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艷
學(xué)校距家里一英里路,走十來分鐘就到了。每天早上,外婆給海瑞森煎荷包蛋、蒸刀切饅頭、熬小米粥,可是海瑞森一臉不高興地說:“讓你別做了,還做,你自己吃去吧!”外婆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搖搖頭,表示很無奈。這個從小由外婆帶大的孩子,越來越讓外婆琢磨不透了。
女兒安安懷孕那一年,外婆不遠(yuǎn)萬里來到美國幫助女兒安安坐月子、帶孩子。每天忙碌的生活累得直不起腰,但她看著海瑞森這棵小樹苗慢慢長大,心里有著滿滿的憧憬和期盼。那時候,他們住在圣荷賽一套兩居室的公寓里。圣荷賽中國人多,他們的公寓樓里住著三四戶中國大陸來的留學(xué)生。隔壁那家留學(xué)生的妻子夏婧是陪讀,外婆初來乍到時,夏婧和安安一樣挺著個大肚子,后來夏婧的女兒比海瑞森晚一天出生,英文名叫:瑪麗婭。
安安與丈夫姜磊都是中國留學(xué)生。姜磊在波士頓大學(xué)讀歷史學(xué)博士,而安安呢,就在圣荷賽州立大學(xué)讀語言學(xué)博士。海瑞森出生一周,安安就被導(dǎo)師催著去學(xué)校上課了。由于姜磊不在妻子安安身邊,外婆就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既是月嫂,又是保姆,每天燒飯、洗衣、哄孩子,樂此不疲。為了女兒一家,外婆真是操碎了心。
一眨眼,十年過去了。女兒和女婿博士畢業(yè)后先后找到了教職,可惜不在同一座城市,只能牛郎織女。外婆隨女兒安安來到哈里森堡,買了一棟很舊的小木屋。這里沒有中國鄰居,也沒有中國超市,但這里有不錯的小學(xué)、初中和高中。女兒安安任教的學(xué)校,距這里還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也就是說,外婆依然責(zé)無旁貸地肩負(fù)著海瑞森的生活和教育。
外婆喜歡手洗衣服,然后晾到后院里。后院有籬笆圍著,不在公共視線內(nèi)。只要太陽好,外婆洗洗曬曬,整個后院掛滿了衣服和被子。女兒安安責(zé)備道:“有了洗衣機(jī)、烘干機(jī)不用,偏偏喜歡手洗。”外婆有時會和女兒吵起來,有時就當(dāng)作沒聽見,依然我行我素。
海瑞森已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學(xué)生。他每天上學(xué)去,能看見屋頂上的煙囪,在霧氣蒙眬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四周的草地已經(jīng)枯黃了,樹林里墜滿了暗紫色的落葉。前幾天下了一場雪,照不見太陽的地方白雪依然覆蓋著泥土,還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海瑞森喜歡在冰上走路,一邊走一邊滑,外婆看見了喊:“小心摔跤?!焙H鹕焕聿峭馄牛宦坊綄W(xué)校。
外婆的小木屋前庭沒有花壇,后院沒有露臺,也沒有低矮的灌木叢,看上去油漆斑駁已經(jīng)很陳舊了。外婆想象自己是一個油漆匠,把家里的門窗漆成漂亮的白色。于是,在一個陽光溫暖的下午,外婆在雜物間找到一罐白色油漆,用一把剪刀,打開了油漆罐蓋子,然后找出來一只缺了口的瓷碗,將油漆倒了半碗;還在工具箱里找到了兩把油漆刷子。從前在上海時,外婆油漆過家里的一只五斗櫥,那是外婆的外婆遺留下來的古董;外婆把原本班駁的顏色,漆成了閃閃發(fā)亮的紫色。
海瑞森放學(xué)回來時,看見外婆正站在窗框上刷油漆,那濃濃的油漆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他對外婆說:“你這么老了還爬那么高刷油漆?小心摔下來?!蓖馄旁诤⒆用媲安环希骸拔夷睦锢狭耍也?5歲。”實(shí)際上,外婆已經(jīng)65歲了。外婆一邊說,一邊從窗框上下來,招呼海瑞森道:“餐桌上有南瓜餅?!蹦鞘侨f圣節(jié)后,外婆把擺在家門口的老南瓜不僅做了南瓜餅,還做了南瓜加杏仁和牛奶的甜品。
海瑞森嘴里塞一塊南瓜餅,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玩游戲。外婆走近他時,他就把游戲頁面換成數(shù)學(xué)。晚上媽媽回來問:“海瑞森做作業(yè)了嗎?”外婆就替海瑞森回答:“做了,做了不少數(shù)學(xué)題呢!”
