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之夢

A

有一個人死了。

這個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人們把她葬在河邊的一處坡地上，過了好些年，她的尸體腐爛了，墳墓周圍長出了許多花花草草。又過了好些年，墳墓也沒有了。上漲的河水把這一塊地方周圍的土地沖平了，帶了許多樹和草的種子，留下了一片肥沃的沖積扇草地。水下去之后，原本是墳墓的地方長出來一棵美麗的樹。

你可以想象一下，在春天，河灘上有一座橋，橋下是細軟的沙地，經(jīng)年的雨水用它的力量在沙地上畫了許多S形的圖畫。沙地上幾乎沒有水流，白色的石頭裸露在上面。經(jīng)過一個冬天雪水的滋潤，河床已經(jīng)有一些草開始冒出綠色的嫩芽。不過大部分的草還沒有開始生長，它們依舊黃而干韌。你站在一片布滿黃色風滾草和蓖麻的河灘上，忽然看到一棵發(fā)芽的樹。

這是一株香椿樹。

它長滿了細密的朱紅色嫩芽，香味沁心可人。它剛開始長出嫩芽，并不引人注目，盡管在春寒里，它可能是唯一發(fā)芽的東西了。一天，有一個人從這片河灘走過，看見了這棵香椿樹。他從河對岸的坡地上下來，穿過被水流沖擊的坑坑洼洼的河底，滿腳的濕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來到這視野當中唯一有色彩的香椿樹邊。他大口喘著粗氣，望著垂到眼前的這枝朱紅色嫩芽，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陣感動。也許前一世他曾陪伴在這株香椿樹邊，也未可知。想到這兒，他覺得眼前這一幕在哪里發(fā)生過，他在這棵香椿樹面前駐足了片刻，但什么也沒有想起來。

這一天的夢里，他被香椿樹的香味所牽引，又回到了這棵樹下。他回到了那快樂、純真的孩童時期，他的手中拿著一個紅色的皮球，在這棵樹底下嬉戲。夢中的世界正在下雪，他穿著一件天藍色的外套，被香椿樹那渾身所散發(fā)出的生長氣息包裹著。第二天他又回到這棵樹下，繞著它走了走，聞了聞它的香味，折下一枝拿回了家，插在花瓶里，并很快忘記了這棵香椿樹的存在。

B

有一棵樹死了。

它怎么死的，我不太清楚。唯一可知的是，現(xiàn)在它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壽命長達數(shù)十年的人。死亡的過程也許很漫長，但對于這棵樹而言，那只是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里面它變成了柴火、煙灰、雨滴、河水、蛋白質、精子，坐過公交、火車、飛機、人力車，現(xiàn)在它下車了，一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腳，無數(shù)的耳朵變成了兩只耳朵，無數(shù)的手變成了兩只手，唯一的身軀是一個長二十厘米的肉團兒。

這一覺她睡得很好，幾乎可以說全身、全心都得到了滋養(yǎng)、按摩，就好像一頭喝飽了水的駱駝，又可以在沙漠中開始漫長的遷徙了?？煨训臅r候，她感到有人在她睡夢里搖晃。那是在運輸途中，她還沒有被生出來，媽媽帶著她去逛公園。

她出生在香椿街醫(yī)院里，有一個人把她從媽媽肚子里接了出來。第二天她就被媽媽用一張柔軟的毯子裹著抱回了家。她經(jīng)常夜里不睡覺，大聲地哭，想念從前的生活。幸運的是房間里還有其他的植物——一束百合花。人們白天把這些鮮花叫醒了，他們把鮮花浸泡在一桶滿滿的水里，沐浴了三個鐘頭，然后把她們放在一個水滴形狀的透明玻璃瓶里，把花瓶放在她的床頭陪著她。

第四天，她睜開了眼睛，并意識到她是這個房間里最后醒來的一個。她在凌晨四點醒來，天還沒有亮，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沒有一顆星星。

她問那些花兒：“這是哪兒？”

百合花對她說：“我們在世界上最深的海底?！?/p>

接著便是一陣死亡一樣的寂靜。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被放在一個搖籃里，搖籃旁邊有一個方形的小書桌。書桌上有一束鮮花、一盞香薰燈、一支唇膏、幾本書。她看了看幾本書上的圖畫，回憶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是一棵樹。

