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濤
尺牘的本義是用于書寫的木簡,一般長一尺左右。《后漢書·北海靖王興傳》記:“及寢病,帝驛馬令作草書尺牘十首。”李賢注:“《說文》云:‘牘,書版也。蓋長一尺,因取名焉?!痹诠糯郀┯靡詴鴮懹浭?,敘情表意,傳遞消息,是書信的代稱。在古代,書信又有尺素、尺函、尺鯉、尺箋、尺翰、尺書等多種稱謂?!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論》記:“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后寧?!碑斎?,古代對書信的稱謂還有信札、書札、手札等。
在中國古代,寫信是人們最普遍的書面交流方式。中國書信文化源遠流長。從“結繩而治”的實物信,到有文字記載的甲骨文,春秋戰(zhàn)國時期書寫于竹片、木片之上的“簡”或“牘”,東漢以后書寫于輕便的紙張上的“箋”,都可算是書信的形式。從晉朝到唐朝,書札是書法藝術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二王”、顏真卿等書法大家留下的書跡,主要是他們當時往來的信函。
不同歷史時期的書信具有不同的格式和文風,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約定俗成的書寫格式,授受之間,必須有稱呼,且因人而異。如對長輩及上司,必須用敬語;對平輩及晚輩等,都有不同的用語、抬頭、空格及頂格的程式要求。西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書信格式是在封皮正面書受信人尊名,內紙一般不寫受信人的名字,前端先具名自陳,誰人所呈一目了然,再書寫內文,最后再署己款,自謙自抑以示尊重。到唐宋時期,書信格式有所改變,內文起首仍是具名自陳,以示發(fā)出主體,收尾也仍然署自謙己款及“頓首”“叩上”“恭啟”“再拜”等敬語,寫信人名字多出現(xiàn)兩次,即雙下款,信尾通常是署款之后,另起一行(通常是最尾行),抬頭頂格即上款書寫受信人名字,以此表示突出,以示尊重。到明代中晚期,書信書寫格式通常是開篇即入主題,起首不再具名自陳,而是在信尾署自謙己款“某某頓首”,之后另起一行,抬頭頂格上款書寫受信人名字,以示對受信人的尊重。在書寫完上下款、日期等內容以后在信的左下角一般會寫上“左玉、左空、沖、左素、余素”等字樣,以表示信的內容到此為止。
名人信札因其具有文學價值和書法藝術價值,歷來就是收藏、鑒賞的對象。比如明朝人就很注重對前人書牘的收藏、整理和印行,在許多名人文集里都專設“尺牘”一類。從內容來說,相比于日記,信札是體現(xiàn)人際脈絡的一種更好的載體,具有更強的社會性和更高的史料價值。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說,相比于以審美為目的的書法作品,信札在內容上更為私密,以傳遞信息、感情為目的,所以字里行間更見真性情。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明代尺牘,所載繁復,相對于正史和詩文集,尺牘文字直接抒發(fā)情感,讀其信如見其人,當中的悲歡離合總讓觀者讀后一唱三嘆,掩面沉思,鮮活地呈現(xiàn)了明代文人的社交往來、衣食住行、詩畫唱和、藝文教育等生活瑣細。在尺牘的方寸之中,心性流淌之自然、雅俗轉換之無礙躍然紙上,更見修養(yǎng)與才情。明人尺牘行間疏朗,文風、字體較為自由奔放,篇無定格,幅不同規(guī)。筆者不揣鄙陋,擇其數(shù)件,略作考證,以饗讀者。
《文徵明致執(zhí)齋書札》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文徵明致執(zhí)齋書札》兩通,其中一通是寫于某年正月初十,四頁,十二行;另一通是寫于某年八月初七,四頁,十二行。信札格式上下款齊全,紙本,每半開縱27厘米,橫10.5厘米。
