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理查德·鮑爾斯

[美]理查德·鮑爾斯

1950年，女孩帕蒂·韋斯特福德愛上了她的寵物鹿，她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神話里的美少年庫帕里索斯也是一樣。她的鹿雖然是小樹枝做的，但每一個細節(jié)都活靈活現(xiàn)。她還有用兩只核桃殼粘合做成的松鼠，用楓香球做的熊，用肯塔基咖啡樹豆莢做的龍，穿著橡子帽衣衫的仙女，還有一只用松果做身體的天使，只需要兩片冬青樹的葉子就能做翅膀。

她還精心為這些小動物造了家園，門前有鵝卵石小路，屋子里有蘑菇做的家具。她為它們準備的床鋪上有木蘭花瓣做的被子。她看顧著它們，這群王國的守護精靈，它們的城鎮(zhèn)依偎在與外界隔絕的樹節(jié)背后。節(jié)孔是百葉窗，她透過窗板能看見其中的迷人客廳，那些森林居民是人類失去的親族。她同她創(chuàng)造的生物一道，居住在想象的微縮建筑中，那個世界比足尺的現(xiàn)實生活豐富得多。每當木頭玩偶的腦袋扭曲掉落后，她都會將之種在花園中，堅信它一定會長出另一個身體。

帕蒂的樹枝玩偶都會說話，不過大多數(shù)都和她一樣，無須任何語言。她本人從三歲以后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兩個哥哥會幫助翻譯她的秘密語言，父母卻嚇壞了，覺得她一定有心智缺陷，于是帶她去奇利科西鎮(zhèn)的診所做檢測，發(fā)現(xiàn)原因是內(nèi)耳變形。診所為她安裝了拳頭大小的助聽器，她很厭惡。當她最終開始說話時，語言就像泥漿，隱藏了她的思想，讓不熟悉她的人很難理解。而且她長著一張熊臉，還總是歪著，更是雪上加霜。鄰里的孩子們都躲著她。人類就是如此，相比之下，橡子寬容多了。

只有父親理解她的林地世界，一如他總能明白她口中每一個模糊的詞語。她和兩個哥哥一樣，在父親身邊也自豪地擁有一席之地。父親會同哥哥們打壘球，說俏皮話，玩捉迷藏。但他最好的禮物總是保留給喜歡植物的小女兒帕蒂。

父女二人的親密無間引得母親開始操心?！拔覇柲銈儼。瑲v史上有兩個人組成的小國家嗎？”

比爾·韋斯特福德去俄亥俄州西南部的農(nóng)場出差，做地區(qū)農(nóng)業(yè)推廣工作時，也會帶上帕特麗夏。他開的是一輛破舊的帕卡德車，裝的是松木邊鑲板，帕特麗夏坐在副駕座上。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世界正在逐步恢復(fù)，整個國家都把科學(xué)發(fā)展視為獲得美好生活的關(guān)鍵，比爾·韋斯特福德想帶女兒看看外面的世界。

帕蒂的母親卻反對這種做法。她認為應(yīng)該送女兒去上學(xué)。但比爾的溫柔權(quán)威占了上風?！八l都不如跟我一起學(xué)得多?！?/p>

兩人一英里一英里地開路前進，展開他們的游學(xué)之旅。比爾講話時會面朝著女兒，好讓她閱讀自己的嘴唇翕動。帕蒂聽到他講的故事，會發(fā)出笑聲，雖然含混緩慢，卻洪亮。他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她都會興奮地作答。銀河中的星星和玉米葉中的葉綠體，哪一個的數(shù)量多？哪種樹先開花后長葉，哪種先長葉后開花？為什么樹冠上的葉子往往比下面的??？如果你在山毛櫸樹離地四英尺高的樹皮上刻上你的名字，半個世紀后，刻痕離地多高？

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讓她很開心：四英尺。還是四英尺。一直是四英尺，無論山毛櫸樹長到多高。半個世紀后她仍會熱愛這個答案。

就這樣，橡子有靈論一點一點地生根發(fā)芽，擴展出整個植物學(xué)理論。她成了父親的明星，成了父親唯一的學(xué)生，原因很簡單，整個家里，只有她一個人懂得父親的心思：植物是任性和狡猾的，總在追逐某樣?xùn)|西，就和人一樣。他在旅途中給她講了植物所設(shè)計創(chuàng)造的所有隱藏的奇跡。好奇引發(fā)的行動并非人類所獨有。其余生物——更大，更慢，更古老，更耐久的那些——能發(fā)號施令，控制天氣，喂養(yǎng)動物，制造氧氣。

“樹木真是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它一直在不停地進化，一次又一次。”

他教她區(qū)分小糙皮山核桃和鱗皮山核桃。她在學(xué)校的同學(xué)甚至分不清山核桃木和鐵木的區(qū)別，她覺得很不可思議?！拔野嗌系耐瑢W(xué)覺得黑胡桃木和白梣樹是一樣的。他們是瞎嗎？”

“植物盲，亞當?shù)脑{咒。我們只看得見與自身類似的事物。很可悲吧，老姐？”

父親自身則和智人有點兒小麻煩。名流們的家族農(nóng)場未能征服地球，許多公司又希望收購資源，以求取得總體控制權(quán)，他于是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碰到嚴重受挫的日子，他只會沖著帕蒂受損的耳朵哀嘆：“啊，給我在遠離城市的地方買一片山坡吧。”

車子開過一片曾經(jīng)長滿幽深山毛櫸森林的大地?！斑@種樹或許算得上你所見過的最佳樹種?！庇执钟謮眩瑓s充滿優(yōu)雅，靠近根部的位置華麗地展開，形成樹干的基座。能結(jié)出大量的堅果，喂飽所有來客。它光滑的灰白色樹干與其說是木頭，更像是石頭。羊皮紙色的樹葉能安然越冬——凋謝但未掉落，父親告訴她——光芒閃耀的樣子，與周圍光禿的闊葉樹形成鮮明對比。它們的大樹枝優(yōu)雅且結(jié)實，像極了人類的手臂，向上舉起，尖端像手一樣端著。春季里它們就像一團蒼白的薄霧，秋季里它們粗大、扁平的枝干將空氣也暈染得一片金燦。“那它們?yōu)槭裁聪Я?？”悲傷重重地壓住了他們，女孩粗聲問?！笆俏覀兏傻?。”父親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路面，她卻覺得自己聽見了父親的嘆息。“山毛櫸向農(nóng)民發(fā)出了適合耕種的信號。它們生長的地方，下方是石灰?guī)r，但表面覆蓋的是最優(yōu)良、肥沃的壤土，是理想的耕地條件?！?/p>

去年農(nóng)作物患了枯萎病，往后一年會有表層水土流失的災(zāi)害，但在這一年，他們駕車在農(nóng)場之間輾轉(zhuǎn)。他帶她見識了許多非凡的景象：一棵懸鈴木的形成層不斷生長，吞沒了幾十年前不知是誰靠在樹上的一輛施文牌老式自行車的橫梁：兩棵榆樹枝干像手臂一般相擁，最終長成了一棵樹。

“我們對于樹木的生長知之甚少。它們開花，發(fā)枝，吐哺他者，治愈自身，但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只對單獨的幾種樹有少量了解。但世上沒有比樹更孤立的事物，也沒有比樹更注重群體的事物?！?/p>