七點鐘，天大亮了。陽光非常暖和，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此時她身邊的百合已經(jīng)開始綻放了。那些花兒比她高，也比她大，花朵鮮艷又嬌嫩，只有她剛剛睜開眼睛，躲在花叢中。這些花上輩子也是一些花，她們的記憶很短，所以香味兒特別悠長。媽媽起來的時候，把臉湊過來看了看她。

“這個人的眼珠子真大，像玻璃球一樣?！彼谛睦锬叵?。

一個星期之后，百合已經(jīng)完全開放了，綻放的力量使她全身脹痛。這種疼痛的力量只有她自己清楚。

“我快死了”，她對床上的寶寶說。

她身上不多不少有四片花瓣，每掉落一片，她的靈魂就會更輕巧一點。女孩對她揮了揮手：“再見?！卑俸匣ㄕf：“希望有一天你能記起來你是一棵樹?！边@是她最后一次跟一株植物說話，從她開始學習人類的語言起，她就會慢慢淡忘掉植物的語言。

每個物種只能擁有一種語言，百合說。

到了兩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植物的語言，并且不記得自己之前是長在哪兒的一棵樹了。

C

后來有一天，這個從樹變成人的女孩，嫁給了那個曾經(jīng)愛上過香椿樹的男孩。

香椿樹男孩從看見這個女孩開始，就意識到他的余生都將思念此刻。他覺得那個女孩就是一棵樹。每天晚上當她躺下來的時候，身體就會分泌出一種比樹脂更為黏稠、清香的液體。這個時候只要他輕輕地搖晃她兩下，女孩的身體就會充滿一種香甜的植物氣息。月光是她的營養(yǎng)液，黑夜為她披上了一層無限神秘的袈裟。他能從這個女孩身上找尋到他想要找尋的一切，童年、母愛、快樂、田野、山川……

女孩也很愛這個男孩，但是她不明白，初見那天她在這個男孩的身上聞見的是什么香味兒。為什么在那之后，她就很少再聞到了。不過大部分時候女孩沒有時間去想這件事情。她住在一棟靠近馬路的黃色小樓里。家里沒有客廳，臥室只有九平方米。女孩最喜歡每天早晨打開窗戶陽光照到她身上的那一瞬間。她家的窗戶也壞了好久了，沒有人來修，只能打開小小的一角，她可以透過那一角看到對面那棟白色小樓的樓頂，冬天刮大風的時候，能隱隱約約看見藍天。有一段時間她把那棟小樓想象成一朵隨時會飄走的白云。

白天她和丈夫會出去工作，她在一家公司當打字員，丈夫是個電腦修理工。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相愛的。晚上回到家，丈夫會看一些影片。她會窩在她的小房間里打開窗，看看書，吹吹風，那是她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從熱戀期過后他們就一直保持著互不打擾的友好關系。有時候丈夫也會和她分享他新近遇見的有趣的女孩。他們都允許對方三心二意。生活雖然平淡、幸福，她卻總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

一天，女孩開車走錯了路，無意間來到一片山野，那邊有一片野桃子樹林。她感到非?？诳?，便想走進桃林里摘上一個桃子。她穿過大片不知名的野草向那片桃林走過去。她覺得有什么在撫摸自己的小腿，原來有一些小草知道她要去摘桃子，開始拽她的衣服。那片桃林看起來非常的近，走起來卻出乎意料的遙遠。

這個下午她翻過了兩座山，下了一次坡，穿過一條干枯的河床，才在河灘上尋找到一絲人類曾經(jīng)生活過的痕跡。河灘上有幾只丟失的鞋子，那些鞋子提醒著她，她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她坐在它們旁邊歇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鞋子里面長滿了草。那青嫩的小草讓她感到由衷的快樂。她又在河灘上發(fā)現(xiàn)一個假人，她把它埋在了一些土塊下面。做這個儀式的時候，她謹慎極了，就好像那個假人是她自己。

她坐在那兒，清風撫摸著她的臉龐。她望著眼前的山野、河坡、桃林、野草，忽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她身體的某一部分功能正在復蘇。在她的人生中，她還從未感到如此放松，一種全身全心都被理解的感覺。她感覺自己正在被風、被周遭的一切傾聽。

