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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漢語詞源學的理論研究

2021-10-28 12:22曾昭聰張夢帆
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21年5期
關鍵詞:字源詞源同源

曾昭聰,張夢帆

詞源學(etymology)是語言學的重要內(nèi)容?!霸~源研究是中國傳統(tǒng)訓詁學中十分古老的課題……詞源的探求遠涉史前語言的狀態(tài),近及漢語、漢字的形音義,加上詞源意義的潛在特點和漢字多不直接表音的局限,使它的研究需要多學科的支撐,因而具有相當?shù)碾y度,成為訓詁學的尖端課題之一?!?王寧1999)[1]詞源學作為語言學的分支學科,對其進行理論與應用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關于漢語詞源學理論方面的研究,成績很大,其不足也客觀存在,對此我們已經(jīng)在《面向新時代的漢語詞源學研究》一文中進行了綜述。該文還指出漢語詞源學的基礎理論研究、詞源學史研究、詞源考證與詞源詞典的編纂研究、詞源學的普及與應用研究等都有待進一步深入深化[2]。限于篇幅,該文論述力求簡略,有的方面尚未涉及?,F(xiàn)在,我們對漢語詞源學的理論研究又有一些思考,請學界同好批評指正。

一、關于漢語詞源學的學術淵源與學科地位

王寧對當代漢語詞源研究的理論問題有過宏觀性的探討,關于“當代漢語詞源研究的兩個學術淵源”,王寧指出,漢語詞源學有來自傳統(tǒng)與西方的兩個不同淵源?!耙皇腔谖鞣綒v史語言學的詞源學研究,另一個是基于中國訓詁學的傳統(tǒng)詞源學研究,二者的研究任務本來是一樣的,但觀念和方法均有較大差異?!?王寧2001)[3]在當代的漢語詞源研究中,兩個淵源的學術影響是并行不悖還是應當有所側重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將漢語詞源學與漢語本身的特點結合起來論證。

(一)中外兩位語言學家(張世祿、高嶋謙一)關于漢語詞源學學術淵源的論述

張世祿《漢語詞源學的評價及其他——與岑麒祥先生商榷》[4]是針對岑麒祥《詞源研究的意義和基本原則》[5]而作的。岑文原刊《新建設》1962年第8期,張文原刊《江海學刊》1963年7月號。這兩篇文章對于回顧、討論漢語詞源學的學術淵源很有作用。

關于“漢語詞源學的內(nèi)容問題”,張文認為:“(岑文)表面上提出了《釋名》一書,好象(像)照顧到漢語方面研究的事實,而實則漠視了漢語詞源學的特點和重要內(nèi)容?!薄啊夺屆窇寐曈柕姆椒▉斫忉屧~義,它的序言里說:‘名之于實,各有義類’;這就是從語音出發(fā)來探究詞語相互間的義類關系及其同源孳乳的事實。后來的語言學家把這種音近義通的理論擴大起來運用,就發(fā)展成為漢語詞源學上語詞族屬關系的研究;這種研究,就是依據(jù)字音相近、義類相同的事實,來推求漢語詞匯內(nèi)部當中許多由同源孳乳而來的語詞族屬。由于漢語發(fā)展歷史的久遠及其本身詞匯的術端豐富,這種族屬關系的研究,早已成為漢語詞源學中的主要工作了。雖然在工作的進行當中,所用的方法還不很精密,甚至還有一些穿鑿附會的地方,但是已有的成績,不僅可以作為科學的漢語詞源學研究的基礎,并且成為進行漢語跟其他親屬語言比較研究的必備的知識。我們現(xiàn)在要建立漢藏語系的比較語言學,首先必須把漢語詞匯內(nèi)部當中許多語詞的族屬關系搞清楚,從這種工作的基礎上再進行漢語跟其他漢語藏語系語言的比較研究。這是漢語詞源學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漢語詞源學的一個特點?!边@里強調了三點:其一,《釋名》的聲訓是“從語音出發(fā)來探究詞語相互間的義類關系及其同源孳乳”;其二,《釋名》的聲訓“這種音近義通的理論擴大起來運用,就發(fā)展成為漢語詞源學上語詞族屬關系的研究”;其三,“這種族屬關系的研究”是“科學的漢語詞源學研究的基礎”和“漢語跟其他親屬語言比較研究的必備的知識”。這三點中最重要的就是強調了傳統(tǒng)的漢語詞源學是科學的漢語詞源學的基礎。