父親是她的水分、空氣、大地和陽光。他教給她如何觀察一棵樹，每平方英寸樹皮的內(nèi)部，都有鮮活的細胞鞘，它們在做些什么呢，至今尚無人弄清。他將車開到一條流淌著潺潺溪流的河谷最低處，那里有一片硬木雜木林?！斑^來！你看這個，看這個！”那一小片土地上生長的樹木莖干都很細瘦，大大的葉片都下垂耷拉著。他就像是樹的牧羊犬。他將勺形的巨大葉片搗碎了給她聞，氣味像瀝青那般辛辣。他從地上拾起一只肥厚的形似醬瓜的黃色果實，舉給她看。她很少見到他如此激動的樣子。他掏出軍刀，將那果實切成兩半，露出內(nèi)里黃油狀的果肉和亮閃閃的黑籽。她咬了一口，開心得想要大叫，但是嘴里塞滿了奶油糖果布丁一般的果肉。

“巴婆果！唯一一種逃離了熱帶地區(qū)的熱帶水果。這片大陸有史以來孕育出的最大最好的本土水果，也最不可思議和瘋狂。它們在這里，在俄亥俄州完全是自然生長的，但無人知曉！”

只有他們知道，只有女孩和父親兩個人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向任何人透露這一小片林地的方位。這里將只屬于他們兩個人，一秋又一秋，這里的草原香蕉只屬于他們兩個人。

聽力和言語都有障礙的帕蒂看著父親，意識到真正的喜悅來源于這樣一種覺知，那便是人類智慧并不如微風中山毛櫸樹葉閃爍的光芒重要。可以肯定的是，正如天氣從西方開始變化，人們確知的事物也會發(fā)生變化。沒有什么知識是肯定的。唯一值得信賴的只有謙卑和觀察。他發(fā)現(xiàn)她在后院中用楓樹翅果的翅羽制作鳥兒。他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拿起一粒種子，對著巨大的樹干說：“你注意到了嗎，風往上吹時，樹上掉落的種子比往下吹時要多？這是為什么？”

她最喜歡聽到這樣的問題，于是開始思考?！耙驗檫@樣能飛得更遠？”

他將手指貼在鼻子上。“答對了！”他看著那棵樹，皺起了眉頭，再次開始思考那些古老的謎題，“你說所有的樹都是從哪里來的呢，從這么小一粒種子長到那么大？”

她胡亂猜想：“因為泥土？”

“我們怎么才能確認？”

他們一起設(shè)計了驗證答案的實驗，往糧倉南面的一只木桶中裝了兩百磅土壤。接著他們從殼斗中剝出一顆有三只角的山毛櫸堅果，稱量過后塞進土里。“你要是看到一棵樹的樹干上刻滿了各種文字，那一定是山毛櫸樹。人們總是控制不住，要在它們光溜溜的灰色樹皮上到處寫字。神偏愛它們。人們也想看到寄托了他們真心的文字一年年不斷長大。多情的戀人們啊，情焰如火般殘酷，在這些樹上刻下了愛人的名姓。可惜的是，他們不知，也很少留意，樹木之美遠勝他們的愛人！”他告訴她，在很多語言中，“山毛櫸”（beech）這個名字都源于“書籍”（book）一詞。而在語言發(fā)展的早期，“書籍”一詞是從“山毛櫸的樹根”演變而來。最早的梵文就寫在山毛櫸的樹皮上。帕蒂開始想象，他們埋下的那粒小小的種子長成大樹，樹皮上寫滿文字的圖景?？墒牵菢泳薮蟮囊槐緯謴暮味鴣砟?？

“接下來的六年里，我們要保持木桶中土壤的濕潤，而且不能讓里面生雜草。等你滿了甜蜜的十六歲，我們就再次稱量樹木和土壤的重量?！?/p>

她聽懂了他的話。這是科學(xué)，比任何人對你發(fā)過的任何誓言都貴重百萬倍。

她逐漸變得和父親一樣善于分辨，知道農(nóng)民種植的莊稼為什么凋萎，受了什么害。父親不再考她，而開始向她咨詢，不過當然不會當著農(nóng)民的面，而是等他們回到車上，有機會像團隊一樣思考病蟲侵染問題的時候。

在她十四歲生日那天，他送給她一本奧維德的《變形記》，是刪節(jié)翻譯本。扉頁上寫著：給我親愛的女兒，一個真正懂得家族之樹有多么闊大粗壯的人。帕特麗夏翻開書頁，從第一個句子開始閱讀：

現(xiàn)在，讓我為你歌唱吧，歌唱體如何換上新形的事。

看到這些詞句，她仿佛重新變成了一粒橡子，隔著一步的距離，在觀看天使的面孔，以及構(gòu)成它們身體的松球。她開始閱讀那本書。里面的故事奇怪又優(yōu)美，和人類一樣古老。但不知為何，這些故事讓她感到熟悉，仿佛她生來就知道它們。與其說那些寓言講的是人類變成其他活物的故事，不如說講的是在最危險的關(guān)頭，其他活物重新吸取人類內(nèi)心從未真正消失的野性。這個時候，帕特麗夏的身體已經(jīng)很好地適應(yīng)了令人痛苦的變形過程，而變形方向卻是她完全不想要的。她的胸部和臀部開始萌發(fā)，雙腿之間的部位也開始變化，像是要將她變成一個更加古老的獸類。

她最愛的是主角變成樹的那些故事。達佛涅在即將被阿波羅追上，將要遭到傷害之時，變成了一棵月桂樹。射殺俄爾普斯的婦女們腳趾被牢牢地捆在地上無法動彈，只能看著自己的腳趾變成樹根，腿變成樹干。她讀到少年庫帕里索斯的故事，他誤殺了自己心愛的鹿，為了滿足他永恒悲慟的愿望，日神阿波羅將他變成了一棵柏樹。密耳拉在與父親亂倫后變得像甜菜根、櫻桃、蘋果一般紅，最終變成了一棵沒藥樹。讀到菲勒蒙和包喀斯忠貞不渝的愛情，她感動落淚，這對老夫婦收留的陌生人原來是天神，作為回報，他們被變成了橡樹和椴樹，永生永世地長在一起。

她十五歲了。秋天到來后，白日變短，夜幕早早降臨，提醒樹木暫停制糖的計劃，脫落所有脆弱的部分，強硬起來。樹液變少了，細胞擁有了透水性，水分從樹干淌出，凝結(jié)成防凍液。在樹皮之下，生命在沉睡，那里儲存的都是水，非常純凈的水，沒有任何能幫助結(jié)晶的雜質(zhì)。

父親給她解釋了這其中的竅門?！跋胂肟?！它們弄清了在困境中生存的方法，不借助任何其他保護，冒著零下三十度的嚴寒，頂著寒風的鞭打?！?/p>

那年冬天晚些時候，比爾·韋斯特福德在一次外地考察歸家途中，日落后車子撞上了一塊黑冰。帕卡德車翻出公路沖進了水溝。他的身體飛出二十五英尺，撞進了一排奧塞奇橙木，是一百五十多年前農(nóng)民種的一排樹籬。

葬禮上，帕蒂朗讀了奧維德的詩句，讀的是包喀斯和菲勒蒙脫胎成樹的段落。哥哥們覺得她太過悲傷，失去了理智。

她不許母親丟掉父親的任何遺物，將他的手杖和套疊式平頂帽收藏在一個類似神龕的地方。她小心維護著父親留下的珍貴書籍——奧爾多·利奧波德、約翰·繆爾，他的植物學(xué)文本，他幫忙編寫的農(nóng)業(yè)推廣宣傳冊。她還找到了父親收藏的全本《變形記》，整本書做滿了記號，就像人們在山毛櫸樹皮上刻下的那樣。正文的第一行字下就畫了三條下劃線：現(xiàn)在，讓我為你歌唱吧，歌唱體如何換上新形的事。