差不多花了半個下午，直到確定自己完全沉浸在這片山野中，她才開始走向桃林。那些桃樹，長得并不高。有一些桃子已經(jīng)熟透，掉在土里，埋著半邊的臉；有些桃子還沒有熟，青青的。當她伸手想夠下一顆桃子來的時候，似乎聽到了它們在對她講話：“不要吃我?！彼柿搜士谒瑢λ鼈冋f：“寶貝，可是我好渴?！逼渲杏幸活w小桃子還皺了皺眉頭：“你怎么知道我們在說什么？”

“我當然知道啦！我兩歲之前都能聽到植物的聲音?！?/p>

女孩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全部的記憶都回來了。她忽然記起來，她原來是一棵樹?？墒撬且豢檬裁礃淠?？直到那一刻，女孩才意識到原來初見那天，她從那個男孩身上聞到的是自己身上的氣息，是他激發(fā)了自己。她開始慌張了，可是她現(xiàn)在是一個人哎！怎么能長久地和一群樹待在一起。這太不可思議了。這件難以接受的事情，讓她想離開這片山野，不再思考這個問題，畢竟她在人類之中還有那么多沒有達成的事情。她還需要付房租，需要工作，需要給花草澆水，需要贍養(yǎng)父母。

也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發(fā)覺原來她是這片山野的一部分。此時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其實是一直走，一直走到天盡頭，變成一棵樹，不再回到人類世界。這種想法叫她慌張。她感到自己的內心有一種渴望，坐在群山之中，變成一塊大石頭，像一棵樹一樣永遠向遠方眺望。和同伴在一起的感覺舒心無比，但她還是決定離開這個地方，回到車里，回到城市。

回去之后，過了幾個月，她感覺生活的壓力特別大，便又想來尋找這個地方，可是順著原來的足跡，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她走到那天她走失的那片山坡，那條枯萎的河床還在，河床上還有那些遺落的鞋子，可無論朝哪個方向眺望都看不見那些桃樹。她開始懷疑那天下午是不是并不存在，或者是她走到了一個超自然的地方。

她開始在睡不著的夜晚思考這些問題?？墒鞘澜缟显揪陀性S多問題不存在答案。從那之后她越來越喜歡發(fā)呆，也越來越喜歡脫光了衣服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身體，有時候她撫摸著自己，感覺就像是在撫摸一棵樹。她家的小區(qū)里種著一排高大的柳樹，她經(jīng)常學著它們的樣子站在路邊向人群看，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世界的某些秘密。那些柳樹最好看的季節(jié)是在春天，當它們從濕黑的枝干抽出嫩芽時。那排柳樹，一共有26棵，她有26歲。其中最大的那棵柳樹，因為其粗壯的樹干擋住了電線，被砍掉了樹冠。她撫摸著死去的大柳樹，感到非常的傷心。后來的某個夏天，她又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棵柳樹的內部已經(jīng)空了，有一只野貓在里面給自己做了一個窩。

D

命運為她安排了某個冬天。

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夜半，她從遙遠的熱帶海島飛回來，下飛機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因為暴雪打不到車，她不得不先坐大巴到某個地方，然后再徒步走回家。雪積在地面上，足足有兩分米厚，路燈也不怎么亮。她摸著黑，頂著風，一點一點向前走著，走了大約半個小時，遠遠地看見一棵香椿樹，這棵樹已經(jīng)發(fā)芽了，香氣比雪還濃烈。巨大的樹冠像迸發(fā)的煙花一樣，一片片雪花落在香椿樹抽出來的綠芽上，亮晶晶的。

在一片漆黑之中，她望著那棵香椿樹，仿佛那是天地間唯一的活物。每朝那棵樹越走近一步，她就越是能感到內心有一種渴望。她希望自己能變成一片雪花，睡在那棵樹上。她每朝它走一步，風雪好像就更大一些。從她到那棵樹，其實也就十幾米，卻叫她使出了畢生的力氣。雖然勞累又疲憊，她的內心卻無比舒坦。鞋子摩擦著雪發(fā)出的聲響，叫她耳朵酥癢。

等她終于走到那棵樹下時，風雪就停了。她站在那棵樹下，抬頭看了看滿樹的嫩芽，眼睛里積滿了淚水。她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趕路的人，是一個著急著回家的人，也短暫地忘記了她是個人。此時的她，早已不是一個打字員，她換了一、二、三、四、五份工作，搬了好幾次家，父母不在了，臉上也開始長斑。距離上次她看到那片山野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十年。

