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環(huán)
摘要:豐子愷文章中呈現出的繪畫美、音樂美和超然的禪意是天賦使然,亦離不開老師潛移默化的影響,但豐子愷對人世間的溫情凝視使得他不會完全超脫于世俗,所有殘忍不公的狀景牽動著豐子愷悲憫的內心,使他記錄下憤懣與不平。但即便是批判,豐子愷也始終保持著溫和,這是他自身性格與他所受到的教育使然,在做人與作文上,豐子愷先生始終留給我們一個溫情的背影。
關鍵詞:豐子愷;文章;溫和
初識豐子愷,是通過《護生畫集》,寥寥數筆,便讓人回味良久。有溫情如《報恩》、《哺乳類》般的展現萬物和諧相處之作,更多的是《生離歟?死別歟?》、《母之羽》、《生的扶持》這一類,提點世人護生護心,略帶諷刺,讓人看后羞愧滿懷。
對《護生畫集》喜愛之余,也能感覺到這些畫作功能性過強,專注于教育感化。先生的畫作,我更愛有意境者似《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一彎新月,兩把竹椅,便覺清夜爽無極;以兒童為題材的許多漫畫便更為赤誠坦率,洋溢著童趣與純真。瞻瞻兩把蒲扇做的腳踏車,阿寶給凳子穿鞋……一幕幕生活場景在豐先生筆下妙趣橫生。以致于我在后來讀他的所有文章時腦海中都不自覺地浮現一幅幅畫作,這使得他的散文永遠帶給我一種具有“繪畫美”的印象。不止是《給我的孩子們》這類文章中對阿寶、瞻瞻、軟軟的日常生活的描摹,《白鵝》中對鵝高傲步態(tài)的描寫,《送考》中對考生與各類人等形神姿態(tài)細致入微的刻畫都讓人分明地感受到一種漫畫的簡約而鮮活的動感。“八仙桌上一盞洋油燈,一把紫砂酒壺,一只盛熱豆腐干的碎瓷蓋碗,一把水煙筒,一本書,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貓”這是他在《憶兒時》中回憶父親平日里晚酌的場景,儼然一張漫畫。話語雖然精煉,卻十足繪畫的排版構圖,更留下一筆意猶未盡的飛白,與繪畫考試中留給考生的試題一般,提供了所有要出現在畫面中的物體,至于擺放的位置則需要自己在腦海中完成了。
不僅如此,先生筆下那些聲色十足的場面時時讓人有一種音樂的美感。比如他在《肉腿》中對踏水場面的描寫,那一聲聲踩踏的聲音簡直就透過紙張傳入我的耳朵了!不論是“洛洛洛”水車的排響、“嘡,嘡,嘡”銅鑼的震顫,無一不惟妙惟肖。在《閑居》中,他將“一天的生活的情調來比方音樂?!庇貌煌囊魳芳襾肀扔骷竟?jié):“春日是孟檀爾伸,夏日是裴德芬,秋日是曉邦、修芒,冬日是修斐爾德。”豐子愷的文章中處處是音樂的韻律,人生也變作一曲樂章:“假使人生的進行不象山陂而象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
進一步了解他的生平,得知他在音樂上的造詣,我便明白了豐子愷散文之中除了繪畫美之外特有的韻律之美感的來源。1914年,豐子愷考上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后,結識了對他的一生產生重大影響的兩位老師——李叔同和夏丏尊。李叔同不僅對豐子愷進行了音樂和美術上的啟蒙,而且深遠地影響了他的人生道路。而夏丏尊提倡白話文,如實表現自我感受的主張被豐子愷吸收,造就了他的散文親切平和的特質。
豐子愷在老師的引導下找到了讓他奉獻一生,也陪伴了他一生的三樣瑰寶——文學、繪畫和音樂。早在二十年代他就出版了《藝術概論》、《音樂入門》、《西洋名畫巡禮》等藝術著作,后來又陸續(xù)譯著出版《音樂的常識》、《近世十大音樂家》、《孩子們的音樂》等通俗讀物,為現代音樂的普及與教育做出很大貢獻。
作為一個藝術家,豐子愷懂得藝術地生活,知道對生命的熱愛來源于一顆赤子之心。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擺脫世俗的紛擾,永遠擁有藝術化的純凈精神世界。所以他不愿孩子們的天性受到壓抑,不愿他們的童真有一點損減。他從不忍心打攪一絲孩童的本性,連自己的教導都說不出口。在《作父親》一文中他本想對著遠去的賣小雞的小販教育孩子們“看見好的嘴上不可說好,想要的嘴上不可說要”,可是他卻說不下去:“在這一片天真爛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向哪里容藏這樣教導孩子的一個父親呢?”他在《送阿寶出黃金時代》中說:“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說出來,使你們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彼靼缀⒆咏K究會“懂得大人的話”,終究會長大,這是何等悲哀。對豐子愷而言,“童心”是他理想中的精神家園,他贊美兒童人格的完整,觀察體悟兒童的日常生活,同時也感慨悲哀于童年美好歲月的轉瞬即逝。
因此,他贊美死亡,認為人世的生命被利欲蒙蔽,失去了純真,死亡才是歸于本真的根本途徑。他說自己是悲觀主義者,其實這悲觀就是來源于他對生命的敬畏與呵護。在他的眼中,只有純真的、人格完整的生命才有資格被稱之為“生命”。
