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雅凌

1

我呼喚狄俄尼索斯那咆哮的呼喝“歐嗬”的，

巴克庫斯神主，最早誕生，雙重天性，三次出世，

那狂野神秘不可言說的，一對角，兩種形態(tài)，

那頭纏常青藤的牛臉神，好戰(zhàn)怒吼純凈，

那食生肉的雙年慶的，葡萄為飾樹葉作衣。

足智多謀的歐布勒俄斯，宙斯和珀耳塞福涅

在難言的愛里孕育了你這永生的精靈。

聽我說吧，極樂神，溫柔好心地來吧，

求你和纖美腰帶的養(yǎng)母們一同來保佑我。

Κικλ?σκω Δι?νυσον ?ρ?βρομον， ε?αστ?ρα，

πρωτ?γονον， διφυ?， τρ?γονον， Βακχε?ον ?νακτα，

?γριον， ?ρρητον， κρ?φιον， δικ?ρωτα， δ?μορφον，

κισσ?βρυον， ταυρωπ?ν， ?ρ?ιον， ε?ιον， ?γν?ν，

?μ?διον， τριετ?， βοτρυηφ?ρον， ?ρνεσ?πεπλον.

Ε?βουλε?， πολ?βουλε， Δι?? κα? Περσεφονε?η?

?ρρ?τοι? λ?κτροισι τεκνωθε??， ?μβροτε δα?μον?

κλ?θι， μ?καρ， φων??， ?δ?? δ' ?π?πνευσον ?μεμ[φ]??

ε?μεν?? ?τορ ?χων， σ?ν ?υζ?νοισι τιθ?ναι?.

在迄今留存的88首俄耳甫斯禱歌中，狄俄尼索斯禱歌列在第30位。

每一首禱歌獻唱給一位神。從傳統(tǒng)神譜敘事的角度看，前29首禱歌分別獻唱給與世界生成相連的宇宙神，如天地海（禱4，26，22）、日月星云（禱7-9，21）、自然神（禱10）、潘神（禱11）等等，或狄俄尼索斯以前的歷代神王，如俄耳甫斯神譜中的夜神、最早誕生的普羅多格諾斯（禱3，6），以及我們耳熟能詳?shù)娜裢鯙跆m諾斯、克洛諾斯、宙斯（禱4，13，15）等等。

狄俄尼索斯是俄耳甫斯秘教的主神，地位勝過傳統(tǒng)奧林波斯神王宙斯。狄俄尼索斯還是過渡和中介的神，第30首禱歌承前啟后，直到第54首禱歌，形成圍繞秘教主題的新系列，占據整部集子的核心位置，其中8首獻唱給不同別稱的狄俄尼索斯神主（詳見下文），其余獻唱給酒神狂歡隊列中的常見成員，如庫瑞忒斯（禱31，38）、科律班忒斯（禱39）、水仙（禱51）、西勒諾斯·薩圖爾（禱54）等等，或在狄俄尼索斯神話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神，如塞墨勒（禱44）、提坦（禱37）、雅典娜（禱32），阿波羅（禱34）等等。

一般認為，俄耳甫斯禱歌的產生不會早于二至三世紀。這些禱歌帶有羅馬帝國時期的宗教甚而基督教的痕跡，但在神話譜系乃至詞句風格上又屬于古代的希臘，大量援引了荷馬和赫西俄德的神譜用法，同時保留了俄耳甫斯神譜的若干明顯特征。

88首禱歌由六音步詩寫成，長短不一，長達三十來行，短則五六行。第30首禱歌共九行，屬較常見篇幅，和其他禱歌一樣分兩部分，前一部分召喚神（第九行），后一部分求告神（第八至九行），兩者之間的詩行致力于描繪狄俄尼索斯，彰顯這位神主的大能（第一至七行）。祈禱者在秘教儀式中吟詠這些禱歌。大致說來，對神的描述越準確完整，越有可能讓神喜悅以求得庇護。

2

我呼喚狄俄尼索斯那咆哮的呼喝“歐嗬”的

Κικλ?σκω Δι?νυσον ?ρ?βρομον， ε?αστ?ρα（30.1）

俄耳甫斯教團契在夜間點燃火把，焚燒香料，次第詠唱88首禱歌，直到天亮。第30首禱歌在格外的喧響中將長夜秘儀推向高潮。狄俄尼索斯神愛咆哮，信徒也以咆哮聲敬拜狄俄尼索斯神。

