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故
簡介:他很少夢見昭然,但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笑的時候,偷偷抹眼淚的時候,還有她睜著一雙清明澄澈的眼,對他說“沉于,我想留在你身邊”的時候。
他常常想念她。
他的昭然。
1
如果不是南山別墅的那一場火,昭然想,還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
她跑得急,大概是因為求生的本能。
昭然穿著一條黑色的吊帶睡裙,赤著腳便跑了出來,一路上慌里慌張,磕磕絆絆,腳上多了許多傷痕。從前精心打理過的卷曲的長發(fā)此刻顯得十分凌亂,她肩頭的吊帶也松松散散地落了下來。他看見昭然的時候,眉頭下意識擰得很緊,然后才邁著步子走過來將西裝披在她身上。
她抬起頭來看他,額上有汗珠,有幾縷發(fā)絲被黏住,臉頰、鼻頭上還有黑乎乎的灰塵。
她真可憐,他想,像只可憐巴巴的小貓。他忍不住心軟,要去扶她的手,可忍了又忍,最后那只手終于落在身側(cè)。
是她活該。
春日的夜晚還不算十分溫暖,她在冷風(fēng)中發(fā)抖,終于說話:“宋沉于,你怎么來了?”
宋沉于嘴角扯出冷漠的笑,想讓自己看上去冷淡一些,說:“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p>
他這話說得好刺耳,像個怨婦。宋沉于轉(zhuǎn)頭就要走,卻被人拉住,他回過頭來,就見昭然一副凄凄慘慘的模樣,她蹙著眉毛,細(xì)聲細(xì)氣地開口,說:“宋沉于……”
宋沉于眉心突突地跳,總覺得不是什么好事。宋沉于輪廓生得十分凌厲,眉眼濃重,冷眼看人的時候總叫人心慌,他故意粗聲粗氣地說話,想要嚇?biāo)骸八砷_!”
可他嚇不住昭然,她將宋沉于拽得更緊了,又離他更近一點(diǎn)兒,說:“宋沉于,我無處可去了?!?/p>
她軟下聲音來求他:“沉于……”
她說得那樣凄涼,仿佛真的無處可去。
宋沉于摁摁眉心,說:“你在我面前哭窮?”他忍無可忍道,“盛大明星!”
在今天以前,盛昭然還是個被力捧、一路扶搖直上、坐擁千萬粉絲的資源咖,可今天之后,她就只是個沒有商業(yè)價值的藝人了,與此同時,她還有天價違約金要賠償。
昭然吸吸鼻子,說:“宋沉于,我失業(yè)了?!?/p>
宋沉于低下頭來,仔細(xì)地看昭然的臉。她的唇很薄,老人說“薄唇人,薄情人”,宋沉于覺得說得十分在理,否則她怎么會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拋下他,扭頭就跟別人在一起了?她還有一對細(xì)長的眉與眼,他見過昭然粉絲的吹捧她的話,他們管這個叫含情眼,宋沉于對上盛昭然的眼睛,又覺得他們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她眼含春水,仿佛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
要不是這樣,他實在找不到理由來說明他怎么會又著了昭然的道,同意她到他家里住呢?
他想起許多年前,那時候盛家落魄,她從高高在上的盛大小姐一朝跌落云端。他偷偷去看她,她在他懷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那天夜里可比今天冷多了,冷風(fēng)颼颼地刮個不停,夾雜著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在他們身上。他的四肢、臉頰、鼻子、耳朵,全部都冰涼冰涼的,只有胸腔里那顆跳動的心臟,是熾熱滾燙的。
那時候她也像現(xiàn)在一樣,抬起一張巴掌大的臉,可憐兮兮地看著他說:“宋沉于,我沒有家了。”
盛昭然長得美,出道的時候就因為一張動圖上了熱搜,而且熱度居高不下。不過宋沉于比旁人都要更早發(fā)現(xiàn)她的美,她沒什么城府,所有的心機(jī)謀算都明晃晃地寫在了臉上,若不是因為她的美迷了心竅,宋沉于實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喜歡她什么。
許多年前的夜里,他垂下眸,摸摸她的頭,說:“你還有我?!?/p>
一如今日,他低下頭看著她,聽見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拼命地跳動,他心中的枯木再次逢春,余燼又重燃大火,他仔細(xì)地看了看昭然的臉,然后認(rèn)命地閉上了眼。
2
昭然在派出所做筆錄,宋沉于由于公司臨時有事,正在外面接電話,沒多久就從外面進(jìn)來,對著她話還沒有說出來昭然就打斷他,揮了揮手,說:“我知道了,等會叫陳叔來接我就好了。”
宋沉于默了默,沒有再多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了。昭然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蒼茫月色里。
一旁做筆錄的是女警是她的影迷,她早年演過一個國民度很高又十分討喜的古裝角色,雖然她后來參演的大制作被罵“票房毒藥”,但也不妨礙她因為這個角色成為許多人心里的“白月光”。
“南山別墅的火是怎么起的?”