高中想要將她扼殺。她在管弦樂隊中擔任中提琴手，楓木琴板抵著她的下巴，她仿佛聽見古老的山間回憶在號叫。她愛上了攝影和排球，交了兩個差不多算得上朋友的伙伴，他們雖然對植物所知不多，但至少懂得動物的實質(zhì)。她拒絕一切首飾，穿法蘭絨和牛仔布的服飾，隨身帶一把瑞士軍刀，長發(fā)編成辮子盤在頭上。

家里添了一位繼父，人夠聰明，沒有改變她的企圖。但她還是遭遇了一次精神創(chuàng)傷，有個個性安靜的男孩兩年里一直夢想著能帶她去參加高中畢業(yè)舞會，但那樣的夢想只能破滅，就像一根白橡樹的樹樁，一直死透到心里。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她正準備去東肯塔基學(xué)習植物學(xué)之際，突然想起了糧倉外木桶里種的那棵山毛櫸。她羞愧得無以復(fù)加：她怎能忘記了那項實驗？與父親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兩年，她完全跳過了甜蜜的十六歲。

整個七月的下午，她都在分離樹和土壤，一點一點將樹根上的全部泥土都剝下來，樹根此時已經(jīng)有滴灌線的三倍長。接著她分別稱量了樹木和桶中泥土的重量。這時候光是樹上結(jié)的堅果，取一小部分來，重量就超過了她的體重。但土壤的重量幾乎沒變，只少了一兩盎司。沒有別的解釋，樹的全部質(zhì)量幾乎都來源于空氣。父親知道這一點?，F(xiàn)在她也知道了。

她將他們的試驗品重新栽種在房后的一個地方，從前的夏夜她和父親喜歡坐在那里，聆聽旁人所謂的寂靜。她記得父親告訴她的物種的事。人們總是要在山毛櫸的樹皮上到處寫字。神偏愛它們。但有些人——有些父親——的一生卻是由樹木寫滿的。

她在離開去學(xué)校前，在書本一般的灰色光滑樹皮上，用軍刀刻了一條小小的刻痕，在距離地面四英尺的位置。

東肯塔基大學(xué)將帕特麗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綻出了南方植物那般的風采。她穿行在校園中的時候，六十年代初的空氣正噼啪作響，天氣變了，白日的氣息在拉長，各種可能性正在突破過時思想的膜殼，清新的風從丘陵吹卷而來。

她在宿舍里擺滿了盆栽，書桌到床鋪之間的空間變成了一座植物園，不過在她所住的樓層，這樣的花園不止她這一座。但是只有她會在紙條上記錄植物的數(shù)據(jù)，然后貼在陶器上。朋友們栽種的是滿天星和藍眼睛一般的紫羅蘭，她卻種植鬼針草、鷓鴣豆和其他實驗植物。她還打理著一盆杜松盆景，看上去像有千年歷史了，這棵植物只是一首細長的俳句，并不存在科學(xué)目的。

樓上的女孩們有時晚上會來看她。她們把她打造成了一個寵物。我們?nèi)グ涯强媒信恋俚闹参锕嘧戆伞Ｎ覀內(nèi)ゴ楹现参锱恋俸湍莻€學(xué)經(jīng)濟的披頭族吧。她們嘲弄她的用功，取笑她的使命感。她們強迫她聽比爾·哈利的歌。她們?yōu)樗咨蠠o袖緊身衣，將她的頭發(fā)梳得蓬松。她們稱她是葉綠素女王。她在這群人中格格不入，也并非總能聽清她們的言語，而當她聽清時，她們的言語又并非總能說通。但是這群瘋狂的哺乳動物能逗她笑，這從各方面來說都堪稱奇跡，而且她們自己也需要聽恭維話。

到了二年級，帕蒂在學(xué)校溫室找了份工作——每天上午上課前花費兩個小時的時間。晚上她學(xué)習遺傳學(xué)、植物生理學(xué)、有機化學(xué)，每晚都在閱覽桌邊學(xué)到圖書館閉館。睡前時間她讀書自娛。她也試著讀過朋友們讀的書：《悉達多》《裸體午餐》《在路上》。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唐納德·卡爾洛斯·皮蒂的《北美樹木自然史》，是她從父親的書架上找到的。這本書激勵了她無數(shù)次。書中的語句像樹枝一樣分叉和轉(zhuǎn)彎，以便獲取陽光：

王座已經(jīng)粉碎，新的帝國興起了：偉大的思想已經(jīng)誕生，描繪出偉大的圖景，科學(xué)和發(fā)明革新了世界：但依然沒有人能說清，這棵橡樹將生長多少個世紀，它還將見證哪些國家和教義的興衰……

鹿跳躍的地方，鱒魚騰躍的地方，你的馬駐足暢飲冰水，在陽光能溫暖你后頸的地方，在你每吸一口氣都覺得歡欣的地方——就是白楊樹生長的地方……

書中說到父親喜愛的樹：

就讓其他的樹去完成世上的工作吧。就讓山毛櫸樹站立，依然固守原地……

她從未變成天鵝。但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都是從大一的丑小鴨時代走過來的，知道她的所愛，懂得她想要的人生，在任何一級的新生中，她都算得上新奇人物。沒被她嚇跑的人都開始來打聽，這個女孩長相平凡，但熱心又直率，她沒有向社交責任屈服。令她震驚的是，她甚至有了追求者。不知是她的哪些方面特別招男孩子的喜歡。當然不是她的相貌，她的步態(tài)有一種讓人想要回頭側(cè)目的氣質(zhì)，雖然男孩子們也說不清楚具體是什么。她思想獨立——這本身就是一種吸引人的力量。

男孩們來電話時，她就讓他們中午帶她去里士滿公墓野餐，那是一座1848年開放的公墓。有的男孩會被嚇跑，事情也便就此告終。如果他們留下來，并且提及樹木，她就同意再次見面。她在筆記本中潦草地寫道，事實證明，欲望有無限種類型，是進化所要的最甜蜜的花招。春季里花粉肆虐，就連她也變成了一朵盛開的鮮花。

一個男孩留了下來，在她周圍逗留了好幾個月。他叫安迪，就讀于英語專業(yè)。他是她在管弦樂隊的隊友，熱愛哈特·克萊恩、奧尼爾和《白鯨》，雖然他也說不出原因。他能吸引鳥兒停落在他的肩頭。他在等待某樣事物的降臨，好補償他漫無目的的生活。有天晚上，在玩克里比奇紙牌時，他說他認為他要等的或許就是她。她牽起他的手，將他領(lǐng)到了自己狹窄的床上。他們笨拙、青澀地褪去衣衫的護罩。十分鐘后，她變成了一棵樹，回頭已為時過晚。

真正的人生開始于研究生院。在西拉法葉的有些早上，帕特麗夏·韋斯特福德會被自己的好運嚇到。林業(yè)學(xué)院，她感覺自己不夠格。她拿到了普渡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考上了渴望多年的專業(yè)。她還給本科生教授植物學(xué)的課程，靠課酬支付食宿費用，她很高興能爭取到這份工作。研究項目要求她長期待在印第安納的森林里，那里簡直是萬物有靈論者的天堂。

