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貝
中午時分,有人敲門。
開門看到是老先生,很意外。
很久沒有和老先生聯(lián)系。偶爾能在街上看到他,目光對上了,也就點個頭而已。前些時日在大賣場面對面地碰上了,寒暄了幾句,感覺他言談舉止遲鈍了許多。畢竟,歲月不饒人。
開門請他進來。他揚了揚手里提著的一只黑色塑料袋,就是那種可降解的垃圾袋,說:“給你看一樣?xùn)|西。”我知道,一定是要給我看舊瓷器。老先生是搞考古的,一輩子?xùn)|奔西跑,和出土文物打交道。前幾年退下來之后,我約他跑過兩天文物市場。我只是想請他去看看那些舊東西,聽聽他的鑒賞心得,也長長學(xué)問。不料,他倒迷上那個地方了,三天兩頭地去,淘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他坐下來,打開黑塑料袋,拿出用衛(wèi)生紙裹著的兩件東西,慢慢打開衛(wèi)生紙,露出青色的釉光,是兩只碗,兩只殘破了的碗。
“這是宋碗?!?/p>
他要我開燈。看見燈光不夠亮,又站起來,將碗拿到窗前,讓我在陽光下看。一只碗稍小,八角形,釉色稍深,青里透藍,稍有不規(guī)則的開片。碗外粘著一塊瓷片,大約是入窯的時候與另一只碗挨著了,粘過來的。因此,這只碗從出窯的那天就是一件廢器,工人將它擇出來,扔掉了。扔之前還特意打碎了它。老先生指給我看,碎碗的碴口很陳舊,是八百余年的舊痕跡。又讓我看碗口和碗底。碗口紫色,碗底鐵褐色,老先生告訴我說,這叫“紫口鐵足”,是龍泉窯的特征。
他又顫巍巍地拿起了另一只碗。這只碗大一些,淺口,也可以說是深一點的碟子。初看時,覺得釉面黯淡無光,多看幾眼,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潤澤感正是從這種黯淡無光中透出來的。正所謂溫潤如玉。羊脂玉,油酥光,光在似有若無之間,仿佛蠟質(zhì),帶著朦朧的乳濁感。老先生提示我說:“你仔細看,像不像人的皮膚,好像有毛孔。”我依言細細地撫摸,果然像少女細嫩的肌膚,帶著一點點粗糙的膩滑,似乎還有人的體溫。而那種豐厚柔和的淡淡青色,更是自然天成,與天然美玉一般無二。
龍泉窯瓷器的釉色,一是梅子青,一是粉青。梅子青帶玻璃光,偏亮;粉青含蓄蘊藉,清光內(nèi)斂,質(zhì)樸無華,偏暗。
這兩只碗都是粉青。
可惜的是,大碗也破了,碴口是新的。從碴口上可以看到薄薄的胎和厚厚的釉。老先生說,這只粉青碗,一定是上了三道釉,才能形成這樣凝脂樣的青玉質(zhì)。厚釉在碗口掛不住胎,碗口便露出胎骨而形成紫色,謂之紫口。碗底也一樣露出胎骨,呈鐵褐色,漸漸地由厚而薄,如刀的刃口一般。老先生摸著刃口贊嘆說:“好工藝??!”
如果不是碗破了,也就看不到里面的胎質(zhì)與釉質(zhì)。破與不破,不知哪是幸事哪是不幸。
老先生說,這只碗本來是只好碗。他這一次走了很多地方,從故宮,到省里,再市里,很多地方的博物館他都看了,這么好的南宋粉青碗,他還沒有看到過一只。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很開心,因為他的碗是獨一無二的。及至回到家里,他急急打開柜子鎖,取出碗來,想再仔細瞧瞧它,可沒料到,好端端的一只碗,竟然破了。整個碗破去了三分之一,有三處碴口。碗碎了,三塊殘片應(yīng)該還在,卻不知去向。剩下大半只碗包在衛(wèi)生紙里。
他欲哭無淚。
他說,據(jù)他估計,這只碗至少值十萬美元。又說,真拿十萬美元來他也不賣,這只碗并不屬于他。對一只八百余年的碗來說,他幾十年的生命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只是暫時保管了一下這只碗。這只碗是屬于歷史的,是屬于人民的。他很自然地說出這些話,并沒有絲毫的矯情。
然而碗?yún)s毀在他手里。這碗碎得蹊蹺。他認定是他老伴把碗砸了。老伴不承認。老伴說:“碗是你鎖的,鑰匙在你手里,怎么賴我?”他無言以對。
他對我說,曾經(jīng)請鎖匠來為柜子鎖配過鑰匙,老伴一定多配了一把。
他說,他的老伴對他的收藏一直深惡痛絕。
我感到不可理解。
我反復(fù)地問老先生,有沒有把這只碗的價值告訴老太太?老先生說告訴過,但她不相信。人就是這個樣子的,一只舊碗,想砸就砸了。可如果是十萬美元,或者換一個幣種,是八十多萬元人民幣,堆在她的面前,她舍得塞到爐子里燒了嗎?肯定舍不得。莫說燒那么多,恐怕一張都舍不得燒。錢是最直觀的價值體現(xiàn),碗則不是。
老先生是有很多的憂憤淤積于心的。他又仔細將碗用衛(wèi)生紙包好,放入黑塑料袋。然后他才說,他來,就是為了發(fā)泄一下。他淤在心里的話沒人可說,同事、同學(xué)、朋友、親戚,包括自己的兒女,他都不能說。最后他想到了我,一個好幾年沒有聯(lián)系,卻有著共同愛好的局外人。畢竟,我們都喜歡這些舊東西。我們都會對著一塊瓷片久久地凝視,感慨于它身上歷史的折光,因而身心舒泰。
不過,看到老先生蹣跚離去的背影,我卻想到兩個相伴終生卻相互不為理解的人。老先生不是遺憾碗破了,而是嘆息沒有人理解那些美麗的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