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蔚青
圣誕節(jié)前的一個早晨,劉祥知道了阿瑟的死訊。是蒙特利爾《大公報》的新聞,說在紐曼街中心公園發(fā)現了一具尸體,發(fā)現的人說,也許是昨天風雪太大,這個人走迷了路;也有人說這個人看起來像是流浪漢,因為他衣衫不整,隨身有購物袋,購物袋里還有兩瓶啤酒。很瘦,身高5尺。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醫(yī)療卡,他叫阿瑟·布魯斯。劉祥那時正坐在溫暖的辦公室里,面前擺著一杯剛沖好的咖啡,他盯著這則消息,完全驚呆了。
往事就像漫天大雪紛紛飄落,劉祥望著窗外,陷入回憶。
“9·11”一聲巨響,IT行業(yè)就業(yè)率直線下降,這給還在康考迪亞大學學習的劉祥帶來極大困擾,眼看著畢業(yè)就失業(yè),還有一家人要養(yǎng)活,于是,狠狠心,步余曉東后塵,在紐曼街開了“七天便利店”。
魁北克是加拿大唯一一個便利店可以賣酒牌的地方,而法裔又以喝啤酒著稱,這就意味著魁北克的便利店是一個利潤比較好的行業(yè),更何況所有的食品,包括牛奶、面包、香煙、啤酒,都是可退可換,最早的中國留學生,很快就發(fā)現了這個行業(yè)。
這個行業(yè),有點像中國剛剛改革開放時的出租車,本錢小,利潤大,比他早來幾年的余曉東說。余曉東是他的大學同學,從認識開始,余曉東就是他人生的上線。當時這個行業(yè)大多掌握在韓國人手里,是第一代韓國移民經營數年的生意,讓第二代韓國人已經在風景如畫的高爾夫球場打球了。
這個店坐落在圣布魯克街和紐曼街交叉口,圣布魯克街是蒙特利爾的一條主街,而紐曼街是一條小街。雖然在主街上,這一段卻安靜,隔一個街區(qū),就是康考迪亞大學,所以顧客以大學生居多。除了大學生,還有人住在紐曼街里面的公寓樓。
劉祥就是在這里認識的阿瑟和他的朋友們。
開店的第二天,劉祥還處在衛(wèi)星掉在地球上的眩暈狀態(tài),老店主秦叔寶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指導劉祥把商品一筆一筆敲進收銀機,這是買賣公證里的一條,老店主必須盡的義務。店中無人,秦叔寶的目光就朝窗外望,窗子對著紐曼街的另一半,中間隔著圣布魯克大街。
老阿瑟來了。秦叔寶說著,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劉祥也朝外望,見一個穿灰色上衣戴帽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馬路對面東張西望,試圖能安全地過馬路。
秦叔寶就笑,說老阿瑟就是這樣,什么都怕,過馬路也怕。
兩人正說著,門開了,阿瑟已經走到門口,卻不進來,就站在門前,在防滑毯上蹭他的鞋,左一腳右一腳,蹭了很多次,然后用腳尖沾一沾地板,好像生怕把主人的地板畫上痕跡。秦叔寶說進來吧。阿瑟便走到柜臺前,笑一笑,很拘謹的樣子,然后說,我來想問問我能賒兩瓶酒嗎?你知道我可以拿30元信譽,而且過了明天就是后天,后天我就可以拿到救濟支票,還你的賒賬沒有問題。
劉祥看著秦叔寶,秦叔寶點點頭說,可以。然后對劉祥說,這個店,只有兩個人給賒賬,一個是他,我每月給30元,一個是他的朋友叫作格蘭,他是對面樓的管理員,比阿瑟支票多,我給他50元,他們的信譽都很好,月初支票來的時候就會來還錢??窗⑸呀洶褍善科【品旁诠衽_上,又叮囑說,別早給,等到月末再給,比較保險。
算好賬,劉祥把借條掛在柜臺下的夾子里,阿瑟拎著袋子,點頭哈腰地道謝,像來時一樣,輕手輕腳地去了。
劉祥說這個人很有禮貌,語言又清晰流暢,怎么會拿救濟過日子?秦叔寶說還真是的,不過我也沒跟他們聊過,也許是有病吧。
格蘭來時就不一樣了,格蘭偌大的身材牽一條小狗,頭高高地仰著,垂肩的白發(fā)壓在帽子下,絲絲縷縷飄在四月的小雨中。格蘭穿得厚實,一件冬衣又長又厚,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他進了門就說話,嗓門又粗又高,張嘴就要賒賬。劉祥按照秦叔寶說的給他50元,他卻瞪大眼睛說我是公寓管理員,有好的收入,完全可以拿到100元,你若不給我,我就去別的店買酒。
劉祥是個新店主,秦叔寶說什么他就執(zhí)行什么,并沒想有什么改變。剛接店有什么改變?最聰明的做法當然是“按既定方針辦”,于是格蘭甩一甩他的長發(fā),走了。再沒來過。
這讓劉祥感覺不好。誰也不想開門就有顧客跑掉。
每幾條街街角的每個店,都是被福利人士或者是嗜酒者養(yǎng)活的,走了一個酒徒就走了一筆固定收入。店里有時清靜,劉祥無聊,就會站在門前望,紐曼街25號小樓里住著白人黑人黃種人各色人等,每天都有他的客人走來走去。
除了格蘭·阿瑟之外,還有一個叫托尼的瘸腿人,拄著拐杖。他人不常來,錢卻常來,他是殘疾人士,又有社會救濟金。每次沒有錢時,阿瑟就會用托尼的銀行卡來買東西。
真正的故事發(fā)生在第二年春天。阿瑟帶了一個人來。此人穿一身筆挺的西裝,系一條銀色花紋領帶,身材均勻,胖瘦適宜,一頭金發(fā),淺黃色眼珠,說話用詞語法嚴謹。阿瑟向劉祥介紹說,這是皮埃爾,我們的朋友,很多年沒見了。皮埃爾向劉祥行了個鞠躬禮,然后買了幾瓶酒,走出去約幾分鐘,卻又折回來說,酒瓶打碎了,讓劉祥賠。
按規(guī)定是這樣的。皮埃爾一本正經地說,手里拎著一個碎酒瓶,酒瓶里的啤酒滴滴答答地滴著。他的表情好像坐在談判桌上一樣,直盯著劉祥,咄咄逼人。
這是魁北克的法律。他又說。
這時劉祥已經開店一年,有了許多這方面的經驗。中國人在魁北克開店的很多,還專門有自己的組織和網站,經驗交流,消息傳遞,法庭法律的問題,更是店主們關注的問題。中國人在海外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就是語言問題,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官司。但劉祥不怕。劉祥說你已經出了我的門,商品再損耗就跟我沒關系了。
皮埃爾也沒想到劉祥這樣淡定,立即就泄了氣。他雙肩向下一沉,頭向下一垂,口里還做了一個唉聲,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與剛才那種氣勢判若兩人。劉祥不禁笑了出來,皮埃爾因此對劉祥很有好感,他說你來加拿大幾年了?你倒了解這里的法律。一般來說,我這樣做是可能得逞的。他笑一下,有點無賴地說,我知道你們中國人一向膽小,有些人不太會說英語,我知道你們的課本上是這樣說的:
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 you?