昭然撫額,其實她并不知道別墅起火的原因,但是如果不是她想起宋沉于,想起他們在一起時的時光,也許她根本不可能從別墅里逃出來,也許此時她正倒在那座獨(dú)棟別墅里,或昏迷不醒,或者已經(jīng)魂飛湮滅了。
昭然做完筆錄,來接她的陳叔也剛好到,她戴著遮住半張臉的口罩上了車,和陳叔閑聊,說:“沒想到陳叔你的頭發(fā)都白這么多了?!?/p>
陳叔笑了笑,說:“那是自然,盛小姐如今也都快三十啦,陳叔還能不老嗎?”
陳叔這樣說,昭然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jīng)這樣大了。她保養(yǎng)得好,又要上鏡,歲月的風(fēng)霜并不曾在她的臉上體現(xiàn)出來,只是竟然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
從她離開宋沉于,成為付連山的“女朋友”,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六年的時光了。
她回到宋家才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間還被好好地保留著,連從前照顧過她的張媽也沒有離開。
這里一切如故。
張媽給她熬了粥,替她收拾好房間,因她回來感到欣慰,所以含著笑,壓低嗓音對她說:“盛小姐,先生心中一直牽掛著您呢,您的房間先生一直安排人按時打掃。”
昭然不知道說什么,捧著粥小口小口地喝。等張媽去歇息了,昭然才將碗收拾進(jìn)洗碗槽,然后仔細(xì)看了周遭,幾乎沒什么變化,連家具的擺放,花瓶的陳設(shè),都與六年前她離開時一模一樣。
昭然坐在正廳的沙發(fā)上等宋沉于回家,晨光熹微時他才回來。
她聽見門口有細(xì)碎的聲音響起,從夢中驚醒過來。好奇怪,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輕易地入睡過了。
宋沉于見她這副模樣,擰了擰眉,朝她走過來,說:“怎么睡在這兒?”
她在等他。
昭然在恍惚中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他們兩個一直是這樣生活的,仿佛他們一直在一起,仿佛這六年里彼此之間的空白與隔閡都不存在。
她的臉頰有些泛紅,宋沉于彎下腰,將手掌落在她額頭上。他才松開的眉頭又蹙緊,將她打橫抱起來。張媽聽見聲響出來就看見這一幕,宋沉于低聲吩咐道:“給謝醫(yī)生打個電話。”昭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她看見宋沉于硬朗有型的側(cè)臉,又生出一種這六年里,她從沒離開過他的錯覺。
3
昭然在夜里受了冷風(fēng),又不小心在客廳里睡著,現(xiàn)下發(fā)起了低燒,平日里總見她張牙舞爪,現(xiàn)在生了病,一下子就蔫了下來。
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驚醒,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宋沉于,要看見他才能心安。但宋沉于工作其實很忙,不可能只守在她的病床前。
不久,宋沉于就接到一個工作電話,她腦子已經(jīng)燒得不太清楚了,聽見他接電話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有氣無力地說:“宋沉于,沉于,別走……”
她還在病中,整個人都沒什么力氣,他稍微使點(diǎn)兒勁兒就可以掙脫開來,可他頓了頓,摁掉那個電話,反握住她的手,說:“我不走?!?/p>
他低沉的嗓音盡數(shù)傳進(jìn)她的耳朵,他又說了一遍:“昭然,我不走。”
她聽了這句話才安心地睡過去,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身邊也早就沒有了宋沉于的影子。她強(qiáng)撐著站起來,才推開門,就見宋沉于端著一碗粥上來,看見她時又蹙起眉,說:“你怎么起來了?”