那天外婆漆完了門窗,正在廚房里做菜。一股燒焦的土豆味,伴著油漆味在空氣中回蕩。海瑞森在外婆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見外婆的冷水壺空了,就拿到自來水龍頭上灌滿了水。通常在美國放到冷水壺里的自來水不用燒,過濾器過濾一下就可以喝了。他還看見外婆用完的油漆罐子臟兮兮地放在門口,就扔到垃圾箱里去了。外婆有些驚訝,這孩子咋地就這么懂事了呢?
在客廳里,海瑞森望著他和外婆的合影歪斜地掛在墻上。照片上的他穿著藍(lán)條襯衣,朝著外婆微笑,而外婆正對著鏡頭笑。那時他們還住在圣荷賽,鄰居瑪麗婭是他的玩伴。外婆喜歡和瑪麗婭的外婆聊天。兩個外婆嘰里呱啦地說著上海方言,聊著從前舊上海的事情和她們各自的丈夫。
那時候外公還沒有退休,還在上海的大學(xué)教書。每到周末外婆就會和外公通視頻,然后把他抱到視頻前和外公打招呼。海瑞森就是從視頻里認(rèn)識外公的。外公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戴一頂灰色的鴨舌頭帽說:“叫我外公呀!”海瑞森就是不叫,外公只得無奈地關(guān)掉了視頻。
外婆做完菜,洗了手來到客廳對海瑞森說:“你看,白色的門窗漂亮吧?”海瑞森點(diǎn)點(diǎn)頭,外婆又說:“我們再把屋里的墻涂上涂料,這房子住住還是不錯的?!边@晚女兒安安晚上有課不回家吃飯,祖孫倆一起吃飯時,海瑞森忽然問起了外公。這個只在視頻里見過面的外公對海瑞森來說,印象是模糊不清的。
外公本來是外婆的依靠和寄托,可誰知道會發(fā)生意外呢?海瑞森6歲時外公退休了,他滿懷希望地終于等到了飛往美國圣荷賽的那一天,卻在通往機(jī)場的途中出了車禍。司機(jī)和他在被送往醫(yī)院的途中,一命嗚呼。外婆和女兒、女婿帶著海瑞森回國奔喪時,沒有帶海瑞森去殯儀館見外公。海瑞森太小,一家人都不愿意把死亡的信息傳給他。
外婆好不容易盼到暑假,本以為女兒、女婿可以帶著海瑞森出去旅游,自己也可忙里偷閑一些日子。然而,女兒、女婿都說暑假里要去某某大學(xué)進(jìn)修,還說不進(jìn)則退,六年后評審?fù)ú贿^的就得走人。競爭如此激烈,外婆后悔當(dāng)年讓女兒安安來美國讀博士了。倘若在國內(nèi)讀博士,自己也不用提早退休,外公也不會遇上車禍去世,安安也許老早榮升副教授了。也許,還有太多的也許,外婆想著想著就掉下眼淚來。
外公去世后的頭幾年,外婆經(jīng)常做惡夢,有時夢見即將發(fā)生的事,有時在夢中找到遺失的東西。那天早上外婆睡意蒙眬地對女兒安安說:“我知道我們家那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在哪里了?!?/p>
外婆領(lǐng)著女兒安安來到后院森林,在一堆雜草叢生的黃色野花中,手一指說:“就在這里面?!卑舶舶情_黃色野花,果然就找到了那把大剪刀。外婆自己也很驚訝,這明明是剛搬來時女婿姜磊遺失的物件,為什么夢中會告訴她這把大剪刀在這里?難道有第六感官嗎?