第一行四個詞，其中三個詞修飾狄俄尼索斯（Δι??νυ?σο?），全與聲響相連：呼喚（Κικλ?σκω），咆哮的（?ρ?βρομο?），呼喝“歐嗬”的（ε?αστ?ρ）。

在禱歌集中，狄俄尼索斯不止一處被稱為咆哮神（同見禱29.8，禱48.3，禱49.3）。酒神崇拜禮素與諸種喧響的混合著稱：狄俄尼索斯親自引領狂歡隊列，狂女們歡呼起舞，揮動酒神杖，且奏響樂器，手鼓和笛，鐃鈸和響鈴，加上祭神用的動物犧牲被宰殺的嘶鳴……歐里庇得斯在《酒神的伴侶》進場歌中描繪了那樣一種不再有的盛況：

他們在狂歡時使鼓聲和激昂的佛律癸亞笛音彼此和諧，又把手鼓交到眾神之母瑞亞手里，使鼓聲和信徒的歡呼相和應……他奔跑著，在歡呼中大聲喊叫……他在歐嗬聲中這樣嚷道：“……快拿這來自盛產沙金的特摩羅斯的光亮手鼓，在蓬蓬的聲響中歌頌狄俄尼索斯，快用佛律癸亞的歡呼，歐嗬，贊美歐伊俄斯神！趁著音色美妙的神圣笛子正在發(fā)出神圣的歡樂曲調，趕緊爬上山去，爬上山去！”? [1]

狄俄尼索斯和信徒一同呼喝“歐嗬”，擬聲詞作eua或euai，在禱歌集中作為詞干有多種造字。如第一行ε?αστ?ρ（同見禱51.8，禱69.1），第四行ε?ιον-??ο?，再如ε?αστ??（禱54.5），?πευ?ζω（禱69.6，禱79.9），ε???（禱49.1），ε?ασμα（禱54.8）等等。這些呼吼用語，全部用來形容狄俄尼索斯及其伴從組成的狂歡慶典。

聲響，或語音的和諧，很可能也是我們理解這首俄耳甫斯禱歌的入口。

3

我呼喚狄俄尼索斯……

Κικλ?σκω Δι?νυσον... （30.1）

前五行詩構成一個長句，主句即第一行的“我呼喚狄俄尼索斯”，緊隨其后的四行半詩文，共21個詞，均用來修飾狄俄尼索斯。以第四至五行為例：

κισσ?βρυον， ταυρωπ?ν， ?ρ?ιον， ε?ιον， ?γν?ν

?μ?διον， τριετ?， βοτρυηφ?ρον， ?ρνεσ?πεπλον（30.4-5）

直譯為：

纏常青藤的，牛臉的，好戰(zhàn)的，怒吼的，清潔的

食生肉的，雙年慶的，生長葡萄的，覆蓋樹葉的

這兩行詩共九個詞，多系狄俄尼索斯的常用修飾語，好些典故均見于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芭Ｄ樀摹?，讓人想到忒拜王彭透斯把自家表親狄俄尼索斯關進馬房，事后馬房里不見人影，只見一頭公牛（酒616-620）?！袄p常青藤的”（酒520-536），或“生長葡萄的”（酒12），常青藤喜陰，生在墳墓邊，而葡萄的收成仰賴日光。依據普魯塔克的對比說法，這兩個修飾語象征狄俄尼索斯是介乎光明世界和地下黑暗世界的神（Propos de table， 647a）。有些修飾語與秘教特質相連，如“清潔的”（酒72），或“食生肉的”（酒138）。據波菲利在《論禁食生肉》（De Abstinentia）中的記載，古希臘有些地區(qū)盛行食生肉的狄俄尼索斯崇拜禮（44.7）。碎尸噬生是秘儀步驟，或比擬靈魂撕破肉身的束縛，轉入出神狀態(tài)。到泛希臘時代，宰殺犧牲的儀式漸由象征性操作替代。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修飾語之間沒有語義關聯(lián)，也不足以建構任何形式的敘事邏輯。禱歌以簡單并置的方式，羅列、堆砌諸種與狄俄尼索斯神相連的修飾語匯。在其他篇幅更長的禱歌中，此種羅列堆砌可以長達十數(shù)行。以第52首禱歌為例，這首禱歌獻唱給雙年慶神（Trietherikos），是狄俄尼索斯的別稱。