昭然喉嚨發(fā)澀、發(fā)痛,說:“我想喝水。”
宋沉于讓昭然躺回床上,把白粥遞給她。他們太久不見,以至于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話。他坐在一旁,看著她安安靜靜地喝完了一碗粥。
昭然看他一眼,問:“你今天沒去公司?”
宋沉于點(diǎn)點(diǎn)頭,說:“不忙。”
她知道他在說假話,昭然在和宋沉于分開這么久的時間里,她每天的工作都排得很滿,業(yè)內(nèi)戲稱她是“拼命三娘”,只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不那么的思念宋沉于,有時候?qū)嵲谌滩蛔∠肽畹臅r候,她就會在網(wǎng)上搜索有關(guān)于他的新聞。
這些年來,有關(guān)于宋沉于的新聞報道,即便是網(wǎng)絡(luò)胡謅的花邊新聞,她都一字不落地看完,如今他的公司上市,正是最關(guān)鍵的時候,不能出一絲一毫的紕漏。
可昭然不拆穿他,反而索求更多,笑瞇瞇地開口,說:“既然這樣,等我病好了,你帶我出去玩兒,好嗎?”
得寸進(jìn)尺。
宋沉于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她一眼,從鼻子里冷哼一聲,沒有說同不同意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一連半個月,昭然都不見宋沉于的人影,張媽對此的回答是宋沉于工作太忙了。這個答案半真半假,他確實忙,卻也不至于讓她連人影都見不著吧?
昭然低頭,自嘲地笑了笑??磥恚退纬劣诨夭蝗チ?。
從她離開宋沉于到付連山身邊起,她就明白這個事實,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在心里藏了一些渺茫的希望。
陳叔來接宋沉于去應(yīng)酬,只見他脊背挺拔,穿著定制的西裝,站在落地窗前。他坐擁財富和權(quán)力,可看起來竟然那樣孤獨(dú)。他年少時,宋家富足,也過過游手好閑的日子,后來宋家落魄,人人都以為他會一蹶不振,可他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堅持又重新站了起來,他一步步走到今日,如今不過三十來歲,也算年輕有為,怎么也不該看起來如此落寞。
陳叔走上前去,低聲道:“先生?!?/p>
他回過頭來,沉默良久,忽然自嘲地笑笑,說:“陳叔,我太可笑了是不是?”
陳叔思忖著,并不敢接話,須臾又聽他道:“這么些年,人生起起落落,我什么樣的日子沒過過,什么樣的人心不曾看過?如今已經(jīng)到了而立之年,小半生過去,卻還在為這些情情愛愛而苦惱?!彼皖^,將煙頭碾滅,說,“是不是很可笑?”
陳叔不敢接他的話,嘆了口氣,開解他道:“先生,您和昭然小姐分開的這些年,您過得并不開心,我和張媽也都是看在眼里的?,F(xiàn)在昭然小姐回來了,您又何必再想太多?”
宋沉于沒有說話,又重新點(diǎn)了一支煙,淡淡地?zé)煵菸堕_始在房間里彌漫發(fā)散來,直到這支煙燃到盡頭,他才說:“走吧?!?/p>
4
公司那邊的事暫且可以擱置一下,宋沉于得了空閑,竟然還記得上次昭然央他帶她出去玩兒的事情。
他抽了一整天時間陪她,昭然戴著口罩、墨鏡和鴨舌帽,宋沉于在一旁看著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自己才說話:“非得捂得這么嚴(yán)實?”
昭然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得意,她摘下墨鏡朝他眨了眨眼,說:“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紅!”
她才說完,大概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地,又有些失落,說:“算了,美女不提當(dāng)年紅。”
宋沉于這時才接她的話,道:“我知道的?!?/p>
昭然愣了愣,問:“什么?”