后院工具間就在森林叢中,陰暗潮濕,外婆在這里堆滿了平時不太用的東西。譬如空紙箱、鐵盒子、兒童自行車、一卷卷的粗細(xì)鐵絲,還有七七八八的空瓶子、花盆、沒有燈泡的落地?zé)?、油漆罐子和長短不一的鐵釘?shù)取9ぞ唛g的木地板被蟲子咬得全是洞眼。一扇小窗子,孩子們在玩扔石頭的游戲時,砸出了一個洞。風(fēng)從森林里吹進(jìn)來,呼啦啦的風(fēng)聲有時凄厲得像鬼叫。
外婆很少進(jìn)工具間,除非找東西。但海瑞森就不同了,在這個被他媽媽稱為垃圾房的地方,一待就是半天。他用鐵絲做一把彈弓,穿上扁平的橡皮筋,曾經(jīng)打下來一只麻雀,還打中過一只野兔子。除此,他還對工具間那只銹跡斑斑的鐵箱子感興趣。仿佛是海盜船上的箱子,里面也許是金銀財寶。海瑞森想入非非,卻打不開箱蓋。
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了一把螺絲刀。他這里敲敲、那里敲敲,忽然就打開了鐵皮蓋子。原來鐵箱子里既沒有金銀財寶,也沒有他喜歡的東西,只有一堆潮濕泛黃的英文版舊書。書中有不少插圖,還有用紅筆畫著線的段落,但他不知道這些書是誰的,為什么遺棄在這里。他用力蓋上了鐵皮蓋子,“砰”一聲金屬發(fā)出的刺耳聲音,讓他感到暈眩。
暑假里父母不在家,海瑞森并沒有失落感。倒是為不用被父母逼著學(xué)這學(xué)那,進(jìn)太多的暑期輔導(dǎo)班而暗自高興呢!此時,海瑞森從后院回到屋里,廚房里外婆又在做菜了。油鍋很旺,還冒出了火花,一條銀鯧魚放到油鍋里,煙霧報警器發(fā)出滋啦啦的叫聲,外婆趕緊在鍋里倒醬油加水,讓海瑞森打開屋里所有門窗。
海瑞森打開父母臥室的窗子時,看到了窗臺上擺著爸爸媽媽和他合影的照片,還看到一本《紐約客》雜志。海瑞森想起來有一回媽媽照著《紐約客》里面的故事,與他出演了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子夜時分,媽媽把他從床上拖下來,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出門去,穿過草地和一垛垛的干草堆,朝著一座小山走去。媽媽的手就像螃蟹的爪子緊緊地抓著他,寬大的睡衣下擺被風(fēng)拍打飛舞著。
來到山頂后,他們仰面朝天地躺在一塊草坪上看天上的星星。媽媽告訴他那些星群中最亮的幾顆,就是人間最杰出的人物。海瑞森半信半疑,覺得群星在天空閃爍,說不定那里的人眨著眼睛在和地球說話呢!誰也不能確定除地球之外,就沒有人類了。
外婆吃過晚餐早早地睡了,水池里還堆著油膩膩的碗筷。外婆睡得不多,作息時間就是老年人天一黑就睡,天沒亮起床的那種。但最近她幾乎三更半夜的就起床了,在幾個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一次海瑞森起來拉尿,在走廊里看見一個人影晃來晃去,還以為是小偷來了,非常沒出息地逃回臥室,躲進(jìn)了被窩。其實(shí),外婆在屋子里轉(zhuǎn)一圈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臥室。她只是覺得自己的腿腳不靈光了,需要起來走一走。