但在第二學(xué)年時，一些隱情浮出了水面。在一個有關(guān)森林管理的研討班上，教授宣稱應(yīng)該清理掉森林地面堆積的斷枝、被風吹倒的樹木以及漿質(zhì)物質(zhì)，以提高森林的健康水平。這種說法似乎不對。對一片健康的森林來說，死去的樹木必不可少。從一開始就是如此。鳥兒能對它們加以利用，小型哺乳動物和多種昆蟲在其中居住，以它們?yōu)槭常@些都是科學(xué)所不能提供的。她想舉手發(fā)言，像奧維德那樣說明，所有的生命如何換上新行。但是她沒有數(shù)據(jù)。她所擁有的，只是一個在森林凋落物中玩耍長大的女孩的直覺。

她很快就明白過來，整個林業(yè)研究領(lǐng)域都出了問題，不只是在普渡大學(xué)，全國都一樣。美國的林業(yè)負責人夢想的是，以最快的速度連續(xù)產(chǎn)出干凈、統(tǒng)一的森林質(zhì)地。他們說起健康的新生林、衰敗的老林，在乎的是森林的年平均增長量和經(jīng)濟成熟時間。她確信，這些掌控行業(yè)發(fā)展方向的人物一定會失敗，就在明年或后年。屆時他們的信念會變成倒地的樹干，從中將長出茂密的新生林下灌木叢。那里是能讓她茁壯成長的地方。

她開始對學(xué)生宣講這場矮樹叢革命?！岸旰竽銈冊倩仡^看，看到林業(yè)領(lǐng)域內(nèi)所有智慧人士認為是不證自明的真理，你們會大為驚奇。所有的有效科學(xué)都是如此，屆時人們會感嘆：‘我們當時為什么就沒能看明白？”

她和同門研究生們相處融洽。她會參加烤肉聚會和民謠合唱會，捕風捉影的同時也試著維持自己那個小小的獨立世界。一天晚上，她和一位女同學(xué)因為植物遺傳學(xué)的問題發(fā)生了一場愚蠢的爭執(zhí)，吵得十分激烈。帕特麗夏將這次尷尬的失誤事件藏進心里的一只抽屜，從此再也沒有拿出來過，甚至連看都沒再看過一次。

一個隱秘的懷疑將她和其余人隔離開來。她雖然沒有任何證據(jù)，卻確信，樹木是群體性生物。她覺得這是明擺著的事，樹木是靜止不動的生物，它們既然能構(gòu)成大規(guī)模的雜生群落，那必定早已進化出彼此協(xié)調(diào)一致的方法。自然界少有獨生的樹木。

但是這個想法讓她陷入了孤立境地。諷刺的是，周圍雖然都是同專業(yè)的伙伴，但到頭來，就連這些人也看不見這明擺著的事實。

四級桿氣相色譜質(zhì)譜聯(lián)用儀一經(jīng)問世，普渡大學(xué)就拿到了一臺。某個持不同觀點的人把那機器直接拿給了帕特麗夏，獎勵她堅定不移的態(tài)度。有了這臺儀器，她便能測量東部古老的大森林向空氣中釋放的揮發(fā)性有機化合物的內(nèi)容，以及這些氣體對周邊環(huán)境的影響。她向?qū)熖岢隽诉@個想法。人們對森林產(chǎn)出的物質(zhì)一無所知。這是一個全新的綠色世界，探索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

“那項研究有什么用？”

“或許無用?！?/p>

“為什么要去森林研究？學(xué)校的實驗區(qū)不行？”“就像你不會去動物園研究野生動物?！薄澳阏J為人工栽培的樹林與自然森林表現(xiàn)不同？”這一點她能肯定。但導(dǎo)師嘆了口氣，像公益廣告那般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意見：女生搞科研就像熊騎自行車?？赡苄允怯械模珶o異于異想天開。“我到林區(qū)給你預(yù)留一些樹，這樣更簡單，也能節(jié)省你的時間。”

“我不著急?！?/p>

“你還有論文要寫，你這樣會浪費時間?！钡@樣的浪費讓她感到極大的快樂。這項工作算不上迷人。內(nèi)容包括用繩子將編有號碼的塑料袋纏在樹枝末端，然后設(shè)定好間隔期限，過一段時間就去回收。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這項工作，一言不發(fā)，一小時接一小時，而在這期間，她周圍的世界充斥著刺殺、種族暴亂和叢林戰(zhàn)爭，喧囂不已。她整天鉆在樹林里，背上爬著恙螨蟲，頭皮上落了扁虱，嘴里塞滿了半腐的樹葉，眼睛里沾上了花粉，蜘蛛網(wǎng)像頭巾一樣包裹著她的臉，毒藤成了手鐲，膝蓋上嵌著煤渣，鼻子里撲滿孢子，大腿后側(cè)黃蜂蜇過的痕跡像是布萊葉盲文，但她的心里充滿喜悅，一如慷慨的白晝。

她將收回的樣本帶回實驗室，開始長時間地思索那些氣體的濃度和分子質(zhì)量，分辨哪種樹木會呼出哪種氣體。其中的化合物一定有上千種、上萬種。這是一份單調(diào)冗長的工作，但她著了迷。她稱這種矛盾為科學(xué)悖論。這是一個人所能從事的最耗費腦力的勞動，卻能讓人清楚地看見，在人的大腦中，除了思想還有些什么東西。工作時會遇上斑駁的日光和淅瀝的雨水，腐殖質(zhì)的臭氣直沖鼻孔，還帶著刺鼻的麝香氣息。在樹林里，父親又來到了她的身邊，整天都陪伴著她。她問他各種事情，光是大聲提問這個動作就幫她打開了視野。為什么層孔菌只生長在樹干特定的高度？一棵樹所能吸收的陽光相當于多少平方米的太陽能電池板？花楸樹和懸鈴木的葉片尺寸為何差別如此巨大？

她告訴學(xué)生，光合作用是一個奇跡，是支撐整個生物大教堂的一項化學(xué)工程壯舉。地球上所有令人眼花繚亂的生命都是這一驚人魔術(shù)的受益者。這就是生命的奧秘：植物吸收陽光、空氣和水，然后將能量存儲起來，完成所有的事情。她開始向秘密核心的圣地發(fā)起進攻：成百上千的葉綠素分子集合在一起，形成天線復(fù)合體;無數(shù)的復(fù)合體排列起來，組成扁平小囊狀的類囊體;一堆堆的小囊排成一行，組成一個葉綠體，它們就像太陽能發(fā)電廠，幾百個這類的發(fā)電廠才能組成一個植物細胞。數(shù)以百萬計的細胞才能構(gòu)成一片樹葉。而一棵燦爛的銀杏樹上，就有數(shù)百萬片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

數(shù)據(jù)太過龐大，學(xué)生們都聽呆了。她必須帶領(lǐng)他們返回，跨過那條極細的界線，從麻木走向敬畏。“百萬年前，一個單細胞僥幸成功地實現(xiàn)了自我復(fù)制，學(xué)會了如何將一團無益的毒氣和火山熔渣轉(zhuǎn)變成適合人類居住的花園。于是你們所希冀、恐懼和熱愛的一切事物都成了可能?！睂W(xué)生們覺得她發(fā)了瘋，但她并不在乎。她愿意為他們遙遠的將來提供一段回憶，那樣的將來將以綠色植物的慷慨大度為基礎(chǔ)。

