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建平
摘 要:學者作自傳,閱歷豐富、思想嚴謹者,多在自我表述中傳達對時代的獨到剖析;其擅長“介入現(xiàn)實”而成就卓著者,更在表述自我、剖析時代之余“規(guī)劃”世界的未來。吳家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在學科不同,致力領(lǐng)域各異,卻同以改變20世紀中期以來的東西方文化關(guān)系為方向,兩人各自的探索呈相向而行之勢。兩位學者有意將畢生不倦開拓的經(jīng)驗、“秘訣”寫入自傳,其“跨國者”的開闊眼界、多重視點與清晰的目的性與價值感,在當代尤其富有及時性、建設(shè)性。
關(guān)鍵詞:吳家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吳家瑋回憶錄;《椰殼碗外的人生》
中圖分類號:I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1)3-0082-08
物理學家、高校管理專家吳家瑋(1937-)的四卷回憶錄《同創(chuàng)香港科技大學:初創(chuàng)時期的故事和人物》(2007)、《洋墨水》(2010)、《紅墨水》(2016)、《玻璃天花板》(2016)與政治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1936-2015)的《椰殼碗外的人生》(日文版2009,英文版2016,中文版2018),這兩部自傳體量不同、風格各異,理路卻高度神似:都將個體的人生事業(yè)放在現(xiàn)當代國際關(guān)系的大歷史中剖析;都著重分說當代美國大學的學科建制與運作機理,直言其大小變動背后的政治因素;都細節(jié)化地回顧了“當代”的生成性;尤其重要的是,兩位學者都立意為“后來人”寫作,“現(xiàn)身說法”、發(fā)出倡言,追昔撫今,而著眼未來。如是種種,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吳家瑋的寫作首先面向留美青年一代,強調(diào):當今“海歸”既應當為中國“帶回新的學識和經(jīng)驗,為親人的幸福和社會的進步做出貢獻”,又應當自覺建設(shè)中美關(guān)系,“盡力促進兩國人民的相互了解,攜手為國與國間的和諧并進而努力”;想永居美國的華人,則必須“深入了解美國的文化和習俗、美國人的心理和性格,把根栽入這塊土地,以此為家;這樣才能克服歧視,真正當家作主”。①安德森作為跨界研究大家,將目光聚焦于當代人文社科學者的一種思想現(xiàn)狀:“靜靜地坐在椰殼下,青蛙很快就開始覺得椰殼碗圈起了整個宇宙?!嗤軣o緣無故地心胸狹隘、迂腐守舊、深居簡出和自我滿足?!雹谒暮粲鯇ο笫侨蚍秶鷥?nèi)尚未被“專業(yè)”固化的年輕學者:“青蛙們只要不蜷縮在自己陰暗的椰殼碗里,它們的解放之戰(zhàn)就不會輸。全世界青蛙聯(lián)合起來!”③
如上兩種倡言,前者強調(diào)華人為世界做出貢獻的廣闊前景,后者呼吁各國青年學者突破“專業(yè)”為名的畫地為牢,探索無界的真實世界。二者皆由真問題探求真理,皆聽似純粹理想主義的高論奢談,卻又皆實為兩位學者畢生實踐的心得精粹——作為“跨國”的成功者,或曰成功的“跨國者”,吳家瑋與安德森的自敘皆以“史”見長,而以“識”出新:密集又多樣的信息、獨到又透徹的見解,使得這兩部回憶錄脫穎而出,憑著思想、內(nèi)容的新質(zhì)性而卓然自立。
一、記事辨史:追溯塑造跨國者的現(xiàn)代史機緣與跨文化機制
在幾層意義上,吳家瑋與安德森都是同代人,所在的歷史時空有實質(zhì)性交疊:論出生年代,前者生于1937年,后者生于1936年;都生于中國,都因日本侵華而經(jīng)歷人生最初的顛沛流離,離開出生之地;都就職、得志于二戰(zhàn)后的美國學術(shù)界;盡管兩人國族身份、遷徙機緣、遷移軌跡、成長背景、專治學科都不相同,但回顧人生,都有一份明確的“在途”感:“其實我們這代人,上半生漂泊不已,真不敢說哪兒是‘鄉(xiāng)?!保▍羌椰|)④“介紹我作為學者和知識分子的一生的時候,我如此強調(diào)我總體上好運連連:我出生的時間和地點、我的父母和祖先、我的語言、我的教育、我移居美國,以及我東南亞的經(jīng)歷?!保ò驳律葸@正是一生與“大時代”輾轉(zhuǎn)同行者的深切體會。
(一)跨國人生的歷史成因:國際政治氣候、國家政策與學科使命
20世紀變亂頻仍,國際秩序風云變幻、大國命運興衰升降,跨國人物的個人史中,“大時代”印記來得尤其豐富、密集;吳家瑋、安德森各自回顧人生、分析際遇中的時代因素,都充分表露出兼攬歷史知識與政治眼界的智識自覺。