我呼喚你，千名的極樂神，瘋魔的巴克庫斯，

牛角酒神，尼薩救主，你從火中生，

在股間長大，圣潔的搖籃神，火把閃耀，

夜里引領游隊，頭系飄帶，揮酒神杖的歐布勒俄斯，

不可言說的秘儀，三重天性，宙斯的私子，

最早誕生，埃利克帕奧斯，神們的父和子，

食生肉，執(zhí)權杖，狂迷引動歌與舞，

在雙年慶典的美酒狂歡中慰藉人類，

從土中爆發(fā)，火光燃燒，埃帕弗里厄，雙母的孩子，

流浪山間，尖角為飾，獸皮作衣，年年歡慶，

金矛的佩安，母腹中的神嬰，葡萄遍飾，

巴薩勒斯，醉心常青藤，簇擁著女孩兒們;

來吧，極樂神，永遠歡樂地善待信者吧。

雙年慶神禱歌共十三行詩，最后一行的求告語不算，前十二行詩構成一個長句，主句是第一行的“我呼喚你”（Κικλ?σκω σε），其余十一行半均在修飾第二人稱賓語，總共31個形容詞，8個形容短語，1個分句，蓋將其他禱歌中出現(xiàn)過的諸種酒神別稱、常用修飾語和酒神秘儀元素羅列、堆砌在一起。比如有火把指引（同見禱40.11，禱54.10），信徒手執(zhí)酒神杖（同見禱44.3，禱50.8），身披狐貍皮（同見禱45），狂迷亂舞狀態(tài)（同見禱50.8），頭纏常青藤（同見禱30.4），在山中撕碎野獸（同見禱11.9，禱30.5，禱45.5）等等。值得強調的是，這十二行詩中的40個修飾語彼此獨立，沒有內在語義關聯(lián)。中譯文基于詩行的流暢需求，做了一定程度的妥協(xié)處理。以第一行為例：

Κικλ?σκω σε， μ?καρ， πολυ?νυμε， μανικ?， Βακχε?（52.1）

直譯當為：

我呼喚你，極樂神，千名的，瘋魔的，巴克庫斯

乍眼看來，零碎到不成句子，更不必說成詩了。只是一些并置的詞，堆砌的詞，看似各自獨立開來的詞?！拔膶W史家通常不大看得起俄耳甫斯禱歌”，與此有關。[2]? 當代學者以第9首月神禱歌為例，很有代表性地批評俄耳甫斯禱歌廣受詬病的單調笨拙的文風：

十二行詩串在一起，什么也不是，統(tǒng)共有33個形容詞，7個形容短語，2個命令式動詞和2個名詞（“王后”和“少女”），其中一個名詞特別刺眼地重復出現(xiàn)了三次（指κο?ρη，即“少女”，重復見于第3，10，12行）。索?？死账箍梢宰龅酶?！[3]

索?？死账故强梢宰龅酶?。單就詩歌水平而言，禱歌作者確與代表雅典詩劇最高成就的詩人有天壤之別。后世詩家如拉辛，用各種好話贊美索?？死账梗骸暗皿w、優(yōu)雅、勇敢、多樣……”，更重要的是，“用半行詩足以刻畫一個人物的性格”。 [4]? 禱歌作者顯然沒有這種自信。為了接近狄俄尼索斯神的真相，不只用半行詩或一首禱歌，而是用了整整八首禱歌，總共七十五行詩，約168個修飾語。

4

我們對禱歌作者的了解非常有限。之所以冠名“俄耳甫斯的禱歌”，是因為編號0的開場禱歌假托古詩人俄耳甫斯之名，向傳說中的弟子繆塞俄斯傳授了一支歌。

繆塞俄斯哦，為了修習莊嚴秘儀，

請學會唱這支最出眾的歌。

Μ?νθανε δ?， Μουσα?ε， θυηπολ?ην περισ?μνην，

ε?χ?ν， ? δ? τοι προφερεστ?ρη ?στ?ν ?πασ?ων. （0.1-2）

俄耳甫斯是神話一樣的存在，沒有完整詩篇傳世，我們今天能看到的，只有古代作者提到他或他的若干詩文片斷。一般認為，88首禱歌是小亞細亞地區(qū)某個俄耳甫斯教派團體用的禱文冊子，也有可能出自同一無名詩人的創(chuàng)作。

雖系托名俄耳甫斯，整部禱歌集卻只字不提這位古詩人的神話和傳說。

有多少動人心魄的故事呵！比如詩人的神奇力量。他唱起歌來能叫石頭跟著走[5]，吸引橡樹和野獸[6];他深入冥府尋找亡妻，感動冰冷的冥王冥后;[7]他在阿爾戈英雄遠征路上締造奇跡，穿越塞壬致人死命的歌唱地帶;[8]又或者詩人之死。他被酒神狂女們撕成碎片扔進海里。[9]諸如此類，禱歌一概保持沉默。