關于字源學和詞源學的關系,岑文在談到詞源研究上,表明思維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過程是“一般的、抽象的概念是在具體的、形象的觀念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他舉到“木”“末”“深”“淺”四個字的例子,如“木”“末”原指“樹根”“樹梢”,后來也用以指一般事物的本末。張文指出,這其實只是屬于“字源”的研究,“從漢字形體的分析和‘字源’的研究,可以知道各個字的‘本義’;這種本義的認識,對于詞源的研究很有幫助。漢字‘字源學’和漢語詞源學有相互啟發(fā)、相互促進的作用,這也是漢語詞源學本身的一個特點”,“字源的研究,注重在分析字形和探討形、義相關的歷史;詞源的研究,則注重在比較聲音形式和音、義相關的歷史。”例如“末”的形義關系指向“樹梢”,從音讀比較來看,“卻斷定它所代表的詞是跟‘尾’‘微’等有同源的關系”。這里強調的是字源學與詞源學的關系,二者不同,但在音義分析方面“有相互啟發(fā)、相互促進的作用”。

關于“詞源學上的類推方法”,岑文依據(jù)歐語系的各種語言中“城”這個詞的原始意義是“防御敵人”,而認為在漢語里“城”“總會使人想起從前曾有過一堵高大的圍墻圍住”一塊區(qū)域。張文認為,“語義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應該像語音對應的現(xiàn)象一樣,是在同系統(tǒng)的親屬語言中顯現(xiàn)出來的;漢語既然跟印歐語系的語言屬于不同系族,怎么可能依據(jù)它們的詞源來類推呢?”事實上從漢語中的“成”“城”等詞的音義關系看,其“詞源應該是出于‘成生’‘生聚’‘聚集’等的意義”。這里論證了漢語與印歐語詞源研究方法的不同。此外,在關于“‘同實異名’產(chǎn)生的兩個途徑”的論述中,張文也指出岑文所舉漢語方言中“蚯蚓”異名之例不妥,“‘蚯蚓’的名稱,在古代文獻中有‘螼’‘蚓’‘’‘曲蟺’‘蜿蟺’‘蠢蝡’‘寒’等等。這些似乎是不同的名稱,實則其中很多只是同名而音轉”。這跟印歐語中命名取義的紛歧現(xiàn)象是不一樣的。這里同樣強調的是漢語與印歐語不同,因而探索詞源的方法也不能混同。

歸納張文關于以上問題的論證,可以看出:既要強調傳統(tǒng)的漢語詞源學在科學的漢語詞源研究方面的基礎作用,也要強調基于漢語的詞源研究方法。這實際上也就回答了我們前面的問題:面對基于訓詁學的傳統(tǒng)的漢語詞源研究和來自西方的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詞源研究,應當強調前者的基礎和研究方法。如果削足適履地用漢語去套西方理論,就會得出錯誤的結論。

高嶋謙一的《“河”的詞源學及古文字學闡釋——黃河為何名之為“河”?》[6]是一篇闡釋“河”的詞源的長文。關于“河”的詞源,學界已經(jīng)有幾種不同的觀點。高嶋首先從方法入手討論:在“河”的詞源探究中,主要涉及兩個方法,一個是從印歐語研究中發(fā)展出來的比較法,此法在漢藏語和藏緬語的研究中被普遍采用;另一個是基于漢語本身證據(jù)的內(nèi)部比較法,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宋代(約公元13世紀)學者的研究(引者按,即“右文說”)。