“知道你有多紅?!?/p>
昭然當(dāng)他在哄她開心,沒有放在心上。
打開車門,她坐上宋沉于的副駕駛座,開開心心地說:“走吧?!?/p>
他“嗯”了一聲,卻開始無法控制地回想往事。
他們分開后,他見過她許多次,在機(jī)場。
她被一大群的人簇?fù)碇?,每次她有什么公開的行程,總會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就是那些時候見到她的,看著她對著每一個人微笑,對每一個人說謝謝。他那時候很忙,并不能為了她停留太長的時間,他會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她一眼,有時候看得見,但大多時候看不見,然后就匆匆地與她擦肩而過。
他們之間的交集,只剩下這么多了。
暮色降臨的時候,宋沉于驅(qū)車帶她去江邊,蘇水河位于郊區(qū),人煙稀少。他準(zhǔn)備了一場非常盛大的煙火,煙火開始后,天邊也被煙花照亮,幾乎如同白晝。
宋沉于穿著黑西裝,忽然遞給昭然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她伸手接過,打開,里面是一枚鉆戒。
她問:“什么意思?”
他偏過頭看著她,說:“盛昭然,你如今無處可去了,是不是?”
“是?!?/p>
天邊的煙火漸漸落下來,映在他臉上的光也漸漸暗淡下來,他說:“你身負(fù)債務(wù),靠你自己根本償還不起,是不是?”
“是?!?/p>
從前宋家鼎盛,他是矜貴的公子,后來,這些年人生起伏,他什么沒經(jīng)歷過?可此刻,他卻徒然緊張起來,微微顫抖的手泄露出一些端倪。他裝作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不經(jīng)意地說:“你嫁給我,我給你一個家,替你還債?!?/p>
昭然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最后終于笑出來,反問道:“天下還有這樣好的事?”
宋沉于喉嚨發(fā)癢,只“嗯”了一聲。
昭然把頭低下來,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宋沉于手心沁出一層汗,他怕她不同意,低下頭去看她,卻見她滿臉淚水。
他的眉頭擰起來,下意識地放柔聲音,問:“你怎么了?”
昭然用手捂住眼睛,哽咽著開口:“你不要說這種話來哄我,假如我當(dāng)真怎么辦……”
他對她從來就沒有辦法真的狠下心來,他輕輕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然后俯身抱住她,說:“盛昭然,從前的事我不計較了,留下來吧,留在我身邊?!?/p>
5
自那天起,宋沉于更忙了,昭然不知道他是真的忙還是不敢面對她。她咬了咬舌尖,疼痛感將她的思緒拉回來一點(diǎn)兒,可她又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后悔了?
昭然以為宋沉于后悔了,可他卻忽然請媒體發(fā)布了他們的婚訊。一時之間流言喧囂而起,有不少人猜測宋沉于就是一直為盛昭然撐腰的“大佬”,可網(wǎng)上又有人一番“扒皮”,說宋家沒落后,宋沉于白手起家,如今雖然他身價千萬,但也投資不起盛昭然以前那些資源。
昭然比別人更著急、更擔(dān)心,她給他打電話,響鈴許久他才接通,她有些著急地問:“宋沉于,你在做什么?你的公司還在籌備上市,別人知道你娶我這樣一個女人做妻子,會受影響的,你這么長久以來的努力,不就是為了……”
昭然的話一字不落地傳進(jìn)宋沉于耳朵里,他卻沉默了很久,最后終于問:“你在害怕什么?”
電話那頭的昭然沒有了聲響,最后猛然掛了電話。
宋沉于和昭然的婚禮暫定在冬日,還有非常長的時間可以做準(zhǔn)備。
昭然因為之前的事被掛在熱搜上罵了好幾輪,張媽擔(dān)心她的心情,索性將家中網(wǎng)線都拔了。
昭然坐在院外的藤椅上,張媽以為她是因為網(wǎng)絡(luò)上的言語攻擊而傷懷,想要過去安撫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正在接電話。掛斷電話后,她便是坐在那里長久地出神,假如無人管她,她能在那里發(fā)一下午呆。
宋沉于回來的時候正是黃昏,天邊的云朵被日光灼燒成紅色,由遠(yuǎn)及近,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zé)艘宦贰垕屪龊昧孙堃鰜斫兴?,卻被宋沉于攔住,道:“我去?!?/p>
他走近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倚在藤椅上睡著了。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眉頭微微皺起,他靠近一些,低聲喚她:“昭然?!?/p>
盛昭然從夢中醒來,他靠得太近,她下意識地往后撤了一下,直到看清楚來人的臉,剛才那種緊張害怕的情緒才消散。
宋沉于柔聲道:“張媽做好晚飯了。”
昭然剛睡醒,整個人有些昏昏沉沉的,站起來的時候頭有些暈,身子一晃,差點(diǎn)兒跌倒,還好宋沉于及時伸出手?jǐn)堊×怂难K龥]睡夠,有些困乏,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他索性將她抱進(jìn)去。她也沒掙扎,乖乖地任由他抱著。
進(jìn)門的時候,她咬了咬唇,問:“宋沉于,你真愿意娶我嗎?”