他這樣說著,就笑起來,一邊彎下腰把碎酒瓶扔進垃圾桶里,一邊快快地又取了一瓶酒準備付賬。皮埃爾走起路來,腳步輕盈猶如舞步。
我是個珠寶商人。他自我介紹說,重新與劉祥握手。我有很大的珠寶店,許多值錢的貨色,寶石鉆石,有從南非來的……皮埃爾黃眼珠轉一轉,說,其實說到底,1+1為什么等于2?誰規(guī)定的?說不定就等于3,對吧?現在我給你兩元錢,其實是三元錢,好嗎?他掏出錢付賬說。
劉祥把錢收了,對他說,我不喜歡油滑的人,再見。
他們真的再見了。而且從此后天天見面。開始劉祥以為皮埃爾是個訪問者,過了幾天才知道詳情。有一天皮埃爾在店里接電話,是他兒子打來的,皮埃爾在電話里痛哭流涕,說我的兒子啊,好好照顧你奶奶,我是不能回去了,我什么都沒有了,我破產了,怎么辦?我住的地方都沒有,不過你不用管我,你只管好你自己就好了,等我有了錢我就買回珠寶店,我就回家看你們,現在讓我安靜地自己待一會兒,祝你們愉快,祝你們全都好……我的兒子……
自從皮埃爾住進阿瑟的公寓,日子便每況愈下。開始時他每周都會拎著襯衫去隔壁韓國素姬的干洗店洗衣服,但慢慢地越來越少。黑西服還是那一套,卻不再筆挺,折皺了不說,上面還粘了許多動物的毛,他說那是格蘭的狗干的好事,但酒卻每日不斷,著實給劉祥帶來些生意。慢慢地,皮埃爾不修邊幅起來,隔著柜臺劉祥開始能聞到他隔夜的酒氣,如今,皮埃爾每天喝得爛醉,格蘭和阿瑟也飄飄欲仙。紐曼街25號如今開始有了酒鬼的氣味了。
酒鬼是店主們對每天喝酒人的稱呼。這個鬼,大概還有洋鬼子的意思。中國人愛這樣稱呼西人,比如鬼佬、鬼妹。并沒有貶低的意思。劉祥這樣理解。
就在這時又來了一個人,這就是后來成為大人物的魯尼。
魯尼是挑著一卷行李進的劉祥的店,據阿瑟說,魯尼是他從街上撿來的。
換言之,魯尼是個流浪漢。皮埃爾現在自己租了一間房,阿瑟的政府補貼就只能住房而不能喝酒,所以他需要找一個同伴。皮埃爾給他帶來的,不僅是半個房租可以喝酒,而且?guī)砹讼順返母拍?,阿瑟因此腦洞大開。他們重新分配了救濟金的用處,他們不再用救濟金買食品,連面包牛奶都不買,他們去食品救濟站或避難所去找吃喝,到窮人中心去找衣服和日用品,他們集中力量把所有的錢都用來享樂……喝酒,找姑娘……有時還買色情雜志……于是阿瑟給劉祥帶來了又一個煩惱,他在沒有錢的時候,就長久地站在黃色雜志的柜臺前翻看那些紅男綠女,直看得垂涎三尺口水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劉祥想阿瑟其實是一座沉睡的火山,皮埃爾把他的眼睛張開,阿瑟醒了。
醒來的阿瑟穿低腰褲,低得每次去酒柜拿酒,都露出一圈肥白的腰贅肉,上身穿花襯衫,夏威夷風格的大花,卻只系兩個紐扣,露出前胸一道長長的黑毛。阿瑟是俄羅斯人和德國人的混血兒,二戰(zhàn)時期的或者羅曼蒂克或者悲慘的故事,不知是勝利者的占有,還是奮不顧身的愛情。阿瑟只記得母親經常唱德國民間歌曲,父親常常酩酊大醉。
開始時我以為自己不能喝酒呢。有一次他說,本來我以為喝酒是不對的,喝酒時,父親從不把我當人看,他像踢小狗一樣踢我……他的腿很有力,他說他是騎兵團的。但我喝了酒才明白,其實酒很好,他讓我感覺良……不用想起什么,而且很高興……有很多朋友,我一天都開心……于是我想,也許我應該寬恕我父親……
但是魯尼不是皮埃爾,他是一個英格蘭漢子。他臉上有色彩鮮明的英格蘭烙印,就是夏天陽光下的烤熟的紅色大蝦色,他五官猙獰,手上常年長滿疥瘡,他只有一個卷起來的被子,剩下什么都沒有。
關鍵是要有一個住的地方。啟蒙者阿瑟對魯尼說,如果你有住的地方,就可以申請政府救濟金,但你沒有地址,連救濟金也沒有。
流浪漢魯尼終于在阿瑟們的幫助下,領到了救濟金,但救濟金每個月只有一次,即使全部用于喝酒,也只能喝三五天,何況他們只要有錢就要晝夜狂歡。那段時間,他們又撿回來一個老女人,叫做吉娜。像每個剛來入伙的人一樣,吉娜穿得清潔干凈,淺藍色的衣褲,背一個白色的小包。但沒過多久,她就灰塵滿面,染上了酒鬼居特有的氣味,那氣味混雜著煙酒體味汗臭諸多氣息。
他們后來煙也不買了,不買合法的煙。他們通過地下渠道,認識了從印第安區(qū)走私的非法煙,兩百根只要五塊錢。劉祥說你必須承認他們真的是煞費苦心。如果啤酒能夠有更大的包裝,更便宜的貨色,或者如果有一個非法走私的啤酒市場……可是沒有。劉祥見到他們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們不再只待在酒鬼居里喝酒,他們常常去老港市中心娛樂性場所,甚至酒吧,有一次他們還去游泳。劉祥不能想象他們的一身混雜的臭味兒,是不是讓夏天里乘涼的人們心曠神怡,但是他們是公民,是魁北克的公民,他們享受公民可以享受的一切待遇,對公共游泳池的使用權自不必說。有一天阿瑟還呲著一口潔白閃亮的牙齒來見劉祥,說他剛剛洗的牙,免費的,因為他是福利人士。劉祥就想起自己那個舍不得昂貴的牙醫(yī)費,忍痛跑回中國的朋友。