雖然漢語早于漢字產(chǎn)生,“但我們不能就此認為通過音韻學和形態(tài)學構擬出來的上古漢語早于甲骨文時代的漢語”,也就是說,可見的古文字與構擬出來的音未必處于同一時代。那么詞源的探討如果僅從音義角度出發(fā)就未必準確,“最好的做法便是對詞源學的定義進行重新修訂,我們可以說詞源學探討的是單個詞語的基本意義,更準確地說,是單個詞語在文獻中最早的使用意義,以及它們跟親屬語言中相關詞語的關系,而在探討漢語詞源的問題時,對許多(但不是所有的)詞語來說,還需要探討古文字學和詞源學之間的交叉問題”,因為“契刻者生活的時代要比漢代隸書的使用者早一千多年,許多甲骨文字和金文字記錄的是當時的詞語,反映的是當時的意義”。高嶋在逐一分析了關于“河”的詞源研究的幾種觀點之后,又對“河”的古文字進行了詳盡分析。

張世祿、高嶋謙一兩位先生都強調漢語詞源的研究要以傳統(tǒng)的詞源研究為基礎和基本研究方法,在此論點之后,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漢語詞源學的學科地位問題。

(二)漢語詞源學的學科地位

漢語詞源學作為一門學科已經(jīng)基本建立,但是其中還有許多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如何擺正漢語詞源學在語言學學科中的位置,是當前需要解決的一個宏觀性的問題。

例如,在現(xiàn)有的學科分類表中,“語源學”是放在“普通語言學(74010)”下面的,這一分類無疑是基于西方的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研究方法而言的。如果顧及漢語的特點,從漢語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將“漢語詞源學”放在“漢語研究(74040)”下面應當更為合理。比較而言,中圖分類法似更為合理。這一分類中“H0語言學”與“H1漢語”是并列的?!癏0語言學”下分14類,其中“H03語義學、語用學、詞匯學、詞義學”下分“H030語義學、語用學”“H031基本詞匯”“H039詞源學”等7個小類。又,“H1漢語”下分14類,其中“H13語義、詞匯、詞義(訓詁學)”下分“H131古代詞匯”“H134近代詞匯”“H136現(xiàn)代詞匯”“H139詞源學(字源學)”共4個小類??梢钥闯觯胀ㄕZ言學下面可以有“詞源學”,“漢語”研究下面也可以有“詞源學(字源學)”,雖然“詞源學(字源學)”這一說法未必妥當。“漢語詞源學”的學科地位置于“漢語研究”下面不但符合現(xiàn)有的圖書分類,也符合漢語詞源學的進一步發(fā)展。

正如王寧所說,當代漢語詞源學的研究有兩個學術淵源,一是傳統(tǒng)的訓詁學,一是西方的歷史比較語言學。我們認為,從漢語漢字的基本特點與漢語詞源學史的實際情況出發(fā),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詞源學研究,吸收西方的詞源學研究理論,進行具有中國特色、漢語特色的漢語詞源學的理論建設與應用研究,擺正漢語詞源學的學科地位,是漢語詞源學研究的必由之路,是語言學學科建設的需要,同時也是客觀上從漢語研究的專業(yè)角度增強“文化自信”和提高“文化軟實力”的一項舉措,從“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角度來說則更具深刻的時代意義。

二、關于“詞源”概念的統(tǒng)一與界定

詞源,又稱詞原、語源、語根、字根、根詞等,各家稱名不一,易引混亂。名不正則言不順,有必要進行清理、統(tǒng)一。

(一)關于“詞源”概念的討論

“詞源”,對應的英語為the origin of a word或etymology。關于“詞源”的界定,學界無統(tǒng)一說法?!稘h語大詞典》“詞源”條義項三釋為“語詞的源頭。在舊辭書中,《辭源》在語詞溯源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7]。這不是專業(yè)的釋義,不可取。專業(yè)的釋義如:

董紹克,閻俊杰(1996):“指詞的起源或歷史來源。是詞源學研究的對象??疾樵~源有助于確立語言間的親疏關系和相互滲透, 也有助于探明一種語言詞匯的歷史發(fā)展和詞的同源關系?!盵8]

按,這一釋義“詞的起源或歷史來源”包括了詞的產(chǎn)生的三個階段的音義來源,“起源”可以理解為原初造詞之詞源,“歷史來源”則可理解為派生階段與復合階段之詞源。

馬文熙(2004)則認為詞源有兩個義項:“①稱‘語根’。古代探討詞源,其方法可概括為三種類型:漢代劉熙《釋名》式聲訓,流于泛濫無邊;宋人王圣美的‘右文說’,或拘于文字形體;清人戴震的‘轉語’,著重于語言內(nèi)部的變轉規(guī)律。參見‘語根’。②詞匯學術語。個別詞的來源及演變過程。如‘泰山’原為山名,后用以稱妻之父(即岳父),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語資》考其來源,記云:唐明皇(玄宗)封禪泰山,任張說為封禪史,張說女婿鄭鎰因此由九品官驟遷五品,明皇怪而問之,鄭無言以對,在旁的黃旛綽曰:‘此泰山之力也?!盵9]

按,義項一即“語根”,其后所說的是古代探討詞源的三種方法;而在同一工具書中“語根”條釋義:“也稱‘語源’‘根詞’‘詞源’。訓詁術語。同源派生詞的始源形式、總根?!盵9]實際只強調了原初造詞的詞源。義項二是詞匯學術語,其所舉例“泰山”指岳父,不等于復合階段的詞源,而只是詞的外部理據(jù)。

(二)關于“語源”概念的討論

“詞源”又稱“語源”?!稘h語大詞典》“語源”條:“語詞的聲音和意義的起源。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字義同緣于語源同續(xù)證》:‘語源同或云構造同。悉言之,構造同謂象形會意字,如第十六條戍與役以下皆是也。語源同為形聲字,如第一條婿與倩至第十五條皆是也?!盵7]此條釋義正確,但以楊樹達論著為例,僅能視作書證,對讀者理解“語源”釋義沒有幫助。專業(yè)的釋義如:

許嘉璐(1990):“訓詁學術語。又叫‘語根’‘字源’。一組派生詞所由分化、產(chǎn)生的共同源頭。沈兼士《右文說》說:‘語言必有根,語根者,最初表示概念之音,為語言形式之基礎。換言之,語根系構成語詞之要素,語詞系由語根漸次分化而成者。’語源是對根詞和它的派生詞之間的關系而說的。如王念孫《釋大》中,以‘昜’為語根,以‘大’義為核心,以‘喻’紐為綱,系聯(lián)出‘羊’‘洋’‘陽’‘揚’‘暘’‘鐊’‘楊’‘戉’‘越’等同源字。又如章炳麟《語言緣起說》中以‘辡’為根,系聯(lián)出‘辯’‘辨’‘辬’‘瓣’等同源字。從訓詁的實踐看,求語源主要并不是從同源字中確定根詞,這是很難完全做到的;而應從同源字中廣泛聯(lián)系派生詞。參見‘同源字’‘詞族’條。”[10]

馮春田、梁苑、楊淑敏(1995):“詞的來源。對同一組同源字和詞族的來源而言。同源字 (詞) 的研究實際上就是語源的研究,例如‘北’‘背’同源,‘北’是源,后滋生出‘背’。但是同源的字之間哪個是源、哪個是流,有時不易斷定。在中國語言學史上,東漢的劉熙作《釋名》,就企圖尋找語源。后來章太炎作《文始》,實際上是語源的探討。而根據(jù)同類字 (部首) 研究語源,是《說文》 學家的主要工作?!盵11]