安德森從國際關(guān)系史與傳媒史的雙重角度定義自己的“幸運”:“倘若我的父親把離開中國推遲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我們很可能會被關(guān)進日本集中營,或許最終死在那里。倘若我的父親不是愛爾蘭人,我很可能就會在英國被撫養(yǎng)長大,并到海外為帝國打仗。倘若我出生得晚一些,我很可能就會沉溺于電視,懶得去劇院。”⑥這是強調(diào)信息環(huán)境對個體文化品格的“定位”效果。
對“區(qū)域研究”(areastudies)的學術(shù)之路,安德森則追溯到他對愛爾蘭與英帝國間復雜糾葛的生命記憶(思想背景),與二戰(zhàn)后美國新霸權(quán)地位的確立(學科建制背景):“隨著冷戰(zhàn)大幕的開啟,對于政策研究的興趣日漸濃厚,尤其是關(guān)于依然被理解為‘世界共產(chǎn)主義的或真實或想象的威脅?!薄霸谶@一輪學術(shù)擴張中,驅(qū)動力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國務院和五角大樓?!辈恢箤W科建制,區(qū)域研究的學科重點同樣“反映了美國政府優(yōu)先考慮的事項。政治學變得非常重要,緊隨其后的是經(jīng)濟學,然后是人類學(華盛頓對部落和少數(shù)民族叛亂非常感興趣)和近代史?!雹邠Q句話說,安德森對東南亞國家的田野調(diào)查追求人文性和開放性,他的立意從一開始就超出了美國當時亞洲政策“戰(zhàn)略需要”的實用主義思維。
吳家瑋的職業(yè)際遇與安德森類似,都有“國際”背景,同時受美國國策直接影響。回顧五六十年代臺、港“學留”的處境,他坦言那一代中國留學生是“注定流落的一群”:“美國政府要求香港來的留學生拿臺灣當局簽發(fā)的‘中華民國護照,但是他們沒有臺灣的居民資格,畢業(yè)后根本去不了臺灣?!薄芭_灣那時經(jīng)濟不好,政治上又實施戒嚴(軍事管制)。即使來自臺灣,也不愿意回去?!毕愀邸爸趁窠y(tǒng)治者跋扈而腐敗”,大陸則是“局面亂,經(jīng)濟慘”。⑧在港的父母希望移民美國、一再敦促,又有受雇于孟山都公司的機緣湊巧,吳家瑋獲得了優(yōu)先申請居留的名額(1965年新的移民法案通過前,美國每年提供給中國移民的綠卡配額只有105人),作為1962年4月1日之前在雇主申請下獲得“第一優(yōu)先”的特殊人才,在肯尼迪總統(tǒng)于1963年推動通過的一條過渡性移民法案的支持下獲得“綠卡”。
另一方面,雖自謙是出于偷懶(本欲攻讀土木工程,但因需再花兩三年完成許多“聽都沒聽見過的”必修課而放棄)、實用(物理系研究生可免學費且有助學金)的考慮而繼續(xù)攻讀物理學,吳家瑋恰恰乘上了“時代的東風”:美蘇爭霸的大氣候下,1957年蘇聯(lián)斯普特尼克號人造衛(wèi)星上天,素來輕視蘇聯(lián)科技水平的美國政府震驚之余急速加大科研投入,“全美各地的大學接受號召,獲頒大量經(jīng)費,紛紛擴大物理系,增收博士生?!雹釁羌椰|日后能夠從教授、系主任走向校長之職,除了他個人的才干、學界的認可及20世紀80年代加州崇尚多元文化的社會風氣,物理系在美國高校系統(tǒng)中多年來的“戰(zhàn)略地位”亦有不可或缺的權(quán)重。歷數(shù)當年美國最知名的華人學者,從楊振寧、李政道、丁肇中、吳健雄與袁家騮夫婦,直到吳家瑋(此亦1984年10月鄧小平訪美、與在美華人學者會面握手時的排序)都是物理學家。這正是國策造就人生際遇的同一類典型。
(二)“跨國”經(jīng)驗:跨文化的成長記憶、知識構(gòu)建與問題意識
物理時空的跨國移轉(zhuǎn)、多國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乃至專業(yè)的精深訓練,皆不自然造就“跨國者”;長期自覺浸潤于“異國”文化到形成質(zhì)變、超越現(xiàn)有的霸權(quán)文化格局看問題,才是跨國者之為跨國者的本質(zhì)特征。吳家瑋與安德森一中一西,他們的跨國人生構(gòu)成了方向相對、相映成趣的兩個例證。
《椰殼碗外的人生》提供的是一個“走出西方”的生動例子。安德森自稱,他作《想象的共同體》,是有意“以挖苦、諷刺、含沙射影的方式倒出”對“英國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依然歷歷在目的一些憤怒”;這一義憤之情可追溯到他求學劍橋期間——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期間,安德森目睹“英國校園惡霸”(大多是運動員)高唱著《天佑女王》,暴力驅(qū)散在校園里進行抗議演說的印度、錫蘭留學生。“我未假思索便試圖介入去幫助他們,不料我的眼鏡卻被人從臉上抓了下來,打碎在爛泥之中?!薄拔乙簧鷱奈慈绱松鷼膺^。”⑩