一顆牙一千多塊。買張機票還有零頭呢。朋友捂著紅腫的腮,心疼地說。
劉祥也想過,為什么中國人就不能去領救濟金呢?像阿瑟他們那樣領救濟金過日子。不過阿瑟告訴劉祥,如果你要領救濟金,就不能坐飛機離開,不能有電視,不能有值錢的東西。劉祥為自己一時的想法很慚愧,不能坐飛機回國,這是第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本來父母在不遠游,自己已經遠游了,不能家也不回了。第二件,或者說最重要的一件是自尊心。你堂堂一個大學教授,來這里是為了什么?為了領救濟金像酒鬼一樣活著嗎?于是想起網上看到的一段話,說一個老爺子來到美國,對女兒的工作嗤之以鼻,只是女兒住的房子大,還不算給他丟臉。
阿瑟和魯尼的狂歡節(jié)似的生活,終于惹出了事端。那天劉祥沒有看到阿瑟,來買酒的是魯尼。魯尼說阿瑟出事了,進了局子了,警察當場抓住的。阿瑟本來還想跑,可是他太胖,褲子又低,差一點兒就掉了。警察也不含糊,他們抓住了阿瑟,本來想把他皮帶解下來綁他,但他沒有皮帶,他一直都是半吊著褲子的。劉祥說你怎么知道?你在嗎?魯尼就笑,一張臉更是難看得緊,說我當然知道,我跟他是一伙的,他去拿酒,我放哨。我跑得快,我是有經驗的,一旦被發(fā)現,你還等什么,抓緊跑吧。
然后他指指腦袋,阿瑟是傻瓜。他說。他斷言阿瑟智力有問題,跑得太慢。
魯尼沒錢的時候,也來偷劉祥的酒。如果人多就會得逞,因為這小店一般只有劉祥一個人,但魯尼不知好歹,人少時,他也來偷。有一次被劉祥抓住報了警,魯尼奪門而逃,一邊跑一邊脫衣服,他的衣服是雙面繡,一面是紅色,一面是黃色,他居然在逃脫中反穿衣服,成功地化妝上了大巴。
劉祥很看不起魯尼這樣,所以魯尼來道歉時劉祥就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去別的地方我管不著,咱們住得這么近,你就別來這里偷了吧?魯尼眨眨眼睛,一副愚魯遲鈍的神情,冥思苦想了數日,才來對劉祥說,我想明白了,以后不偷你了。
阿瑟進局子的日子并不多,大概還是以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為主,再說兩瓶啤酒的偷盜,警察也不想深究。阿瑟回來時老實了許多,進得店門便點頭哈腰,讓劉祥想起剛剛接店的那個冬天,第一次見到阿瑟的情景。阿瑟其實是個膽小的人,劉祥想。只是欲望一旦爆發(fā),就戰(zhàn)勝了膽小,可見人最可怕的是欲望。
那段時間,瘸子托尼死了,死在自己的公寓里,托尼既是福利人士又是殘疾人士,銀行卡里的錢不少,他死了,酒鬼居并沒有憑吊三天,而是當天就狂歡起來,他們終于有錢了。魯尼、阿瑟、吉米輪番來買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吉米最后一次來,一進門就坐在了地板上,劉祥真是害怕他起不來,他若一命嗚呼,劉祥就有事可做了。剛好有幾個康克大學的學生來買東西,拖拖拉拉把他架出去,告訴他別喝了,吉米卻不走,只說還要買酒。
魯尼并沒有逃脫法律。他又一次去偷酒,這次沒有阿瑟的掩護,于是也進了警察局。
過了不久,皮埃爾搬走了。皮埃爾的搬遷讓他躲過了一場浩劫,而使他后來獨獨地存留在紐曼街上。劉祥后來曾經在楊巧云的店里看見過他,雖然消瘦如大病之后,腰桿也不再挺直,更沒有了第一次來劉祥店里時那種華彩的動作和語言,但是曾經在酒鬼居出沒過的人,居然還逗留在這里,不能不說皮埃爾還是很有造化。
皮埃爾的搬走與他新交的女朋友有關。他帶女朋友來過劉祥的店,那是個南美人,皮膚微黑,五官很端正,不太愛說話,與皮埃爾的張揚造勢是兩個極端。女朋友長著黑眼睛,無端的讓劉祥感到某種親近。后來那女朋友的兒子也來買東西,原來他們就住在咖啡92的隔壁。據說咖啡在92攝氏度時是最好喝的,這個咖啡館的名字起得不錯,所以生意也不錯。女朋友的兒子也是微黑皮膚,一頭卷發(fā),兩只眼睛像小浣熊的眼睛一樣,不大,卻圓圓的有神。自從皮埃爾搬到他們家住,強尼就跟他們分開吃飯了。劉祥不知道在一個屋檐下,三個人怎么各吃各的,但強尼說就是這樣。強尼很不喜歡母親的新男友。像個戲子。他不屑地說。
皮埃爾喝酒明顯地減少了,衣著也比以前整潔許多,關鍵是氣質,收斂了許多無賴嘴臉,與女朋友一起來時,居然能表現出某種禮貌和安靜,劉祥認為這是陰陽平衡的結果,陰盛陽衰或者陽盛陰衰,都是不符合中國文化的精髓的。劉祥在國內本來是對國粹沒有興趣,如今在遙遠的北美,加拿大——蒙特利爾——紐曼街,在這樣一個點上,遙遙地望著東方,他突然發(fā)現,最好吃的東西是中國菜,最好的哲學是東方哲學。他把苦學數年的英語扔下,重拾起《孫子兵法》和《史記》。只有這樣,劉祥每天關在小店中的心,才會飛翔起來。