按,以上三家釋義,《漢語大詞典》“語詞的聲音和意義的起源”簡潔明了,但“語詞”之說不妥,且似僅考慮到原生詞;馮春田等“詞的來源”過于簡潔;許嘉璐“一組派生詞所由分化、產(chǎn)生的共同源頭”只說到“派生詞”,那“原生詞”與“復合詞”的詞源如何體現(xiàn)呢?因此此界定亦未完善。

(三)關于“詞原”“語根”“字源”“字根”等概念的討論

關于“詞原”。向熹(2007)僅有“同‘語源’條”的簡單釋義[12]。按,“原”是“源”的古字,在表示“來源、根本”義時“原”“源”實為異形詞。現(xiàn)在通用“源”,故無必要再用“詞原”這一概念。

關于“語根”與“字源”。許嘉璐(1990)“語源”條就說到,“語源”又叫“語根”“字源”[10]。按,這一說法有所不妥。

“語根”,馬文熙(2004)有兩個義項:“①也稱‘語源’‘根詞’‘詞源’。訓詁術語。同源派生詞的始源形式、總根。沈兼士《右文說在訓詁學上之沿革及其推闡》云:‘語言必有根。語根者,最初表示概念之音,為語言形式之基礎’。清代以降,推求方法大致有三:一、以韻部為綱……二、以聲紐為綱……三、以雙聲或疊韻為綱?!盵9]其所引清代以降各家觀點,不但方法有所不同,在概念上亦未有明確表述,故不可取。

“字源”也有兩個含義。向熹(2007):“字源”條:“也叫‘字原’,(1)探討、說明《說文解字》五百四十部部首意義的著作。如林罕撰 《字源偏旁小說》三卷,自序中說:‘于偏旁五百四十一字,各隨訓釋?!?2)解釋漢字形體結構的來源。如‘立’字,它的字源從大從一,‘大’是人正面的象形,‘一’表示地,‘立’就表示人站立于地面。但從現(xiàn)在的漢字形體已不容易說明其來源,須從古文字入手分析。約齋(傅東華)《字源》一書就屬于這類著作。”[12]這說明“字源”的術語更多地用為非“詞源”義,向熹(2007)甚至未列其“詞源”義。如果將“語源”與“字源”混同,將不利于術語的清理,也易導致“詞源學”與“字源學”的混淆。

“字根”之名更易引起混淆?!白指痹诓煌膶W科中有不同含義,漢字信息處理中的“字根”與語言學中的概念就不相同,而即使在語言學中,“字根”也有多種不同的含義。馮春田等(1995)解釋“字根”:“即詞根。屈折語中的詞去掉屈折詞綴或派生詞綴后剩下的部分,是詞中帶有主要詞匯信息的詞素。例如luckier(更幸運的) 中的luck(幸運)、coming(正在來到) 中的come(來) 等?!盵11]此義跟表示“詞源”義的“字根”最為相近,但與“詞源”并非同一概念。張建銘、張婉如(2010)《漢字字根——〈說文〉聲母字語源義考釋》采用“字根”之說,該書所做工作主要是系聯(lián)、考釋《說文》“聲母字”的意義[13]。該書“字根”即“聲母字”,亦即形聲字聲符,“聲母字語源義”實際是討論聲符示源現(xiàn)象。作者放棄已有的“聲符”不用而采用“字根”之術語,易拘牽漢字形體,對科學的詞源研究是不利的。

(四)本文關于“詞源”“語源”的界定

“詞源”“語源”兩個概念是用得最多最普遍的,這兩個概念應當繼承,而其他概念則不必再繼續(xù)使用。當前學界“詞源”“語源”兩個概念的使用是交叉的,基本上沒有分別。從這兩個概念的復合詞詞素來看,“詞”是word,“語”是language,二者的區(qū)別顯然。因此,從詞源學研究的對象來看,“詞源”“語源”兩個術語宜有所分別,我們擬作如下界定:

詞源,是指詞的聲音和意義的起源以及一組詞(包括派生詞、復合詞)的共同源頭,也就是說廣義的“詞源”可用來統(tǒng)稱原生、派生、復合三個階段的詞的音義來源。這是基于王寧先生的觀點:由于原初造詞的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只是“一種無法驗證的假說”,因此漢語詞源研究應更多地關注漢語詞匯發(fā)生與積累的第二個階段“派生階段”與第三個階段“合成階段”[14]。已有的詞源學理論研究對于“原初造詞”和“派生造詞”的研究已經(jīng)較多(雖然關于原初造詞的詞源研究問題較多),但是關于漢語詞匯的復合階段的詞源研究尤其是理論研究,則未予應有的重視,尚未將其納入詞源學的理論體系之中。這是我們構建漢語詞源學理論時所必須關注的內(nèi)容。任繼昉(1992)說:“語源,是語言中的詞和詞族的音義來源?!逼渲小霸~的語源”指原初造詞的理據(jù);“詞族的語源”,指“整個詞族的音義來源”[15]。我們認為這一界定總體上宜用“詞源”術語。

與“詞源”相區(qū)分,宜將“語源”界定為原生階段的詞的音義來源。

與此相應,“語源”的界定將有助于理清學界關于“語源義”的討論。學界關于“語源義”的討論頗多,例如殷寄明(1998)的界定:“語源義是漢民族在文字產(chǎn)生前的原始語言和后世口頭語言中的語詞,通過已有文字記錄,曲折地顯現(xiàn)在書面語言詞匯實詞系統(tǒng)中的一種隱性語義?!盵16]李海霞(2002)認為語源義“存在于語言中,與文字無關”,語源義通常是一種“非使用義”,“一切孳生詞都有語源義”,因而將語源義界定為“一個詞從它的母詞那里繼承來的意義”[17]。殷守艷(2017)認為語源的內(nèi)涵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指語言產(chǎn)生之初的原生詞,或稱語根,二是指在后世語詞派生過程中與具體派生詞相應的源詞。與語源的這種二重性相對應,語源義的內(nèi)涵亦具有二重性,一是指語言產(chǎn)生之初的語根、語源、原生詞的意義,一是指在語詞派生過程中,派生詞從其相應的源詞所繼承而來的意義[18]。三家說法不盡相同,但基本上都用“語源義”來指稱漢語詞匯生成的三個階段的意義來源,同時也都包含原初造詞的意義來源。我們認為,“語源”之“語”是language,“語源”應更強調原初造詞的意義來源。另一方面,義存于聲,離開語音談意義來源缺乏可操作性,強調意義來源不能忽視語音,“語源”應界定為原生階段的詞的音義來源。綜合起來,將“語源”界定為原生階段的詞的音義來源,以與“詞源”有所區(qū)別,將有利于詞源學理論的進一步深入發(fā)展。

三、關于同源詞的判定及其與異形詞的區(qū)分

(一)關于同源詞的判定標準

關于同源詞的判定標準,王力(1978)指出:“凡音義皆近,音近義同的字,叫做同源字,這些字都有同一來源。”“同源字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讀音相同或相近,而且必須以先秦古音為依據(jù),因為同源字的形成,絕大多數(shù)是上古時代的事了?!盵19]蔣紹愚(1989)考慮到“音近義通”其實不一定同源,因而將同源詞的判定標準進一步明確為“讀音相同或相近”、“意義相同或相關”和“可以證實有同一來源”三個條件[20]。孟蓬生(2001)就第三條提出意見:“如果已知若干詞有同一來源,這一條就已經(jīng)足夠,前兩個條件就沒有存在的必要。”[21]孟蓬生和張博提出用“全面考察”和“驗證”的方法來判定同源詞。孟蓬生(2001)的“平行互證法”,是通過實際同源詞的材料歸納音轉關系,例如“微”“文”和“幽”“覺”有音轉關系;張博(2003)認為“語音演變要受到種種條件的限制”,不能僅僅根據(jù)音近義同或音同義近就判定同源關系,也不能僅僅根據(jù)音不近就否認其同源關系,例如在歷史上聲母為喉牙音的特定條件下,“月”“緝”兩部就有通轉關系,因而提出推測與驗證相結合的同源詞的判定方法[22]。因此,蔣紹愚(2015)說:“上面兩位的研究思路都值得重視。究竟什么語音關系可以構成同源詞,這個問題還可以深入研究?!盵23]張博(2016)再次就漢語同族詞語義關系驗證的必要性及驗證重點進行了論述[24]。