深夜里，她疲于教學(xué)和研究，無法繼續(xù)工作時，就會閱讀她喜愛的繆爾的作品?！赌鞲鐬城Ю锿讲叫小泛汀断娜兆哌^山間》托著她的靈魂浮上了天花板，讓它像蘇菲派的苦修士一樣跳起了旋轉(zhuǎn)舞。她將其中最愛的段落抄寫在筆記本的內(nèi)封頁上，每當派系政治和人類的恐怖暴行讓她心生厭倦時，她都會翻出來看一眼。那些話語抵消了白日里她所經(jīng)歷的所有殘酷。

我們一起穿行在銀河中，樹木和人類……每一次行走在大自然中，人取得的收獲總是遠多于探求。想要進入宇宙，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穿越一片荒野森林。

植物帕蒂成為帕特·韋斯特福德博士，在職業(yè)通信中，她用這個名字來掩飾自己的性別。她的鵝掌楸研究幫她取得了博士學(xué)位。鵝掌楸木就像豎直站立的長涵管，其產(chǎn)出的豐富程度就像工廠，遠超所有人的想象。這種樹氣味濃烈，釋放的揮發(fā)性有機復(fù)合物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但她尚不知曉這套系統(tǒng)的運轉(zhuǎn)方式，只知道它豐富而美麗。

她來到威斯康星開展博士后研究工作。她在麥迪遜四處搜尋奧爾多·利奧波德留下的遺跡，也尋找那棵高大的刺槐，及其芳香的總狀花序和結(jié)出的豆莢，就是這種樹震服了繆爾，將他變成了一位自然主義者。但那棵改變世界的刺槐樹在十二年前就被砍倒了。

她的職位是研究助手，幾乎什么也不用做，不過她的生活需求原本就很少。幸運的是，她不用負擔娛樂和維持身份地位這兩大核心開支，而且樹林里到處都是免費食物。

她開始在城東的一片森林里研究糖楓。她的突破和大部分科學(xué)突破一樣：都是長期準備后迎來的意外事件。一個晴朗的六月天，帕特麗夏來到她的雜木林，發(fā)現(xiàn)她綁塑料袋的樹木中，有一棵遭遇了大規(guī)模蟲害。乍一看，過去幾天得到的數(shù)據(jù)都被毀于一旦了。但她臨時起意，將遭了蟲害的那棵樹，以及附近幾棵楓樹上所取得的樣本留了下來。回到實驗室后，她放寬了研究的復(fù)合物的清單。接下來的幾周里，她所取得的發(fā)現(xiàn)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

附近的另一棵楓樹也被感染了。她再次測量。這一次，證據(jù)依然令她懷疑。秋天來了，她的那些復(fù)合體化學(xué)工廠開始落葉，葉片堆積在林中地面。她開始準備過冬，教課的同時再次檢查實驗數(shù)據(jù)，試著接受那些牽強的結(jié)果。她在林中漫步，猶豫是發(fā)表實驗結(jié)果，還是將時間再延長一年。林子里的橡樹依然閃爍著深紅色的光芒，山毛櫸則是驚人的青銅色。等待似乎是明智選擇。

次年春天她再次得到確認。她又進行了三次實驗，才終于信服。遭遇蟲害的樹木會大量分泌殺蟲劑以求自救。這一點沒有異議。但是數(shù)據(jù)也反映了另外一些情況，令她渾身顫抖：當一棵樹遭遇蟲害時，在離它稍遠的地方，未受攻擊的樹木會提高防御。它們收到了某種警告。它們聽聞了災(zāi)禍的風聲，并且做好了準備。她控制了所有可控因素，結(jié)果依然如此。那么就只有一種合理解釋：遭遇蟲害的樹發(fā)出了警告，其余的樹有所察覺。她的楓樹在發(fā)布信號。它們緊密相連，組成了一張風媒網(wǎng)，連綿數(shù)英里的一片森林，共享著一個免疫系統(tǒng)。這些沒有頭腦、靜止不動的樹木是在互相保護。

她無法說服自己全然相信。數(shù)據(jù)卻一再證實。那天晚上，帕特麗夏終于接受了測量值所證明的結(jié)果，她手腳發(fā)熱，眼淚淌下臉龐。就她所知，在生命不斷擴大范圍的探險歷程中，她是第一個注意到這件事的生物，這件事在進化進程中雖微不足道卻確定無疑。生命在與自身交談，而她聽在耳中。

她盡最大努力保持冷靜，寫下實驗結(jié)果。報道全部是關(guān)于化學(xué)、濃度和速度的問題——除了氣相色譜儀的記錄之外，別無他言。不過在文章的結(jié)尾，她沒能忍住，說出了結(jié)果數(shù)據(jù)的意義：

我們只有將樹木看作森林群落的組成成員，才能理解個體樹木的生物化學(xué)行為。

一本著名期刊接受了帕特·韋斯特福德博士的論文。審稿專家都皺起了眉頭，但她的數(shù)據(jù)完全合理，雖然有悖常識，卻挑不出任何問題。文章發(fā)表的那一天，帕特麗夏覺得自己償清了欠世界的債。就算明天就死去，那她畢竟揭露了這個微不足道的事實，增添了人類對于生命本身的認識。

媒體注意到她的發(fā)現(xiàn)。她接受了一份暢銷科學(xué)雜志的訪問。是通過電話進行的，她聽得很費勁，回答也結(jié)結(jié)巴巴。但文章的影響仍在持續(xù)擴大，其他報紙發(fā)現(xiàn)了它?！皹淠灸芘c彼此交談。”她收到一些信件，來自全國各地的研究者，都是詢問細節(jié)信息的。她還受邀去林業(yè)專業(yè)協(xié)會的中西部分支會議上發(fā)言。

四個月后，發(fā)表論文的那本期刊又發(fā)表了一封三位領(lǐng)軍樹木學(xué)家的簽名信。那些人稱，她的研究方法有缺陷，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有問題;可能早就有其他機制激活了未受蟲害的樹木的防御機制：或者這些樹木以某種她沒注意到的方法，與害蟲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信件還對樹木用化學(xué)方法發(fā)出警告的說法大加嘲諷：

帕特麗夏·韋斯特福德對自然選擇單位所產(chǎn)生的誤解幾乎讓人感到尷尬……即便樹木以某種方式“接受到”一條信息，那也完全不能說明，是其他的樹木發(fā)布的。

這封信件很短，卻四次提到“帕特麗夏”這個名字，而且他們一直到最后簽名，都沒有提及她的博士身份。兩名耶魯大學(xué)的教授，一名西北大學(xué)的系主任，對陣麥迪遜分校的一位女助手，結(jié)果當然可以想見，專業(yè)領(lǐng)域內(nèi)沒有一個人想要驗證帕特麗夏·韋斯特福德的發(fā)現(xiàn)。曾寫信來咨詢更多信息的研究者也停止了與她通信。刊載過此類驚人文章的報紙后續(xù)也都發(fā)表了解釋文章，稱她的揭露不合常理。

帕特麗夏去了哥倫布，按照計劃在中西部林業(yè)會議上發(fā)言。會議室很小，熱烘烘的。助聽器里傳來的反饋近乎咆哮。她準備的幻燈片在播放時卡了殼。提問都懷有敵意。帕特麗夏在講臺后面對眾人之際，感覺童年時代的語言缺陷癥又犯了，仿佛是為了懲罰她的狂妄。三天的會議時間，她過得極度痛苦，每當她走進酒店大堂，人們都會輕碰彼此的手肘作為提醒：那個認為樹木是智慧生物的女人來了。