在李叔同的影響下,豐子愷認為“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勝于一切”,認為李叔同“放棄教育與藝術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遷于喬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慶的”,這使得豐子愷日后得以由藝術升華至宗教的層面。他將人生分為三重境界,第一層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他在《人生三境界》中給予宗教徒最高的評價:“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毕壬f過:“富貴于我如云煙”,他的早期作品深受佛教影響,散發(fā)著虛無的氣息。豐子愷在《陋巷》中記述了馬一浮先生對于青年時期的自己思想上的啟迪,他體悟到“無常就是常。無常容易畫,常不容易畫。” 人生的常態(tài)就是無規(guī)律可循的,“無常”是具體而有限的人生現象,“無?!本褪侨松鸁o法擺脫的一部分,人不必為之困擾。馬先生的內心早已釋然,他對人生的徹悟使豐子愷感到佩服。事實上,馬一浮先生也是影響李叔同追求宗教道路的人。
宗教的影響深化了豐子愷對于生命軌跡與人生意義的探求,在《漸》中,他集中表達了自己對生命規(guī)律的提煉,他說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恒久不變。”所以在豐子愷眼中,時間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為一般人對于時間的悟性,似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于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在《阿難》中,他從阿難短暫的生命中,感悟到了生命自有珍貴而永恒的一面?!霸诤平僦?,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見一切的人生了。阿難!你我的情緣并不淡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無所謂你我了?!彼巳话㈦y已度過了短促的一生,從中窺見自我與世間的一切生命現象規(guī)律?!笆篱g一切現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顯示?!?/p>
對于世人對佛教對佛祖的誤解,豐子愷也是毫無保留地批評。他在《佛無靈》中闡釋了佛教戒律中戒殺護生的觀點,表明自己心中的佛教絕不是那些與世間迷信等同的東西。他稟承李叔同恪尊律令的嚴格風范,痛斥混進佛教隊伍中的一些假慈悲、假仁義之徒,嘲諷那些以為只要信佛即可免災的所謂“信佛”之徒,并表示:“我不屑與他們?yōu)槲椤?。他說這些人“多數自私自利,丑態(tài)可掬。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廣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謂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們的念佛吃素,全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錢去求利。又好比敵國的俘虜背棄了他們的伙伴,向我軍官跪喊“老爺饒命”,以求我軍的優(yōu)待一樣。”
豐子愷認為真正信佛,應該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義,而屏除私利;應該體會佛陀的物我一體,廣大慈悲之心,而護愛群生。至少,也應知道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道。愛物并非愛惜物的本身,乃是愛人的一種基本練習,不然就是“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的齊王。
所以豐子愷終究是脫離不了社會的,他滿心都是對社會的溫情,無法做到真正的宗教意義上的決絕。他對于生命與生活赤誠的熱愛使他無法步恩師的后塵,所以雖然他皈依佛教,也只是“社會中的”信奉者。他關切于社會民生百態(tài),痛心于不平等的人間現象。然而豐子愷是那個溫情平和的豐子愷,他的性情修養(yǎng)使得他既不會站在精英的層面上批判,也不會痛心疾首地譴責人民的愚昧麻木。他將自己置身于人民群眾之中,以同等的視角體悟,更加以佛教上的感悟,這使得他的散文在平和可親的氣質上又增添出一份禪意。