宋沉于沒有一絲停頓地接上她的話:“全世界都知道了?!?/p>
昭然沉默了一會兒,伸出手去摟他的脖子,含含糊糊地說:“這些年我在付連山身邊,知道他許多事,恐怕他不肯與我好聚好散?!?/p>
宋沉于的腳步?jīng)]停下來,只輕輕“嗯”了一聲。昭然不滿他的回答,問:“這是什么意思?”
宋沉于終于停下步子,他用下巴蹭了蹭昭然的頭頂,帶著些安慰的意味在里面,說:“我知道了?!?/p>
他頓了頓,又說:“這些不是你應(yīng)該擔(dān)心的事情。昭然,只要有我,只要我還沒死,就不用你來擔(dān)心這些?!?/p>
6
這種話就不該說,小說和電視里,但凡有人說出這樣類似的話,不出三天必然出事。
宋沉于說完這句話的第三天,昭然就接到一個來自醫(yī)院的電話。她趕到的時候,宋沉于還沒從手術(shù)室出來。陳叔在手術(shù)室外踱步,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他看見昭然的時候仿佛忽然找到了主心骨。
陳叔臉上寫滿了愧疚,說:“盛小姐,都怪我今天有事,才叫先生親自開車……”
昭然打斷陳叔的話,問:“怎么回事?”陳叔伸出手抹了一把臉才說:“是剎車失靈,可我分明昨天晚上才檢查過的。”
手術(shù)室的燈光熄滅,隨后門打開了,宋沉于被推了出來,整個人還在昏迷之中,醫(yī)生摘掉口罩,問:“誰是宋沉于的家屬?”
剛才還撐得住,可現(xiàn)在一看見宋沉于,看見他無聲無息地躺在那兒,昭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站在原地,連上前一步的力氣都沒有,還是陳叔湊上前去聽醫(yī)生的囑咐。
昭然不眠不休地守在宋沉于病床前,張媽心疼她,煨了鴿子湯送來,寬慰她道:“昭然小姐,先生還沒醒,您可不能再病倒了。”
昭然什么樣的規(guī)勸都聽不進(jìn)去,她搖搖頭,說:“我要在這兒等著他醒過來?!?/p>
還沒等宋沉于醒過來,網(wǎng)上又爆出昭然整容、軋戲等負(fù)面新聞,昭然沒有心思再去管這些,可由于連日操勞,她還是累得病倒了。
宋沉于終于醒過來,昭然強(qiáng)打起精神去看望他,見他嘴唇干裂起皮,整個人看起來憔悴無比,昭然在心中萌生了退意,說:“算了吧?!?/p>
她伸出手摁摁眉心,臉上的倦色藏不住,說:“先是公司的融資出現(xiàn)問題,現(xiàn)在又是你自己出事。”她低下頭去看他,眼底泛著紅血絲,“沉于,要不算了吧……”
冷風(fēng)從窗外呼嘯而過,順著縫隙吹進(jìn)來,仿佛要直直地灌進(jìn)人的心里。宋沉于強(qiáng)撐著坐起來。他臉色蒼白,連完整地說完一句話都要耗費(fèi)許多力氣,他說:“我說過了,只要我沒死,這些事就不需要你來擔(dān)心?!?/p>
昭然看著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她剛?cè)胄械臅r候,因為公司小,給不了她什么太好的資源,經(jīng)紀(jì)人總是帶著她出去應(yīng)酬,有一次,一位導(dǎo)演的手落在她腰間,恰巧宋沉于也在那附近談合作,他看見這一幕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被激怒的獸,莽撞又固執(zhí),他那一拳頭下去,將昭然本就坎坷的星路變得更加艱難。
昭然從大馬路邊上把鼻青臉腫的他撿回去,用棉簽小心地給他上藥,他卻忽然握住她的手,那時候他的眼底也像現(xiàn)在一樣都是絕望,卻又那樣堅定。
他小聲地說:“我應(yīng)該叫你離開的,你離開我可能更好。可是昭然,我不愿意,我無法想象這世上還會有人站在你身邊看起來比我和你更相配?!?/p>
“也無法想象這世上還會有誰比我更愛你。”
7