關于俄耳甫斯，整部禱歌集僅兩處依稀提起他的母親：

當初你們最先教示神圣的巴克庫斯

和純潔的珀耳塞福涅的威嚴秘儀，

當初和母親卡利俄佩，和阿波羅神主。

（禱24.10-12）

從前你們教給世人秘教禮儀，

克利俄、歐特耳佩、塔萊阿、墨爾珀墨涅、

忒耳普克索瑞、厄拉托、波呂姆尼阿、烏臘尼亞，

還有母親卡利俄佩……

（禱76.7-10）

卡利俄佩（Kalliope）是繆斯女神。從詞源看，指“美好聲音，善于言說”。赫西俄德說，她在九繆斯中“最出眾（?στ?ν ?πασ?ων）”（神譜79）。無獨有偶，這個短語也用來指稱托名俄耳甫斯的開場禱歌：“請學會唱這支最出眾的歌”（第二行）。

讓我們大膽地假設一次吧。88首禱歌的仿效對象不是索?？死账够蚝神R這樣讓人心儀的詩人，不是行吟各地，在王宮或在城邦劇場中的詩唱所能達到的精美極致，甚至不是要向世人講述人世悲欣。88首禱歌有志繼承俄耳甫斯所代表的另一種詩唱傳統(tǒng)：力圖接通神的語言，直接對神傾訴的語言。祈禱的語言。

5

并置的詞，堆砌的詞，看似各自獨立開來的詞，因而是祈禱中的用語。單調笨拙，是在尋求與神接通的過程中躊躇頓足，錯了又重新來過，在談論諸神時一次次找尋準確的語言。

柏拉圖在《克拉底魯》中給我們再好不過的提示。對話中的蘇格拉底就談論諸神提出“一種最美的方法”：

談論諸神的最美方式就是聲稱我們一無所知，無論是神們的本性還是神們之間如何相互稱呼。我們只能肯定，神們互相稱呼的名稱是真正的名稱。還有一種次好的辦法，就是我們自己給諸神起名，就像在祈禱時那樣，用諸神歡喜的名稱或和解釋出生的別稱來稱呼他們，與此同時承認我們除此之外一無所知。（《克拉底魯》400d-401a）

既然諸神是“神秘的，不可言說的”（?ρρητον， κρ?φιον，禱30.3），談論諸神的最好方式（也就是像神們自己那樣談論神們）不可企及，對屬人的語言來說，只能尋求次好的辦法。談論諸神的正確方式是祈禱。對神傾訴，在祈禱中一遍遍找尋準確的神名，“讓神歡喜的名稱”，或“解釋神的來歷出生的別稱”，以此勉力接近屬神的真相。在這個意義上，接通神性的語言幾近咒語，而俄耳甫斯禱歌表現(xiàn)出的單調笨拙的文風，或許就是一種“咒語的風格”。

為了盡可能以準確方式談論諸神，放棄精致的語法變化，放棄繁復的語義關聯(lián)，放棄敘事，甚至放棄句子。

首要的是造字，是語音。

δικ?ρωτα， δ?μορφον（30.3）

一對角，兩種形態(tài)

Ε?βουλε?， πολ?βουλε（30.6）

歐布勒俄斯，足智多謀的

一對角（δικ?ρω?），因狄俄尼索斯是雙角神或牛角神（禱52.2，10，禱53.8）。兩種形態(tài)（δ?μορφο?），因狄俄尼索斯有“兩種性別”（第2行），同為“男性和女性”（禱42.4，禱6.1）。據阿波羅多洛斯的記載，宙斯授意把狄俄尼索斯當成女孩撫養(yǎng)（3.4.3）。第42首禱歌獻給彌塞女神，即狄俄尼索斯的女性形態(tài)（禱42.4）。西西里的狄奧多羅也稱，狄俄尼索斯既年輕又年老，既長胡子又嬌如女子（4.5.2-3）。歐布勒俄斯（Ε?βουλε??），字面意思是“妙見者”，既是狄俄尼索斯的別稱，也是宙斯等其他神王的別稱?！白阒嵌嘀\的”（πολ?βουλο?）同樣多指神王。此處舉例的四個復合造字，無不是在解釋狄俄尼索斯的身世來歷。