將政治道義投向“本民族”之外,并不是“普世”現(xiàn)象;安德森當時挺身而出,學者生涯又“被馬克思主義和非歐洲反殖民民族主義吸引”、善于跳出西方視角看待問題,實有深刻、豐富的跨國體驗作為情感與認識的基礎(chǔ)。
首先,作為出身中產(chǎn)家庭、擁有文化自覺的愛爾蘭人,安德森具備抗拒大英帝國心態(tài)支配的“文化基因”;在教育經(jīng)歷上,雖然他考入的是英國教育系統(tǒng)頂級的伊頓公學,但作為為數(shù)甚少的“獎學金男孩”,他在形式上(來自學校管理)與實質(zhì)上(來自智識的自信與自尊)都與“絕大多數(shù)學生”——“來自英國貴族和富商巨賈或者金融大鱷家庭”及“來自前殖民地和現(xiàn)保護國的棕色皮膚的‘王子”——高度對立。11青年安德森選擇愛爾蘭而不是英國國籍(弟妹都選擇保留英國國籍),12既是左翼情感的表達,也是傳承愛爾蘭家系的責任感使然。
進而,安德森“越界”(“beyondboundaries”,取回憶錄原題),還有一種更“小眾”,更深厚又實在的文化基礎(chǔ),那就是他跨國的成長歷程——“在東方”的生活經(jīng)驗、情感經(jīng)驗及閱讀經(jīng)驗:出生在昆明,畢生第一個好友是“一個兩歲左右的漂亮中國小姑娘”;家中保姆來自越南,“說的第一個詞是越南語,而不是英語?!卑峄貝蹱柼m之后,家中“吃米飯多過吃民族食品土豆。我們吃魚和吃肉一樣頻繁,……家里滿是中國的書卷、圖畫、布料和服裝,我們經(jīng)常為了好玩而穿中國服裝”。如此“家風”,與當時大多數(shù)暫居過東方的西方人迥然有別?!拔矣浀迷谖掖蟾攀奈鍤q的時候,讀過父親收藏的由亞瑟·威利翻譯的《源氏物語》和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完全是如癡如醉?!?3——不守陳規(guī)的父母、珍視中國記憶的家庭氛圍,給了安德森“走出西方”的“高起點”。他不將“棕色皮膚”“身體瘦小”的異族人視為“他者”,實有其文化必然性。
吳家瑋則是從中國“走進美國”的生動例子。未成年即進入肯塔基州求學,他在“全浸”于美國“深南”地方文化的青春歲月里,早早產(chǎn)生了“走進美國”的跨國自覺。
在吳家瑋形成自身美國觀的過程中,冷靜的審視、分析與深摯的懷戀、感知齊頭并進:初到貴境就體會到“種族隔離政策向小青年投下了名片。雖然我的膚色不在被隔離之列?!?4從此開啟對美國種族主義傳統(tǒng)的持續(xù)分析;在與當?shù)赝瑢W的親密相處中(校園生活、假期寄住),不斷體悟美國同齡青年的風尚和思維;15以傳播中國正面形象為題的公共演講得到校方支持、小鎮(zhèn)居民歡迎,與“異國”溝通、為祖國代言的經(jīng)驗與自信因而與日俱增:如是種種,共同構(gòu)成了吳家瑋“扎根美國”的正面態(tài)度16。
吳家瑋有意將大半生“美國經(jīng)驗”傳授給當代青年,因此,對于接觸、認識、理解“美國人思維”的角度、方法、過程,尤其要言不煩,回憶錄也就帶上了濃厚的“人文科普”氣息:美國人的“愛國”、美國人的宗教虔誠、美國人的“酷愛自由”、美國人的“標榜民主”、美國人的崇尚自立、互助精神與樂施傳統(tǒng)……以及這種種現(xiàn)象之間的自我矛盾與似是而非。話題似不新鮮,但絕無“注水”,總是以生動、豐富的細節(jié)導出扼要的申論,引導讀者總體地、全局地認識美國文明,盡顯“教書匠”的功底、本色。
與安德森立足當前而回顧、綜論美國對非西方國家的控制、東南亞的民族斗爭及美國高校人文社會學科專業(yè)化的得失相類似,吳家瑋以自己的故事串起各色“美國”畫面,也是站在21世紀的當下提出問題、展開寫作。他自陳寫作目的,直言當代中國青少年(包括研究生、大學生和高中生)的美國觀是一種“課堂教育—社會傳媒”的斷裂結(jié)構(gòu):課堂知識失于抽象宏觀;有關(guān)美國的“課外知識”中,大量生動、鮮明、“真實”的印象細節(jié),“來源不是好萊塢式的電影電視,就是華盛頓式的政客發(fā)言。此外還有大量網(wǎng)上傳來的偏激之言?!睙o意有意的誤導成分不少。正是因此,盡管“[中國青年]的國際視野越來越寬闊,越來越關(guān)心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他們頭腦中的有效知識卻極為匱乏,“即使一些英文流利得帶上了洛杉磯口音的同學,對美國人民的了解還是非常片面的?!?7
對如上狀況,吳家瑋深深擔憂:“等上十幾、二十年,中國的經(jīng)濟力量很可能還要翻上兩番。”今天的青年屆時將成為社會主力,他們的“美國觀”、“他們在成長時期,對別人的文化思維所知是否正確”,18將對中國的國家命運與整個世界的去向發(fā)生實在的作用。吳家瑋著眼于當代青年的知識水準對于國家、國際命運的影響,這一抬升“知識底線”的文化政治思路,與安德森所在學派的精神宗旨遙遙相對:“政策的愚蠢和暴力是源自于簡單的無知。因此,[卡欣](美國康奈爾大學東南亞研究的創(chuàng)始人,安德森的老師和榜樣)認為本專業(yè)的任務之一是啟蒙政府?!?9