她把背包卸了下來，坐在那棵樹下，聞著它的香味，她聽到自己的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她。雪花飄在她的身上，把她同那夜色全部融化在一塊兒。這時她感覺快樂極了。她撫摸著那棵樹，覺得自己全身全心都被充分地理解著。她干脆躺在那棵樹下不動了，她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她是一棵樹。

第二天清晨，人們從這棵樹下走過，發(fā)現(xiàn)樹下躺著一個人。而這棵樹，從樹頂?shù)綐渖?，每一片樹葉、每一根枝條上都落滿了雪，濕黑的枝干提醒著人們它距離發(fā)芽還要好幾個月。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她，人們在路邊看到她，都在感慨：“哎呀，這個女人真可憐，怎么躺在這兒被凍死了?！敝挥兴恼煞蛑肋@個秘密，他心里默默地想：“也許我的女人原本就是一棵樹?！?/p>

來年春天，不知道怎么的，這棵樹的旁邊冒出來了一棵小樹苗。

住在水邊的人

以前有一個住在水邊的人，他很想知道水下面的世界。于是他釣魚、游泳、劃船，通過日復一日的努力來慢慢了解這片湖，企圖改變他和這片湖之間的距離。后來他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捕上來多少魚，它們總是閉口不言。他潛到水下，就像坐觀光瀏覽車。作為一個身在湖邊的人，他已經(jīng)在拼命努力去愛這片湖，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進入不了它的世界。他站在水面想著想著，突然感覺到這就是他的生活。

從所有的這一切上面飄過去。

考駕照的柯基犬

從前有一只柯基犬想考駕照，這只柯基犬喜歡墨守成規(guī)，只想當個一心一意的人。于是他辭掉了手中不太滿意的工作，在家里專心致志地學習。除了學習考駕照應該知道的知識之外，他還攻讀了有關地理學、汽車歷史等的各種知識。他每天早上練車下午讀書。讀著書，有一天他突然開始思考起自己的狗生來。于是他開始悔恨，覺得自己應該為解放狗生的事業(yè)進行奮斗。但是他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奮斗，這樣思考了一陣子之后他覺得自己生病了。為了避免他想象之中的那些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他開始買健身器材、紫外線燈，甚至還去廟里請了一尊菩薩。后來因為過度的練習、操心，他果然生病了。一生病他就更著急，越著急他的病就越好不了，完全忘記了他其實只是沒有工作而已。

靈魂

從前有一個人做夢的時候悄悄地死掉了，但他的靈魂不知道。

第二天他的靈魂依舊如常，起床、刷牙洗漱，趕地鐵，上班，忙活了一天又一天，竟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死了。這個人一直是獨居，沒有什么朋友。在單位工作，同事也總是各干各的，大家看不到他，也沒有在意。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以后，他去超市采購，結賬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售貨員看不見他。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怎么學會了隱身術，只要他摸到什么東西，別人就看不見什么。于是他興奮極了，開始瘋狂搶劫財物。這樣忙活了一段時間，他又感覺空虛無聊，即便是穿了一身名牌，沒有人能看見也沒什么意思。他感到孤獨極了，一心只想殺死自己。

后來又有一個人，這個人做夢醒來以后，不知道自己還活沒活著。他設想如果自己死了上了天堂，眼前的一切該有的還都有。但他寧愿相信自己正活在地獄里，鬼才背這么多房貸吧！如果自己仍然活著，很多事情就解釋不通了。比如活人的世界為什么還這樣冷漠？為什么自己這么努力依然一無所得，而另一些人什么努力都不做就能贏得一切呢？于是他就想方設法證明自己還活著，蹦極、跳傘，做一系列的刺激的運動。后來不知道自己死了的靈魂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知道自己還活著的靈魂，他很心疼這個人，于是跑到他的夢里想幫他，證明來證明去，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死去了很久。