秋天來臨時,阿瑟又撿了一個大個子。這人生得高大強悍,穿著殘損破舊的大皮靴,穿敞開懷的紅格子棉衫,黃頭發(fā),一看就是干力氣活的,被喚作杰克。杰克有西部牛仔的味道,也有一份工作。他入住酒鬼居之后不久,就對劉祥說,這里真奇怪,我見過喝酒的,但沒見過這么喝酒的,他們什么都不干,只喝酒,天哪!什么都不干!我真的很開眼。
劉祥聽了他的話,也有點兒驚訝。本來以為所有酒鬼都一樣,原來這個酒鬼居還有不同,不是真正的純粹意義上的沒有任何雜質的酒鬼居。他這樣想著,眼睛向窗外望去,看到皮埃爾正在馬路對面的巴士站,試圖與一個女學生搭訕。劉祥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甚至都能聽到他在說什么。
“我想要去市中心,可是我沒有錢,你能給我一張車票錢嗎?你看我并沒有喝醉,我是真正的生意人,我有一個珠寶店,我只是丟了我的錢包,只要一張車票,好嗎?謝謝你,小姐,你真是太美了,而且這樣好心腸,上帝保佑你……”
杰克很快就融進了酒鬼居的活動。劉祥有時想,酒鬼居其實擁有強大的令人墮落的力量。
杰克是個做體力工作的人,兩周放一次糧,生活很規(guī)律,晚上回家喝酒,白天出去工作。臨近圣誕節(jié)時,杰克來到店里,請劉祥給他打個電話,叫一輛出租車。出租車來后,他就把一個廉價打折的蛋糕交給出租車司機,同時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蛋糕下車的地點。看到出租車絕塵而去,杰克解釋說那蛋糕是代表他去看他母親的,那是他給母親的新年禮物。劉祥問他,為什么過節(jié)不回家呢?杰克張大嘴沒說話,然后說他母親不想見他。
圣誕節(jié)時,福利人士都提前領到救濟金,狂歡從領到錢的那一刻就開始了,他們甚至等不及去銀行提錢,他們來請劉祥收下支票給他們錢,然后買酒,那夜酒鬼居人滿為患,歡樂異常。杰克是來買飲料的,他提一個十公升的大水瓶子,買了一瓶兩公升的番茄醬,然后把它倒進水瓶子里。他說只消再加上自來水,飲料就做成了,花兩塊錢,一個晚上的飲品就解決了。杰克是個能省下錢的人。
總是有人先花光錢,這就是阿瑟。阿瑟把錢花完之后,立刻由國王變成了仆人,他有錢時讓吉米來給他買酒,等到他沒錢了,只好給杰克買酒。劉祥以為在這樣的團體里,做仆人應該是有一定報酬的,比如分一杯啤酒喝,但事實證明好像并沒有固定的規(guī)矩,給不給要看有錢人的心情好不好。
圣誕節(jié)老港放了滿天煙火,照亮了半個天空,紐曼街的酒鬼居很是興奮了一陣,不過很快也上演了焰火節(jié)目的回放。
火災是夜半發(fā)生的,那時劉祥正要關門回家,就聽見一陣消防車的尖叫。他探頭望去,消防車正向著酒鬼居疾馳而去,劉祥就去看,見雪地上站著數十號人,大多穿著睡衣,凍得瑟瑟發(fā)抖。消防隊員一身戎裝,武裝到牙齒,手里拎著大斧子,進得門去,對著阿瑟那間緊鄰前門的公寓一腳踢開。阿瑟被救出來時已經被熏得蒙掉了,奄奄一息,臉上都是烏黑,救護車呼嘯而來,把阿瑟捆綁在擔架上。
劉祥沒想到,第二天阿瑟已經來買酒了,沒等劉祥問,他就匯報說,那個杰克把他綁在床上,然后在他床下放了火。
他要把我燒死!阿瑟氣憤地說。臉已經洗干凈,并沒有什么創(chuàng)傷,只是兩個眼圈全是黑的,像熊貓的黑眼圈。
這個,是杰克打的。阿瑟指著熊貓眼說。
為什么?劉祥說。劉祥現在的心情與剛開店時迥然不同,那時他與酒鬼們互相厭惡,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發(fā)現他們之間的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有一天早晨劉祥來開門,看見阿瑟坐在門前等他。
早晨好啊,阿瑟說。我今天醒得早,就洗了個澡,聽了一會兒收音機,然后我想我該來我的小店看看,看看你,我的朋友,隨便買一瓶酒回去。
劉祥想自己大概就是從那次改了心情。如果有人把你當朋友,你能回報的,就是善待他。那時阿瑟還是個老實人,那時皮埃爾還沒來,皮埃爾沒來之前,阿瑟還沒看過黃色雜志,還沒去過酒吧,那時阿瑟的救濟金交了房租就沒有錢了。而眼前的阿瑟去過很多地方,包括監(jiān)獄,也包括醫(yī)院。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原因很簡單,阿瑟說,你記得昨天我買了一大瓶和一小瓶酒嗎?其實杰克只要一大瓶,那小瓶是我招待我自己的。我已經給他買過很多次酒了,但他從來不給我喝酒,這么沒規(guī)矩,我和吉米、格蘭、皮埃爾是有規(guī)矩的,我們讓你買酒就招待你喝酒。我應該得到酒喝。
只為了那兩元錢的小瓶酒?劉祥很驚訝。
是的。阿瑟直著眼睛說。
那杰克呢?