自下而上、“全民性”地抬升國家的知識水準,或是直接影響政府、自上而下地導引國民思想,無論采取何種路徑,能否主動、深入、客觀地認識其他國家、民族,突破“凝視他者”的習見,才是大國成其為大國的文化能力與文明水平的本質(zhì)考驗。美國外交歷來以政治、軍事、經(jīng)濟利益為指針的封閉視野與功利思維,使得它在霸權(quán)主義的路上越走越遠。中國要推動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引領(lǐng)各國家、民族間尊重、協(xié)同、相互學習的國際新風氣,不僅在價值立意上要以美為鑒、以美為戒,更需在信息、“知識”的自主獲取上補足功夫,獨立、完整地把握“中美關(guān)系”的歷史文化全貌,才可能走出西方話語的無意識浸潤。在這層意義上,對當代東西方關(guān)系既有格局之運作的生動觀察,以及其中貫徹的建言、導引意識,是《吳家瑋回憶錄》《椰殼碗外的人生》兩書述史、談史的最為可觀之處。
二、傳情達識:鋪陳跨國者的通脫知識與新鮮話語
吳家瑋、安德森作回憶錄都以“情筆”見長。二人皆以謙遜、好奇、探索、感恩的態(tài)度回顧人生事業(yè),回憶親人、同事、朋友、學生;字里行間,處處流露明朗、熱情乃至快樂,極富人情味與個人特色;對事實、“內(nèi)情”的細致說明,時時穿插扼要、積極的見解,從知人論世到專業(yè)“科普”,寫得“多情”之極。如此見事又見人的通脫視野,筑基于兩位學者豐厚的知識、生動的記憶,展現(xiàn)為他們令人信服的思考,并最終導出為他們筆下從心所欲、自成格局的第一手新鮮話語:自由出入于“宏大敘事”,運思于當今世界之全局,直指問題、直陳己見,不避“嫌疑”、不懼“標簽”,性格十足又全無“個人”回憶錄的“自戀”之氣,令人不禁感嘆,“跨國者”幾乎可說是一“新物種”,所思所行皆出人意表,別開生面。
(一)“中國心”:一種跨國的價值認同格局
單論講“美國故事”,吳家瑋回憶錄“僅僅”是情感豐沛、筆調(diào)風趣、內(nèi)容豐富獨特、思考深入;他對“身份問題”的正面處理,才稱得上是獨標一幟,平中見奇。
回顧在美的33年,吳家瑋自認與同代華人移民相比“實在很美國化”:他自言深愛美國的自然景色、音樂、體育,懂美國的政治、宗教,接受其生活習慣;會聽、會講美式笑話;自謙性格不懂得婉轉(zhuǎn),遇事不在乎爭論,等等。他將美國飽含深情地稱為“新家”,自述50歲離美赴港是“連根拔起”。同時,吳家瑋又熱烈贊同周恩來總理“海外移民該把祖國視為娘家”的主張,引美國猶太人為范例,強調(diào)“在國外落地生根非但不需疏離娘家,反能成為加強兩國長久關(guān)系的最佳橋梁”。20
放在美國社會文化語境中,“娘家—婆家”論與19世紀后期以來美國泛濫不休的排華論可謂針鋒相對。這是以姻親的對等關(guān)系對抗美國東方主義對華人“外人”、“劣等人種”的歧視定位,強調(diào)華人做“美國人”的平等資格。另一方面,借美國力量立國的以色列、“流散”傳統(tǒng)下有著千年西方生活史的猶太人,與中國/華人這一“美國的他者”畢竟不能簡單類比。吳家瑋當然并不幼稚。他倡言平等,也坦承現(xiàn)實:“你愿意[植根于彼],人家就會全盤接受你嗎?我沒答案。”21——美國大學校長的辭令功夫,也穿不透美國東方主義“語言的鐵幕”。
正視美國排華主義的根由、歷史、形式與現(xiàn)狀,是當代中國人提升“美國觀”水平的必修一課。對于親歷的排華“小動作”,吳家瑋在回憶錄中點到為止,不諱莫如深,也不訴苦說屈:在“鐵幕”的這一邊發(fā)聲,自有一番實際意義。
另一方面,吳家瑋的“中國心”敘事,決不能庸俗地解釋為他自感在美國“不受接納”,故而大談民族自尊心以“療傷”。應當說,吳家瑋談論他畢生奉行的“中國價值觀”,是在直抒自豪感之余還故作謙虛,因而更顯驕傲;他為人、處世、做事的經(jīng)驗之談,頗有以身垂范、訴諸當代中國青年品格修養(yǎng)的“泛德育”意味。
吳家瑋自認身為“中國人”的典型品格主要包括:節(jié)儉(“大概早已讓儒家教誨鉆進入了基因,至今還改不了過分儉省的習慣”22)、厚道(“先替旁人想、再替自己想,沒做錯吧?”“看來孔夫子的血早已流淌于中國人的血管里”23)、感恩守諾(“好像血管里淌的還是孔老二的血”24)、不懂得“順水推舟敲一筆”(“大概又是孔老二在我血脈里作祟,這次卻連華人朋友都笑我‘迂過了頭?!?5)、尊師(被導師認可為“同事”后仍自白“一輩子是他的學生”26)、教育子女“以和為貴”、“不愿他們?nèi)旧夏銧幬見Z的美國個人主義”。27吳夫人羅永清亦極珍視“中國人”形象,租住房子必精心保護所有家具,過后又必接連打掃三四日,引得房東上門道謝。28這些“德育故事”時時暗指當代留美學生的不足之處,可謂循循善誘。