海瑞森起床,對外婆說:“我們今天繼續(xù)干涂墻的活兒?我要把我的房間涂成像天空一樣的藍(lán)色?!蓖馄耪f:“是的,我們要等你父母回來前把活兒干完,讓他們看看我們祖孫倆的手藝?!庇谑牵麄€暑假他們一直想把墻壁涂完。然而海瑞森的心思又不完全在這上面。他會到樹林里去用彈弓打飛翔中的鳥。在車庫門口的籃球架上練習(xí)投球,聽雨點(diǎn)唰唰地落在屋頂上,如春蠶咀嚼桑葉,嘈嘈切切;還有屋檐水霍霍地流淌下來,積成一個水坑,他就在水坑里玩紙船。當(dāng)然,他最高興的是外婆讓他去前邊小店買糖果和牛奶,找回來的零錢就歸他所有了。
半個多月后,三個臥室的墻壁都涂好了。海瑞森臥室天藍(lán)色的墻壁上還畫了一棵成長樹,那完全是海瑞森一次放飛靈魂的涂鴉。紅紅綠綠的樹葉,樹梢上還有兩只飛翔的小鳥。外婆覺得海瑞森畫得太好了,簡直就是繪畫天才。最后剩下廚房的一堵墻壁還沒有涂,外婆想把它涂成白色,海瑞森卻喜歡天藍(lán)色。他要在天藍(lán)色的墻上,畫一棵海邊的椰子樹。外婆覺得這個想法不錯。海邊的椰子樹具有自我成長、自強(qiáng)不息的特質(zhì)。每天看著椰子樹,她就可以想著海那邊的故事了。
外婆沒來美國前,曾經(jīng)和外公手拉手地走在青島海邊散步。外婆最喜歡海邊的椰子樹和歐式別墅群,由近而遠(yuǎn),參差逶迤,錯落有致,互不雷同。春天的時候,行道樹上,櫻花碧桃競放,像花的河流,遠(yuǎn)比這里的哈里森堡漂亮多了。外婆是真正后悔來美國的,可世上沒有后悔藥。
廚房墻壁涂上天藍(lán)色后,海瑞森幾乎花了一整天時間,畫完了海邊的椰子樹。這時一陣風(fēng)吹開了廚房的門,一只沃爾瑪?shù)馁徫锎S風(fēng)起舞著。海瑞森一眼望見了媽媽的汽車,對外婆說:“媽媽回來了?!?/p>
媽媽回來,一點(diǎn)也沒感謝外婆和海瑞森把家改造得煥然一新的勞動。她一踏進(jìn)家門就懊惱地說:“老媽你涂什么墻啊,海瑞森馬上五年級了,還在墻上亂畫。不努力,將來怎么進(jìn)好大學(xué)?”外婆撇撇嘴,本想說什么,但她還是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外婆知道暑假就要過去了,海瑞森不愿意上學(xué),更不愿意媽媽在家里逼著他做功課。幸運(yùn)的是,爸爸進(jìn)修完了,最多在家里住上幾天,就得回他自己的學(xué)校去。海瑞森很少挨爸爸的罵,因?yàn)椴皇浅3:桶职稚钤谝黄?,難得相聚,爸爸總是千方百計(jì)帶他出去玩。
又是一年的冬天到了,哈里森堡的早上,地面結(jié)著冰,屋檐上掛著長長的冰條。安安要帶著海瑞森去教堂,她套上米色羽絨衣,用溫水融化車窗玻璃上的冰,然后拉著海瑞森坐進(jìn)汽車?yán)铩C看稳ソ烫?,等唱完贊美詩,海瑞森就被媽媽送到教堂兒童部。那里聚集了許多家長帶過來的9歲以下的孩子,按年齡分組,海瑞森和李河在一起。李河的媽媽是越南人,爸爸是美國人。李河像媽媽,長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不像9歲的孩子,但他會和海瑞森玩“爭上游”的撲克牌。兩個人玩到二比一,海瑞森贏了一盤。媽媽彌撒做完,帶他去吃麥當(dāng)勞。都說麥當(dāng)勞是垃圾食品,可海瑞森就是喜歡吃薯?xiàng)l和雞塊。外婆知道了說:“別吃成美國大胖子了?!?/p>
外婆不吃美國食品,廚房冰箱里的菜,一半是從中國超市買來的。外婆做的上海菜,清清淡淡,最拿手的蔥油魚,連海瑞森也常吃不厭。然而孩子們并不喜歡每天吃中餐,他們喜歡吃火雞、烤三文魚加黃油、牛肉濃湯、三明治、漢堡等,有時外婆做了不對他們胃口的中餐,安安就另外做一份三明治。外婆風(fēng)趣地對女兒說:“你真是入鄉(xiāng)隨俗,咋地就變成美國人的胃了呢?”