但撇開語義不談，這四個復合造字表現(xiàn)出了語音方面的用心努力。第三行δικ?ρωτα， δ?μορφον連用δι-開頭的形容語，第六行Ε?βουλε?， πολ?βουλε采用諧音和βουλε的重復發(fā)音手法。朗朗上口，悅耳動聽。在造字的基礎上，探尋字符間的和音，借用歐里庇得斯的說法，一如秘教“狂歡時使鼓聲和笛音彼此和諧”。造字的和音與宇宙和音遙相呼應（禱8.9，禱11.6，禱34.20）。我們說過，和諧的喧響，乃是為了取悅那被呼喚的狄俄尼索斯神。

再舉一例：

πρωτ?γονον， διφυ?， τρ?γονον（30.2）

最早誕生，雙重天性，三次出世

第二行三連并稱的修飾語，依次采用一、二、三（πρω-， δι-， τρ?）的造字方法。最早誕生（πρωτ?-γονο?），或第一個誕生，音譯“普羅多格諾斯”，即俄耳甫斯神譜中的第一代神主（禱6.1）。雙重天性（δι-φυ???），或雙重性別，與第3行的“兩種形態(tài)”（δ?μορφο?）相通。三次出世（τρι?-γονο?），因狄俄尼索斯是經歷過多次死與生的神。

有穿透性的字眼，指向萬物的圓滿，也指向對整全的認知欲求。在最好的情況下，每個復合造字有如建構一個小宇宙，讓人憑靠一粒沙窺見乾坤。而在次好的情況下，每個造字都是重新出發(fā)，是為神命名的一次努力，對神發(fā)出的一聲呼喚。

6

狄俄尼索斯，最難定義的神，因而是千名的神。

πολυ?νυμε（千名的，多種名稱的）這個復合形容語頻繁出現(xiàn)在俄耳甫斯禱歌集，通常為了突出某個神的顯赫。用在狄俄尼索斯身上實至名歸。禱歌至少四處指稱狄俄尼索斯：“我呼喚你，千名的極樂神”（52.1）;“千名的歐布勒俄斯”（42.2）;“千名的巴薩勒斯和巴克庫斯”（45.2）;“千名的后代” （50.2）……

實至名歸，還因為狄俄尼索斯確有眾多別稱。除常見的巴克庫斯（Bacchus），上文提到的歐布勒俄斯（禱29.7，禱30.6，禱52.4）之外，再舉幾例用作禱歌標題的別稱，略作說明。

第45首禱歌獻給巴薩勒斯（Bassareus）。這個別稱派生自色雷斯語bassara，意思是“狐貍”，或“披狐貍皮的”（同見禱52.12），在色雷斯是酒神狂女的常見裝束。埃斯庫羅斯在某部佚作中講到，俄耳甫斯被色雷斯的酒神狂女殺害并撕成碎片。而據波菲利記載，這些狂女“不滿足于奉行色雷斯儀式，在祭祀禮的瘋狂中吞噬犧牲”（《論禁食生肉》2.8）。

滴血的劍和貞潔的狂女們使你心歡喜，

咆哮瘋魔的巴克庫斯，在奧林波斯山狂吼，

手握酒神杖，怒氣沖天，神們尊崇你，

住在大地上的人類也敬重你。

（禱45.3-6）

第46首禱歌獻給利克尼特斯（Liknites），意思是“簸箕”，引申“搖籃”，狄俄尼索斯幼神又稱搖籃神（同見禱52.3）。簸箕也用來盛放新收的谷物果實。傳說狄俄尼索斯的養(yǎng)母用簸箕迎接從宙斯大腿出生的幼神。歡快跳躍的利克尼特斯象征自然復興，生命從地下世界回歸大地。

從前你用顫抖的舞步穿行森林，

有迷人的水仙作伴，深陷在狂醉中，

依宙斯意愿被帶去見高貴的珀耳塞福涅，

她教導你，使你受永生神們的敬畏。

（禱歌46.4-7）

第47首禱歌獻給佩里吉奧尼俄斯（Perikionios），意思是“環(huán)繞柱子的”“圍著柱子轉的”。傳說宙斯向懷著狄俄尼索斯的忒拜公主塞墨勒顯真容時，整個王宮籠罩在閃電雷鳴中，常春藤主動環(huán)繞、保護被迫脫離母胎的幼神（Mnaseas殘篇18）。佩里吉奧尼俄斯因而是狄俄尼索斯在忒拜的別稱。在托名荷馬的《狄俄尼索斯頌詩》中，海盜們捆綁狄俄尼索斯，當酒神的憤怒終于爆發(fā)時，那些繩索紛紛斷裂，“一枝開花的常青藤伸過來纏住桅桿”（7.40-41）。第57首禱歌描繪常青藤環(huán)繞忒拜王宮，象征狄俄尼索斯庇護植物生長的力量。