吳家瑋的“中國心”自然不止于個人修養(yǎng)。按他的表述,“中國心”本就是一種將個人與民族—國家—世界的當代全局直接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鮮活理念。具體到人生歷程,他的“中國心”由近現(xiàn)代中國(從上海到香港)的學校教育筑基,在留學所遇的種種激刺下持續(xù)活躍,經(jīng)由美國華人的社群生活、政治生活而臻于成熟,“心懷世界”一步接一步地具體落于實際行動之中。更確切地說,吳家瑋的“中國心”不是“家國舊夢”“創(chuàng)傷”“情結(jié)”之類的情感化石,而是在跨國、越界的歷程中演進、成熟、擴大的活的存在,是開拓、實干的動力源泉。
吳家瑋對自身思想歷程的分析散落在多卷回憶錄的不同章節(jié)中。小學時代在上?!翱吹谋M是些歷史故事和舊小說,弄得一腦子都是儒家教條和封建思想”;29少年時代到了香港,被英國水兵隨意毆打香港百姓的場面深深刺激,30父親又“民族意識特強”,“要把兒子‘送給殖民主義者、接受他們的熏陶,說什么也不干”,于是安排吳家瑋就讀于殖民地文教系統(tǒng)邊緣、畢業(yè)生升學就業(yè)都受歧視的培正中學。
據(jù)吳家瑋自述,當年香港的國文教育雖居邊緣,卻扎實有力:“培正的教誨深深進入了我的腦髓和血液,讓我一輩子以當上不折不扣的中華兒女感到自傲。說也奇怪:人有了根,就增強了自信,反而更能接受國際化和全球化,同時堂堂正正地當上世界公民?!?1這一立論主張“中國心”對“國際化”的正向作用,對美國排華論素來宣揚的“中國文化保守排外”提出了生動的反證,也與“高等華人”個人主義的美國化模式形成了鮮明對照。
在華人身份、中國文化被高度政治化的美國社會語境中,沒有清晰的政治頭腦、成熟的政治素養(yǎng),很難跳出美國族裔政治的基本概念與邏輯框架,突破“身份問題”的話語系統(tǒng)與思維定勢:每一代美國華人都不免在“做中國人還是做美國人”的單選題里糾纏不清。吳家瑋則以其“美國化”程度之深而直言“作為中國人自傲、自信、自立、自衛(wèi)”、坦然面對美國華人圈給他貼上的“左派”“親共”標簽,對“這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明確認同。如斯從容,由何而來?
吳家瑋的“中國心”所向,經(jīng)歷了從“中華民國”移轉(zhuǎn)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探尋過程:基于懷念故鄉(xiāng)的“憶根”之情,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即密切關(guān)注兩岸三地現(xiàn)狀、與幾位留學精英一道倡導在美華人“兩岸四地”(大陸、臺灣、香港、美國)大合作,是為其觀念基礎(chǔ);作為香港背景的留學生,主動接受臺灣留學生前輩精英的政治影響,經(jīng)“‘釣魚臺運動洗禮”提升了政治覺悟,是為其具體理念;1970年,“在離開香港15年后重新踏上祖國的土地”,去臺灣訪學兩個月,親歷當?shù)氐某缤庑膽B(tài),痛感“給我們喝奶水長大的中華民國,在自己土地上都已淡出”,32原有的國家認同歸于“破滅”,才入籍美國;“乒乓外交”后,大陸學者開始訪美,觸動了“尋根”的念頭和契機;1976年到上海、北京“追根”;1978年趁學術(shù)休假到北京中科院物理所工作,促成“訪問學者”制度;1988年,因預判香港回歸后需轉(zhuǎn)型、發(fā)展高科技,而接受香港科技大學創(chuàng)校校長的職務委任,最終“歸根”。
《洋墨水》封面印有“老海歸留美4部曲”字樣?!袄稀迸c“海歸”組合實有新意:吳家瑋歸國,既如“老華僑”般抱著深厚的民族感情與使命感,又如“海歸”這個21世紀之初流行的新詞所示的,是新世紀里歸國尋求更好發(fā)展的大潮流中的一分子。另一方面,吳家瑋“回歸祖國”,絕非“棄美取中”、“非美即中”:高度的美國化與強烈的“中國心”并行不悖,不僅擔當中美互益合作的橋梁,還要為中美共同的未來開拓道路,這才是吳家瑋的“跨國”格局,與前文所述他對新一代留美華人的雙向期待完全契合。
篇幅所限,上述“大事記”無法充分概括吳家瑋決定“海歸”的全部思考,卻足以呈顯:在吳家瑋身上,“中國心”也表達為成熟、獨立的政治思考。他坦然剖析自身對“中國”的多重認同,將“中國心”作為一生精進的底氣和滋養(yǎng),無論是在冷戰(zhàn)時代的美國,還是在回歸后的香港,都毫不畏懼“親共”“左派”或“親中”的“嫌疑”乃至“罪名”,“該做的做?!?3
也是秉持純正、熾烈的“中國心”——一顆公心,吳家瑋在回憶錄中對多年來接觸到的部分國內(nèi)官員(包括“最高學府”校長、洛杉磯奧運會中國代表團領(lǐng)導)的官僚主義作風多次批評,對留戀殖民時代的香港人的唯利是圖、缺乏遠見、抱殘守缺,也是直言不諱、扼腕嘆息。仍是出于公心,“海歸”后的吳家瑋在工作中又不畏“親美”標簽,秉持成熟的全局觀,就事論事,始終堅持發(fā)揮正面作用。強烈、鮮明的價值自信,正是他職業(yè)生涯中一直活躍大膽、靈活務實又銳意進取的作風依據(jù)。