他被警察抓走了。阿瑟說。他放了火就跑了,但并沒有跑遠,就在街那頭被抓住了。我在擔架上還看到他,我去醫(yī)院,他去警局,就像電影里一樣。
阿瑟剛走,吉米就來了。那時吉娜還跟他們在一處混,吉米也很想告訴劉祥一些事情,但吉娜比他嘴快,說得更快。
我們現在住在旅館里,很好的旅館,床單雪白。只是在你這兒買酒遠一點。
不過我們可以去別的店買酒。吉娜插嘴說。
不能。我們要在這里買。吉米說。
我們可以去近一點。吉娜說。
不過這里可以。吉米說。兩個人就口角起來,吉娜說話又快又尖又高,吉米的聲音很低,嘟嘟囔囔的,但卻很固執(zhí)。
劉祥認為吉米的固執(zhí)是喝多了的表現,但凡喝多的人,思維就在一個框架里,在一個話題上打轉兒。
兩個人像一對貧困的老夫妻一樣吵了一會兒,然后拎著酒心滿意足地走了。劉祥感到他們好像并沒有難過,還有點興高采烈。也許他們并沒有失去什么,生活卻又有了新的變化。住旅館總是好的,據說還管一頓早餐,早餐可以任意點,有雞蛋,也有咖啡或橙汁。酒鬼居就在劉祥每天回家的路上,大樓里的租客早已搬空,只剩下黑煙燎過的一道道痕跡。正是冬天,那寂寞的窗口和痕跡觸目驚心。阿瑟故居的窗戶沒有玻璃,用木板釘成方塊,據說杰克就是從那里跳窗逃跑的。
失火后的租客在旅館只能住七天,這幾天是免費的,給他們時間來安排自己的未來。這是一個旅店老板做的社會慈善,那老板童年時因為家中失火,飽受無家可歸之苦,所以在他長大之后,興起了這個救援項目。
幾天之后,他們從旅店里搬出來。這幾天,他們只是回味火災發(fā)生的過程,并沒有去找新房。現在他們像離家的獵狗,聞著味道又回到老家。這棟沉睡的房子,在格蘭嘩啦啦的鑰匙開啟下,一眾人等陸續(xù)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是,這座失火的大樓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溫暖,既沒有取暖也沒有照明,甚至不能做飯。
他們開始來買蠟燭,劉祥小店里存了一年的幾支蠟燭很快就被買光了。但后來他們不再照明了,他們用買蠟燭的錢喝酒。冬天天黑得早,他們也許早早就睡了。
格蘭有一次來打電話給房東,說他已經一個星期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
我需要錢。他對房東說。如果你再不給我錢,我就放棄這個工作,我早就想周游世界去了。沒有工作,對我來說,恰好是個機會。
房東是個中國女人,常年住在中國。平日格蘭把租金收上來,留下自己的那份工錢,其余就存在房東的賬號里,房東從沒另外給他過工錢,如今沒有了租客,格蘭也沒有了工資。而房東遲遲沒有給格蘭工資。
三月時,天氣開始有回暖的痕跡,雖然三月的魁北克還會下大雪,雪還會把路邊的車埋住,但空氣中到底有了某種能夠聞到的清新。這天劉祥剛剛把啤酒公司的送貨車打發(fā)走,就見有人推門進來。
嗨。那人說。原來是魯尼。
魯尼的胡子剃得干干凈凈,頭發(fā)剪得整整齊齊,與以前邋遢的形象判若兩人,衣裳盡管有點單薄,卻也是干凈的。更重要的是魯尼完全不像魯尼,他說話聲音很小,臉上的表情很拘謹,像一個安靜的老實人。
你好,他伸出手與劉祥握手,好像面對久別的朋友。我剛剛從吧里出來,他說。他們管監(jiān)獄也叫吧,與咖啡店和酒吧一個名字。
我知道這里發(fā)生大事了,我們的房子被燒了。我在里面時,格蘭給我寫的信,告訴我所有的情況。他是這樣寫的。
魯尼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疊得很好,劉祥看到粗魯的魯尼還有細致的一面。
親愛的魯尼:
你好!上帝保佑你一切平安。
我要告訴你的卻是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們沒有家了,我們的房子被燒了。我們在旅店里住了七天,旅店很好,早餐很好吃?,F在我們又回到家里,可是這里沒有取暖沒有燈,沒有電,但我們要活下去……
希望你早日回來。希望你回來時我們還在這里。
魯尼像念遺書一樣讀著這封信,語氣平淡而認真,讀完,他把信放回口袋里,說要買兩瓶酒去見見伙計們。
他們看見我一定開心極了。他說。
五月時,格蘭一行人搬出了紐曼街25號,因為有錢的中國女人把他們的家賣了。新的房東也是中國人,剛買房子時來過劉祥的小店,那人是個中等身材的方臉,身邊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女人,兩個人都不太會說英語,遑論法語。落地時間并不長,卻有一大筆錢。
你開這個小店能賺多少錢?那女人好奇地環(huán)視著劉祥的小店。
賺不到什么錢,養(yǎng)家糊口唄。劉祥說。
你出國這么多年,就干這個?男人也好奇地說。
是啊。開始工作過,后來失業(yè)了,劉祥很誠懇。這里中國人少,見到同胞都很親切的。
你們真是可憐。那女人說?,F在中國,我們那時的大學生,哪會干這個,個個都發(fā)財了。我們班同學坐在一起,千萬身價的都不敢說話。算什么呀?億萬的在那兒坐著呢。
劉祥就住了口。這樣的對話很打擊他的自尊心。對于出國這件事,他也曾反復想過,與其面對著酒鬼們過活,不如換一種活法,身邊有些人已經海歸,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海歸?趁著同學們當企業(yè)家的風生水起,他們能輻射到的地盤還很可觀……更主要的是,他總是能聞到陌生的氣息,不屬于他的氣息。
房子要重新修葺。新房東進了格蘭的房間,嚇了一跳,他差點被煙酒混和的氣味熏倒在地,他太不能相信這里是美麗干凈的加拿大了。
明媚的五月,陽光燦爛的五月,酒鬼居一眾人等背著他們的行囊駐扎在了波尼公園里。公園里有一個裝園藝工具的倉庫,倉庫外有個石臺,臺上還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屋檐。
那時他們還有格蘭、魯尼、阿瑟和吉米。吉娜早已走了,后來劉祥見過她,又恢復了干凈的模樣,淺藍色褲子白色上衣,還挎一個小錢包,就像任何退休有錢有閑的老女人一樣。她曾經住過酒鬼居嗎?真像做夢一樣。