“你們老年人就不知道學(xué)習(xí)。你不學(xué)習(xí)怎么能入鄉(xiāng)隨俗呢?”安安說。
“我不需要入鄉(xiāng)隨俗?!?/p>
外婆知道自己和女兒安安,在許多方面都很難溝通了。外婆是個勤勞的人,看不慣女兒、女婿的懶散。女兒、女婿的臥室永遠(yuǎn)是雜亂無章的,外婆看不過去,就會幫他們疊被整理,洗掉短褲和胸罩,可安安說這是侵犯他們的隱私。外婆想想都沮喪,不知什么時候女兒就變成了隱私,不能接近了。然而,外婆還是趁安安不在家時,死心塌地地給他們的房間做了大掃除。
女兒、女婿房間里面的衛(wèi)生間窗閂不靈活了,每個角落里都有蜘蛛網(wǎng)。那些死蛾子、硬殼蟲躺在窗臺的夾縫里,外婆用一把眉毛鉗把它們一個一個地鉗出來。海瑞森捏著鼻子說:“太惡心了?!?/p>
床底下幾只敞開的紙箱里,有死蒼蠅、爬動的金烏龜蟲子,厚厚的白色灰塵包裹著一些書籍和筆記本。外婆在落了灰的筆記本上翻看了一下,只可惜她看不懂英文字,鬼知道都寫了些什么呢!外婆打掃完房間、衛(wèi)生間,就進(jìn)衣帽間了。這里掛著兩長排衣服,從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大衣;地面上還堆了一地的衣服、鞋子和帽子,都可以開服裝鞋帽店了。外婆一件件地替安安整理著,有些都是外婆和安安一起出去買的,價格不菲,卻被亂七八糟地遺棄著。外婆忽然覺得自己也如同這堆被遺棄的衣服,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伴隨著孤獨(dú)感越來越濃地扎在她心底。
現(xiàn)在,外婆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廚房了。墻上的海邊椰子樹不僅讓她浮想聯(lián)翩,還可以體會到海瑞森愛她是那么的實(shí)實(shí)在在。外婆會心地露出了笑容,想著海瑞森小時候擁在她懷里入睡時,長長的睫毛就像兩把月牙形的扇子。
黃昏時分,外婆又要準(zhǔn)備做晚餐了。因?yàn)樵缟掀鸬迷?,一到黃昏她就有些犯困。廚房壁櫥抽屜里有一些雀巢速溶咖啡,用一把電熱壺?zé)_水沖了。喝完咖啡,外婆打開冰箱門,看見綠色的燈籠椒、一塊豆腐、一袋土豆,還有兩盒雞蛋。
“你們晚餐想吃什么?”為了不浪費(fèi),外婆現(xiàn)在做菜前都要問一聲。
“隨便?!卑舶蔡稍谏嘲l(fā)上說。
“我要吃魚,蔥油魚。”海瑞森大聲嚷著。
再過幾天,女婿姜磊要回來過圣誕節(jié)了。寒假雖然不長,但有節(jié)日的氣氛,大家在一起團(tuán)團(tuán)圓圓,才像一個家的樣子。這么多年來,外婆看著女婿從一個小伙子,變成半老不小的中年人,并且早早地開始禿頭了。外婆想讀書人真辛苦,腦細(xì)胞把頭發(fā)都吃光了。光禿禿的頭頂,仿佛載著一輪太陽,走哪里都能光芒萬丈。
晚飯后,海瑞森趴在餐桌上做作業(yè)。數(shù)學(xué)題是他最討厭的,稍不留心就算錯了。他喜歡閱讀和寫作,前幾天把自己畫的《海邊的椰子樹》寫成了一篇作文。老師說他是未來的小說家,他卻不以為然地說:“我要當(dāng)宇航員?!?/p>
天一黑,外婆靠在紫色床架上,雙腿躲進(jìn)綠色印花鴨絨被窩里,夜晚就是屬于她自己的時間了。她望著窗外的月亮,想著海邊的椰子樹。屈指算來,外公去世三年多了,但外婆依然夜夜想著他。
此時,夜色籠罩下的小區(qū),遠(yuǎn)處燃燒的火堆投射著一道閃光。安安發(fā)現(xiàn)在窗臺上的燕麥片,已經(jīng)被鳥吃光了,她又撒了一些。進(jìn)了屋,海瑞森還在做作業(yè),她對兒子道:“海瑞森你作業(yè)做完了嗎?”兒子說:“沒呢!”其實(shí),海瑞森已經(jīng)做完了,他在電腦上打游戲,如果媽媽走近他,他就把游戲頁面翻到作業(yè)的那一頁。
安安趁兒子還在做作業(yè),就與從前圣荷賽的鄰居夏婧在微信上語音聊天。他們已經(jīng)回到上海定居,夏婧和她老公都在上海大學(xué)任教,女兒瑪麗婭參加過許多鋼琴比賽,一家子過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安安有些羨慕。外婆聽見女兒安安的通話聊天,半晌后問:“夏婧他們回上海去了?她媽媽都好吧?”
“你不是睡覺了嗎?怎么又起來了?你就想偷聽別人說話?!卑舶舱f。
“好,好,我偷聽,我問一句都不行嗎?”
