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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巖石”上的黑夜與機場

2021-10-30 14:58周水壽
星星·詩歌理論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牧羊人海子羊群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

海 子

今夜你的黑頭發(fā)

是巖石上寂寞的黑夜

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

填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

黑夜是神的傷口

你是我的傷口

羊群和花朵也是巖石的傷口

雪山 用大雪填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

雪山女神吃的是野獸穿的是鮮花

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

使我徹夜難眠

“夜來了:現(xiàn)在一切跳躍的噴泉都更加高聲地說話。而我的靈魂也是一注跳躍的噴泉”(尼采《夜歌》)。如尼采對夜晚的歌贊,海子亦沒有放過“夜晚”這一庇護物,他在孤獨的昌平寓所,沖刺著詩歌極限。時間流逝,我們愈發(fā)相信海子伊卡洛斯般的詩歌行動沒有失敗,“而只是達到了他勝利的終點”(吉爾伯特《失敗與飛行》)。甚至,自我隕落所觸發(fā)的“詩與人”的合一,使得我們再也無法離開他的生平,來談?wù)撈湓姼栉谋?。特別是當他的“流浪”“愛情”“詩歌”三者綺交而脈注,其潛藏的能量添續(xù)著(滿足了)大眾對于詩人形象的現(xiàn)代想象。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寫于海子死亡前的兩個月,且有修改。該詩匯聚了海子詩歌以往的諸多意象,又置入了“飛機場”這一不常見的新事物,令人尋味。海子作為原發(fā)性(力圖抵達元素)的抒情詩人,其詩歌意象有著演進時的自然紋路,繁麗而多義。換言之,該詩的閱讀應(yīng)當置于他詩歌的集束中,方能窺見其根系與營養(yǎng)的來源。以第一節(jié)詩為例,“今夜你的黑頭發(fā)/是巖石上寂寞的黑夜”,直接接近于《無名的野花》一詩中的表述:“來到我身邊,/你已經(jīng)成熟,/你的頭發(fā)垂下像黑夜?!敝劣谄渲卸喑龅摹皫r石”,也不難理解,鐘情于藏文化的海子曾寫:“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西藏》)。由此,“你”的黑頭發(fā)像巖石上的黑夜這一比喻,也就有了體型上的對等感。涉及“你”的頭發(fā)的詩句,在該詩之后還有“你美麗的頭發(fā)/像太平洋的黃昏”(《獻給太平洋》),“扯亂你的黑頭發(fā),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春天,十個海子》),等等。至于“牧羊人”,或許是“我”的自比,海子有過這樣的表述,“那個牧羊人/也許會被你救活/你們還可以成親/在一對大紅蠟燭下/這時他就變成了我”(《太陽和野花》)。而突兀的“飛機場”一詞也并非獨屬于這首詩,如《酒杯》一詩寫道:“你的淚水為我在飛機場周圍的稻谷間珍藏”。這句詩為我們補足了“周圍”一詞,“稻谷”是海子所寫“糧食”的一種,亦是海子的氣息和身份所在。此外,該詩出現(xiàn)的“花朵”“黑暗”“雪山”“天堂”“傷口”等意象,也有著復(fù)雜的從前史或曰萌發(fā)史。