他在《肉腿》中描寫農民們踏水的場景:“這是天地間的一種偉觀,這是人與自然的劇戰(zhàn)。火一般的太陽赫赫地照著,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淺淺的河水懶洋洋地躺著,被太陽越曬越淺。兩岸數千百個踏水的人,盡量地使用兩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陽爭奪這一些水。太陽升得越高,他們踏得越快,“洛洛洛洛……”響個不絕。后來終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陽似乎并不疲倦,不須休息;在靜肅的時候,炎威更加猛烈了?!?/p>
而在《肉腿》的文末,豐子愷露出他的鋒芒,他將繁華都市的“肉腿”與田間勞作的“肉腿”進行了對比,“住在都會的繁華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們這幾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場里、銀幕上看見舞女的肉腿的活動的帶模樣么?踏水的農人的肉腿的帶模樣正和這相似,不過線條較硬些,色彩較黑些。近來農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場里、銀幕上的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正是運河岸上的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p>
豐子愷的批判諷刺也永遠不可能像魯迅錢鐘書般犀利毒辣,他的諷刺讀來也是“溫情的諷刺”。他總是說的很分明卻又留有余地,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旁觀社會上的現象,看似只是記敘所見所感,其實無一處不讓人體會到社會上不公的現象,引發(fā)出無限的思考。例如他在《車廂社會》中感慨“我看到這種車廂社會里的狀態(tài),覺得可驚,又覺得可笑、可悲??审@者,大家出同樣的錢,購同樣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為甚么會演出這般不平等的狀態(tài)?”他不拐彎抹角也不激烈批判,只是寫出自己內心的感受。
俞平伯評價豐子愷:“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背朔鸱ù缺母谢?,豐子愷的溫情大抵源自他的成長環(huán)境。豐子愷出生在浙江省崇德縣,是同輩中唯一的男孩子,自小便被溫情呵護,使他常懷悲憫之心,溫柔對待世間萬物。
豐子愷風格的轉變使他的人格魅力更加彰顯,他不能忍受日軍野蠻的燒殺,曾經的樂土被侵占蹂躪以至于毀滅,華夏大地滿目瘡痍,他的憤怒來自于體內愛國的熱血。倘若豐子愷為了表白自己愛國的心緒而完全放棄舊往寫作淡然的風格,那他便是迷失了自我;倘若他面對家國破敗的慘相,仍然打著佛家四大皆空的旗號不問世事,那他便不足以令人崇敬。
豐子愷后來的創(chuàng)作,雖看似留有原先的風格,卻總以歌頌新社會的蒼白贊美作為結尾,甚至與他先前的美學思想背道而馳,讀來著實讓人心酸暗嘆。后來豐子愷終于按耐不住,企圖擺脫時代的束縛,寫作了充滿情趣的《阿咪》?!栋⑦洹吩谀莻€高度一致的時代顯得與眾不同,便成為了日后文革時期批斗豐子愷的重要把柄。這無法逃避的由時代局限造成的現實讓人不忍多談。
豐子愷確實也曾迷失自我,順從于強大的政治話語,但這位具有高超審美和獨立人格的藝術家必然是最早覺醒的一批。他無法舍棄自己對詩意理想生活的追求與對平凡生命的關切,他只有將自己不如意遭遇的苦痛轉化為更為崇高的審美境界和藝術創(chuàng)造意識。面對困境時的隨波逐流總是容易的,而只有無法被摧毀的意志才能支持人類在廢墟上重建自己堅信的美好。
豐子愷就是這樣在固守自我與順從無可抗拒的時代主流的矛盾斗爭中艱難掙扎。到了文革時期,自由創(chuàng)作變成不可能的事情,豐子愷仍然偷偷完成了《護生畫集》第六卷,翻譯多部日本名著,創(chuàng)作《緣緣堂續(xù)筆》(當時名為《往事瑣記》),關注于廣泛的文學及哲學思想的思考,這無疑是超脫了當時的社會主流與批判標準,在那個黑暗的年代點起一盞孤燈。
豐子愷的散文是他七十多年來的人生歷程人格氣質與審美喜好的記錄,他的創(chuàng)作因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壓迫而產生過風格的變化,但他的內在精神世界始終圓滿自足,始終追尋人世間的真善美,始終率真而自由,永遠充滿著這人間濃濃的情味。豐子愷的人生態(tài)度大抵兩字——“認真”。正如他在《懷李叔同先生》中說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都是“認真”的緣故?!笆缐鬯S,定當遵囑”,是豐子愷對恩師的承諾,更是他一生認真的寫照。
豐子愷的文字如同潺潺的清泉,滋潤躁動的節(jié)奏,他賜予我們一個豁然開朗的洞口,讓我們瞥見生命最美好的圓融,如他一般“寵辱無驚過一生”。質樸平靜,淡泊珍重,是先生留給人間永遠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