外婆重新躺下后,回想在圣荷賽時,常常和瑪麗婭的外婆聊天。那時兩個外婆嘰里呱啦地說著上海方言,聊著各種各樣有趣的事兒。如今只能羨慕瑪麗婭外婆落葉歸根,回到了上海;而她在上海已沒有親人、沒有房子,注定回不去了。鄉(xiāng)愁濃濃地包裹著外婆,外婆禁不住淚流滿面。
女婿姜磊從學(xué)校趕回來的那天,已經(jīng)是平安夜了。外婆見女婿臉色臘黃,心疼地對他說:“別再熬夜了。學(xué)問能做多少就多少,太拼總歸傷身體。”女婿是個憨厚的男人,每次女兒、女婿吵架,外婆從不幫自己女兒。她把海瑞森帶大,也不在女兒、女婿面前搶功勞。外婆覺得在孩子們面前,她很低,是低到塵埃里去的那種。
平安夜,全家團(tuán)聚在一起。壁爐里生起了火,火苗在泥炭周圍呼呼地?zé)?。窗外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穿過風(fēng)中的蘆葦。外婆做了蔬菜燉海鮮、紅燒肉、蔥油魚、咖喱牛肉,還包了韭菜豬肉餃子。女婿一個人在另一個城市任教,平時吃的全是西餐,他像餓狼一樣,三下五除二,把大盤小盤的菜,大快朵頤地吞進(jìn)了肚里。
酒足飯飽后,女兒、女婿帶著海瑞森去附近學(xué)校散步。那里有單杠、雙杠、滑梯、秋千等,海瑞森就在這所學(xué)校上學(xué)。有人在操場里放鞭炮,煙花在半空飛舞。海瑞森爬到滑梯的頂端,一條藍(lán)色的塑料滑道從高處垂下來,中間彎曲的弧度仿佛腰部的曲線,起碼有三米高。
“滑下來呀,海瑞森勇敢些。”爸爸說。
“這么高,還是別滑了吧!摔斷腿可是麻煩事?!眿寢層行?dān)心。
“男子漢,沒有冒險精神怎么行?我看著,沒問題?!?/p>
海瑞森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終于心一橫,倏地滑下去了。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很了不起,一種成功的喜悅讓他眉飛色舞。爸爸給他伸出了大姆指,鼓勵他再來一次。媽媽這時也支持爸爸讓他再來一次。海瑞森再一次滑下來了,他頭頂飄著一只汽球,一直往上飄。爸爸伸長脖子去抓,但汽球飄得太快,沒抓到。回家時,爸爸一路哼著查克·貝里的《世事難料》:“在一個黃昏的夜里/我獨(dú)自走在這街燈下/幻想著我那美好的過去和幸福的未來。”媽媽則拉著海瑞森的手,問著自己都覺得傻乎乎的話:“媽媽愛你,你愛不愛媽媽?”
“不知道?!焙H鹕f。
外婆已洗完了油膩膩的碗筷,正在爐灶上燉紅棗桂圓湯,這是她給孩子們做的夜宵。從前在上海時,她每隔兩天就燉一鍋,全家人喝得氣血充盈,皮膚潤澤。到了哈里森堡,買這些中國食材不方便,需要開上幾小時的汽車去中國超市;有時商家不進(jìn)貨,就買不到了。外婆平時省吃儉用,好東西要留著給孩子們吃??墒遣⒉挥懞茫喟氡缓⒆觽兂詭卓诰驮闾A?。外婆又舍不得扔,熱熱自己吃。
客廳里的圣誕樹老早就掛上了彩燈,夜晚五顏六色的燈光,看上去喜氣洋洋。雖然外婆不信教,但這么多年住下來,一些美國的節(jié)日她還是了如指掌的。去年平安夜,她和孩子們在威廉斯堡的圣誕公園。那里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圣誕樹,一到夜晚就是燈的海洋。琳瑯滿目的街道,各式商品爭奇斗艷,雖然好看,但沒有中國春節(jié)的民族風(fēng)味。外婆還是喜歡上海新年的格局和情調(diào),喜歡上海女人穿著花旗袍,婀娜多姿地走在南京路上的味道。
也許吃太多了,外婆躺下后翻來覆去睡不著。子夜時分,她在保暖杯里喝上兩口溫開水,穿過走廊,來到衛(wèi)生間時,發(fā)現(xiàn)窗外白茫茫一片,天空正飄著鵝毛大雪。雖然是瑞雪兆豐年,但外婆已經(jīng)受夠了哈里森堡冬天的寒冷。她的五六根開裂的手指,像刀傷口一樣隱隱作痛。女兒安安給她用橡皮膏包扎起來,可是一落水就掉了。
外婆重新躺下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天沒亮就起床做早餐。外婆不厭其煩地每天認(rèn)認(rèn)真真做早餐,然而孩子們對早餐不屑一顧,多半是寧愿餓著肚子走人,也不肯坐下來吃熱乎乎的既衛(wèi)生又健康的早餐。圣誕節(jié)的早上,原本打算與妻子安安一起睡懶覺的姜磊,忽然想著去教堂了。他對安安說:“今天圣誕節(jié),我去教堂給你們祈禱?!蓖馄乓娕?,好像匆匆忙忙要出去,道:“吃了早餐再走吧,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女婿說:“去教堂,教堂里有吃的東西?!蓖馄耪f:“雪下得那么大,開車注意安全噢!”