如前所述,引我注意的乃“飛機場”這一充滿現(xiàn)代味道的抒情對象。準確而言,是“飛機場周圍”。如果說,“飛機場”是可見的具體物,那么“周圍”的后補就像泛染的光暈,有著令具象虛焦的能力。單就“飛機場”而言,其本就是城市的異物,既屬于城市又出離城市之所轄;既固定于某地,又如漂浮之島,勾連外部。那位來自“簡陋的家鄉(xiāng)”“自由而貧困”的海子,如麥子般絕望的海子,該怎么樣凝望與想象“飛機場”這一代表現(xiàn)實之飛翔的實物——特別是當他心愛的初戀女友B即將飛越太平洋赴美之際(燎原《海子評傳》)。這時,“周圍”一詞成了釋義的關(guān)捩?!爸車毕褚坏滥:臇艡?,阻礙著(限定了)“羊群”與“大雪”的填滿可能——無法觸及機場本身。通覽全詩,“填滿”和“高出”二詞以其動態(tài)性,展露著抒情者的心境變化(這是讀者進入該詩的可靠路徑)。牧羊人以羊群,雪山以雪花,都在試圖做一件事:填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但面包上的葡萄粒(羊群、大雪)怎么可能大過黑夜這塊面包呢?在片刻的思索與停頓(“雪山女神吃的是野獸穿的是鮮花”)之后,全詩的情緒急轉(zhuǎn)直下(“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徹夜難眠”),痛苦不可名狀。在最后一節(jié)詩中,“雪山”轉(zhuǎn)變?yōu)樾揎棥芭瘛钡亩ㄕZ,女神是對原先抒情對象“你”的高貴稱呼(可參見《無名的野花》一詩對“女神”的用法),以示“我”的崇敬與渺小。另外,數(shù)量詞“九十九座”其真正所要表現(xiàn)的是“九九九九九……”般的無窮與極限。這種巨大性,是“高出”的里程也是“高出”的數(shù)量。天堂的不可企及,竟被雪山(含“雪山女神”在內(nèi)的泛稱)超越,這代表著不可觸及之物的遙遠,也代表今夜“我”的絕望程度。詩題“最后一夜和第一日”以“觸底反彈”式的時間之喻,回應(yīng)了此種情緒(仿佛絕望的淵底正騰起晨光),盡頭即新生。

“我”徹夜難眠,因為你是我的傷口;而此刻黑夜早已睡去,因為晝夜交替,就算黑夜是神的傷口,也有被修復(fù)的時候。顯然,該詩中的“黑夜”(及“黑暗”)既是“你”之形象的代表,也是用以計算時間和痛苦的刻尺?!拔摇钡奶幘炒丝桃呀?jīng)十分明了?!拔摇彼诘臅r間是陰陽轉(zhuǎn)接之際,所處的空間是飛機場“周圍”之外。談及此處,我們有理由拈出該詩的獨特處。該詩不同于“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的《黑夜的獻詩》,不同于“新的一天正在來臨”的《拂曉》,不同于“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其“過渡”(或曰“重生”)的痛楚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中的黑白沖撞在“填滿”一詞的期待中,有所緩解;而“高出”的無限性,又指示了沖撞的激烈程度。此種糾纏的絮狀,皆因“飛機場”(“你”)而生?!帮w機場”作為羊群和雪花的圍攏物,也因此顯示出了別樣的光澤。它聚集起來的,絕非是飛機起落所預(yù)示的戀人遠走之痛,更是“我”對存在本身的質(zhì)問。此番質(zhì)問的痛苦形象,如《麥地與詩人》所寫:“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詩中“我”所驅(qū)使的雪白羊群與雪山之雪以其幾近于無的白,回應(yīng)了“我兩手空空”的事實。“黎明以前的深水殺死了我”(《黎明》)。依靠詩歌的抒懷,并沒有拯救這位年輕人——不在死亡中錨定,又能在何處漂泊(齊奧朗語)?

詩人對日出的期待,或源于這份心思:“在黑暗的盡頭/太陽,扶著我站起來……/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陽升起而解除”。那是宛如“天堂和國家的壯麗景色”,甚至也有“她的存在……在黑暗的盡頭!”(《日出》,寫于1987年8月30日醉后早晨)。當然,詩中的“飛機場”(“你”)或許并無現(xiàn)實的情愛所指,“黑夜”也絕非詩人命運的泥淖。只是當“填滿”與“高出”的裂縫橫亙于人世,我們不能不伸手安慰“海子”,就如姐姐安慰弟弟,我們安慰自己。

周水壽,1994年出生,浙江海鹽人,現(xiàn)為杭州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詩歌寫作及新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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