他穩(wěn)穩(wěn)地環(huán)護卡德摩斯的住所，

力挽狂瀾，平息大地，正當電光燃燒，

狂風怒嘯，整個世界都在翻攪，

他一躍沖起，萬物的紐帶。（禱47.2-5）

第50首禱歌獻給利西俄斯·勒那伊俄斯。利西俄斯（Lysios），意思是“解救的”，或“救主，救星”。狄俄尼索斯神幫助世人擺脫身體和精神的束縛。奧林匹奧多洛斯在注疏柏拉圖對話時援引俄耳甫斯的酒神頌詩：“世人為你獻上完美的百牲祭 每年如是，敬拜你的圣儀，感受祖先罪過的清洗，你是世人的神主，你解救你想解救的人，免除嚴苛苦痛和無邊激情?！?（《斐多》232f）

勒那伊俄斯（Lenaios），意思是“榨葡萄汁釀酒的”（lenos），也與“酒神狂女”（lenai）相連。雅典城每年一月舉行獻給酒神的勒那伊俄節(jié)（Lenaia），與該詞同源。葡萄收成以后，葡萄汁保存在釀酒設備中，到一月份打開。這兩個別稱連用，互相限定，將狄俄尼索斯神的釀酒技藝與解救世人相連。一方面突出崇拜禮與酒相連的狂醉特質，另一方面描繪葡萄生長和釀酒過程，呼應狄俄尼索斯神話的死而復生主題。

從土中爆發(fā)，蓬勃強大，化影無數(shù)的勒那伊俄斯，

你是療治疼痛的靈藥，神圣的花兒……

帶酒神杖的瘋狂救主，咆哮怒吼，

你對神和人友愛，為他們光彩閃亮。

（禱50.5-6，8-9）

此外還有雙年慶神（第52首禱歌標題），周年慶神（Amphietes，第53首禱歌標題）……還有佩安（Pean，禱52.11），埃剌菲歐特斯（Eiraphiotes，禱48.3），伊阿科斯（Iacchos，禱42.4，禱49.3），埃帕弗里厄或埃瑞克帕奧斯（Erikepaios，禱50.7，禱52.6），薩巴斯（Sabos，禱49.2）……每個名稱背后有至少一段神話典故和若干關系作為依托。紛繁的命名相互交集，彼此作用，遙遙指向某種整全，構成以狄俄尼索斯神為核心的諸神世界。

7

由于語言本身的限度，每個別稱是有限意義的世界里的一次命名嘗試。當這些別稱放到一起時，就會互相發(fā)力做功，產生與自然秩序相適應的物理作用。

比如雙年慶與周年慶分指酒神慶典的不同周期。節(jié)慶與季節(jié)相連，酒神神話象征植物從冬眠中蘇醒，在春天回歸大地。在禱歌中，雙年與周年的并稱帶來問題：季節(jié)更替一年一度，而神話中的狄俄尼索斯在地下世界沉睡，每兩年醒來一次。

在雙年（τριετηρ?δα?）慶典的美酒狂歡中慰藉人類……

……年年歡慶（?μφι?τηρε）……

（禱52.8，10）

他睡在珀耳塞福涅的神圣住所，

守護巴克庫斯時光兩年一輪的純凈安眠，

直到重新喚醒雙年慶典隊列，

和纖美腰帶的養(yǎng)母們一起唱禱歌，

因緣季節(jié)循環(huán)，讓時光沉睡又醒來。

（禱53.3-7）

類似的矛盾說法屢見不鮮。比如雙年慶神禱歌中，狄俄尼索斯明明是宙斯的私生孩子（κρ?φιον Δι?? ?ρνο?），卻又最早出生（πρωτ?γονo?），并且是“神們的父和子”（θε?ν π?τερ ?δ? κα? υ??，52.5-6）……

矛盾的，互成張力的。

因為語言無法約束狄俄尼索斯。這個中介和過渡的神，介乎生與死之間，神圣與凡俗之間，人與獸之間、節(jié)制與無度之間，和平與好戰(zhàn)之間，有雙重性別（禱30.2），或三重天性（禱52.5）。

