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慶友

老 牛

什么都沒有留下

只留下

一彎牛角

既然已經(jīng)死去

還有什么

難了難斷的塵念呢

特別是黃昏

特別是微雨的黃昏

嗚嗚的牛角之聲

讓小村所有的扶犁手

舉不動竹筷

就是那個微雨的黃昏

還有最后的一犁

你猝然倒了

雙角深深扎入泥土

甚至來不及做一次掙扎

嘔出那口猩紅之血

你只是不想死在這個時候

你的靈魂得不到解脫

最后的一犁

是敗筆

是你終生恨之所在

所以，你就斷角以志

發(fā)誓

倘有來生

你還回這世界來

是么？老牛！

抓一把黃土就止血

鋤禾，或者

刈谷

流血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

抓一把黃土止血

是土辦法

然而，有效

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黃土了

面朝黃土背靠天

天靠不住的時候

一把黃土靠得住

苦也苦在一把黃土里

疼也疼在一把黃土里

關于這一切

這些來自最基層的物質(zhì)都知道

在一把黃土上種莊稼

就有了營養(yǎng)

就有了滋味

所以，人們都說

一把黃土養(yǎng)活的莊稼

最有血性

最有人味

黃河斷流的日子

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

水也有靠不住的時候

莊稼們望河而立

而黃河它，斷流了

沒有龍門可跳了

魚們都很聰明

搭末班之水

魚，不回頭地游走了

不要再指望黃河了

黃河老糊涂了

這些年

莊稼們被黃河欺騙的還少嗎？

山不轉(zhuǎn)水也不轉(zhuǎn)