包子鋪

一個人在星期天的早晨起來，想吃一個豆腐包子。

他跑到包子鋪，這時店員告訴他：“現(xiàn)在沒有豆腐包子了，只有老壇酸菜包子?！庇谑撬芑亓思遥蛩阒匦滤挥X，等他再次起來的時候去買一個酸菜包子。

一個小時后他又跑到了包子鋪，這時酸菜包子也沒有了，只剩下了他不喜歡的牛肉包子。

這時，他突然哭了，因為這讓他想到了愛情。

雨化

從前有一條河，河的那邊下雨了，這邊沒有下雨。居住在河這邊的人觀看著那邊的人靜靜地待在雨里。他們看得十分仔細，河那邊的人在雨中沐浴、洗衣服、走路、生活?？从甑娜?，一直站在河岸邊，聞著從河岸那邊飄過來的炊煙味，看著從那邊吹過來的樹葉；他們派人去那邊考察，并在某一天起也開始為自己人工造雨，渴望能擁有和對岸同樣潮濕、緊張或者滋潤的生活。而河那邊的雨里的人，也看著河這邊的人，看著這邊的陽光，早已忘記自己在雨里。

西紅柿

有一顆石頭，它在路邊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了一個西紅柿。

石頭上一次見這么紅的東西還是在一堆火里，那時它的幾個師兄正圍著柴火幫助一群人搞燒烤。柴火令它的幾個師兄發(fā)紅發(fā)燙，也讓它們?yōu)樽约嚎梢员挥脕砀銦具@點價值而感到驕傲。石頭看到火紅的西紅柿羨慕不已，便跑上前去問：“你為什么這么紅？”西紅柿想了一想自己在化學課上學到的東西便對石頭說：“我是太陽變的?！笔^聽了傷心極了，又問：“那我怎么樣才能變成太陽變的呢？”西紅柿說：“下輩子吧！”

遙遠的國度

有一個遙遠的國度，那兒的人，一生只能見一次自己的影子。這個時刻的來臨，不具有任何明顯的征兆，甚至當影子來臨的時候，人們都意識不到那是自己的影子，直到它轉瞬即逝，人們才意識到那是一生只能遇見一次的東西。影子隨時都有可能到來，早晨、中午或者夜半，你必須隨時準備著，就像一艘隨時能出海的船。民間有很多關于影子的傳說，人們用最熱烈的歌喉、最動情的詩句描繪著它，卻無法將彼此各不相像的影子放在一起交流。每個人遇見它的時候感受都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會哭泣，有的人會感動得淚流滿面，有無數(shù)人歌頌過它，卻沒有一個人能準確地描繪出它到底是什么。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大街上到處是為了它失魂落魄的人。如果你的靈魂也曾經(jīng)被它一瞬間擊中，日夜沉迷其中，也無須難過，這個國度四處是以它為靈感設計的一切，整個世界都是它的紀念館。

一生所向

世界上有一個地方，人們一生只能去一次。有的人是早晨起來的時候，突然到了那個地方，有的人是在做愛的高潮，有的人是在上學的路上，有的人則是在最深的海底。沒有人知道那樣的時刻什么時候會來。為此他們總是花上一生的時間去尋找，他們中的許多人總感覺自己會被什么事物突然叫住，他們會走著走著，突然回頭看一看，吃著吃著突然被什么噎住。這種惶惑又懷著對幸福無比崇敬、期待的心情伴隨著許多人，使得他們一生都充滿了希望。童年的一天早晨，我走在路上，看見馬路中間有一個人，他在回頭的一瞬間到了那個地方。

從事IT行業(yè)的烏鴉

有一只烏鴉，在三月溫暖的春風里邂逅了一只擁有金黃色、漂亮羽毛的小母雞，他懷著一種英雄式、自我犧牲的精神愛上了這只母雞，而忽略了他們本非同類這一重要的事實。烏鴉為了追求這只母雞，準備了長篇大論，從母雞的身形體態(tài)到羽毛的豐碩程度，均做了不同程度的贊美。他甚至將母雞的喜好、興趣做成軟件放在手機里，日夜背誦以防與女神沒有共同語言。在他強烈的攻勢之下，母雞不得不接受了烏鴉的盛情，并用烏鴉送給她的衣服、禮物裝扮自己，最后成功勾引到了一只公雞。

不快樂的烏龜

從前有一只不快樂的烏龜，向上天抱怨它的人生。

上天說：“如果給你一個機會，每活一百歲可以返回你最想要的那段時間五年，你愿意嗎？”烏龜說：“不愿意，我怕我會因迷戀而恐懼?！鄙咸煊终f：“那如果你每活十年，給你一年最快樂的時光，你愿意嗎？”烏龜說：“這倒可以試試?！鄙咸煊终f：“你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啊，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有一天是平靜快活的?！睘觚斢终f：“我好像沒有非常快樂過。”上天說：“那你的人生中至少有十年是快活的?！睘觚斦f：“我搞不清楚，似乎都差不多吧?！鄙咸煺f：“所以你是個烏龜，什么都搞不清楚?！?h3>做孔明燈的貓

