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江西詩派中的詩僧如璧,是個半路出家的僧人。如璧(1065—1129),撫州臨川人,俗名饒節(jié),字德操,一字次守。業(yè)儒起家,飽學多才,早年有大志,游于太學,以詩文鳴,丞相曾布延為門客。性剛峻,與曾布議論不合,棄之而去。崇寧二年(1103),前往鄧州,聽香嚴寺海印智月禪師說法,忽爾覺悟,身心泰然,于是削發(fā)出家,法名如璧,為海印智月法嗣,屬云門宗青原下十四世。曾住持襄州天寧、鄧州香嚴。因為喜歡禪門古德“閑持經(jīng)卷倚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之句,故自號倚松道人。有《倚松詩集》二卷存世。
如璧平生與江西派詩人陳師道、呂本中、王直方、夏倪、潘大臨、謝逸、汪革、李彭、徐俯、善權(quán)等皆有交往唱酬。他早年之詩氣勢豪邁,尤善為七言長歌。他曾談及自己的寫作經(jīng)驗:“作長詩須有次第本末,方成文字。譬如做客見主人,須先入大門,見主人,升階就坐,說話乃退。今人作文字,都無本末次第,緣不知此理也?!保ㄍ跽隆队鄮熶洝肪砣┻@個觀點跟黃庭堅、范溫等人的看法大體相同。比如黃庭堅《論作詩文》說:“始學詩,要須每作一篇輒須立一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焉,乃為成章耳。”(《山谷別集》卷十一)范溫《潛溪詩眼》論詩,推崇“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呂本中把如璧列入《江西宗派圖》,應(yīng)該說是有充分依據(jù)的。
如璧自己作長詩,就按“次第本末”來結(jié)構(gòu)文字,如《李太白畫歌》:
先生之氣蓋天下,當時流輩退百舍。醉中咳唾落珠琲,身后聲名滿華夏。青山木拱三百年,今晨乃拜先生畫。烏紗之巾白纻袍,岸巾攘臂方出遨。神游八極氣自穩(wěn),冰壺玉斗霜風高。嗚呼先生泰絕倫,仙風道骨語甚真。肅然可望不可親,懸知野鶴非雞群。天寶之初天子逸,先生醉去不肯屈。采石江頭明月出,鼓酣歌志愿畢。只今遺像粉墨間,尚有英風爽毛骨。宣州長史粉黛工,誰令寫此人中龍。細看筆意有俯仰,妙處果在阿堵中。人云此畫世莫比,吳侯得之喜不寐。意侯所愛豈徒爾,亦惜真才死泥滓。先生朽骨如可起,誰為獵之奉天子。作為文章文圣世,千秋萬古誦盛美。再拜先生淚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此詩作于徽宗建中靖國年間(見袁文《甕牖閑評》卷五)詩的前半部分,極力鋪敘李白神游八極的英風豪氣,穿插“今晨乃拜先生畫”“肅然可望不可親”“只今遺像粉墨間”等句以扣詠畫像寫真之題。后半部分稱贊周昉畫之妙處以及收藏者吳侯的趣味,最后表達懷才不遇的情感。長歌的寫法完全符合他自己所強調(diào)“須有次第本末”的要求。陳師道《和饒節(jié)詠周昉畫李白真》稱“江西勝士與長吟”,對之頗為贊賞。陸游曾記其事曰:“饒德操詩為近時僧中之冠。早有大志,既不遇,縱酒自晦,或數(shù)日不醒。醉時往往登屋危坐,浩歌慟哭,達旦乃下。又嘗醉赴汴水,適遇客舟,救之獲免?!保ā独蠈W庵筆記》卷二)此詩所稱揚李白的豪情壯志及其醉后酣歌的行為,多少有幾分夫子自道。
如璧為僧后,呂本中作《寄璧公道友》詩問候,如璧作《次韻答呂居仁》回贈,表明自己由儒入佛的態(tài)度和志向:
向來相許濟時功,大似頻伽餉遠空。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猶求舊管城公。文章不療百年老,世事能排雙頰紅。好貸夜窗三十刻,胡床趺坐究幡風。