麥迪遜沒有與她續(xù)簽講師的工作。她急忙排隊申請其他的工作，但招聘季已近尾聲，為時太晚。她甚至連幫其他研究員洗玻璃儀器的工作都找不到。智人站隊團結(jié)的速度比其他任何動物都快。她沒有實驗室可用，因此無法為自己辯護。三十二歲的她只好去高中當替補教師。同行的朋友們私下里安慰過她，但沒有人公開為她說話。就像秋天里楓樹漸漸喪失綠意，她也失去了目標。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是獨自回想發(fā)生的事情，后來她覺得不能再繼續(xù)沉淪，應(yīng)該擺脫出來。

她太懦弱，不肯屈服于腦海中上演的那些情節(jié)，那些畫面幾乎每晚都會出現(xiàn)，在她想要入睡的時候。阻止她的是痛苦，但不是她的痛苦，而是她對母親、哥哥以及依然支持她的朋友們所造成的痛苦。只有森林在保護她，讓她免遭不死羞恥的折磨。她跋涉在冬季的山路上，用凍僵的手指去感受馬栗樹綻出的有黏性的芽苞。小路兩旁長滿了林下植被，在積雪的覆蓋下，就像是用速記法潦草涂寫的控訴文字。她傾聽著森林的聲音，聽著一直在支持她的各種吱吱叫聲。但耳邊傳來的只有震耳欲聾的人類的至理名言。

她像是在井底度過了半年時光。盛夏里一個周日，天空藍得耀眼，帕特麗夏在托肯溪旁的洼地中，一棵橡樹下找到幾只傘蓋尚未完全撐開的死亡天使蘑菇。這種菌類十分美麗，但形狀足以讓古老的形象學(xué)說支持者臉紅。她摘起來放進蘑菇采集袋，帶回了家。她為自己準備了一頓周日大餐：雞柳以黃油、橄欖油、大蒜、青蔥調(diào)味，佐以白葡萄酒，再摻入死亡天使蘑菇，剛好足夠讓腎臟和肝臟停工的分量。

她布置好餐桌，坐下來準備用餐，食物聞起來都是健康的味道。這個計劃的巧妙之處就在于，任何人都無法識破。每年都有外行真菌學(xué)者把死亡天使蘑菇錯認成白林地菇，甚至草菇。她的朋友、家人和前同事都只會覺得，她在那項飽受爭議的研究中犯了錯，在辨別蘑菇時也犯了錯。她用叉子挑起熱氣騰騰的食物，送到嘴邊。

但有某種東西阻止了她。肌肉中涌動著大量的信息，比任何語言都更鋒利。這樣不對。不該這樣。不要害怕。

叉子掉在了盤子里。她像是夢游般站起身。當她回過神來打量時，一切都變了，叉子、盤子、蘑菇盛宴，都顯得無比瘋狂。心臟狂跳，她無法相信身為動物的本能恐懼竟然想讓她做那種事。就因為他人的觀點，她竟然愿意忍受那種最痛苦的死法。她將所有食物都倒進了垃圾處理機，她感到饑餓，但她渴望的是更為美妙的事物，而非任何食物。

真正的生活從這一晚才開始——就像尸檢過后拿到了一大筆額外津貼。相比她剛剛打算對自己做的事，以后的歲月不可能更糟。人類的評價再也無法觸動她。現(xiàn)在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實驗，去探索任何事物了。

接下來她失蹤了一些年頭。外人看來確實如此，帕特麗夏·韋斯特福德沒有工作，消失了。分揀存儲箱，拖洗地板，她靠著這樣零碎的工作，一路從中西部的北部地區(qū)穿過大平原，朝高山地區(qū)前進。她不屬于任何機構(gòu)，無權(quán)借用任何設(shè)備。她也沒有嘗試申請實驗室職位和代課工作，雖然前同事鼓勵過她。老朋友們幾乎都將她的名字列入了科研界路斃人員名單。但實際上，她正忙著學(xué)習一門外語。

因為所受時間限制很少，又完全不用動腦思考，她于是重新回到戶外，走進森林，走進了與所有職業(yè)對立的綠色世界。她不再做理論研究和推論，只是觀察、記錄和素描，用完的筆記本堆了一大堆，那是除了衣服以外她唯一堅持攜帶的財產(chǎn)。她的目光都聚焦在近處的小片區(qū)域。許多個夜晚，她與繆爾一同在云杉和冷杉樹下露營，那是一種完全迷失的狀態(tài)，聞到內(nèi)陸綠海的氣息才猛地轉(zhuǎn)過身。床是厚實的苔蘚，十六英寸高的棕色松針是枕頭，背包之下就是生生不息的大地，它的力量向上流淌，匯入她的身體纖維，匯入周圍守護她的所有高大樹干。她的自我是一顆微小的顆粒，之前從逃往綠色世界的計劃中分離了出來，如今才得以重新加入?！拔以局皇浅鋈プ咦撸詈髤s決定待到天黑再回去，因為我發(fā)現(xiàn)，出走竟是返我?！?/p>

夜里她就著篝火的光芒閱讀梭羅的著作?！半y道我不該與土地息息相通嗎？我自身的某些部分不也是綠葉與青菜塑造的結(jié)果嗎？”還有，“占據(jù)我的這個龐然大物是什么？這好像是在說什么神秘故事！——想想我們自然界的生命——每天都會看見物質(zhì)，都會和物質(zhì)接觸——巖石，樹木，拂面的風！結(jié)實的大地！現(xiàn)實的世界！常識！接觸！接觸！我們是誰？我們在哪里？”

現(xiàn)在她繼續(xù)向西走。真是令人驚嘆，只靠那么少一點兒資金也能走這么遠，但前提是你要學(xué)會如何覓食。這個國家充滿了食物，誰都可以免費吃喝。你只需要知道到何處尋找。有一次她剛走進一個州，在一片國家森林附近的一個服務(wù)區(qū)上廁所時，趁洗臉的工夫她看了一眼鏡子。鏡中的臉飽經(jīng)風霜，比她的實際年齡老得多。她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人。很快，她的模樣就會嚇到別人了。不過，她一直都很嚇人。有些人痛恨她的這種野蠻，憤怒地奪走了她的職位。也有人嚇壞了，嘲笑她竟然認為樹木能互相傳遞信息。她原諒所有人。這不值什么?？傆幸惶欤藗冏詈ε碌恼嫦鄬⒁D(zhuǎn)變成奇跡。那時人們就會遵照四十億年的進化歷史，按其要求行事：停下來，好好看清眼前的真相。

晚秋的一個下午，她到了猶他州中南部科羅拉多高原的西部邊緣地帶。她是從愚蠢罪人之都拉斯維加斯一路沿鄉(xiāng)村小路開過來的，目的地是狡猾圣徒之都鹽湖城。此刻她正行進在魚湖風景小路上，她將破舊的車子停在路邊，鉆出車門爬上西邊的山坡，走進坡頂?shù)臉淞?。在下午的陽光中，白楊樹沿著山脊擴展開去，一直伸展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遠方。這是一片美洲山楊，金黃的葉片像云朵一樣閃爍著光芒，細細的樹干染了一層淡淡的綠色。四周沒有風，但白楊樹在搖晃，仿佛站在風中一般。只有白楊樹在搖顫，周圍的一切都完全靜止地矗立著。長長的葉柄耷拉著，哪怕遇到最細微的氣流，它們也會旋轉(zhuǎn)起來，在她的周圍，有數(shù)百萬片雙色漸層的鎘黃色葉片，在蔚藍如洗的秋空下像鏡子一般閃耀。