從前有一只貓，它的工作是做孔明燈。這只貓既不知道誰是孔明，也不了解孔明燈會升到天上的原理，但它就是會做孔明燈。后來有一只猴子發(fā)現(xiàn)賣孔明燈很掙錢，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天的研究，它發(fā)現(xiàn)了孔明燈會飛的原理。這只猴子很快申請到了專利，并控訴貓侵犯了它的專利權。貓沒辦法失去這個工作，只能每年向猴子交專利費。猴子利用這筆錢開辦了學校，讓猴子猴孫們皆來享受這個成果。于是越來越多的東西被猴子們證明了原理，申請了專利。如此這般，百年之后幾乎地面上的每一樣商品，都要向猴子家族繳納專利使用費。猴子家族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又經(jīng)過數(shù)百年之后，它們創(chuàng)立了一個教派，宣稱猴子是萬物的主人。不信仰這個教派的人就會被當成異教徒處死。再后來猴子不滿于此，在教派的基礎之上東征西戰(zhàn)創(chuàng)立了國家，史稱羅馬猴帝國。

紅顏色的魔鬼

從前有一個紅顏色的魔鬼，她被下了一個咒語——只要她看見誰，誰就會睡著。她是一個才華橫溢又不甘寂寞的鬼，不僅美貌驚人，琴棋書畫也無所不通。但在這個世上沒有人能欣賞她，每天當她一醒來，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她感到孤獨極了，于是她想了一個辦法——潛入別人的夢里去生活。

她在每一個人的夢中都撒上了種子，只要你說了夢話她便能抓得到你。有時她心情好了，還會跟你玩，她會在夢里教你哭泣、微笑或者逃跑。只要你跟她玩，順著她的口氣，稍微跟她聊上幾句，便會被她埋上同樣孤獨的種子。魔鬼靠著人類龐雜的夢境，建立了屬于自己的一個龐大、虛幻并且孤獨無垠的帝國。她甚至可以靠一個人的夢里的聲音向另一個魔鬼傳話。你時常能感到她在這世界上的每一個地方，隱藏在每一個人的睡夢里，但是只要你一醒來就會忘掉她。

夢

從前有一個人，夜里做了一個夢，半夜醒來時，覺得這個夢對于他意義非凡。他決定把這個夢記下來。于是在后半夜的夢里，他不停地對人復述前半夜做的那個夢，以避免忘記。當他醒來的時候，前半夜的夢已經(jīng)模糊了，他只記得后半夜他怎樣在對人復述他前半夜那個夢的過程。月華灑滿天際，像度過一個人的一生一樣，這樣簡單地度過了所有的夜晚。一直到這個人死，他也沒有弄明白為什么有些夢是夢，有些夢是套子。

綠衣怪

有一個綠衣怪，他的頭發(fā)是綠的，皮膚是綠的，眼睛卻是紅色的。他喜歡躲在樹洞里，如果你往里面探頭，就能看到他紅紅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綠衣怪喜歡咬人，害怕人時就咬一口，喜歡人時也咬人。沒有人能分清楚他到底是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綠衣怪只穿綠色的衣服，他每天早晨用風的聲音給自己唱歌，用四季的聲音在人間行走，鳥是他的電話，樹是他的皮鞋，海是他的魚缸，人是他腦袋里面的神經(jīng)元。

綠衣怪很孤獨，他原本是神壇的一個守護者，某片湖的祭司。他管著神壇，神的旨意就變成了他自己的旨意，后來有一天他覺得遠離人煙有點孤獨，就開始宣稱自己也成神了。為了獲得人們的敬畏，他開始每天都穿綠色的衣服，制造一些奇跡和煙火，獲得了一部分人的信任。綠衣怪快死的時候打算把家業(yè)傳給自己的兒子，兒子就問他：“很多人都說你是神，你是神嗎？”然后綠衣怪就用老套的哲學對他說：“神會出現(xiàn)在每一個人的眼里，有時你能看到它在一棵樹的樹頂，有時它在一片葉子的水珠里，但更多的時候，你感到它在無邊無際的浩瀚星河里。而那些星河就是你自己?！?h3>旅行的鳥兒