我呼喚執(zhí)阿魏桿的立法的狄俄尼索斯，

歐布勒俄斯的慶典無數(shù)的千名后代。

我呼喚純潔神圣、不可言說的彌塞神后，

男性和女性，雙重天性，救世的伊阿科斯。

（禱42.1-4）

第42首禱歌獻給某個來歷不明的女神彌塞（Mise），或與小亞細亞的安塔伊阿母親崇拜有關，在俄耳甫斯禱歌中與厄琉西斯秘儀直接相連：德墨特爾禱歌與安塔伊阿母親禱歌相繼列在第40-41位，彌塞禱歌緊隨其后。

在這首禱歌中，彌塞是狄俄尼索斯的女性復體，且與伊阿刻斯幼神混同，共同構成狄俄尼索斯神主的三種化身。傳說在厄琉西斯秘儀中，信徒在夜里從雅典步行到厄琉西斯，舉著火把，載歌載舞，一路說笑，途中發(fā)出的呼吼聲（iakkhe），化身成引領秘儀隊伍的伊阿科斯（Iacchos）。

在俄耳甫斯禱歌中，狄俄尼索斯與好些神混同。比如阿波羅也稱Bacchios（禱34.7），與狄俄尼索斯的別稱巴克庫斯（Bacchus）相近。有別于尼采后來的理論，這兩個神起初并不總能被清楚區(qū)分，兩種崇拜儀式頗有相通處。在俄耳甫斯神話中，阿波羅與狄俄尼索斯的死里重生相連，宙斯派他去埋葬被提坦肢解的狄俄尼索斯，他也最早在德爾斐迎接重生的狄俄尼索斯（俄耳甫斯殘篇322）。阿波羅與黃金、與明光相連，新柏拉圖派哲人為此記載：“在俄耳甫斯看來，太陽神通過阿波羅與狄俄尼索斯緊密相連。”（俄耳甫斯殘篇212）正如世界不可能被一刀切成光明和黑暗的兩半，酒神也不是日神的簡單對立。狄俄尼索斯與酒、血、精液或蜂蜜牛奶相連，象征諸種液體形態(tài)的生命繁衍模式，某種流質的靈動，或永在的易。

8

宙斯和珀耳塞福涅

在難言的愛里孕育了你這永生的精靈

Δι?? κα? Περσεφονε?η?

?ρρ?τοι? λ?κτροισι τεκνωθε??， ?μβροτε δα?μον

（30.6-7）

極難得的，禱歌用一行半詩文作出簡明的神話敘事，交代狄俄尼索斯“三次出生”（45.1）中的第一次出生：宙斯為了避免冥王發(fā)現(xiàn)，化身成蛇，與冥后珀耳塞福涅幽會，生下狄俄尼索斯。

依據赫西俄德的正統(tǒng)神譜版本，“卡德摩斯之女塞墨勒與宙斯因愛結合，生下出色的兒子，歡樂無邊的狄俄尼索斯”（神譜940-941）。但在俄耳甫斯神譜中，狄俄尼索斯的身世更加復雜。

兩首禱歌較詳細地交代了狄俄尼索斯的第二次出生。宙斯親近凡間女子塞墨勒，使她懷孕。她要求看見神王的圣容，死在神火中，宙斯搶救下她懷著的胎兒，縫在大腿內直到出世。

火的燦光將她拋入分娩的苦楚，

克洛諾斯之子永生宙斯意愿使她燃燒。

（禱44.4-5）

你在大腿內側縫閉巴克庫斯·狄俄尼索斯，

咆哮的埃剌菲歐特斯，待他完整成形，

去到神圣的特摩羅斯山，美頰的伊普塔傍邊。

（禱48.2-4）

在神話中，老一代神王提坦用玩具引誘年幼的神主，劫走他，將他撕成碎片，生生吞下。雅典娜搶救了他的心臟。傳說要么是瑞亞或德墨特爾，要么是阿波羅或宙斯讓狄俄尼索斯第三次出生（俄耳甫斯殘篇35，36，220）。三次出生，第一次從母腹，第二次從宙斯的大腿內側，第三次從被肢解的殘骸。

宙斯懲罰提坦，用雷電擊斃他們，從提坦的灰燼中生出人類種族。由于提坦吞食狄俄尼索斯，這使從提坦而生的人類具有某種神性，有可能追求與神接近。為了回歸神性根源，人類必須從自帶的提坦因素里解救出來，由此生成各式各樣的冠名為狄俄尼索斯或俄耳甫斯的秘儀或靈修。這些宗派表面矛盾混雜，實有相同的根源。自公元前三世紀起，俄耳甫斯被視同狄俄尼索斯秘儀的創(chuàng)立者，或與俄耳甫斯被碎尸的相似傳說有關。

“三次出生”（τρι?γονο?），因而影射不只一段神話，引出不只一種教義。換作某個神話詩人，可作一首傳世的長詩了。在這里，只有一個復合造字，τρι?-γονο?，如同一道咒語，封存其間的力量蓄勢待發(fā)。

9

聽我說吧，極樂神，溫柔好心地來吧，

求你和纖美腰帶的養(yǎng)母們一同來保佑我。

κλ?θι， μ?καρ， φων??， ?δ?? δ' ?π?πνευσον ?μεμ[φ]??