關于同源詞的判定還可以再繼續(xù)討論,這不僅僅是同源詞系聯(lián)實踐的一個標準問題,也是漢語詞源學研究的基礎理論問題。

(二)關于同源詞與異形詞的區(qū)分

同源詞系聯(lián)工作中的理論研究沒有解決同源詞與異形詞的區(qū)分問題,因而在系聯(lián)工作中將二者混為一談,這種狀態(tài)跟清代學者系聯(lián)同源詞時所表現(xiàn)出的問題是一樣的。前人喜歡說“某轉為某,又轉為某”,實際上通過音轉系聯(lián)出來的諸詞未必是同源詞,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異形詞[25]。前人將同源詞與異形詞相混,不利于相關研究的繼續(xù)推進,我們今天進行同源詞研究必須對其有所區(qū)分。學界在同源詞與同源字及其他諸字的關系上有不少論述,但關于同源詞與異形詞的區(qū)分問題尚沒有深入的討論。

同源詞與異形詞的區(qū)分難度之一表現(xiàn)在:同源詞與異形詞雖然都是從聲音與意義兩個角度來進行考察,但是兩者的區(qū)分有時候不是很容易判定。第一,王力(1980)《漢語史稿》說到異形詞是“聲音完全相同”[26],但是從方言角度來看,各種音變現(xiàn)象不是少數(shù),因此要在方言詞中找出“標準”的異形詞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研究發(fā)現(xiàn),方言音轉詞很多,聽音為字現(xiàn)象也非常普遍,所以在研究方言異形詞時,音轉的情況必須要考慮到。第二,從意義上看,“意義相似”與“意義非常接近”該如何判定是一個難題。如果一組詞的各成員不是所有義位均相同(假設均有多個義位),那么在相同義位下各成員是異形詞關系。問題的關鍵就是:音轉到何種地步以及義位變化到何種地步異形詞就轉為另一個新詞,也就是與其他成員是同源詞關系而非異形詞關系了。因此,同源詞與異形詞,表面上看起來可以明確區(qū)分,但實際上操作起來還是很有難度的。

同源詞與異形詞的區(qū)分難度之二表現(xiàn)在:方言同源詞與方言異形詞的判定問題。漢語同源詞的研究中,上古漢語同源研究得較多,中古近代漢語中的同源詞則研究得相對較少。中古近代漢語中的同源詞又集中表現(xiàn)在方言中。時有古今,地有南北,方言同源詞的數(shù)量很多,但相關研究還非常欠缺。方言同源詞與方言異形詞的判定,既要考慮到漢語史的歷時線索,也要顧及不同方言的共時內(nèi)容。黃侃《〈通俗編〉箋識》《蘄春語》以及徐復《吳下方言考校議》等著作中大量征引方言同源詞與方言異形詞材料(當然所有的論述中都未明說是方言同源詞還是方言異形詞),為方言同源詞與方言異形詞研究樹立了范例,我們有必要在此基礎上歸納總結方言同源詞與方言異形詞的特點與系聯(lián)方法,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進行漢語同源詞的理論研究。