有一只四處旅行的鳥兒，因為長久的飛行變得特別勞累。于是它想要找到一塊柔軟的棉花搭個小窩。一天它看見了天邊有一朵很漂亮的云，便一頭扎了進去弄得滿頭霧水。后來它又看見了一朵云，這次它聰明多了，它問：“你是不是棉花？”云說：“我不是棉花?！焙髞硭w啊飛啊，終于遇見了一朵棉花，可是當它看到它以后，想都沒想就掉頭走了，并且總結道：“這世界上哪有什么棉花啊！”

怎么做國際生意

從前有一條河。

住在河這邊的人和河那邊的人吵了起來。

河這邊的人對河那邊的人說：“我討厭你是因為你不喜歡吃豆腐?！?/p>

河那邊的人對河這邊的人說：“我討厭你是因為你喜歡吃豆腐。”

雙方吵著吵著忽然感覺不過癮，于是便吆喝著要打架。住在周邊的人圍住這里以免發(fā)生事端，他們儲備了火藥、導彈、船和糧食。一輪下來，河這邊的人和河那邊的人都沒有受傷，倒是周邊人的錢都快被他們折騰光了。

別耽誤我喝酒

一個人買炸雞。

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在買炸雞，不知不覺也貼了上去。不一會兒，炸雞店排了一長溜人買炸雞。他們中的誰都沒有吃過這家新開的炸雞店的炸雞，他們都排著隊在等。排隊的時候，他們玩手機、聊天、打哈欠，每個人都覺得時間很漫長。

一個真的想買這家炸雞的人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馬上就走了。

向日葵

從前有一個國家，沒有向日葵。

后來有一個外地人帶來一束向日葵過去。這朵外貌奇異、黃金般燦爛的花迅速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一個富有冒險精神的航海家看準了這個商機，歷盡千辛萬苦得到一批向日葵花，帶到這個國家去賣，賺了不少錢。他的成功引起了其他商人的注意，人們紛紛加入倒賣向日葵的風潮中。一時間，向日葵被炒到和鉆石等價，人們都相信這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禮物。普通人買不起向日葵，但也想?yún)⑴c其中。銀行批準他們可以分股購買向日葵。這就成了最早的股市。當?shù)氐闹参飳W家看到可以獲得如此豐厚的利益，又培育出了幾十種向日葵。后來，如您所見，滿大街都是向日葵，四處都是欠著錢愁眉苦臉的股民。

金礦

森林里有一個金礦，每個小動物都想挖一塊。但是大家胡亂開采就會對金礦造成威脅，這時候森林之王獅子招賢才，看誰能管好這個事情。狼憑借著自己在族群中的威望，再加上一些武力，組建了一支開采隊。經(jīng)過狼的治理，金礦得到了很好的挖掘，森林富有了一段時間。在金礦快見底的時候，獅子有點著急了，狐貍就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你把狼抓走吧，開采這么多年了，他已經(jīng)成了最大的金礦?！?h3>魔鬼

很久以前有兩個魔鬼，這兩個魔鬼為了省錢合租了一個人，在人身上生活。一個魔鬼白天活動，一個魔鬼夜里活動，有時它們也換換班。這個人白天帶著白魔鬼出去上班，夜晚帶著黑魔鬼出去打牌。白魔鬼總是叫他嫉妒、產(chǎn)生與人溝通的心愿，讓他看見一個人就不停說啊說。黑魔鬼總是叫他亢奮，看見什么就想搶走什么。其中一個魔鬼叫作愛情，另一個叫孤獨。

小白兔白又白

有一只小白兔要去坐火車，到了火車站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不小心把森林南站看成了森林北站。想到自己可能要錯過這趟車，小白兔傷心極了，它不得不火急火燎匆忙從北站打車到南站，終于在發(fā)車前最后一秒趕上了火車。上了火車以后又發(fā)現(xiàn)其實這輛車也是經(jīng)過北站的，它當初只要站在北站等就好了。小白兔想來想去，莫名其妙地哭了，因為它發(fā)現(xiàn)它的愛情也是這樣。

作者簡介

李柳楊，90后作家，模特。著有小說集《對著天空散漫射擊》，主編詩集《正在寫詩的年輕人》。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