文徵明(1470—1559),原名壁(或作璧),明代杰出的畫家、書法家、文學家。42歲起,以字行,更字徵仲。
正德末年,以歲貢生進京,被授以翰林待詔。嘉靖初年參與修訂《武宗實錄》,在經(jīng)筵陪讀。[1]
根據(jù)信札第一通的內容判斷,此前執(zhí)齋老舅曾派人用船運送五十石大米接濟文徵明。對正處于生計困頓之際的文徵明來講,這五十石大米猶如雪中送炭,文徵明對老舅的及時幫助“感不可言”。第二通也是對執(zhí)齋老舅給予的經(jīng)濟援助表達感謝,并敘及家事。文徵明6歲時母親祁氏去世,被撫養(yǎng)于里中外祖母家,由此信可見其與舅舅們尤其是老舅的關系是非常好的。
這兩通信札行書用筆瀟灑流暢,毫無滯澀,轉折處頓挫清晰明了,起筆處鋒利尖銳,藏鋒處遒勁老練,布局氣脈一貫,老成穩(wěn)重,沒有忽高忽低的參差錯落,令人觀之有端莊文雅、平心靜氣之感。
《趙南星致蔡爺書札》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趙南星致蔡爺書札》,紙本,縱34厘米,橫21.5厘米,一通一頁,十一行。此書札墨色厚重,氣脈一貫,為不具名信函。用“賤名正具”代替簽名,一種情況說明受信人蔡爺很熟悉寫信人字跡,不需要署名就知道是何人所寫;另一種情況可能是隨信附有正式的名刺。根據(jù)舊題簽知道是趙南星所書。
趙南星(1550—1627),字夢白,號儕鶴,高邑(今河北高邑縣)人,明代散曲作家,萬歷二年(1574)進士。歷任汝寧推官、戶部主事、吏部考功郎中、吏部文選員外郎。明朝后期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吏部尚書,是東林黨的首領之一。因遭魏忠賢忌恨,被貶至代州戍邊而卒[2]。受信人蔡爺,應為蔡毅中。蔡毅中(1548—1631),明代光山(今屬河南)人,字宏甫,號濮陽,人稱中山先生。萬歷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天啟年間遷國子監(jiān)祭酒,擢禮部右侍郎[3]。
信中提到的孫明府,似指孫文融,曾任山東巡撫,趙南星詩文集中多有與孫文融往來書札[4]。趙南星在信中對孫文融贊賞有加,并就韓子端入臺一事稱贊蔡爺慧眼識珠,知人善用。
此書札為楷書,兼有隸書之意,師法晉唐,頗有古意,形成一種古拙典雅的風格,巧中寓拙,婉綽而疏逸。運筆流暢而不滯拙,字里行間帶著一種瀟灑隨意之感,觀之可想見作者與受信者關系之密切。
《高攀龍致東林友人書札》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高攀龍致東林友人書札》,紙本,縱25厘米,橫9.7厘米,書札一通三頁,一頁四行。此札有下款無上款,從文意推測是高攀龍寫給東林友人的,表明自己至今堅守東林之志,以及重申之前書信上寫過的“諸賢已諫言于帝,然而恐怕是很難實行”的事情。書札后有道光十三年(1833)林則徐的題跋,對信中“無事不見之言,無言能踐其實”兩句表示哪怕不在同一時代也能引起共鳴。
此札應是寫于遼沈陷落當年秋七月十二日,即明朝熹宗天啟元年(1621),后金太祖天命六年辛酉。《清史稿·卷一·太祖本紀》記:“(天命)六年辛酉春二月,上(努爾哈赤)伐明,略奉集堡,至武靖營。三月壬子,上大舉攻明沈陽,以舟載攻具,自渾河下……明軍猶列炬巷戰(zhàn),達旦皆潰,袁應泰自焚死,御史張銓被執(zhí),不屈死。癸亥,入遼陽。遼人具乘輿鼓樂迎上,夾道呼萬歲。命皇子德格類徇遼以南,所至迎降,兵宿城上,不入民舍。”[5]
另,查《明史·卷二十二·熹宗紀》記:“天啟元年……三月乙卯,大清兵取沈陽,總兵官尤世功、賀世賢戰(zhàn)死。總兵官陳策、童仲揆、戚金、張名世帥諸將援遼,戰(zhàn)于渾河,皆敗沒。壬戌,大清兵取遼陽,經(jīng)略袁應泰等死之。巡按御史張銓被執(zhí),不屈死。”
