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在漢語的表達(dá)習(xí)慣里,“舍生取義”之后往往還會追加一句“殺身成仁”以加強(qiáng)語意,給人的感覺是“取義”就是“成仁”,“成仁”就是“取義”,“仁”和“義”成了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甚至在漢語中,“成仁”竟成了某種死法的別名,所謂“不成功則成仁”。而事實(shí)情況毋寧是,“慷慨赴死”所成就的多是激烈伉直的“義”,而與更具宏遠(yuǎn)規(guī)模與恢廓?dú)舛鹊摹叭省被緹o涉。一句話,就我對“仁”“義”的理解,“取義”不僅未必同時能“成仁”,且對“義”的理解與遵行若趨向于偏執(zhí),“取義”的行為往往還會“傷人”,從而也恰恰傷了“仁”。具體到正學(xué)先生方孝孺,如果說儒者最重要的兩門功課是“仁”與“義”的話,方孝孺于“義”一門,就其與建文帝朱允炆的“君臣之義”交了一份滿分答卷,是優(yōu)等生無疑;而于儒者另外一門功課,也就是“仁”一門卻是嚴(yán)重的不及格。
朱棣本無心殺方孝孺。燕王朱棣從起兵到謁陵即位,僅僅用了不到四年時間。大軍臨發(fā),他的首席智囊姚廣孝叩馬而諫,諄諄以方孝孺為托:城下之日,不可殺方孝孺,“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何況朱棣初收功,諸臣恐慌觀望,正是其收攏人心之時。若能爭取到德高望重的方孝孺為其所用,則不需刀鋸鼎鑊,天下紛紛,或可一舉而息。畢竟帝位攘奪,乃帝王家事,對大多數(shù)臣子而言,老朱家是由侄子朱允炆,還是叔叔朱棣做皇帝,究非痛癢所關(guān)。可奈何方孝孺一根筋耳!
燕王兵至,建文帝朱允炆自焚而死(一說出走)。方孝孺作為建文帝倚重的大臣之一,卻只是被收下獄,且旋被釋出,請至朝堂。應(yīng)該說朱棣一開始身段是放得很低的,以下對話錄自《明史》:成祖降榻,勞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毙⑷嬖唬骸俺赏醢苍??”成祖曰:“彼自焚死?!毙⑷嬖唬骸昂尾涣⒊赏踔樱俊背勺嬖唬骸皣囬L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p>
面對方孝孺的步步緊逼,朱棣理屈詞窮,最后只得拋出“此朕家事”四字,看似耍無賴,卻也有言外一層意思:我們老朱家內(nèi)斗,干卿底事?你們?nèi)迳宰鞫嗲榱?。通觀有明一代,皇帝多不拿讀書人當(dāng)根蔥,折辱士大夫無所不用其極,因此魯迅才說明朝皇帝都是“無賴兒郎”。
無賴兒郎朱棣既已撂下臉面,接下來就不客氣了,讓左右伺候筆墨紙硯,說:我這即位的詔書,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擲筆于地,且哭且罵:死即死耳,詔不可草!以下《明史》關(guān)于朱棣怒殺方孝孺,可謂至簡,只有七個字:成祖怒,命磔諸市。
修《明史》諸人或欲為朱棣開脫的緣故,隱去關(guān)于方孝孺之死許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歷史細(xì)節(jié),好在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卷十八“壬午殉難”述之甚詳。有兩個細(xì)節(jié)或場景尤值得注意。
其一,據(jù)《明史紀(jì)事本末》,方孝孺受刑之前,跟朱棣之間還各有一句對話:文皇(按:指朱棣)大聲曰:“汝獨(dú)不顧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
嗚呼,方孝孺有什么權(quán)利這么說!要知道,正是方孝孺一句“便十族,奈我何”間接促成了中國刑罰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朱棣“成全”了方孝孺,于方孝孺的“九族”之外,又把方孝孺的門生、師友湊夠“十族”,盡誅之。最后史家點(diǎn)數(shù)人頭,受方孝孺一人牽連而死者多至873人,其中大部分是方孝孺的故友門生。這些人死于朱棣的殘酷不假,同時也可說是死于方孝孺的“豪氣干云”,否則朱棣未必有“株連十族”的天才想象力。