首聯(lián)謂向來期許濟時立功的壯志,皆已成空。“頻伽餉遠空”用佛典,《楞嚴經(jīng)》卷二:“譬如有人取頻伽瓶,塞其兩孔,滿中擎空,千里遠行,用餉他國?!币鉃榻允翘摽?。頷聯(lián)“木上座”代指木制禪杖,語出《景德傳燈錄》卷二十杭州佛日和尚:“夾山又問:‘阇梨與什么人為同行?師曰:‘木上座?!薄肮艹枪贝肝娜怂煤材Z本韓愈《毛穎傳》。兩句是說自己和呂本中儒佛不同,將分道揚鑣。頸聯(lián)則表達了對文章和世事的失望。尾聯(lián)“究幡風”用六祖慧能“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的公案,表明夜窗胡床參禪的決心。方回評曰:“此三四老杜句法,晚唐人不肯下。五六亦出于老杜,決不肯拈花貼葉,如界畫畫,如甃砌墻也?!保ā跺伤琛肪硭氖撸┦钦f其不肯像晚唐詩那樣錙銖必較,媲青對白,講究形式工整,而不管意義表達。如璧又作《再次前韻》贈呂本中:
曾將千古較窮通,芥孔能容幾許空。借問折腰辭五斗,何如折臂取三公。四時但覺風雨過,一飯何須刀幾紅。要識壞魔三昧力,更培根橃待春風。
這首詩同樣解釋由儒入佛的理由。首聯(lián)謂比較千古以來人生的窮通情況,不過如芥子孔中容納的虛空而已,何必介意。這如同《維摩詰經(jīng)·不思議品》所說:“以須彌之高,內(nèi)芥子中,無所增減?!鳖h聯(lián)上句用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下句用羊祜墮馬折臂而至三公的典故,謂辭五斗之窮,未必不如取三公之通。頸聯(lián)謂四季如同一陣風雨過往,來去匆匆,而一餐食素即可,何必定要血染刀俎。尾聯(lián)說需要識得何為壞魔三昧力,戰(zhàn)勝邪魔,就要培植佛的根性。整首詩無景語,用典說理,流水對和寬對的句法,都是典型的“江西體”。紀昀評此詩“次句粗,七句亦鄙”(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卷四十七),大約是指其直接用佛書的術(shù)語,未經(jīng)錘煉。查慎行指出“三、四兩‘折字,未妥”(同上),“折腰”“折臂”之“折”字在對仗中重用,失之粗豪。
《倚松詩集》中的詩大半為僧后所作,呂本中稱如璧詩風“蕭散”,這大約是指其山居詩之類的作品,試看《山居雜頌》中的幾首:
石楠子熟雪微干,曾向人家畫里看。覿面似君君未領(lǐng),問君何處有遮闌。
禪堂茶散卷殘經(jīng),竹杖芒鞋信腳行。山盡路回人跡絕,竹雞時作兩三聲。
溪邊小立聽溪聲,日到溪心袞袞明。獨木自橫人不渡,隔溪黃犢轉(zhuǎn)頭鳴。
數(shù)日春晴退水痕,落花如抱擁藤根。過盡游人渾不見,又隨波浪過前村。
第一首以今時真景與昔時畫景的比較,暗示禪宗“覿面相呈”的當下性和直接性,山居生活中蘊藏的禪意不再像“畫里看”那樣有遮攔阻隔。第二首寫禪堂吃茶讀經(jīng),山間信步經(jīng)行?!吧奖M路回人跡絕”,固然是寫實,似乎又暗示“心行路絕,言語道斷”的境界,竹雞啼鳴則有觸動禪機的味道,如香嚴智閑禪師的擊竹出聲而悟。第三首寫溪邊的所聞所見,然而人渡木橋和黃犢轉(zhuǎn)頭又暗示參禪的境界,因為禪門里的牧牛詩就有“轉(zhuǎn)頭”的描寫。最后寫無人見的落花,隨波逐浪,也具有某種象征性。
宣和元年正月,徽宗從道士林靈素之請,詔佛改號大覺金仙,改僧為德士,易服飾,使加冠巾,稱姓氏。如璧本為儒生,削發(fā)為僧,又遇改德士,則一生便有儒釋道三個身份。面對這場引起佛門震動的大變故,如璧作《改德士頌五首》來自我安慰,試看其后三首:
德士舊來稱進士,黃冠初不異儒冠。種種是名名是假,世人誰不被名謾?
衲子紛紛惱不禁,倚松傳與法安心。瓶盤釵釧形雖異,還我從來一色金。
少年曾著書生帽,老大當簪德士冠。此身無我亦無物,三教空名何處安?