宋沉于公司的融資出了問題,他身體還沒有好,就又要開始連軸轉(zhuǎn)地工作。
昭然在冬天以前離開了宋沉于。
她什么東西都沒有帶,孤身到來,又孤零零地離開。
她走的時候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因為付連山說過,她穿白色最好看。
六年前,昭然因為一張照片走紅網(wǎng)絡(luò),簽了娛樂公司,經(jīng)紀(jì)人帶她去參加飯局,她第一次見到付連山。他端著酒杯看著她,目光諱莫如深,過了很久才說一句:“盛小姐,你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經(jīng)紀(jì)人慫恿她去給他敬酒,她反抗不得,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她臉上扯出僵硬又難看的笑,說:“付先生,您好?!?/p>
他端著酒杯和她碰了碰,用一種昭然無法理解的目光看著她,然后笑了笑。沒過多久,她便得到了那個讓她后來一炮而紅的古裝角色。
后來宋沉于公司的資金鏈斷了,付連山遣了秘書到昭然面前,說:“盛小姐,付先生想請您一起用餐?!?/p>
再然后,宋沉于的公司起死回生。宋沉于抱著她,非常開心,昭然扯起嘴角,說:“沉于,你永遠(yuǎn)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p>
付連山對她出手大方,舍得花錢也肯給資源,她算是被付連山一手捧到如今的地位,只不過登高跌重,她如今想離開付連山,早知道會有這個下場。
昭然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秋,距離她和宋沉于的婚禮,不到一個月。
六年前她去到付連山身邊,明明是他請她吃飯,自己卻遲到許久,她等待時心下惴惴,也是這樣惶惶不安。
付連山正在抽煙,看見昭然的時候非常平淡,仿佛她只是一個陌生人,根本激不起他情緒上的一絲波動,他吐出煙圈來,淡淡地道:“回來了?”
付連山這一年四十二歲,他向來自律,沒有邋里邋遢的胡子和油膩的肚腩。
他并不是真心喜歡昭然,把她任意揉捏成自己喜歡的模樣,他成就昭然,也利用昭然。他手下有些不干凈的生意,斥巨資投資昭然的電影,靠這樣的手段去洗錢。
他不會放昭然離開。
付連山將煙頭摁滅,眼皮抬也沒抬道:“昭然。”他叫她的名字,語氣里帶十分濃重的嘲弄,“人生很有意思是不是?”
昭然沉默著,沒接他的話。
他伸出手來掐住昭然的下巴道:“我當(dāng)初資助宋沉于,讓他免于破產(chǎn),如今這卻成為他用來對抗我的資本?!?/p>
付連山“嗤”的一聲笑出來,說:“當(dāng)初你被姓黃的欺騙,梨花帶雨地到我面前求我救你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有朝一日你竟會妄想離開我。”
昭然無力地倒退兩步,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那時,宋沉于所有的心血都花費(fèi)在公司上,眼底總是布滿紅血絲,眼下有十分濃重的烏青,父母逝世,創(chuàng)業(yè)失敗,以及巨額的債務(wù),這一切壓力壓在他身上,昭然不敢深想,他還能不能撐下去。
于是昭然接過了娛樂公司拋來的橄欖枝,經(jīng)紀(jì)人說有一位姓黃的制片人十分賞識她,邀她共進(jìn)晚餐。經(jīng)紀(jì)人喜歡讓她應(yīng)酬,她那時剛?cè)ズ透哆B山吃過飯,他將所有的想法都擺在明面上,實在是坦誠又令人厭惡。昭然咬住唇,臉頰紅得滴血,扔下一句“沒有興趣”就急匆匆地逃離。
后面再見便是在黃姓制片人的鴻門宴上,她當(dāng)時別無選擇,伸出手拽住付連山的黑西裝,他挑了挑眉,明知故問:“盛小姐?”