流浪的日子,無家可歸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F在他們有足夠的錢喝酒,他們不用付任何房租水電,他們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他們喝了酒,就躺在藍天白云之下,如茵綠草之上。在夏日的陽光中,他們曬成了古銅色,個個都像剛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一樣,所不同的是,他們個個臭氣熏天,邋里邋遢,毛發(fā)蓬亂,狀似野人。
然而夏天的陽光,夏天的加拿大多么美好,夏天就是放縱的日子,喝酒的日子,就是享受的日子啊。
好日子總是過得快,像風一樣快。一轉眼,秋雨就連綿了,有一天,劉翔見他們把被子搭在那倉庫的屋檐下,好像一個破旗在招搖。
怎么辦呢?劉祥想,冬天就要來了。
劉祥曾建議他們去避難所,但格蘭堅決不去。格蘭還做著美夢,新房東會召喚他回去。無論如何,他管理這棟大樓二十多年了。魯尼更不想去。他本來就是個流浪漢,回到公園去住,不過是回了老家。吉米和阿瑟本來就是沒主意的,又貪杯,一伙朋友在一起天天喝酒,享受陽光,想想看,什么日子像這樣?天堂也不過如此。他們堅決不去。
這是個美麗的夏天。蒙特利爾的夏天都是很美麗的,這個城市坐落在北緯45度,冬天長夏天短,人們習慣于冬天工作夏天狂歡,藝術廣場每晚都有爵士樂節(jié)、歡笑節(jié),夏天的蒙特利爾是一個節(jié)日與一個節(jié)日的鏈接,一個點擊接著一個點擊,在海洋里你就是節(jié)日,節(jié)日就是你。而更熱鬧的是今年大學生因為政府要給他們漲學費而罷課,罷課的大多是藝術學院的學生,所以活動組織得色彩繽紛。前幾天他們在市中心舉行了裸體游行。昨天他們在藝術廣場臥倒一片,而且還有幾個女生身穿白袍胸前畫著紅十字。今天他們舉行了鍋碗瓢盆交響曲,他們敲著小鍋小碗游行,這是行為藝術,藝術的含義是我們要吃飯,我們要讀書。當然政府出動了大批警察。那些警察,身穿鎧甲擋在游行隊伍前面。但是沒問題,女學生們手里撐著鮮艷的玫瑰,紛紛站在身穿防彈服的警察面前照相,你有手槍,我有玫瑰,對比最鮮明的暴力與和平。
阿瑟和吉米經常去市中心,他們喜歡藝術廣場,藝術廣場有一個大型的噴水池,池中的水湛藍清澈,阿瑟喜歡把腳放在池水中,夏天的炎熱立刻下降了許多。他們還會在那里喝一杯啤酒。美麗的藝術廣場,有許多身穿夏威夷風格花襯衫的度假的人,今年人更加多,因為許多學生在游行之后,會在那里休息,他們也把腳泡在噴水池中。阿瑟和吉米坐在一群生龍活虎的大學生中,頓感自己年輕了許多。
學生運動的最高潮發(fā)生在同一天,清晨有四個學生在地鐵中投擲顏料桶。一聲巨響,顏料灑滿地鐵站,但乘客們并不知道那只是顏料桶,他們以為是炸彈。他們大聲驚叫,四散逃跑,一時混亂不堪。地鐵站很快關閉,汽車站擠滿乘客,整個城市陷入癱瘓。
晚上的行動是他們找到了省長的住宅,住宅外面,整夜響著小鍋小碗的敲擊聲。
第二天,魁北克某黨上臺,組成了少數政府??笨四滁h承諾不給學生漲學費。當晚魁北克某黨上臺的慶典,熱鬧非凡,然而當維瑪莉花剛剛登上舞臺,舉起雙臂向支持者致敬,一聲槍響,維瑪莉花立刻被保鏢擁下舞臺。
那一晚是蒙特利爾的不眠之夜,也是公園里的酒鬼居的不眠之夜,因為在市中心親身經歷的刺殺維瑪莉花行動全過程的魯尼和阿瑟,在混亂的人群中走失,阿瑟平安回到已經喝得爛醉的格蘭、吉米身邊,而魯尼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身在小店里的劉祥,也正在觀看維瑪莉花上臺慶典。突然的刺殺行動,讓劉祥和正在買牛奶的喬治大吃一驚,然而更讓他們吃驚的是,警察迅速逮捕的嫌犯,他們竟然看到了魯尼的面孔。
阿瑟信誓旦旦,他說魯尼絕對沒有去刺殺維瑪莉花,他們根本不知道那舞臺上是誰在干什么,他們只是在市中心一帶閑逛,他們喝了許多酒,醉了,就在這邊看熱鬧,然后涌來很多人,她們穿著漂亮的衣服,男人都是西裝革履,女人都是長裙,香氣飄飄,他們坐在地上可以看到她們的腿。
魯尼沒有手槍,他從來沒有手槍,他怎么會開槍?阿瑟拍著手說。
是的,魯尼是進過監(jiān)獄的,是偷過酒的,但他只是想多喝幾口酒,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沒有刺客那樣縝密的大腦——刺客不是魯尼能夠勝任的,誰會請魯尼做刺客呢?刺客需要像《豺狼末日》主角那樣的聰明和謹慎,而魯尼除了喝醉了,他干過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會呀,我們只是想喝酒……
最好的時光到底短暫,轉眼就進了秋天,冬天也如一條潛伏的蛇一樣,匍匐前進。在人們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一場大雪就覆蓋了大地。冬天真的就這樣來了嗎?阿瑟百思不解地問。是不是太早了呢?夏天也許會再來的。他嘟囔著說。
這時必須尋找住處了,但他們各有各的問題。這幾個人中只有吉米是工作過的,他的救濟金相對高一些,其他人的救濟金,都不足以有信譽得到房主的信任,也就租不到房子。酒鬼居的居民都不想離開紐曼街,他們習慣了在熟悉的地方生活。格蘭牽著他的小狗,走遍了大街小巷,都得不到住房,格蘭把所有能證明他身份的證件,放在一個揉皺的塑料袋里,貼身放著,無論走到哪里掏出來,都散發(fā)著很久沒洗澡的臭味兒。誰能把房子租給他呢?何況他誓死不肯放棄他的小狗,小狗的一條腿已經瘸了,格蘭貸款給他做了手術——而租房的許多人,都不愿意將房子租給有貓有狗的人。
幾個酒鬼一籌莫展。阿瑟跑得最快,他很快在市中心找到住處,據說只有一張床,所以他還承受得起。剩下格蘭和吉米,決定兩人合租一間房,但他們在公園里住得時間太長,以致周圍居民都了解了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那種毫無私隱,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生活,讓許多房主斷然拒絕他們租房的請求,他們只好放棄固守紐曼街的愿望,向更遠的地區(qū)尋找房源。最終,格蘭終于在遙遠的東區(qū)找到了棲身之處。
他們就像露水一樣消失了。
劉祥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還好他們有了棲身之地。劉祥想。
然而有一天,劉祥正在門前貼廣告,看見吉米向這邊走來。
嗨,吉米。劉祥打著招呼。你不是搬走了嗎?
