jīng)典人事制度。

從此，官宦子弟憑著家世背景，打小嫻熟于官場禮儀，還憑姻親關系不斷拓展官場人脈網(wǎng)絡，自然世代生而顯赫，為刀為俎；而沒條件接受“素質(zhì)教育”的寒門子弟，則被徹底摒棄于體系之外，只好世代生而為賤民，為魚為肉——直到那個科舉登場。

然而，科舉所需的技術條件，卻注定不會出現(xiàn)在“世家政治”的時代——這，就是那些“生而為魚肉者”的宿命。

更恰當?shù)卣f，是技術的悲哀。

洋技術的啟發(fā)

“思想的統(tǒng)一”，我們很容易理解——不就是編個《氏族志》，定個《十三經(jīng)》么，可是什么叫做“語言的統(tǒng)一”？難道隋唐之前人說的不是漢語？

如果你問臨淄人什么是漢語，那么他會很自豪地告訴你，他說的就是漢語——可麻煩的是，邯鄲人、宛城人、會稽人也都這么認為。

嚴酷的事實是，他們所說的“漢語”，都和長安人或洛陽人說的“漢語”相去甚遠。而這些外地人之所以會這么以為，只是因為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那樣的語境中。

更要命的是，即便是那時最博學多識的學者，也無法制定出一套權威的“漢語”標準。因為他們手里，壓根就沒有一把規(guī)范語音的標尺，只好模糊地約定俗成——皇帝說的話，也就是長安話（等到皇帝搬家去洛陽后，就變成了洛陽話），就是標尺。

直到東漢明帝時，一切才有所改觀。有兩個身毒國和尚，牽著一匹白馬，扛著佛像和《四十二章經(jīng)》來到中土?；实蹜z憫遠道而來的和尚，在京城給他們修了房子養(yǎng)馬，這就是如今的洛陽白馬寺。

從那以后，越來越多的和尚跑到中土來傳播他們的教義。這些和尚為了讓中國人理解他們的思想，孜孜不倦地學講中國話，還取了中國姓名：天竺來的自稱姓“竺”，康居來自稱姓“康”，月支來的自稱姓“支”，還取個文縐縐的名字，與文人雅士講俏皮話也絲毫不落下風。

在刻苦鉆研之后，好事之徒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秘密所在：和尚們原來是掌握了一種獨門兵器！他們把漢字讀音分成聲母和韻母兩大部件，這樣，就可以用有限的幾個拼音，把無窮的讀音組合標注出來（用語言學術語講，這就叫做“語素的分解”）——而不是逐字記讀音——而這種思維方式，自然是源于他們拼音化的母語了。

受到啟發(fā)的中國人，遂襲用此法標注文字，用中國式的“拼音”去替代。比如某甲不知道“東”字的讀音，就旁注為“德紅切”——亦即用“德”的聲母，“紅”的韻母，切讀就得到“東”，這就是“反切”法。

當然，這種注音法的缺陷顯而易見：如果“德”“紅”兩字讀音，你都吃不準，那么“東”你就讀不出或讀不準。但不管怎樣，“反切”法至少為那些困在語言學的黑暗中的人們提供了一套最起碼的解決方案。

然而“反切”法出現(xiàn)得太晚，在它來不及規(guī)范“南腔北調(diào)”之前，王朝就分裂了。政治上的分裂，使得人們無法逾越列國疆域上的鴻溝去統(tǒng)一自己的語言，但他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為世界規(guī)劃著未來——直到隋唐盛世的到來。

國標漢語：“三姓家奴”的貢獻

話說大隋朝開皇年間的某一天，長安城里一群不務正業(yè)的官閑極無聊，跑到太子洗馬陸爽家里蹭飯。

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一個個數(shù)來：

儀同劉臻，先后做過南梁、西梁、北周、隋四朝的官；

前武陽太守盧思道、著作郎魏澹、咨議辛德源、內(nèi)史侍郎薛道衡，這四位均為北齊、北周、隋的“三朝元老”；

國子監(jiān)蕭該，南梁、北周、隋的“三朝元老”；

常侍李若，仕宦履歷不詳，但也少不了北周、隋兩朝的履歷；

最傳奇的是外史顏之推，此公前后換過南梁、北周、北齊、北周、隋五個東家（其間曾自北周跳槽北齊一回。北齊滅亡時，他又企圖跳槽南陳，然未得逞，只好再仕北周），差點兒就在當世帝國里跳槽一整圈！

所謂物以類聚，主人翁陸爽自也不會是什么忠良之輩，他也是混過北齊、北周、隋三朝的主兒……

原來是一幫子“三姓家奴”，這幫人聚一塊兒那是相當?shù)目梢砂。?/p>

有人記錄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故事。

一切一如既往，先吃飯，再喝酒，酒勁上來了就罵人。

因這幫家伙不是搞文秘就是搞外交的，又多有天南海北跳槽的經(jīng)歷，所以罵著罵著，就扯到當時天下語言之紛亂：“古今聲調(diào)既自有別，諸家取舍亦復不同。吳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涉重濁，秦隴則去聲為入，梁益則平聲似去……”

罵完全中國后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天下竟然就沒有一種標準漢語！

這還了得？大一統(tǒng)是必然趨勢，今后政事堂里一番南腔北調(diào)，大家不是雞同鴨講么？

于是，此夜無寐……

一眨眼，十來年就過去了。

隋文帝仁壽元年，那天晚上負責記錄的陸法言（陸爽之子），以諸賢的見解為綱，又輔以自己的苦心研究，終于整理出一部韻書——亦即隋朝版“國標拼音”。而那一夜的故事，則被他寫入了《切韻序》中。

就如預測的那樣，隨著天下的統(tǒng)一，皇帝立刻意識到了統(tǒng)一口語的重要性。

為了在召開政事堂會議時不至于南腔北調(diào)（對從小受到家教熏陶的世家子弟而言，講一口流利的“官話”不成問題；但對那些“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門士子而言，這卻絕對是個很撓頭的問題），大唐朝在科舉考試中加入了律賦和律詩項目——所謂“律”，即韻律。律賦、律詩都必須在限定的韻律和規(guī)格下完成，出韻、出律就是個落榜。

而“律”的標準，正是那套“國標拼音”（《切韻》）。從此往后一千年，《切韻》系統(tǒng)的子子孫孫一直是主宰科場成敗的“終極判官”——文章差一點尚可，出韻、出律就必定落榜。詩家所傳“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的典故，就來自清朝大名士高心夔兩次科考（其中一次還有人給他漏考題），均因“元”韻玩不熟而落第的笑話。

用今天的話說，這考的就是個“普通話”水平呢！

就技術發(fā)展的脈絡來看，唐朝無疑是個幸運兒：東漢為她引進了拼音技術，魏晉幫她山寨出了“反切”法，隋朝再進一步制定了漢語國標。

當技術跨越瓶頸躍上新臺階之時，古代政權的政治組織也就會發(fā)生與之相應的變化。當成熟的技術條件與恰當?shù)恼螚l件交匯時，舊世界將轟然崩潰——人們不再因血統(tǒng)歧視生而為賤民。至少從理論上講，高高在上的廟堂，從此便向每一個人公平地敞開了大門。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