其二,據(jù)《明史紀(jì)事本末》,受方孝孺牽連而死的方之親族、師友在時間上都死在方孝孺之前,在空間上也是死在方孝孺“之前”。每個人都由行刑者帶到方孝孺面前,當(dāng)著他的面處死。然我們的正學(xué)先生除了在殺到自己的弟弟方孝友時流下幾滴眼淚外,一直無動于衷,甚至“不一顧”。這是在干什么?這是朱棣跟方孝孺在較勁,在比賽,比賽的項目不妨叫“斗狠”。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別人的生命成為這場比賽或游戲的道具。
一念之仁,就是“不忍”,就是對生命的惻隱和悲憫。孟子所說的“仁之端也”。孝孺先生真千古罕有之“忍”人也。當(dāng)孝孺先生梗著脖子大義凜然之際,可否想到,若非自己一句“便十族,奈我何”,這些人未必就非死不可。方孝孺若能有一念之智,當(dāng)朱棣說“汝獨(dú)不顧九族乎”時,只需臨機(jī)一句話,自己全節(jié),別人全身,各臻其美。然而方孝孺想不到。
方孝孺之“迂”非止此一端。
清朝人編的《古文觀止》計選文222篇,明朝的文章入選的很少,總共才18篇。而方孝孺一人獨(dú)占兩篇,一篇是《深慮論》,一篇是《豫讓論》。
但好文章不一定是好辦法。好文章也可能誤人,還誤人不淺。
就拿著名的《深慮論》來說,開篇即氣勢不凡:“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碧煜碌牡溁际欠啦粍俜赖?,慮之于此,最后卻出其不意,禍發(fā)于彼。秦定天下,懲周諸侯之強(qiáng),卒亡其國,變封建而為郡縣,以為這樣一來即可以萬世江山。不料十多年后,陳勝、劉邦即起于壟畝之中;漢又懲秦之孤立,于是大封同姓為王,以為藩籬,不料最后王莽卒移漢祚;宋太祖見五代方鎮(zhèn)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quán),而不知子孫卒困于敵國。歷朝歷代,皆懲前代之“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蓋出于所備之外”。這樣對歷史的觀察不可謂不敏銳、深刻。而方孝孺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竟然是排除了一切“人事之謀”的有效性:“知天下后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shù)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闭f白了,就是為政者只要“積至誠”“用大德”,尊王道,行仁政,則天道昭彰,上天自會保護(hù)你,不會讓你亡國。要知道說這話的可不是什么鄉(xiāng)間陋儒,而是建文帝朱允炆的首席智囊啊。
試問:當(dāng)朱棣兵臨城下,不同于乃祖(朱元璋),亦不同于乃叔(朱棣),頗有“仁厚”之風(fēng)的建文帝朱允炆在后宮被逼自焚的時候,天何言哉?!當(dāng)朱棣一朝權(quán)在手,即對建文舊臣發(fā)明了“誅十族”“瓜蔓抄”,從而揭開中國刑罰史最黑暗的一頁的時候,天何言哉?!當(dāng)朱棣后來以比之乃父更為殘忍的手段,把中國古代的黑惡政治推向巔峰的時候,天又何言哉?!
巧合的是,朱棣的首席顧問姚廣孝關(guān)于“民心”也有“高論”,更巧合的是,這番高論也關(guān)乎“天道”,且是于緊要關(guān)頭對朱棣當(dāng)面言之。事見《明史·姚廣孝傳》:“太祖(朱元璋)崩,惠帝(建文帝朱允炆)立,以次削奪諸王。周、湘、代、齊、岷相繼得罪。道衍(姚廣孝)遂密勸成祖舉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論民心?!?/p>
在方孝孺看來,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而在姚廣孝看來,天下唯有力者居之。在方孝孺看來,天道與民心不悖;而在姚廣孝看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管它民心不民心!方孝孺處處合于圣賢經(jīng)傳,卻無濟(jì)于事;姚廣孝的話說得很混蛋,卻在關(guān)鍵時刻讓朱棣吃了定心丸。
因為助成朱棣之惡,姚廣孝的名聲一直不大好。他書讀得也許不如方孝孺多,但知機(jī)變,有權(quán)謀。機(jī)變、權(quán)謀只是工具,無所謂善惡。遇到惡者,比如朱棣,即助成其惡;若遇善者,比如朱允炆,當(dāng)然亦可助其達(dá)成其善。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