詩不算佳作,卻表明了他超越名相、直契真理的深刻見解,儒釋道三教外在的不同裝束和稱呼,絲毫不會影響到一個得道僧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此身既然已知無我無物,還有什么必要為僧改德士而憤怒呢?從這一點來說,這位半路出家的如璧,比那些地道的僧人對禪旨的理解更為透脫通達。
如璧好以蜜蜂喻禪,曾寫過《蜜蜂頌》四首,另有《蜜蜂》一首,后者最能體現(xiàn)出他透脫通達的禪觀:
風雨蕭蕭早晚天,放衙時節(jié)也隨緣。晨參暮請真叢席,不似癡人更說禪。
據(jù)陸佃《埤雅·釋蟲》,“蜂有兩衙應(yīng)朝”,即蜂群早晚兩次簇擁蜂王,如衙衛(wèi)。這首詩將蜜蜂的早晚兩衙比作僧人晨參暮請,相同處在于隨緣而動,不必糾纏于是否說禪,而其禪機已體現(xiàn)在早晚參請之中。換言之,蜂群的隨緣而動正是叢席(禪林)參請的真諦所在。
如璧為僧后,喜好石菖蒲,這是受蘇軾影響的緣故,正如惠洪《菖蒲齋記》所言:“天下以公(蘇軾)所玩從而玩之?!保ā妒T文字禪》卷二十二)僧人尤其如此。如璧詩集中有《戲乞石菖蒲》《次韻湛老菖蒲二首》《乞石菖蒲》《謝人送石菖蒲》等多首,這在宋代禪林里頗有代表性。其中《乞石菖蒲》詩曰:
香綠茸茸一寸根,清泉白石共寒溫。道人好事能分我,留取斕斑舊蘚痕。
前兩句即蘇軾《石菖蒲贊》所稱“蒼然于幾案間”“忍寒苦,安澹泊,與清泉白石為伍,不待泥土而生”的品質(zhì),這正是參禪的“道人”所追求的品質(zhì)。其詩可謂道出了僧人玩石菖蒲的原因所在。
據(jù)張邦基所說:“世畫骨觀,作美人而頭顱白骨者,饒德操題其上?!保ā赌f漫錄》卷十)饒德操即如璧。其詩如下:
白骨纖纖巧畫眉,髑髏楚楚被羅衣。手持紈扇空相對,笑殺傍人自不知。
黃庭堅曾寫過《髑髏頌》,前四句是:“黃沙枯髑髏,本是桃李面。而今不忍看,當時恨不見?!倍豆怯^圖》將兩個場景合并到一幅畫中,巧畫蛾眉、身著羅衣的不是紅顏,直接就是骷髏。“風月寶鑒”的正面和背面合到一起,變成一個既恐怖又可笑的形象。如璧的題畫詩將黃庭堅頌中的如今髑髏和當時紅顏的歷時性對舉,變?yōu)椤鞍坠乔僧嬅肌薄镑求t被羅衣”的共時性組合。原畫應(yīng)是佛教的勸世教化圖的一種,十分生動地用紅顏即是白骨的形象表現(xiàn)了“色即是空”的佛理。題畫詩卻加進了幾分調(diào)侃的口吻,那個被“笑殺”的“傍人”就是詩人自己,他如同一個冷峻超越的哲人,笑看那些沉溺于愛戀貪欲的靈魂在六道輪回中隨波逐流。這是如璧詩中最富有文學趣味的宗教作品,不知為何《倚松詩集》會漏收。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
《本草》:“菖蒲,味辛溫,無毒。開心,補五臟,通九竅,明耳目。久服輕身不忘,延年益心智,高志不老?!弊⒃疲骸吧兩戏b節(jié)者,良。生下濕地大根者,乃是昌陽,不可服?!表n退之《進學解》云:“訾醫(y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不知退之即以昌陽為菖蒲耶,抑謂其似是而非不可以引年也?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須微土以附其根。如石韋、石斛之類,雖不待土,然去其本處,輒槁死。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漬以清水,置盆中,可數(shù)十年不枯。雖不甚茂,而節(jié)葉堅瘦,根須連絡(luò),蒼然于幾案間,久而益可喜也。其輕身延年之功,既非昌陽之所能及。至于忍寒苦,安澹泊,與清泉白石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亦豈昌陽之所能仿佛哉?余游慈湖山中,得數(shù)本,以石盆養(yǎng)之,置舟中。間以文石,石英,璀璨芬郁,意甚愛焉。顧恐陸行不能致也,乃以遺九江道士胡洞微,使善視之。余復(fù)過此,將問其安否。贊曰:
清且泚,惟石與水。托于一器,養(yǎng)非其地。瘠而不死,夫孰知其理?不如此,何以輔五藏而堅發(fā)齒?(蘇軾《石菖蒲贊[并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