這些類似神諭的葉片將風變成了耳所能聞的事物。它們過濾了干燥的光線，為其中填滿期待。筆挺的樹干毫無遮擋，只有根部隨著歲月而變得粗糙，往上卻是光滑和白皙的，直至伸出第一根枝杈。淡綠色的青苔一圈圈地爬上來，像是給樹皮上潑灑了顏料。她站在這個灰白色的空間中，感覺像是站在通往來世的門廳。金燦燦的空氣在搖顫，地上散落著被風吹落的果子和死去的分株。山脊上視野開闊，一片干枯。整個氛圍都妙不可言，像是置身于一條流淌的山溪之中。

帕特麗夏·韋斯特福德抱住自己，了無緣由地哭了起來。納瓦霍人吟誦這是太陽棲息之樹。赫拉克勒斯從地獄歸來時，折取這樹的枝條做成花環(huán)用以獻祭。它孕育的樹葉能保護當?shù)孬C人免受魔鬼之害。它是北美大陸分布最為廣泛的樹種，在三片大陸上都有近親，在所有人的眼中都無比珍貴。她曾徒步穿越白楊樹森林北上，一路抵達加拿大，在高緯度的針葉林地區(qū)，它是唯一能生長的闊葉樹。夏天里她在新英格蘭和中西部北部地區(qū)都曾見過它們的淡淡樹蔭。她也曾在落基山脈地區(qū)，在奔涌的雪融水上方干燥、熾熱的巖石表面露營，周圍都是它們的身影。也曾在它們的樹皮上，看到當?shù)厝说窨痰木幋a符號。也曾閉著眼睛躺在西南部腹地的山間，回憶它們從不安寧的震顫所發(fā)出的聲響。此刻她小心開路，跨越倒落的樹枝之際，又聽見了它們的聲音。那是別的樹都無法發(fā)出的聲音。

白楊樹在難以察覺的微風中搖晃，她開始看見那些隱藏在背后的事物。在一根樹干上，比她的腦袋還高的高處，有熊留下的神秘痕跡。但這些斜線都很舊，邊緣的痕跡都已經(jīng)發(fā)黑了;這片林子很久都沒有來過熊了。糾纏的根須從一條小溪的堤岸鉆了出來。她細細研究，這些裸露出來的根須是一張地下輸水網(wǎng)的邊緣管道，這張網(wǎng)能將水分和礦物質(zhì)輸送到幾十英畝之外，爬上山丘到達其他地方，供養(yǎng)一些看似獨自存在的植株，比如環(huán)繞在巖石露頭周圍的那些，那里水源難以抵達。

在山坡最高處有一小片空地，是用鏈鋸伐木清理出來的。有人曾來這里活動過。她從鑰匙鏈上取下小型放大鏡，對準一個樹樁，估算上面年輪的數(shù)量。被伐倒的樹中，年紀最大的大約有八十歲。得出這個數(shù)字后她笑了起來，太滑稽了，因為在她的周圍少說也有五萬棵小樹，它們都是從一塊地下根上萌發(fā)出來的，那塊地下根歷史太過古老，其中最年輕的部分也有數(shù)百萬年。像那棵樹一樣八十歲倒在地下的樹曾經(jīng)有數(shù)十萬棵。這是一個巨大的無性繁殖的生物，由許多棵看似獨立的樹共同組成，如果說在過去的一百萬年中，大多數(shù)時候它看起來都像是一片森林，她并不會感到驚訝。

所以她才會停在這里，她就是為了看地球上最古老、最龐大的活物之一。在她周圍的廣袤空間里，生長的都是同一棵雄性樹株，從遺傳學(xué)角度來看，這里數(shù)百英畝的土地上，生長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樹。這個東西太奇怪了，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不過話說回來，韋斯特福德博士知道，世上離奇的事物無所不在，樹木喜歡玩弄人類的思想，正如男孩子喜歡玩弄甲殼蟲。

在小路上她停車位置的另一側(cè)，白楊樹林一直向下伸展至魚湖岸邊。五年前，有位華人工程師帶著三個女兒曾在那里露營，他們打算去黃石游覽。其中的大女兒名字來自普契尼歌劇的女主角，很快她就會因為縱火焚毀了價值五千萬美元的財物而被聯(lián)邦政府通緝。

往東去兩千英里，整個中央公園里只有一棵搖顫的白楊樹。一位出身于愛荷華州農(nóng)民家庭的雕塑系學(xué)生，在前往大都會歌劇院朝圣途中經(jīng)過了它的身旁，卻沒有注意到它。他將會活下來，直到三十年后再度經(jīng)過那棵樹，但只是因為他曾對普契尼的女主角發(fā)誓，不管形勢多么糟糕，他都不會自我了結(jié)。

往北去，在落基山脈蜿蜒的山脊中，靠近愛達荷福爾斯市的地方有一座農(nóng)場。也就在這個下午，一位退伍的飛行員正在為中隊的老戰(zhàn)友造馬廄。這次雇傭讓人充滿同情，戰(zhàn)友提供食宿，老兵卻決定盡快干完活兒好離開。但是今天，他必須用白楊樹造好馬廄的圍欄。這種木頭用作木料雖然很差，卻禁得起馬的踢打。

在圣保羅市郊，離艾爾蒙湖不遠的地方，一位知識產(chǎn)權(quán)律師宅院的南墻邊，長著兩棵白楊樹。他對樹木了解不多，當他那位放浪不羈的女朋友問起時，他說那是白樺樹。這位律師往后會被兩次嚴重中風擊倒，到那個時候，所有的白楊樹、白樺樹、山毛櫸、松樹、橡樹和楓樹對他來說都只是一個名詞，光是拼一個字都要耗費他半分鐘的時間。

在西海岸，日漸繁榮的硅谷，一個古吉拉特裔移民男孩正和父親用矮胖的黑白像素塊構(gòu)造粗糙的白楊樹圖像。他們是在寫一個游戲，因為對男孩來說，整個世界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

這些人對植物帕蒂來說都無關(guān)緊要。但是他們的生命從很久以前就被連接在一起了，在深深的地下。他們的親族關(guān)系作用起來就像一本翻開的書。過去往往在將來才看得更加清晰。

許多年后，她將寫一本自己的書，名為《秘密森林》。開篇是這樣寫的：

你與你家后院里的那棵樹擁有同一個祖先。你們兩個在十五億年以前分道揚鑣。但直到現(xiàn)在，往各自不同的方向走了這么久，樹和你依然共享著四分之一的基因……

她站在山頂?shù)目盏厣?，隔著一條淺淺的水溝眺望四周。到處都是白楊樹，她驚訝的是，這些樹沒有一棵是從種子長出來的。在西部的這片地區(qū)，一萬年來很少有白楊樹是靠種子繁衍。很久以前，氣候發(fā)生了變化，白楊樹的種子再也無法適應(yīng)：但是它們開始靠根繁殖，它們不斷向遠方擴展。有些白楊樹一直擴散到遙遠的北方，冰原比巖層還要古老的地方。靜止的森林在遷移，這些不朽的白楊樹先是趕在冰川之前撤退，然后追隨著它們再度重返北方，而最后消失的冰川有兩英里厚。生命是不論理由的。所謂的意義太過年輕，不具備足夠超越生命本身的力量。這世上所有的戲劇都聚集在地下——帕特麗夏希望自己在死前能聽到它們的齊聲大合唱。