高攀龍(1562—1626),字存之,又字云從,江蘇無錫人,世稱“景逸先生”。明朝政治家、思想家,東林黨領袖,“東林八君子”之一。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天啟元年,高攀龍被任命為光祿寺丞。天啟四年(1624)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等職。但因反對魏忠賢,他被削除官籍,返回無錫,在東林書院講學。魏忠賢黨羽崔呈秀遣人逮捕他,他不愿受辱,于池中投水自盡。著有《高子遺書》,于《明史·卷二百四十三》有傳[7]。
此書札為楷書寫就,筆力勁秀,得晉唐神韻。筆跡工整,結構嚴謹,習古法而從中求變,筆畫結體亦有瀟灑之感,觀字如見其人,沉著端莊,清新高雅。
《明季五忠尺牘》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明季五忠尺牘》冊頁,是收藏家陶北溟根據(jù)書家的時代、身份和事功等,分別收錄與倪元璐、盧象昇、凌義渠、黃淳耀、黃道周五人有關的書札并裝訂成冊的,為研究明代晚期的書法和文學提供了重要素材。
(一)《倪元璐致友人書札》是倪元璐給同年好友的一份類似手條的信件。書札紙本,縱28厘米,橫10.5厘米。一頁五行,各行字數(shù)不一,有下款無上款,故不知受信人為誰。倪元璐(1593—1644),字汝玉,一作玉汝,號鴻寶,浙江紹興府上虞(今紹興市上虞區(qū))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北京失陷,倪元璐自縊以殉節(jié)。倪元璐、黃道周、劉理順俱為名臣袁可立門生,死事最為悲壯,天下公認忠烈。倪元璐擅書畫,尤以竹石畫見長,于《明史·卷二百六十五》有傳[8]。
根據(jù)信中內容判斷,倪元璐與其朋友應是就某事作了一首詩,在信中自謙為“糞佛頭”(比喻給杰出的著作寫了拙劣的序),稱頌對方為青云,言語間多顯書家謙遜之品德。信中還提及其給友人的扇面畫還未完成,待次日完成后即可奉上。倪元璐書學顏真卿,深得“顏體”厚實勁健之筆意,且更為勁峭。清人秦祖永在《桐陰論畫》中說:“元璐書法靈秀神妙,行草尤極超逸?!蹦咴醋钌眯胁荩詺夤且婇L,用筆蒼古勁爽,風格雄渾、蒼涼[9]。此書札結字跌宕奇逸,呈欹側之勢,以險寓正,疏密有致,富有韻律,是具有清爽典雅氣息的佳作。
(二)《某某同鄉(xiāng)致盧象昇書札》,紙本,縱25.5厘米,書札一通三頁,三開橫長分別為13.5厘米、11.5厘米、11厘米。十六行。此札從內容和書寫格式推斷應該是收藏時缺頁不全,從文意推斷是盧象昇的同鄉(xiāng)給盧象昇的一封感謝信。盧象昇是明末杰出將領,力主抗清,崇禎十一年(1638)擔任兵部尚書,守衛(wèi)京師,連戰(zhàn)皆捷,反被太監(jiān)高起潛陷害,免去尚書職務,以侍郎視事。崇禎十二年(1639),他率部在巨鹿賈莊被清軍包圍,高起潛擁兵不救,盧象昇終因炮盡矢絕,戰(zhàn)死疆場,年僅39歲,追贈太子太師、兵部尚書;南明福王時,追謚“忠烈”;清朝時,追謚“忠肅”,著有《盧忠肅公集》《盧象昇疏牘》[10]。
此書札結體舒朗而不失緊致,秀雅靜和,有晉唐小楷之風,頗有自然古樸之趣。
(三)《凌義渠致靜庵書札》,紙本,縱22.7厘米,橫11.2厘米。書札一頁五行,上下款齊全,是凌義渠寫給同年好友靜庵的信。凌義渠(1591—1644),字駿甫,號茗柯,浙江湖州烏程(今吳興)人,天啟五年(1625)進士。崇禎年間先居給事中,進言事御史,又擢為山東布政使,因其清廉,最后官至大理寺卿。“甲申之變”中自縊殉國,南明贈公刑部尚書,謚“忠清”,祀旌忠祠。清廷又賜謚“忠介”,于《明史·卷二百六十五》有傳[11]。