外婆用目光送走了女婿姜磊,轉(zhuǎn)過身她望著廚房墻上的“海邊的椰子樹”。望著望著,椰子樹仿佛邁著矯健的步伐向她走來。時光在她手里,已經(jīng)是握不住的流水,她唯一希望家人平安,健康喜樂。
海瑞森一起床,就窩在光線暗淡的沙發(fā)上看書。外婆說:“寶貝,你會把眼睛看壞的?!蓖馄糯蜷_了沙發(fā)旁的一盞五彩立地?zé)?,四圍立刻沐浴在絢爛的光影中。外婆給海瑞森端過來早餐——荷包蛋、燕麥粥和華夫餅,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海瑞森揮揮手:“拿開,拿開?!蓖馄胖坏糜魫灥啬没亓藦N房,嘴里嘀咕著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語詞。
午餐后,爸爸還沒有回來,海瑞森拉著媽媽和外婆玩撲克牌。爭上游,是海瑞森與教堂里認(rèn)識的李河小朋友玩熟了的游戲。在李河那里海瑞森能贏上一盤,但在媽媽和外婆這里卻每次都輸,輸?shù)胶髞砭退Y嚵恕R娭H鹕Y?,外婆起來去沏些茶,拿些干果和瓜子。難得和孩子們休閑地聚在一起,外婆開開心心地享受著天倫之樂。
安安的手機(jī)鈴聲響了起來,那是警察打來的電話。安安在電話里緊張地問:“什么?怎么回事?我馬上過來?!睌R下電話,安安說:“姜磊出事了,我得去事發(fā)地?!蓖馄沤箲]地問:“出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去?”安安有些擔(dān)驚受怕,連連說:“好吧,我們一起去,海瑞森也去。”
安安載著母親和兒子來到事故現(xiàn)場,肇事貨運(yùn)卡車的一只前燈被撞落了。姜磊的車頭,已經(jīng)全部被貨運(yùn)卡車撞成大窟窿。在一片廢墟之中,安安看見姜磊倒在方向盤上。海瑞森看見了很多血,他害怕地別過頭去。外婆想去拉女婿,卻被警察攔住了。警界線外,陌生人圍了一圈。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jì),救護(hù)車終于呼嘯而來。警察把姜磊從汽車?yán)锲D難地抬了出來,醫(yī)生做了一番搶救,擠壓胸部、人工呼吸等。半晌,醫(yī)生搖了搖頭說:“他死了?!?/p>
葬禮之后,海瑞森看見媽媽在臥室里整理爸爸的遺物。她一邊整理,一邊流淚。媽媽對海瑞森說:“你爸爸走了,我該怎么辦呢?”海瑞森說:“媽媽別難過,還有我,我已經(jīng)長大了?!眿寢尵o緊地?fù)肀еH鹕?,仿佛一夜之間兒子長大懂事了。
海瑞森來到廚房,在冰箱里拿了一根冰棍,外婆說:“這么冷的天還吃冰棍,小心肚子凍僵了?!焙H鹕慌吕?,他吃著冰棍兒走出門去,望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媽媽曾經(jīng)說過天上最亮的星星,就是人間最杰出的人物。在海瑞森眼里,爸爸就是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現(xiàn)在他如星子般隕落了。爸爸在天堂里不再回來,也不會再給他買玩具了。海瑞森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所有的希望都沒有希望了,所有的等待都不需要等待。海瑞森忽然奔跑起來,喊著:“爸爸,爸爸!”