她環(huán)顧四周，猜測這棵巨大的無性繁殖的雄性白楊樹將去向何方。一萬年來，他一直在山巒和沖溝周邊徘徊，尋找雌性同伴，以便為其授粉。但在旁邊的山坡上，有個東西往她的胸膛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在那無限伸展的無性繁殖植物的中央，一條新開辟的緞帶般的公路之中，坐落著一個住宅群。這些根系是地球上最慷慨的事物之一，但其中有數(shù)英畝被切開了，建起了共有公寓。韋斯特福德博士閉上眼睛。她在西部各地都見到了森林梢枯病，白楊樹在枯萎。此外，它們還會被所有帶蹄的動物啃食，被回春火燒死，正整片整片地消失。現(xiàn)在，她看到了一整片森林，在人類離開非洲之前，它們就遍布這里的山巒，努力適應(yīng)第二個家園。她長久地看著這片金光閃閃的森林：樹木與人類展開了土地、水源和環(huán)境的爭奪戰(zhàn)。她聽得見，有一方表面上是贏了，實際卻是輸家，那聲音比搖顫的樹葉聲還要響亮。

80年代初，帕特麗夏去了西北部。本土四十八州仍有巨樹生長，古老的群落廣泛分布在從北加州到華盛頓之間的所有地域。她想趁著森林尚未被砍伐殆盡時去看看它們的模樣。到達喀斯喀德地區(qū)時，趕上潮濕的九月，她沒有在這種天氣下旅行的經(jīng)驗。在沒有參考比例的情況下，隔著一定的距離看過去，那里的樹最大只和東部的懸鈴木和鵝掌楸差不多。但是走近之后，錯覺就消失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所能做的就是觀察和大笑，然后繼續(xù)觀察。

在她頭頂上方的霧氣之中，鐵杉、大冷杉、黃杉、花旗松這類怪物般的針葉樹都消失了。躍入眼簾的是北美云杉，樹上的節(jié)瘤都有面包車那么大——若是以重量為單位進行比較，等重的云杉木比鋼鐵還要結(jié)實。一根樹干就能裝滿一輛伐木工程車。若是放在東部的森林里，這里的小樹也能傲視群雄，而且每英畝的樹木數(shù)量至少是其余大部分地區(qū)的五倍。在這些龐然大物之下，深深的下層植被中，她的身體被襯托得無比渺小，活像她小時候做的橡子人。這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任意一根樹干上的一個節(jié)孔，都可以當她的家。

滴滴答答的聲音和一些動物的吱吱叫聲打破了林中教堂般的肅穆氣氛。四周一片朦朧的綠色，她感覺自己像是身處水下。有顆粒在飄落——孢子云，斷裂的絲網(wǎng)，哺乳動物的毛屑，骸骨般細瘦的小蟲，昆蟲蛀屑和鳥羽碎片……每樣事物都在往其他事物身上爬，奮力爭奪斑斑點點的陽光。如果她能長時間靜止不動，那藤蔓也會覆蓋她的身軀。她靜默地行走，每一步都踩碎了萬年無脊椎動物的尸骸，她小心尋找各種痕跡，畢竟在這個地方，至少有一種當?shù)卣Z言是用同一個詞來代表“腳印”和“理解”兩種含義的。腳下的大地像雜色床墊般松軟。

她沿著一條裸露的山脊下行走進一塊盆地。她甩著手杖在身前探路，仿佛穿過了一層保溫幕布，溫度直線下降。林冠就像是一只漏勺，在擠滿甲蟲的地面投下點點光斑。每一棵粗壯的樹干周圍，都簇擁著上百棵籽苗。有些樹木已經(jīng)倒地死亡，樹干上濕漉漉的，每一寸都長滿了劍蕨、苔類、地衣，以及沙粒般細小的葉片。密密麻麻的苔蘚本身就像是一片片微型森林。

她試著按一下樹皮的裂紋，整個指關(guān)節(jié)都陷了下去。稍微往灌木叢中走一點兒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堆積的腐殖質(zhì)已經(jīng)深得驚人。那些倒地的樹干上長滿了各種生物，已經(jīng)破碎、腐爛了幾百年之久。斷枝猶如扭曲的哥特式建筑構(gòu)件，銀白的色澤像是顛倒的冰錐一般。她從沒呼吸過如此肥沃的腐敗氣息。一立方英尺的區(qū)域內(nèi)，就堆積了那么多死去的生物，可以說有史以來死去的所有生物都匯聚在那里，真菌的花絲將它們編織在一起，沾滿露水的蛛網(wǎng)讓她感到頭暈?zāi)垦！Ｄ⒐脚郎蠘涓?，形如階梯狀的礦層。死去的鮭魚成了樹木的養(yǎng)料。整個冬天這片區(qū)域都浸泡在霧氣之中，海綿狀的綠色植物像厚毛呢一般鋪滿了樹干的每一寸，長得比她的腦袋還高，而她甚至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死亡無所不在，給人以壓迫感，但又那樣美麗。她明白了學(xué)生時代讓她異?？咕艿哪欠N林業(yè)學(xué)思想的來源。老意味著衰敗，這里深厚的腐敗層都是植物細胞膜質(zhì)的墳?zāi)?，需要大刀闊斧地清理，以使其重新煥發(fā)生機，看到眼前這一幕壯麗的腐敗圖景，上面那種想法也便可以原諒了。她明白了為什么人類總是懼怕這類令人窒息的封閉的灌木叢，因為在這里看不見獨自生長的樹木之美，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聚集的、恐怖而瘋狂的東西。當寓言故事發(fā)生黑暗轉(zhuǎn)折時，當恐怖電影積蓄力量發(fā)展到第一個恐怖片段時，其中在劫難逃的兒童和任性的青少年一定會在這樣的地方迷路。這里有比狼和女巫更恐怖的東西，任何文明的手段都無法馴服那種原始的恐懼。

巨大的森林拉著她繼續(xù)向前，經(jīng)過了一棵西部紅杉的粗壯樹干。她伸手觸摸著溝紋樹干上剝落的纖維狀樹皮，光是那樹干的圍長就趕得上東部山茱萸的樹高。樹皮散發(fā)出熏香的氣味。樹冠已經(jīng)被砍掉，大樹枝像枝狀燭臺一般展開，樹枝的圍長就足以超過許多樹干了。在靠近地面的位置，樹心腐爛了，形成一個洞穴空間。哺乳動物的整個家族都可以住進去。在她上方十二層樓的高度，樹枝雖然被千年的積垢壓得垂落下來，但依然結(jié)滿了錐球狀的果實。

她開始對這棵杉樹說話，用的語言與第一批走進森林的人一樣?！伴L壽的王者，我在這里，在下面?！币婚_始她覺得很愚蠢，但越往下說，每一個字都變得輕松了一些。

“謝謝你提供的籃子和箱子。謝謝你提供的披風、帽子和裙子。謝謝你提供的搖籃、床鋪、尿布、獨木舟、船槳、魚叉、網(wǎng)罩、電線桿、原木、標桿、防腐墻板、木瓦，以及永遠明亮的引火柴?！?/p>

她每說出一個新的物品，心里就又輕松了一些。此刻她找不到停止的理由，于是就繼續(xù)表達她的感激之情?！爸x謝你提供的工具、柜子、甲板、衣柜、鑲板。我想不起來了……謝謝你，”她循著古老的方式，繼續(xù)說道，“謝謝你饋贈的所有禮物?！钡€是不知該如何停止，于是又說：“對不起。我們不知道對你來說，要將斷掉的樹冠長回去有多么艱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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