昭然垂下眸來,盡量讓自己的模樣再溫婉柔和一些,說:“付先生,求您救我。”
她容貌艷麗,即便是在娛樂圈也算得上十分出挑,付連山仔細(xì)看了看她的模樣,她害怕得連睫毛都在打戰(zhàn)。他拉過她的手,回過頭對著那位黃姓制片人說:“以后少和我們昭然開這些過火的玩笑,她膽小。”
后面的事不言而喻,她留在付連山身邊,明明白白地做了別人的替身,整整六年。
8
網(wǎng)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據(jù)說是她多年的粉絲的人發(fā)的帖子,文章并不直接為她說好話,只是從專業(yè)方面分析她的演技,通過照片對比和時間軸線的分析力證整容、軋戲純屬謠言,并悉數(shù)她這些年做過的好事、參與過的公益活動,引來許多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和營銷號的爭相轉(zhuǎn)發(fā)。
付連山還沒想著毀了她。
昭然成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仿佛是個瑟縮在殼里的蝸牛。付連山走到她身邊,用手拍拍她,說:“經(jīng)紀(jì)人送了劇本來,去挑挑看,嗯?”
昭然沒得選,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p>
在這樣信息爆炸的時代,沒有誰會一直關(guān)注昭然,她好也罷,不好也罷,很快都會被網(wǎng)絡(luò)上的各種信息淹沒,從而被網(wǎng)民忘得一干二凈,至于誰和她曾經(jīng)有過婚約這種小事更不會有人記住。昭然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記住也好,沒記住也罷,她此生,都不會再有機(jī)會了。
昭然抬起頭,透過玻璃窗看著遠(yuǎn)處的天空,太陽一直往西沉,就要落到地平線以下,很快最后一絲光亮也會消失不見。
付連山關(guān)門時頓了頓,回過頭看她一眼,她穿著他最喜歡的白色連衣裙,黑、長、直的頭發(fā),小巧、白皙的臉,大而圓的眼,和從前沒有什么分別,她還是他喜歡的模樣。
昭然又開始做夢了。
她這幾年睡眠不好,要依靠藥物才能入睡,她淺眠、多夢,很難睡一個好覺。
她常常夢見南山別墅的那場大火,她那時覺得快要窒息了,她看見火舌纏上窗簾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宋沉于,她想再見他一面,再看看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已經(jīng)那么久、那么久不曾見過他了,連她自己都覺得快記不清他的面容了。
當(dāng)她想盡一切辦法從大火中跑了出來看見他的那一刻,以為是幻覺,沒想到她真的又見到他了。
昭然覺得已經(jīng)夠了,可多看他一眼后,又想留在他身邊,又想和他在一起,還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這幾年,網(wǎng)上已經(jīng)不見有人再罵盛昭然了,在她事業(yè)巔峰的那幾年中,她是紅與黑并存,毀譽(yù)參半。
可是她死了。對于故去的人,大家總是多加包容的。
那篇為她力證謠言的文章也重新被不斷轉(zhuǎn)發(fā),她如今也是被稱為“白月光”的存在了。
她成為一眾人的“白月光”,懸在天上,藏在心中,再不會回來了。
尾聲
宋沉于很少夢見昭然。
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她從不肯入他的夢。他有時候會忽然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自己會忘記昭然的臉。
他以前看見網(wǎng)上評價她,說她有姣好的面容,令人艷羨的身材,還有無趣的靈魂,一舉一動像是提線木偶,被人操控。
他有時候會在機(jī)場見到她,他不敢看她太久,只能匆匆地路過她身旁。他想要自己強(qiáng)大得快一點(diǎn)兒,再快一點(diǎn)兒,他想要保護(hù)她,想要拯救她,想要她回到他身邊。
他許多年里只盡心盡力地做這一件事情,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一點(diǎn)兒辦法也沒有。
他救不了她。
他很少夢見昭然,但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笑的時候,偷偷抹眼淚的時候,還有她睜著一雙清明澄澈的眼睛,對他說“沉于,我想留在你身邊”的時候。
他常常想念她。
他的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