海瑞森的腳印,留在了還有積雪的草地上。漫無目的地跑了一圈,回到廚房時,氣喘吁吁,心怦怦直跳,頭暈?zāi)垦?。他打開一瓶可樂,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抬頭看見了墻上的《海邊的椰子樹》。那是他夢想著有一天爸爸不再那么忙,爸爸的暑假不再需要去進(jìn)修,挪出一個禮拜,就一個禮拜的時間,帶他和媽媽,還有外婆去夏威夷海邊玩??墒?,那天爸爸非要去教堂干嗎呢?如果不去教堂就不會出事了。
春暖花開時,家里的空氣也像春天一樣亮堂了起來。祖孫三代,在一個屋檐下,誰都想把心里的陰影趕跑。那天女兒安安下班回來時,終于狠下心來在后院的一方空地上,燒掉丈夫姜磊的一些遺物:一頁頁寫滿了的筆記本,畫了許多插圖的書頁在火焰中卷起來,慢慢縮小,化成灰燼。海瑞森站在那兒雙手插在牛仔褲袋里,他覺得媽媽就是天空中破碎的灰色云朵。
自從女婿出車禍去世,女兒安安每天開車出門后,外婆就膽戰(zhàn)心驚。外婆有時很迷信地想,是外公把女婿叫去了嗎?為什么他們兩個都是車禍而死?外婆明顯地衰老了,她的手抖得比以前更厲害了。她不想家里再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每天一大早起床就跪在自己搭建的觀音菩薩臺前禱告。然后叫醒海瑞森,給他準(zhǔn)備早餐和拿去學(xué)校的點(diǎn)心。前幾天,海瑞森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這是爸爸去世后,唯一讓他開心的事。他每天騎著自行車上學(xué)去,外婆就在他背后喊:“注意安全?!?/p>
五月是多雨季節(jié),雨水把外婆攔在了家里,讓她踏不出家門。潮濕的樹葉粘在窗玻璃上,黑色的雨水在門前的溝壑里流淌。外婆望洋興嘆,坐在廚房的矮凳上用一只茶杯喝牛奶。她的頭發(fā)披散著,看上去憂心忡忡,又有些精神失常。心里的苦楚和淚水,只有她自己明白。好在幾天后,雨過天晴,她就開始里里外外地打掃,只有不停地干活兒,才能麻痹她的神經(jīng)。
這會兒,在陽光的照射下,外婆發(fā)現(xiàn)廚房墻上的《海邊的椰子樹》出現(xiàn)了霉斑。她拿著一塊抹布去擦,結(jié)果被她擦成一塊五彩的云團(tuán),破壞了畫面的審美效果。她“啊呀呀”叫出了聲,海瑞森回來準(zhǔn)是要責(zé)備她了。她走到后院,希望微風(fēng)能安撫她緊張的情緒。她的手在抖,樹枝劃過了她的頭頂,黃昏即將來臨了。
海瑞森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海邊的椰子樹》被風(fēng)暴襲擊過一樣,仿佛希望的夢想徹底破碎了,他急匆匆來到后院沖外婆嚷道:“是你把墻上的《海邊的椰子樹》弄壞了吧?”
“是的,是我擦畫兒上的霉斑給擦糊了。”外婆說。
“你就是喜歡沒事找事。”
“沒關(guān)系吧,日后我和媽媽帶你去夏威夷海邊,你一定會畫得更棒。來,我們一起把這些樹枝和垃圾燒了吧!”外婆微笑著說。
海瑞森喜歡熊熊燃燒的篝火。他又從后邊森林里找來一捆樹枝,外婆點(diǎn)著了打火機(jī),火焰就竄了上來,濃煙飛上了天空。斷了的枝條和樹葉在火焰中噼啪作響,樹葉很快燒成了灰白色,而樹枝在燃燒中散發(fā)著一股木頭的香味。這種香味就像一架古老的瑤琴,彈撥著他心中的秘密。比之媽媽,海瑞森更喜歡和外婆在一起。外婆給他希望,說不定哪天就真的去夏威夷海邊了呢!外婆還給他玩的自由,譬如篝火、打牌、讓他去商店買東西等,最最重要的是外婆從不逼他做什么。
濃濃的煙霧在后院飄飛,幾只烏鴉“呱呱”叫著在天空盤旋。傍晚的天色越來越暗了,篝火映照下的影子在移動。“媽媽回來啦!”海瑞森嚷著跑回房間去。一會兒,外婆回到屋里時,海瑞森和媽媽正在拌嘴。媽媽一氣之下,回到自己的臥室,甩上了門。外婆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窗枳?,拉過來眼淚汪汪的海瑞森;海瑞森委屈地把頭靠在了外婆的肩膀上,感受著外婆的安慰和胸脯的起伏。外婆輕輕地拍拍海瑞森的背,直到他的心跳慢了下來,才拉著他的手穿過亮著燈的客廳,把他送到了媽媽這里。
2021年1月13日寫于美國萊克星頓
(原載2021年6月《湖南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