是的,但我還是來買酒。
搬到東區(qū)后的吉米,還堅持到劉祥的小店來買酒,實在太遠,吉米需要坐巴士坐地鐵再坐巴士才能到達,但他堅持不懈。有一次他沒有地鐵票,早晨起來就往西區(qū)走,走了四個小時,才到達劉祥的小店,他餓極了,買了一包面包吃,這是劉祥認識他之后第一次看他買啤酒之外的食物。
從此每月發(fā)了救濟金,吉米就背一個大購物袋來劉祥的小店買啤酒。以前在紐曼街,劉祥還給他一些賒賬,但自從他搬到東區(qū)以后就不再給他了,但吉米不在乎,他依然堅持不懈地穿行在東西區(qū)之間。月初他拿著支票來,把支票交給這個連名字也叫不全的中國人,除了啤酒他什么都不拿回去。他們的交易采取記賬式,每次來買酒,就在支票的數額上做減法。直到把錢花光,吉米就沒了蹤影。而第二個月初,吉米還會準時出現,他跋涉了很久,看起來步履蹣跚。
有人說你為什么去那么遠買酒呢?你可以在附近任何一個店里買。有一次吉米對劉祥說。
是呀,他們說得對。雖然吉米可以給劉祥生意,但劉祥還是不忍心讓吉米跑這么遠。
我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概因為我喜歡你們吧。吉米一邊說,一邊把劉祥細心裝好的袋子拎起來。吉米瘦得像個老骨架了,肩胛骨嶙峋地鼓起來。劉祥把袋子放在吉米的肩膀上,每次這樣做,心里的憐憫就油然而生。
這是一種復雜的感情。劉祥反思說,剛開始時他真的不認同他們的生活方式,甚至蔑視他們。作為一個來自中國的移民,他來到這塊陌生的土地,英語不好,法語要從頭學起,然而他努力工作,即使每周7天工作,每天工作15個小時。但他們有流利的英語和法語,有這里的教育背景,從小在這里長大,卻領救濟金過活。換言之,劉祥每天辛苦工作,上稅,稅收卻發(fā)給了酒鬼居的人,供他們喝酒。
從什么時候開始,劉祥同情他們了呢?劉祥不知道。這個轉變是緩慢的,是某些細小的感觸,要想明白,也許需要很長時間,也許很長時間劉祥也想不明白。
鮑勃那段時間常來小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說是因為腳拇趾的趾甲掉了。他長著一雙深凹的細長的眼睛,臉色白皙,頭發(fā)和胡子卻是漆黑一片,好像黑白照片一樣清晰。鮑勃也喜歡喝酒,但卻有節(jié)制,每天買五小瓶啤酒。六小瓶是一箱,一箱是一箱的價格,單瓶是單瓶的價格,所以五瓶比六瓶價格還要貴一些。
你為什么不買一箱?那樣更便宜。有一天劉祥忍不住對他推薦說。
是嗎?我不知道。那么我就買一箱吧。鮑勃說。
但他只買了兩天。第三天,他又開始買五小瓶。
我不能買一箱。那樣我就喝醉了。鮑勃解釋說。
可是你可以留一瓶,第二天喝。劉祥說。
那太麻煩了,鮑勃說,我還是買五瓶比較好。
有一天鮑勃來說,你以前的客人叫做吉米的,他死了,你知道嗎?劉祥吃了一驚說,怎么死的?鮑勃說病死的,他得了癌癥了??蓱z的人。你不知道,吉米以前很牛的,他賺很多錢。鮑勃說。
是嗎?劉祥還沒有從驚訝中恢復過來。
吉米以前是飛機檢修師,這個行業(yè),必須要考證書,還要嚴謹和沉穩(wěn)。他太太蓮娜非常漂亮,是高中時的甜心,蓮娜最喜歡跳舞,是學校的舞會皇后。哦,順便說一句,我們是同一個中學的。
吉米當時長得又高又帥,關鍵是他有個好脾氣。說起往事,鮑勃高興起來?;貞浛偸菚屓四贻p而激動,因為在往事中,每個人都是那么美好。
蓮娜是個嬌小姐,誰也受不了她的任性,但吉米對她百依百順,后來他們就結婚了。
結婚之前,吉米到蓮娜家去。蓮娜的奶奶問吉米,小伙子,你想過好日子嗎?吉米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襯衫也燙得筆挺,他把手放在膝蓋上,坐得像任何一個熱戀中渴望求婚成功的人。他聽到奶奶的問話,就說是的。奶奶站在窗前,伸長手臂指給他看,說小伙子,你看到那條大路了嗎?你現在就撒開腿快跑,能跑多遠跑多遠。
然而吉米沒有跑。他太愛蓮娜的美貌了,他們結了婚。
然后呢?劉祥問。他被吉米的往事迷住了。他只見過潦倒落魄的吉米,從沒想過吉米也有年輕的時光,美好的愛情,鮑勃的陳述距離劉祥認識的吉米實在太遙遠,好像根本不是一個人。
蓮娜就是愛跳舞,她也真是跳得好極了。鮑勃贊嘆說。她跳起舞來忘乎所以,即使他們的女兒出世了,她也還是迷戀跳舞。
吉米還有女兒?劉祥又吃一驚。
可惜那孩子沒長大。鮑勃嘆口氣說,有一天蓮娜出去跳舞,把孩子放在床上,她凌晨才回來,發(fā)現孩子已經死了。那天吉米在拉瓦機場值夜班,回來時悲劇已經發(fā)生了。蓮娜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女人,受到這樣的刺激,也神經失常了,真可憐?。拇思拙秃壬狭司?。
那蓮娜呢?劉祥問。
蓮娜后來死在精神病院里——如今吉米也死了,他們一家三口,終于可以在天堂相見了。我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重逢愉快。
鮑勃虔誠地在額頭和胸前畫了十字。劉祥在不自覺中也做了同一個手勢。如今他終于知道了吉米的故事??蓱z的吉米。