(二)翻出“椰殼碗”:民族主義—國際主義vs殖民主義—霸權(quán)主義
吳家瑋寫回憶錄是“自擬題目”,花費十年功夫,動用多年工作筆記;安德森撰寫回憶錄,則緣起于2003年日本NTT出版公司的遠藤千惠(Endo Chiho)編輯針對當代日本青年學生的知識現(xiàn)狀(“對盎格魯—撒克遜學者出生、求學和成長的社會、政治、文化與時代語境,幾乎一無所知”)而發(fā)的選題,接受了好友日本京都大學加藤剛(Kato Tsuyoshi)教授的極力敦促(“諸多日本學生和老師因為不太了解英語、法語、漢語等語言,對國外學術(shù)幾乎一無所知。教授們也對學生采取家長制的態(tài)度,使得年輕人不必要地膽怯?!?4)與一再說服。參照兩位日本友人擬定的大綱寫作,安德森既充分滿足了選題的現(xiàn)實針對性——向日本青年和盤托出美國學界“內(nèi)情”、直接祛魅,又以創(chuàng)新的語言,沖擊由美國傳導向全世界的學術(shù)體制,有力解構(gòu)“主流”敘事對“邊緣”的再度邊緣化,為世界范圍內(nèi)的青年學者示范了由“越界”而達前沿、攬全局的進取境界。
作為出身西方、古典學基礎(chǔ)扎實的政治學家,安德森既剖白自身“越界”、“挑釁主流”的政治理念與知識依據(jù),又發(fā)出擊破西方文化霸權(quán)體系的新理念、新話語,可謂是有破有立。
所“破”者,首先就是身份政治理論所難以真正解構(gòu)的“純種”優(yōu)越感:“在加利福尼亞,我曾因我的英國口音被人嘲笑,在沃特福德曾因我的美國口音被人嘲笑,在英格蘭曾因我的愛爾蘭腔被人嘲笑?!苯裉烊杂性S多人將這種“備受嘲笑”的處境解讀為“一種無根的、缺少穩(wěn)定身份的生活”。安德森卻直言夸耀他享受“位處邊緣的有益感覺”,說它意味著“擁有多重依戀,對愛爾蘭、對英格蘭(某些方面),以及通過文學和電影對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尤以日本為典型);出于優(yōu)異的人文素養(yǎng),他“很容易便通過語言深深地喜歡上了印度尼西亞、暹羅和菲律賓”。35如此理直氣壯又別出心裁的“炫耀”以立論代替反駁,“一步到位”,比之細密又拘謹、講究又拘泥的學理論證,“概念植入”的效果更加強烈。
值得指出的是,安德森如此寫法,并非單純發(fā)揮回憶錄的文體自由度,而是在以更靈活的風格拓張學術(shù)遺產(chǎn),“示范”新的學術(shù)文體、文風。在《椰殼碗外的人生》中,安德森提出,與當代世界現(xiàn)狀相稱的理想學術(shù)文體應當是“一種新的敘事結(jié)構(gòu),它更像報紙連載小說的結(jié)構(gòu),而不是像一般類型的學術(shù)型歷史著作。讀者受邀在那不勒斯、東京、馬尼拉、巴塞羅那、巴黎、里約熱內(nèi)盧、布魯塞爾、圣彼得堡、坦帕和倫敦之間來回跳動。其重點是與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激進主義相聯(lián)系的當代學問、交流和協(xié)調(diào)”。36這一高度神似后現(xiàn)代派小說風格的寫作理念,是安德森對全球文化傳播的不良現(xiàn)狀——“退化的(美國)英語對全球的支配”,與人文學術(shù)界的陳腐文風(他嘲之為“中國裹腳”)——“[學者]有意無意地被鼓勵使用一種單調(diào)文體,經(jīng)常比他們讀中學或者本科時所使用的糟糕得多。很多人繼續(xù)這樣寫作,直到退休”37——的雙重擊破。深感當代學術(shù)話語之枯窘而另辟蹊徑、借“創(chuàng)意寫作”革新語言,這一“破”是點到為止,且待后來人接力。
前文已論及,對于受西方殖民壓迫的國家、人民,安德森懷有超越國際等級秩序的關(guān)懷;當涉及他做過田野調(diào)查、懷有“情感依附”的東南亞國家,“立新破舊”的神來之筆自然更要大書特書。安德森故弄玄虛地自稱“為印度尼西亞語言做出了無關(guān)緊要但持久的貢獻”:1962-63年間,他提出用“白化病的”(bulai,bulé)一詞指稱“白人”的膚色,去替換“直譯”自西方語言的“白色的”(putih)一詞;“漸漸地,它傳到了報紙和雜志上,直到成為了印度尼西亞日常用語的一部分”,十多年后終令西方學者一嘗“種族歧視”的滋味。38
青年安德森如此“攪局”,只是不愿作為“白人”而被稱為“老爺”(tuan,荷蘭殖民者要求印尼人對西方人作的敬稱)——結(jié)合了情感認同的平等覺悟,經(jīng)由高妙的語感,轉(zhuǎn)化、落實為對抗、消解西方殖民話語秩序的語言創(chuàng)新。這與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一字一字地改變世界”的寫作議程遙相應和。