四、關于漢語詞源學理論與詞源學史研究的結合

(一)詞源學理論與詞源學史研究相結合的必要性

詞源學史是自古以來詞源研究的歷史總結。古人與現(xiàn)當代學者有關詞源研究的內(nèi)容、方式、特點、成績與不足都需要我們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系統(tǒng)挖掘、總結。詞源學史的整理研究工作做好了,詞源學的基礎理論建設就可以更上一層樓;反過來,詞源學理論的深入進行也有利于詞源學史的研究。例如“因聲求義”的研究方法就不是清代學者首次提出的,追溯其源流有利于詞源學史與詞源學理論研究的深化。

如果詞源學的基礎理論建設不涉及詞源學史,將會導致兩個后果,一是局限于古人的自我論述而不能從更高的語言學角度看問題,二是局限于西方的詞源學理論而得不出符合漢語實際情況的結論。

(二)已有漢語詞源學史研究成果的不足

漢語詞源學史的研究首先要整理從古至今的詞源研究成果。當代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古人的不少成果且對其有一些評價,這說明詞源學史研究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基礎,但已有研究的不足也客觀存在。

其一,詞源學史的研究對象與材料多集中于少數(shù)“熱點”。所謂熱點主要是《釋名》、右文說以及清代段王等著名學者的研究成果的疏證與再闡釋。過于狹窄的研究會導致兩個后果,一是未能全面反映漢語詞源學史,二是集中于少數(shù)材料也易致不妥的結論。例如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階段中,學界往往只注意到晉人楊泉《物理論》中的一句話:“在金石曰堅,在草木曰緊,在人曰賢”。實際上,這一歷史時期雖未有系統(tǒng)的詞源學著作出現(xiàn),但在當時隨文釋義的注解、筆記、雜著與各種辭書中,時時能發(fā)現(xiàn)當時的詞源研究成果與思想,詳見殷寄明(2002)《中國語源學史》[27]與曾昭聰(2010)《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詞源研究史略》[28],后者是斷代研究,為學界重新認識這一時期的詞源學史提供了新的材料與視角。對于詞源學史其他各階段都需要進一步挖掘材料與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

其二,對古人詞源探討方式的多樣性缺乏全面認識。當代學者的研究成果注重探討前人對聲訓、右文與語轉說這些“內(nèi)部理據(jù)”的研究,但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古人對詞的“外部理據(jù)”探討的多種方式。事實上,前輩學者對此早有論述。章太炎《語言緣起說》說:“物之得名,大都由于觸受?!盵29]劉師培《物名溯源續(xù)補》一文歸納命名取象有三種情況:一是據(jù)形貌而命名,一是據(jù)聲音而命名,一是據(jù)文彩而命名[30]。《爾雅蟲名今釋》更詳細地歸納為十二例[31]。曾昭聰(2010)《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詞源研究史略》發(fā)掘的材料充分證明了前輩學者的論述是正確的。

其三,忽視古人關于復合詞的詞源分析。有學者以為:古人關于合成詞的理據(jù)研究甚少,僅僅是“有所涉及合成詞”[32],這完全是與詞源學史不符的。事實上,古人對詞源的研究,既有關于原初詞、派生詞的音義來源的探討,也有關于復合詞構詞理據(jù)的探討,其中外部理據(jù)的探討又表現(xiàn)為多種多樣的形式。只有充分發(fā)掘材料,用事實說話,才能發(fā)現(xiàn)古人有關復合詞詞源的研究,才能較為全面地研究詞源學史。

古代詞源學史需要我們重新認真梳理,現(xiàn)代詞源學史同樣如此。章太炎、黃侃、沈兼士、楊樹達、黃永武、羅常培等學者的大批成果亟需整理、研究。

總之,漢語詞源學史上大量的研究成果需要我們花大力氣進行系統(tǒng)地挖掘、總結。我們必須重視漢語詞源學史的研究,它是漢語詞源學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詞源學史的研究可以促進漢語詞源學基礎理論的建立與完善,漢語詞源學基礎理論的深入研究反過來又可以指導詞源學史的研究。二者密切結合,不可偏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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