“9·11”之后的第五個年頭,IT市場有所回升,劉祥也厭倦了小店生涯,剛好有一個新移民來問他賣不賣店,他就把店賣了,重新回學校學習。這幾年計算機發(fā)展得快,他剛落地時學的編程語言早已被淘汰,他需要學習新的語言。這時劉祥已經了解了加拿大社會情況,邊學習邊找工作,所以沒等畢業(yè),就有了工作機會,一旦有了工作,就有了穩(wěn)定的心情,想起五年來關在小店里的生活,恍如隔世一般。
正值新年,公司在老港附近的餐館聚餐,那天老港放焰火。只見人頭攢動,零下30攝氏度,許多年輕女孩都穿著短裙絲襪,各個舞臺上都是勁歌曼舞的明星,劉祥的心情,被這節(jié)日的焰火點燃,心中充滿融融暖意,沉浸在歡聲笑語之中。放焰火時,同時放國歌,劉祥看身邊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少,都把右手放在左胸口前,一臉虔誠地唱國歌。餐館里鋪陳著牛排紅酒,白襯衫黑馬甲的侍者斯文有禮,手擎裝著紅酒的銀盤,抖開一角雪白的餐巾,把紅酒開蓋兒,旋轉著倒進高腳杯中,然后把酒瓶放進冰桶。動作一氣呵成,瀟灑自然。
聚餐完畢,同事們相互恭喜了新年,告別。劉祥一路向坡下走。這是唐人街和老港之間的街道。他無意中看到一個低矮的小門,還有一扇窗,可以看見里面是一些長條桌椅,零零散散地坐著一些人,正在喝簡單的湯,原來是避難所。里面的人面色灰黑衣衫襤褸,身旁放著隨身的包裹,劉祥看了不禁心酸。剛走出幾步,見一個人肩上扛著一卷鋪蓋,灰黑色的外套又臟又亂,正向避難所一路走來,劉祥忍不住,恭喜一聲說“新年快樂”,那人便也說一句“新年快樂”,沒想到話音剛落,兩個人同時回頭,原來那人就是阿瑟。
兩人就站在街角寒暄起來。周圍都是高樓,從高樓的縫隙中刮來的風,跟妖精經過一樣,發(fā)出尖利的嘯聲,阿瑟沒說完一句話,就被大風嗆得咳嗽了好幾聲。劉祥就對他說,走吧,我請你吃飯。往前走一段路,就是麥當勞,進了這個溫暖之處,坐在一個角落里,劉祥買了兩套巨無霸,都被阿瑟風卷殘云一般,吃得片甲不留。吃飽了,阿瑟就安定下來,臉上也有了光澤,再喝一杯咖啡,阿瑟的臉上就有了滿足的表情。
幾年未見,阿瑟老了許多,本來就五官不正的臉,因為增加了皺褶,更加縱橫交錯,看起來地圖一樣。不過一旦吃飽了,剛才有些愁苦的表情就沒了,換了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兩只眼睛居然蠢蠢欲動,看著正在收銀的黑小姐眨眼睛。
劉祥便沉默地看著阿瑟。阿瑟看看劉祥的表情,就笑笑,有點不好意思的神情,然后正色說,格蘭要死了,你知道嗎?劉祥說不知道,我知道吉米去世了。阿瑟說吉米是先死的,那時格蘭在生病。劉祥說怎么回事?阿瑟說格蘭也得了癌癥,腳腫得像船一樣大,他比畫一下,沒有鞋能裝得下他的腳,他只好待在房間里。劉祥說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呢?阿瑟說格蘭不肯去,你不知道他就是倔脾氣,記得你剛開店時,他跟你發(fā)脾氣嗎?半年沒去你的店里買東西。他就是那樣的脾氣。你知道格蘭的家族以前是有“l(fā)e”的。劉祥不明白,問那是什么?阿瑟解釋說有“de”就是法國貴族,但格蘭的姓前綴是“l(fā)e”,所以我們認為他是假貴族。也許是他祖先有錢,買的貴族頭銜,也許是當他們從法國過來的時候,自己在姓氏前面加了“l(fā)e”,但他祖先沒文化不認字,所以加錯了,加成了“l(fā)e”。阿瑟一邊說一邊笑,好像他不是一個流浪漢,而是一個語言學家。
格蘭就是這樣的倔脾氣,所以,吉米死了不久,格蘭也要死了,本來我想搬過去同他住的。吉米那張床還在,你知道我們在紐曼街是過著怎樣的好生活。那時我們每天都有酒喝,我、格蘭、吉米、魯尼、皮埃爾,還有吉娜。
魯尼現在怎么樣?劉祥問。
不知道,走丟了。你知道他后來成了大人物,滿城的人都認識他了。他在電視上與警察在一起,我可以向上帝保證,魯尼沒有槍,魯尼不是大人物,可是我再也沒見到魯尼了,再也沒有。
阿瑟說著說著就垂下頭,進入了夢鄉(xiāng)。麥當勞里很溫暖,何況他剛剛吃飽。劉祥沒有叫醒他,他輕輕站起來,獨自走出門外。門外飄著大雪,許多年輕女孩穿著短裙,站在街角抽煙,穿著黑絲襪的大腿格外醒目,隔壁的酒吧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搖滾聲音,霓虹燈像探照燈一樣照在街道上,各種光照在行人臉上,眼前的行人就一忽兒是紅色一忽兒是綠色。劉祥聽不見人們的聲音,只看到那些臉上的嘴張開著,好像是哭又好像是笑。他突然非常懷念母親,懷念童年時工廠街的家,據說那里如今高樓林立,老街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無家的人,就好像阿瑟一樣。他就一直向唐人街方向走去,走進唐人街,他就能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和彌漫在空氣中的味道,那樣他寒冷的心,也許會得到某種緩解。
(選自《中華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