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饒平如(1922—2020),黃埔軍校十八期學員,參加過抗戰(zhàn)。1949年后曾任出版社編輯。他繪著的《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一書記述了他與妻子相守六十余年的愛情童話,在中外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92歲時,饒平如再度執(zhí)筆,用畫作和文字記敘自己的故事與家族歷史。
父親的律師辦公室
我對父親的生活和工作有較為明確的記憶,大約要到八九歲時全家遷居到南昌陳家橋18號以后(1929年至1936年)。這段時間社會相對來說比較安定,老百姓也勉可算是安居樂業(yè),我認為這是父親一生中最為得意、生活也頗為快樂的時期。
陳家橋這個地區(qū)雖然周邊雜亂,近乎貧民集聚區(qū)的樣子,但當時這幢房屋系我們一家單獨租住,故而尚屬寬適。這幢房屋頂上還加蓋了一層樓,全是木結構。加蓋的這層樓較為低矮,不住人,用來堆放雜物,此外還設了一間佛堂。佛堂供奉著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等神仙之像。房中終年香煙繚繞,異香滿室。因為父母都信佛教,他們平時在樓下念經(jīng),到了特殊節(jié)日,如玉皇大帝或觀音菩薩的生日之時,則必須上樓到佛堂去焚香禮拜,下跪磕頭,以示虔誠并祈求神佛保佑。
父親一般早上七八點鐘起身,盥洗在臥室中進行。
我們早餐吃粥,下粥的菜多半是昨日剩下的紅燒魚或別的菜肴,從來不會到市面上去買什么油條、花生米之類的食物。吃粥的人也不限時間,隨到隨吃,來去自由,不采取“集中用餐制”。
父親早餐后便到他的辦公室去做他的工作——寫狀子。
父親的辦公室有一張大書桌、一張?zhí)僮巍W郎蠑[著筆筒、墨盒和一部供參考的《六法全書》,書桌對面是客戶坐的藤躺椅。書桌左側是一個窄而高、設有數(shù)十個小抽斗的文件櫥。來客需要法律幫助時,便在此室內(nèi)洽談。我還知道父親書桌左下的一個抽屜里,常年備有一筒“白金龍”牌香煙,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產(chǎn)品,為當時名牌香煙。煙筒系馬口鐵制成,一筒有50支煙,以薄薄的鐵片封口,筒身飾一條白身金紋的龍。煙草呈金黃色,有異香。這煙父親自己不抽,是為客戶們準備的。他自己只抽水煙。
父親寫狀子用長約三十五厘米、寬約二十厘米毛邊紙打草稿。他用毛筆寫行書,寫完再請人謄寫。這是他絞盡腦汁的時刻,總要字斟句酌,不能疏忽大意。有的時候,午飯已經(jīng)上桌,菜肴擺放齊全,眾人已經(jīng)就座,而父親還在書房里寫狀子。此時,母親便命我到書房去請父親來吃飯。我走進書房,見父親正在伏案疾書,便輕輕地喊一聲:“爺爺(南城人方言,“爺爺”指父親,“公公”則指祖父)!吃飯啦!”父親“唔”了一聲,不久,就出來和我們同桌吃飯。
有的時候,因為好奇,我會在父親走出書房之后,往桌上的狀子看一眼,想知道他到底寫了些什么。
只見第一句寫的是“呈為呈請事……”幾個字,我認得,以下的就看不懂了,而且又有涂改之處,更難辨識。
父親寫好狀子,便交給書記員去謄抄。家里書記員換過好幾個。1937年7月抗戰(zhàn)爆發(fā),父親率全家離開南昌,律師業(yè)務自然停止。直到1948年我回到南昌時,父親只租用了原來陳家橋房屋的1/3,其時的書記員名趙椿林,也是我家最后一位書記員。因為戰(zhàn)亂,生意寥寥,無事可為,后來趙椿林便和我一伙,在我的切面店幫忙了。
不把無理的事辯護成有理
說回20世紀30年代,父親律師業(yè)務興旺之時,書記員的辦公場所就設在下廳左面一間書房,也擺一套書桌椅,后面還有一張帆布折疊行軍床,書記員即住宿在此處。書記員吃飯與我們同桌。待遇是每月4元大洋。這屬于基本工資,主要收入要靠打贏官司的錢。例如,官司打贏了,客戶送律師的酬金(或者名曰“服務費”)是200元大洋,照例還須送1/10的勞務費即20元給書記員。
