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雙強

捧著童年時期泛黃的黑白相片，我們每個人都會倍感溫暖，如煙往事，竟歷歷在目。金石重器的紙本傳拓，恰是偉大中華民族最初年華的黑白照。而且，這些黑白照的“底片”，非尋常輕薄的塑料膠片，而是鑄刻著方塊漢字的青銅鼎彝鐘盤。它們代表著人類古老年代最高超的冶煉技術、耿耿于天地間渾樸蒼茫的審美意志和篤厚從容、開闊坦蕩的治國胸襟，讓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可以見到中華民族來路與出處所彌漫的文化、科技、藝術、政治等澎湃力量，為之驕傲，且倍受鼓舞，奔赴更加美好的前程。這種至今仍可感召、團聚、激勵十四萬萬人的力量，在中國取代了宗教，成為中華民族信仰的力量。

中國的金石傳拓和風采萬千的秦磚漢瓦、甲骨石經、青銅碑版、造像畫像等大地山川一般的文明物證，部分陳列在全世界的各大博物館，部分被制成硯池、插屏或擺件，陳列于案頭，與文人朝夕相處。另外，這些承載文字或圖樣的文明物證，還可以紙本拓考若干，置掛于書房，與我們出入相呼，如影相惜。對于中國人，金石傳拓是信仰的，也是至美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與地，正是黑和白，是有無，是陰陽。金石傳拓不只窮極黑白之道、二元極簡，還承載著先秦無與倫比的方塊漢字，如此，它們有了比書畫更為高貴的理由，所謂金石書畫。我們的先祖用線條表達天地萬象，發(fā)明了生機勃勃的方塊漢字，使中國的日常書寫天然升華為書法藝術。方塊漢字排列組合，開出詩性的花，復表達天地萬物，形成了中國特有的詩信仰。文字誕生起，天雨粟，鬼夜哭，中國的文字信仰便無處不在。

金石傳拓脫胎于金石重器，而這些金石重器保留了中國文字最初的模樣，保留著中華民族最初的命相。因此，真切留存了這些文字信息的黑白傳拓，除了至美，還是至美。對于金石傳拓，或言金石平面、全形傳拓，永遠年輕。首先，傳拓藝術創(chuàng)造了人與物的第三種遇見方式，即見與不見之間。我們與身外的世界，要么遇見，近距離觀摩觸碰，感知其聲色溫度，要么尚未謀面，只是雙耳聽聞或者領略其影像資料。傳拓不一樣，其紋樣、銘文脫胎于原始器物，留存著原物的肌理、溫度和別具魅力的精氣神。這是傳拓，尤其全形拓藝術獨一無二的魅力，高清數字出版和全息影像永遠無法取而代之。

《金石名品叢書》的其中一冊是潘祖蔭拓贈吳大澂的大盂鼎全形拓，為至今所見傳世大盂鼎全形拓本當中最善者。有潘氏初拓的兩處鈐蓋，有吳大澂“潘氏攀古樓藏器”的篆文題跋，有進士王同愈1700余字的長跋考釋。另有一冊是關于王秀仁手拓、王福廠題跋的毛公鼎全形拓，亦頗為珍稀。初見這個本子，是一個下午，書房剛好掛著潘祖蔭的七言聯：座上喜留不速客，卷中習讀無聲詩。隨著拓本的緩緩鋪展，心頭涌起一種莫名的感動，率成一首五古：前世君住哪？今始到吾家。座上留喜客，河雒開天花。福廠辭書贊，愙齋連連夸。叔孺有萬憙，為卿點朱砂。一雙闊綽耳，三只胖腳丫。腹鼓吞江海，翼垂裹天涯。多少華夏子，前路擾袈裟。人間至佳處，你是過渡槎。

其次，金石傳拓有著古今中外任何藝術形式都不具備的社交屬性。一件金石傳拓作品，黑白漫漶，崢崢乎天地日月，更像是一則發(fā)表在人間擁有重大文化意義的“朋友圈消息”或“微博”，天然可供時賢和后進不斷進行考釋題跋。有的傳拓作品本身就是一次文化雅集、一場高端文人社交的文明果實。作為許多人認知當中不食人間煙火、大可束之高閣的藝術創(chuàng)作，傳拓藝術在藏家、學者等文化精英的禮遇下，竟然可以在人間行走不息，不斷續(xù)寫新的篇章，甚至有著比人更持久的心氣與腳力。

關于金石傳拓的社交屬性，《金石名品叢書》之《秦權》冊所錄八家題跋端方舊藏秦權全形拓為其典范。依卷可知，晚清時期，集軍政大權于一身的端方，癡迷金石，搜羅各式秦權數十種，且時常召集幕僚同好雅聚“品權”，傳拓沽考，題跋鈐蓋。該卷中秦權全形拓的原器，為端方藏秦權最大者，乃傳世名品。此卷有鄭孝胥“秦石權拓本”五個大字題耑，還有黃紹箕、李葆恂、梁鼎芬、費念慈、王仁俊、程頌萬、易順鼎等七位金石名家的考據題跋和化綿密為疏俊的二十余處印章鈐蓋。這件秦權拓本，不只是供欣賞臨習的藝術品，還是晚清金石文化眾生相的一幀縮影，更是中華文明星空的一枚閃亮的星星。另有《虢季子白盤》一冊，所錄本為趙叔孺題簽、鮑立鋐小楷滿跋的清拓善本，亦可習可賞。四周小楷，似戍衛(wèi)成林，拱護著如夜幕中一灣涌動的墨拓。

王雙強主編《金石名品叢書》，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

《金石名品叢書》的另外兩冊，分別為《養(yǎng)心殿御賜散氏盤全形拓》和潘氏捐贈文管會后、入藏上海博物館之前的《大克鼎銘拓》，有“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傳拓”“鼎”鈐印。值得一提的是，大克鼎一冊，還收錄了端方舊藏小克鼎中最大者的全形拓，銘文部分32開紙大小，有“匋齋”“端方所藏”鈐印。西泠印社副社長朱關田先生，分別為散氏盤、大克鼎、小克鼎題耑“養(yǎng)心殿御賜散氏盤全形拓”“西周大克鼎銘拓”和“匋齋舊藏小克鼎全形拓”。西蜀青年才俊夏明，亦效仿朱梅邨受吳湖帆之意為大盂鼎銘拓補繪全形之創(chuàng)舉，為大克鼎補繪全形。

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這套《金石名品叢書》，首先是一套工具書，是書法研習者和相關從業(yè)人員的上佳學習參考資料；其次，它更注重立體講述，讓讀者通過選本所涉及的人物關系和藝術實踐，產生豐富的場景帶入和切身感知，不只是略其貌，更是會其神。還有，《金石名品叢書》旨在讓今天的中國人在信息和科技奔涌的流變里，籍之回溯偉大中華民族的源頭，撥開層層迷霧，對著兼有信仰屬性、至美屬性、年輕屬性的金石傳拓文化，從心以逮，向月而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