ε?μεν?? ?τορ ?χων， σ?ν ?υζ?νοισι τιθ?ναι?.

（30.8-9）

祈禱者最后作出簡潔的求告，祈禱狄俄尼索斯來到秘儀現(xiàn)場，與信徒同在。最后一行詩特意提到“養(yǎng)母們”，讓人在意。這似乎意味著狄俄尼索斯還是幼神，剛從冬眠中蘇醒，生機勃勃，歡樂活潑。禱歌結束在充滿明光和希望的春天時分，停留在生生不息的主音調。

俄耳甫斯禱歌讓人意外地鮮少提及神話中那些個暴力和死亡的時刻。比如提坦殺害狄俄尼索斯，無論八首狄俄尼索斯禱歌，還是獻給提坦的第37首禱歌，沒有只言片語影射這個關鍵神話。唯獨在第39首禱歌中，獻給科律班忒斯（Korybas）的一行詩流露了蛛絲馬跡：

驅散幻象、獨自流浪的科律班忒斯，

那化影無數(shù)的王子，那雙重天性多種樣態(tài)的，

那被兩個親生兄弟殺害玷污了血的。

（禱39.4-6）

科瑞班忒斯本是小亞細亞地區(qū)的庫柏勒秘教祭司，稍后成為酒神狂歡隊列的重要成員（酒120-133）。在農諾斯的《狄俄尼索斯紀》中，他們是狄俄尼索斯幼神在佛律癸亞的養(yǎng)父（9.162-168， 13.14-16，14.247-260）。亞歷山大的克萊蒙記載道，他們原有三兄弟，其中兩個兄弟謀害了第三個兄弟，死去的那一個化身精靈，在大地上獨自流浪，伺機復仇，讓遇到的人受驚發(fā)瘋（Protrepticus 2.19）?！氨粌蓚€親生兄弟殺害玷污了血”，堪稱整部禱歌集最有悲劇味的一行詩。如一點污，一個標記，把狄俄尼索斯的死亡神話全封印在沉默中。因為祈禱者臨了不忘溫柔地求告，要神“驅散盛怒，為受驚的靈魂趕走痛苦幻象”（禱39.9-10）。

保持沉默，一種情況是不知不說，還有一種情況是知而不說。有時沒有說的必要，有時更有不說的必要。俄耳甫斯禱歌對狄俄尼索斯的死亡神話保持沉默似乎屬于后者。還記得嗎？關于“談論諸神的最美方法”，柏拉圖特別強調，在祈禱中為神命名，不是要探究諸神，因為人對此無能為力，而是要探究世人，洞察世人為神命名的諸種心思（《克拉底魯》400e）。這或許也是我們探究俄耳甫斯禱歌的最美方式。

注文

[1]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119-169，引自羅念生先生譯文，下文不再另行說明。

[2] Jean Rudhardt， "Quelques réflexions sur les hymnes orphiques"， in Orphisme et Orphée， en lhonneur de Jean Rudhardt， Philippe Borgeaud （éd.）， Droz， Genève， 1991，pp.263。

[3]Mac-Mullen， Paganism in the Roman Empire，New Haven Londres， 1981， p. 16.

[4] Jean Racine， ?uvres complètes， tome 2， Prose， Raymond Picard （éd）， Paris ： Gallimard， Pléiade， 1952， p.857。

[5]如見歐里庇得斯《伊菲革涅亞在奧利斯》1211-1214。

[6]如見西蒙尼德斯殘篇21，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562-564，阿波羅尼奧斯《阿爾戈遠征記》1.26-31。

[7]如見歐里庇得斯《阿爾刻提斯》357-362，維吉爾《農事詩》4.471-484，奧維德《變形記》10.8-60。

[8]如見阿波羅尼奧斯《阿爾戈遠征記》4.891-919。

[9]如見科諾努斯殘篇4，維吉爾《農事詩》4.516-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