一字一句的小小改動,最見獨門功夫。統(tǒng)攝于左翼色彩的情志,安德森通脫的知識框架、精深的語言素養(yǎng)、敏銳的文化嗅覺與良好的藝術(shù)情趣,聚合表達為他對東南亞國家開展田野調(diào)查的透徹目光與學習心態(tài):“僅僅專注于‘研究項目是無用的。你必須對一切保持無限好奇,擦亮你的眼睛,銳化你的耳朵,凡事做筆記。這是此類工作的最大恩賜?!?9惟其如此,安德森才能夠“看到”非西方國家、民族的政治主體性、文化主體性,將“反殖民民族主義”與西方歷史經(jīng)驗中的民族主義清醒地區(qū)分開來,并從西方話語陣營內(nèi)部,展開挑釁殖民主義文化等級的話語實踐:“把富蘭克林和杰斐遜稱作‘克里奧爾人,好像他們僅僅是美國邊界以南隨處可見的模式的延伸,以及認為西蒙·玻利瓦爾是一個比喬治·華盛頓更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我喜歡期待這樣做所激起的惱怒?!?0
也正是基于對東南亞國家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歷程、具體內(nèi)容的完整考察,安德森進一步對目前仍然極為強大的傳統(tǒng)觀念——將民族主義與其他“主義”(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保守主義等)在性質(zhì)、形式上等量齊觀——提出直接挑戰(zhàn);他質(zhì)疑將馬克思主義與民族主義截然對立起來觀念,41提示年輕學者們?nèi)ヌ骄棵褡逯髁x與國際主義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42從而真正超越一切地方主義的局限,扎實探索“精致且嚴肅地調(diào)合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中解放的可能性”。43
健康的民族主義與自覺的國際主義可以彼此配合、“協(xié)同作戰(zhàn)”——筆者認為,這是安德森對于“解放”之道的總體展望,“解放”又是他對當代學者(不限于政治學區(qū)域研究)治學目的的基本主張。“民族主義—國際主義”的框架構(gòu)想,凝聚了安德森畢生“越界”、走出“西方”的探求所得。作為立論它在《椰殼碗外的人生》中來得過于簡潔(只在序言、終章的結(jié)尾處各提一句),但筆者認為,安德森在回憶錄中對學術(shù)界“專業(yè)化”現(xiàn)狀的具體批評、對學者治學之應然狀態(tài)的熱情倡言,都是為這一構(gòu)想而提的“需求設(shè)計”。
運用學術(shù)界慣例,安德森執(zhí)“權(quán)威”之話語權(quán),極言“學科”“比較”的工具性,破除“專業(yè)”的本位假象:“跨學科”并不是什么新方法,只是近幾十年來人文學界“為學科而學科”的割據(jù)風氣窄化了學者的知識視野,淺化了他們的治學理念罷了;“比較”只是一種“話語策略”,而不是編碼材料、產(chǎn)生結(jié)論的人文公式,其作用僅在于增強論點說服力,而不是得出結(jié)論;且做比較研究更應時時警覺自身多方面的局限性(環(huán)境、階級立場、性別、教育水平和類型、年齡和母語等)。44這些看似苛刻的主張,與安德森對學術(shù)界陳腐文風的坦率批評一樣,都是在揭破“學術(shù)”的“專業(yè)化”迷彩,直指“目的”之真?zhèn)巍熬露鴩烂C地調(diào)和”是為了“解放”。安德森呼吁“全世界青蛙”跳出“椰殼碗”、“聯(lián)合起來”,開啟煥然一新的學術(shù)局面,其直接效果是取消亞洲人文學術(shù)界趨從美國的合法性,本質(zhì)則是在倡導人文社科研究與當代世界間現(xiàn)有關(guān)系的徹底改變。
三、跨國:一個有待探究的真命題
吳家瑋與安德森的精神氣質(zhì)、行事風格,在各自的回憶錄中展現(xiàn)無遺:前者作為資深的高校行政管理專家,始終以活力十足的實干態(tài)度,著意說透高校制度設(shè)計、組織運作、行政管理的具體問題;后者則以大學者的底氣與率性,放言“高校在英國、美國、歐洲和其他地方的衰落”、“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的慘狀”,談出意見和主張。
另一方面,吳家瑋與安德森同為“跨國者”,——不是所有跨出過“國門”者都稱得起“跨國者”,恰如“公共知識分子”絕不意味著對當代世界、國際關(guān)系有真知灼見——兩位“30后”回顧書寫人生軌跡,追溯的是同一種極為傳統(tǒng)、又頗富當代特色的“精英”模式:與大時代同行,對兩種及以上國家文明的社會歷史現(xiàn)狀,既有長期的第一手生活經(jīng)驗,又有深入、系統(tǒng)的把握、思考,進而當仁不讓地承擔起建設(shè)異種國家文明間平等關(guān)系的開拓性工作。今日之“全局”,本已是跨國的格局;吳家瑋、安德森所一致具備的運思全局、籌謀未來的開闊格局與務實態(tài)度,是總攬當代世界、探求新局面所亟需的“國士”器量之典范。
