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蘇東坡的確是作隨手文章的高手。有時候我們會覺得他的詩詞只是有韻的記述而已,即興記下,場景簇新。因為這種文字太多,作為游戲和記錄方式未嘗不可,但有時又顯得過分隨意了一點。歷史上那些縱才不拘的詩人常有這樣的放松自娛。蘇東坡當年似乎沒有想得太多,不過是信手而為,隨作隨擲,看上去沒有更多的掛記也不想深究。一篇文字耗掉了多少心力其實是可察的。有人認為蘇東坡所有的詩詞中,占比最大的文字都是揮揮灑灑,才情有余而心力不足。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看,焦思苦想本不是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讓詩人的所有文字都緊繃心弦,再頑韌也有斷掉的一刻,那一聲慘烈的斷裂是不是更加難忍?
詩人不妨于微笑和平淡中吟哦,由此帶來的斑斕綽約倒也可期。但另一方面,如果這種游戲和隨性成為一種慣性或習(xí)性,也會令人遺憾。文字如此,繪畫也如此。這讓我們想到了西方現(xiàn)代畫家畢加索,想到他早期一絲不茍的藍色時期和粉色時期,與后來的任性揮灑是何等不同。這前后熔鑄的心血與勞動當然有別。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畢加索的創(chuàng)作可以大致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嚴謹專注傾盡心力,后期輕松率性恣意涂抹。他到最后仍然致力于開拓,也有新的生長,但心力較前已經(jīng)渙散了許多,再也無法擁有那種一絲不茍的精湛以及撼動人心的力量。他大致是作為一個失敗者退場的。當然有許多人絕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們更愿意認定一位大藝術(shù)家整個創(chuàng)造過程的奇倔,特別是對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巨獻,強調(diào)對整個藝術(shù)道路的統(tǒng)一觀。他們會認為前后兩個時期評價上的差異,主要還是古典主義或現(xiàn)代主義的審美偏好造成的。但是同為現(xiàn)代藝術(shù)家,我們從那個生不逢時的梵·高身上,卻怎么也看不到畢加索后期的那種松弛和任性,其一生都在激烈不安中忍受、呼號和沉浸。那樣的一個藝術(shù)生命是極端化的、悲劇化的,但又是至為絢爛和高不可攀的。還有難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他的追究和罪感,絕望和瘋狂。在超絕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現(xiàn)代藝術(shù)面前,梵·高和陀氏的藝術(shù)也許處于高人一等的地位,有一種偉大的氣概。
我們在閱讀一些輕松的、密集而繁多的所謂巧思妙悟、機靈動人、撩撥現(xiàn)代欲望的文字時,會不由自主地向另一個方向遙望。是的,那是我們的文化和藝術(shù)視野里不應(yīng)丟棄和忽略的、永恒的風(fēng)景。
蘇東坡的這些隨手文章雖有佳句,卻少有杰作。陰森的烏臺改變了許多,他的游戲心從此有所收斂,時而頑皮,但的確大不同于從前了。詩文的總體基調(diào)在變,常常難掩沉郁悲涼之氣。這作為一種底色的出現(xiàn),并不以詩人自己的意愿為轉(zhuǎn)移。蘇東坡由此走向了更大的坎坷和折磨,對他的文學(xué)而言,卻獲得了一生最重要的收獲。翻開一排蘇東坡文集,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酱罅康挠螒蛭淖?,特別是前期,因為這是他的天性。恰恰是這些文字常被后來人視為珍奇,認為它們充滿了才氣和心趣。詩人自己說過:“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保ㄋ巍ず嗡e《春渚紀聞》)可見文章一事是他最大的快意,紙上落筆皆為自得,進入自由王國的快慰總是讓其自豪。
我們或可認為,他的散文得益老莊,詩歌得益李白,策論得益孟子。這樣說只是大致印象,其實他的廣泛吸納很少有人能比,源路極其紛繁。像陶淵明、杜甫、韓愈、白居易、柳宗元、劉禹錫、杜牧、歐陽修等,都曾是他的榜樣。他經(jīng)常提到這些先賢,詩文也蘊含著他們的風(fēng)味格調(diào)。
蘇東坡的詩詞,有一大部分和其他古代詩人一樣,屬于“詩日記”的性質(zhì)。趣答、戲語、應(yīng)酬之類很多,它們才華固在,統(tǒng)統(tǒng)可觀。可以想見,如果沒有蘇東坡的才具,再認真刻意也無意義。古今來能夠?qū)懗鲞@樣隨手文章的人不多,因為具備這樣的條件太難了。就像魯迅所言:“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保ā抖鸭じ锩膶W(xué)》)有些文字在他人看來足為奇觀,在詩人自己那兒卻是信手而為。一個天才隨意點染皆成風(fēng)景,沖動不期而至,靈感紛呈,往往不待心力凝聚之時,便已經(jīng)下筆千言。“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保ā稏|坡》)“與君暫別不須嗟,俯仰歸來鬢未華。記取江南煙雨里,青山斷處是君家?!保ā顿浲跫拧罚暗教幭喾晔桥既?,夢中相對各華顛。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保ā杜c莫同年雨中飲湖上》)類似詩章即是。
對于一部分罕有的天才人物來說,苦心經(jīng)營未必就是至法。所謂的文章之法本來就不可盡言,難定一尊。凡需及時記下、脫口而出,必須依賴過人的才氣與長久的積蓄。蘇東坡為詩很少給人正襟危坐的感受,他像寫便條那樣寫出一篇又一篇好詩,像簽署公文一樣快捷利落地完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因為胸中積累太多、筆力太勁。這樣的詩人一旦心力凝聚,必有另一番莊正之象,比如幾篇賦、幾部著作。前者輕快奇妙,后者沉厚博大。
蘇東坡在《文說》中說的“吾文如萬斛泉源”,透出的是非同一般的自信,也說出了實情。他在《文說》中談到文章的“行”與“止”,也與中國古典文論的文從氣行、氣至而文至、氣終而文終的道理是統(tǒng)一的。文章的長度、行進的速度,關(guān)鍵還不是由內(nèi)容事件等物質(zhì)層面所決定,而是意境的需要,這個意境需要生命之氣的灌注和填充,以無形化有形。
南宋魏慶之在《詩人玉屑》中說:“東坡長句波瀾浩大,變化不測?!鼻宕跏康澰凇秴钦骶煺履怪俱憽分姓f:“漢魏以來,兩千余年間,以詩名其家者眾矣,顧所號為仙才者,惟曹子建、李太白、蘇子瞻三人而已?!彼麄兯信e者,皆長于意象,能夠化實為虛,于無限中接近那個“境界”,即所謂的“仙才”。今天的立論者可能把他們概括為“浪漫主義者”,但我們需要設(shè)問的是:這里所謂的“浪漫”,和十九世紀古典詩學(xué)中提到的“浪漫”能夠等同嗎?這是今天的人用來對應(yīng)“現(xiàn)實(主義)”的那種“浪漫(主義)”嗎?當然不是。在這里,“浪漫”實際上已經(jīng)是“天才”的代名詞。如果真的“浪漫”,那么這個傾向愈重也就愈有才能,與之對立的所謂“現(xiàn)實”越強,就越接近于低能。這里已完全不是什么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問題,也不是藝術(shù)法度的問題,而直接在說靈魂與創(chuàng)造的本質(zhì)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