父親曾告訴我,他從不承接刑事方面的訴訟,而只承接經(jīng)濟方面的如債務糾紛或財產(chǎn)分割糾紛,至于所謂離婚訴訟,那時極為罕有,可以說是接近為零。因為當時的民風民俗,相當守舊,就是夫妻分離也只是雙方私了,不會來找律師的。父親還有一個原則,如果來的客戶是理虧的一方,他也婉言謝絕。他說他不能把無理的事辯護成有理而打贏官司。
父親還有第三個“原則”,他希望客戶送的報酬是現(xiàn)金而不是匾額。這大概是針對他一位好友而說的戲言。父親的一位友人,廣益昌的老板曹朗初,找父親打過官司之后,曾送過父親一幅匾額,中間寫了4個楷書大字:保障民權。
父親把它懸掛在我和弟弟臥室的北墻上,位于這棟房屋最深最后一堵墻上,目的就是不給人看見。他笑著對我們說:“如果讓人看見了,群起而效尤,都送匾額的話,那我們靠什么吃飯呀!”當然,曹朗初并不是只送匾額一件禮物就充了訴訟費用,但父親的擔心卻也不是多余的,大概客戶各人有自己的取舍之道,這是捉摸不準的。
人與物的緣分
父親和其他工商法律界好友們在江西大旅社長期包了一個房間,大概猶如今日之俱樂部吧?;蚪涣鳂I(yè)務經(jīng)驗,或介紹業(yè)務商機,同時也放松一下身心。大家談論、閑聊、飲茶、打麻將,最后是一桌酒席……父親常常帶回幾只香蕉,有時是蘋果,猜想是酒席之后的果品,父親隨手取幾只帶回來給我們小孩吃。
又有一次,某日午飯前,父親面容嚴肅地對母親說:“今天我到大旅社去有事?!薄笆裁词??”母親問。父親說:“吃完飯再告訴你吧。”于是,母親心神不定地吃完了飯,急著問:“什么事?”父親才說:“我們存放在崧大里的3000元錢給倒掉了!”所謂“倒”,乃南城方言,猶言打了水漂。母親一聽,“哇啦”一聲便淚流滿面,痛哭起來。3000塊大洋??!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錢,也許還包括我們小孩3人收到的壓歲錢呢,就這么化為烏有了!
父親說:“所以我才叫你先吃完飯再聽我說呀,否則你飯也吃不下的?!?/p>
原來父親有個商界中的朋友名叫趙鵬九,胖而矮,也是南城人。我見過此人。他想開店,找眾人集資,取店名為“崧大”,鋪面就選在洗馬池的熱鬧路段——南城人稱為“碼頭好”。店面極小,只有一般店面的1/2。里面也不過二十來個平方,賣的是時尚服裝、鞋履箱包、配件掛飾之類,各色百貨都有。我有時路過洗馬池這條馬路,還見過這家店鋪,也走進去過,因為距江西大旅社不甚遠。
父親是被拉的投資人之一,此去是處理該店的關門歇業(yè)善后事宜。到了晚上,父親終于回家了,還帶回一個大大的包袱。包袱打開,攤在母親房間的地板上。哇!滿滿一大堆“垃圾商品”。原來,趙鵬九表示,錢是還不出來的,目前只好把店中剩下來的、賣不出的東西,平均分攤給各個投資人抵還債務,算是作個了結。
這一大堆垃圾商品,怎么處置?父親立即把大哥、大嫂、定姐等人都叫來,任他們自選,喜歡什么就拿什么。于是大家手忙腳亂,在商品堆里忙不迭地翻來翻去。這個說:“這件衣服我好穿!”那個叫:“這頂帽子我要!”“這條長褲顏色不錯!”“哈,這雙絲襪我正合適!”……我和三弟都很幼小,只曉得在旁邊看熱鬧而已。
經(jīng)過眾人們一番選撿,但凡好一點的都被拿走了,地上仍剩下一些誰都看不上眼的東西,像什么假玉手鐲呀,念佛珠呀,老式過氣的帽子呀,顏色黯淡的長圍巾呀,都沒有人要。母親就把這些剩下的物件收拾起來了……
事隔多年,當1948年我回南昌結婚,姨嬸把我母親的遺物當眾分給我和三弟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了這條灰色的長長圍巾,便取來收藏起來。之后,妻子美棠把它帶到上海。由于這圍巾既已老舊,顏色本也不怎么好看,所以我在上海工作時也很少用。直到1958年我去了安徽勞教,妻子美棠把它寄來給我御寒。
在艱辛困厄的歲月里,這條雖老舊但質地確是純真羊毛的長圍巾,陪著我度過了十多個年頭的冬天——直用到它支離破爛,到處是空洞,不堪再用為止。人與物的緣分也難于預料若此。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平生記》??? 作者:饒平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