無論如何再不能靠水吃水了

黃河糊涂了

莊稼們可不能糊涂啊

水靠不住的時候

不再埋怨水

莊稼們終于聰明起來

莊稼們學會自己尋找水源

黃土地上

一口一口的甜水井

就是這樣淘出來的

在黃河斷流的日子里

莊稼們

終于活得像一棵莊稼

沒有誰能在一棵莊稼上刻寫什么

秫自青青

稷自青青

沒有誰能在一棵莊稼上刻寫什么

一場大火燒紅了半個赤壁

歌也歌了

賦也賦了

云煙散盡，笑周郎小兒英雄氣短

千年老龜馱了半截碑石

明，也說不明

清，也說不清

只難為了麻雀子們世代爭論不休

一棵古銀杏也年輕過

愛，何其關關

情，何其雎雎

遍體青誓里，僅落得個傷心不已

幸虧沒有誰在一棵莊稼上刻寫什么

秫自青青

稷自青青

青青青青活出莊稼們一身的靈肉

還有一棵老玉米站在田野上

農(nóng)俗：留一棵成熟的玉米在田野上，

以祈來年再次豐收。

獨立寒秋

獨立的是一棵老玉米

田野上

天涼得很高遠

有雁陣橫過

三聲、兩聲……唳

是霜降了么

玉米們都回村子去了

只留你

讓你再做一件事情

而秋也很老了

蹣蹣跚跚

一步一回頭

望你

老玉米活是活不多久了

還站著，祭秋

站得人心疼

以死相約

有老玉米站在田野

秋，怎得忍心不再回來。

望一片玉米眼睛里就有淚

望一片玉米眼睛里就有淚

在崖畔在溝溝坎坎

紅纓纓綠葉葉

玉米們?nèi)奸L成一個模樣

需要黃土的生命太多

一棵玉米只能配給些許的黃土

玉米們的根彎曲著，深深

能消化石頭

玉米們沒有年輪

或者年輪早已退化

年輕或者古老無據(jù)可考

玉米相互授粉一輩傳一輩

不顯山也不露水

玉米們活得心平氣和

風摩擦玉米們的葉子

聲音沙啞

說一口鄉(xiāng)土話嘆息或者微笑

走向秋天

望一片玉米

淚眼里

一棵是爹

一棵是娘

一脈野煙飄起在田野上

一脈野煙

飄起在漸漸蒼黃的田野上

是燒豆子的時候

秋，又深了么

就有一種氣息洇濡而來

我嗅到了

讓人鼻孔騷動不安

心尖子騷動不安

有許多說不清的況味

那么，我可以做一些什么嗎

摘一些豆莢

拾一些枯葉或者

擦亮那一支火柴

或者，就趴在泥土上

鼓起老腮

和孩子們一起

吹燃一堆野火

唉，人老了總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呢

就給我一粒燒豆子吧

仔細地咀嚼

一粒燒豆子

讓人重新又活一回

不能不歌頌紅高粱

深入莊稼社會

就不能不再一回地歌頌

紅高粱

高粱實在是一種好莊稼

不宜種其他莊稼的地方

最好是種高粱

旱也活

澇也活

高粱們吃苦耐勞

高粱們不節(jié)外生枝

又活得骨氣

高粱們寧折不彎

就是折了

高粱楂子也扎腳

自立于莊稼之林

高粱們關心大事情

秋天鬧那一回紅色騷動

震動整個莊稼界

作為一種莊稼

高粱們

一棵一棵站得住腳

在莊稼的社會里

高粱們

是生存的主要力量

巢就筑在娘的背上

娘是一棵移動的樹

巢就筑在娘的背上

沒有綠蔭

凝重又生動

陽光很粘稠

秋日風作金屬之聲

在如此海拔

足使孩子登高望遠

就探出一小顆頭來

看世界輝煌

看娘如何十指忙忙

掰老玉米，或者摘棉花

就聽一種聲響

聽一種怦然跳動

自娘胸腔深處

一聲地躍起

一聲地跌落

嗷嗷待哺

喝一口是奶水

喝一口是汗水

只有娘能同時流兩條河流

營養(yǎng)孩子

巢就筑在娘的背上

孩子一入世就有了高度

在如此海拔

笑一聲嘹亮

哭一聲也嘹亮

跟著娘回家是幸福

是誰家的娘呼喚孩子

一聲……又是一聲

就站在村口

就站在那一棵老白楊樹下

天將暮的時候

許許多多的鳥，叫著

朝老白楊樹上飛

鳥們都是快活的

肯定，就有一個孩子

背著草簍

或者趕一群羊，甜甜的

從田野里 應答而來

而且，而且羊們也很幸福

大羊叫一聲

小羊叫一聲

大羊和小羊都說了一些什么話呢

沒有誰呼喚我一聲

遠遠地 我跟著走

看鳥們回巢

看羊們歸欄

看娘和孩子走進誰家的門

千萬不要回頭看我

那樣

我會哭出聲來

鞋窩子里有一片泥土的莊稼人

莊稼人

莊稼人

莊稼如人

人，亦如莊稼

莊稼人

誰的鞋窩子里沒有一片泥土呢

也真幸虧了這一片泥土

赤日炎炎似火燒

沒燒死

汗往低處流往鞋窩子里流

莊稼人自己養(yǎng)活了自己

一年四季總有一個季節(jié)很冷

而鞋窩子里的泥土不封凍

一年四季

莊稼人養(yǎng)兒養(yǎng)女往上長

誰都說人挪活，樹挪死

莊稼人不挪

莊稼人拔不出腳

鞋窩子里有泥土

莊稼人就生了根

就有了根性

就耐活

活生生

莊稼人長成一棵好樣兒莊稼

一茬又一茬的

莊稼人啊

看一棵谷子在泥水里爬行

是一棵谷

是一棵受傷的谷子

在泥水里

爬—— 行——

雷火已遠

爬是爬不起來了

傷口很深

谷之血，汩汩

大面積的谷向前熟去

你遠遠落在后面

這唯一的行進方式

叫人心驚

六月不盡，七月還遠

爬行在泥土上

渾身泥水

還拖著傷殘的血肉

已經(jīng)死過一回

谷，再不畏死

谷還活著

追趕自己的隊伍

看一棵谷在泥水里爬行

我淚流滿面

草木植物

蒼天在上

蒼天之下是蒼生

大風從門前刮過

六百里快騎追不上一縷民間煙火

四海無閑田

禾綠壟上，桑青陌上

拍一拍胸膛，眾位草木兄弟

沒有一粒八旗子弟

沒有一棵是搖扇的王孫

彎下腰去是黃土

抬起頭來是蒼天

塵埃落定，問漢家？唐家

寧有種乎

清明祭祖，寒食焚香

之后，俯耳壟畝

聽遍野的草木莊稼

它又拍馬一路綠了過來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