根據(jù)信札的內容判斷,此前好友靜庵寫的文章給凌義渠閱讀,凌義渠讀后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此札書法線條遒勁優(yōu)美,氣息自然,詞句典雅,通篇有“二王”之風韻。上款“靜庵”不詳,有待后考。
(四)《黃淳耀致崇嚴書札》,紙本,縱26.7厘米,橫10.5厘米,書札一頁三行,上下款齊全。內容是對友人崇嚴求其墨寶的回信。
黃淳耀(1605—1645) , 初名金耀,字蘊生,號陶庵,南直隸蘇州府嘉定人。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未授官歸。福王立,不赴選,家居講學。弘光元年(1645),嘉定人民起義抗清時,與侯峒曾一同被推為首領,城破后自縊于僧舍。淳耀立志于圣賢之學,造詣精深。善書,法顏真卿。詩文亦卓然成家。著有《陶庵集》《山左筆談》。事跡見于《明史·卷二百八十二》[12]。
此信札行筆十分自然,富于清朗明快的韻律,而不循規(guī)蹈矩而陷于呆板。其書法體現(xiàn)出當時文人的一種典雅的風格與輕松的情緒。信尾上款中“社兄”是明及清初慣用稱謂,類似稱謂還有“年丈、世丈、年臺、宗臺”等?!俺鐕馈辈辉敚写甲C。
(五)《黃道周致某君書札》紙本,縱28厘米,橫10厘米,書札一頁三行,有下款無上款,應是缺頁不全,故不知受信人為誰。內容是黃道周對友人贈送禮物的回應。
黃道周(1585—1646),字幼玄,一作幼平或幼元,又字螭若、螭平,號石齋,福建漳州府漳浦縣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與倪元璐、王鐸同科。歷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南明隆武時,任武英殿大學士(首輔)兼吏部、兵部尚書。因抗清失敗被俘。隆武二年(1646)壯烈殉國,隆武帝賜謚“忠烈”,追贈文明伯 [13]。
黃道周工書善畫,擅長楷書、行書和草書,是明代有創(chuàng)造性的書法家之一。此信札行筆轉折剛勁有力,書風雄健奔放,行距布局疏朗,以連綿行草書創(chuàng)作而成。
《侯峒曾致異慶書札》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侯峒曾致異慶書札》,紙本,縱37厘米,橫25.3厘米。書札一通一頁,十六行,上下款齊全,內容完整。
侯峒曾(1591—1645),字豫瞻,號廣成,南直隸蘇州府嘉定人。天啟五年(1625)進士。崇禎年間被任命為浙江參政。嚴于律己,為官清廉,雅好詩文,能書法。弘光元年(1645)嘉定民眾起義抗清時,他與黃淳耀一同被推為首領,守城十余日。城破后與二子投池殉國,于《明史·卷二百七十七》有傳[14]。
此書札記述侯峒曾在嘉定,為救獄中親友而奔走籌措銀錢之事,并在信中感嘆此事猶如“挽西江救涸鯽”。書札中的“長蘅”是李流芳的字,此人是萬歷年間的舉人,擅詩畫,是侯峒曾同鄉(xiāng)名士 [15]。上款“異慶”不詳,有待考證。
此通書札行筆流暢,一氣呵成,筆意連貫。行書取法“二王”,用筆瀟灑,氣韻生動。結體緊湊,筆墨精妙,觀之有行云流水、揮灑自如的感覺。
小結
如果說在古代收藏信札具有史料保存和藝術鑒賞的雙重價值,那么在通信手段非常便利的現(xiàn)今,收藏和鑒賞古人信札更具有另一重微妙的含意?,F(xiàn)代通信工具的發(fā)展,令通信內容幾乎可以零成本、瞬息間傳遞給對方。故此,對于古代人因為信差的不確定性、郵路的山迢水遠而產(chǎn)生的焦慮、期待與想象,我們在心理上已經(jīng)很難理解。古人書信,字字千金,仿佛總是希望通過最簡潔的文字,傳達出最深的意思。讀出了這一點,當我們再讀到“強拈書信頻頻看”,讀到“書信也無憑,萬事由他別后情”,讀到“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等古詩句,將更具文化親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