就文化譜系而言,吳家瑋和安德森是前全球化—前冷戰(zhàn)—“印刷時代”所陶鑄的志向、品格的兩個精彩實例,生動地對照出近些年來不問政治、自命超脫于民族國家的“世界公民”個人主義精英模式的局限性:后者是商品全球化、消費主義時代、后冷戰(zhàn)時代、影像時代的文化產(chǎn)兒,所談論的“跨國主義”常以個人主義為原點,而處于西方經(jīng)濟學“跨國公司”這一“概念原型”的投射之下(知網(wǎng)中與“跨國”搭配的最高頻詞匯亦是“公司”),貌似“普適”,其實踐則具有濃厚的實用主義色彩。
當超出個人層面,當今中國所面對的“跨國”、以中國為坐標的“跨國”,并非西方話語系統(tǒng)內(nèi)流通的“跨國”“跨民族”概念所能準確指稱。它以“跨文明”“跨東西方”為題中之義,以西方文化霸權(quán)、東方主義話語的運作為歷史現(xiàn)實語境,而以改變世界當前的傳播格局為遠期效果。筆者執(zhí)于“國”字、堅持用“跨國者”一詞指稱吳家瑋、安德森,并非顧慮“跨文明”“跨東西方”的提法有何浮夸之嫌,而是正面強調(diào),現(xiàn)實的國家形態(tài)與作為其派生物的外交關(guān)系,是民族間、文化間接觸繞不開的一個基本維度;對“國家”的概念自覺,對“國情”(包括本國與他國)的立體把握,是吳家瑋、安德森的觀察、思考獨具慧眼而又富于建設(shè)性的重要原因——這兩位學者的“跨國”,不是營求專屬某個“邊緣”群體的“第三空間”,而是兼懷多國、兼憂多國,即跨界后仍立足于“國”,有意在國與國的既有結(jié)構(gòu)間搭建新路徑、規(guī)劃新格局,這一行動議程的可行性,已經(jīng)由兩位學者反復實踐檢驗,具有可貴的參考價值。
吳家瑋、安德森“立言”之外的工夫——寬廣的社會閱歷、扎實的職業(yè)經(jīng)驗、以實際行動謀求改變的思維方式與明確的目的性——使得他們的回憶錄成為了兩座情感—信念—知識的“富礦”:在兩位學者回顧人生、展望未來的文字中,那些表達為、常被理解為“情感”的東西,充分呈露出內(nèi)部暢達的有機結(jié)構(gòu),透露出一種作為“知識”的新質(zhì):包含了民族自尊心的自我期許,求知的樂趣與成就感,對異國、異文化的探求欲和親密感,加上對“天下不平事”的歷史記憶、現(xiàn)實認識,實在地匯聚為一個熱愛人生、熱愛事業(yè)、熱愛創(chuàng)造的“大我”;如此“大我”憑著優(yōu)長的才干、“幸運”的際遇,懷著對又一國家、又一文化、又一民族的責任感,用新挑戰(zhàn)舊,用實干挑戰(zhàn)指摘,用雄心宏愿挑戰(zhàn)消極無望,擔任起國家、文明間的紐帶角色——如此一生實干,所得的經(jīng)驗、教訓、觀點與理念,便是吳家瑋、安德森兩位學者經(jīng)由個人回憶錄而傳達的原初形態(tài)的“跨國知識”。這些知識,不單是學術(shù)“青蛙”、留學生尋獲自身位置的生動參考,也是工具理性過剩而價值理性匱乏的“當代人”重新審視自身與世界間現(xiàn)有關(guān)系的有力啟發(fā)。
①27283032 吳家瑋:《紅墨水》,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卷首語,第138頁,第155-157頁,第319頁,第186頁。
②③⑤⑥⑦⑩111213193435363738394041424344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椰殼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憶錄》,徐德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頁,第220頁,第204頁,第8頁,第42-46頁,第28頁,第20頁,第11頁,第15-16頁,第57頁,序言第2頁,第32-33頁,第142頁,第176頁,第87-88頁,第112頁,第140頁,第139頁,第4頁,第220頁,第143-144頁。
④⑧⑨141516171822232425262931 吳家瑋:《洋墨水——老海歸留美4部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頁,第180頁,第99-110頁,第52頁,第79-89頁,第83頁,前言第3頁,前言第4頁,第153頁,第155頁,第223頁,第239頁,第330頁,第373頁,第10頁。
202133 吳家瑋:《玻璃天花板》,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第392-393頁,第111頁,第323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