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錦
錯落與叢雜。
去蔽,種植;切除,生長。
不斷靠近可及之物。
吹泡泡的魚和吹玻璃的技師,
讓可能性一點點增加,
給立命的空間。
僅此。
——??怂_瓦
詩人的耳朵有時也需要揪住,
就像嘆息也救助話語。
你的思想不是有感情的思想,
你的感情不是有思想的感情,
那就不夠重要。
但是,如果你的思想不是有詩意的思想,
你的感情不是有詩意的感情,
那就不是重要不重要,
而是有沒有必要。
什么是詩意,最根本的解釋,
是戲劇性和戲劇性的呈現(xiàn)。
對常規(guī)化和程序化的破殼而出。
一根在冬天里想開花的樹枝召來雪。
鴿子在中途掉頭,把回信放到你手上。
源源不絕的傾聽,找到經(jīng)久不息的歌唱。
兩面默然相對的墻,不再尋思如何高過翅膀。
今晚我要把一懷抱鮮花都賣掉。
這是一件好艱難的事。
風在深秋驟起,落葉打臉。
行人收緊衣領,走向一百年前的黃昏。
我要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活進自身的美麗多好,
缺少美麗的衣裝我也不愁。
我就不用為另外的美麗勞頓。
我今晚要把一懷抱鮮花都賣掉。
你用一滴眼淚來買也行。
一次嘆息?;蛞粋€遠遠的注目。
接下來的日子更冷,
人們對鮮花的關注會更少。
那些留在土地里的根須也要照料。
如果饑餓不放過今冬的雪花,
答應做園丁的石雕像,明春就邁不開腿。
我可沒那么剛強,什么事都在孤獨中完成。
誰知道她怎有那樣的自信,
讓眼睛和星空在一起。
前幾年堅持懷疑的那個小伙子,
現(xiàn)在一聲不吭。
他不僅認出了那眼睛,
那眼睛還和他打了招呼。
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暗號,
瞬間照亮夜空。
從此,他對所有奇怪的事情,
都不再輕易否定。
有一天有個人隨便對他說,
他過去的歲月住在瓜子里。
他皺著眉頭反復琢磨,
是瓜子大還是他身子小。
他最終的結(jié)論是,
既然可以住在瓜子里,
那么他也可以住在米粒大的星星里。
那就不僅離她眼睛近,
還能靠近她的耳朵。
他們就能約定更多暗號。
他就有更多照亮夜空的好辦法。
他不在乎讓人止不住驚奇。
父親對我說這話時比我此刻年輕,
他說人拳頭多大,心就多大。
我常把拳頭舉在眼前或放到胸口,
我對它的大小沒法不在意。
有時心發(fā)緊,拳頭就攥出汗來。
我放松的時候,
拳頭才能做手掌的事情。
一輩子無數(shù)次握緊,
累計出手不超過一次。
總是讓心沖在前頭,
酸甜苦辣嘗遍。
甚至對傷害父親的人,
只剩卑微對卑微的感嘆。
心只好自己長大,
有時狂妄似乎能盛下天空,
盛下銀河的濤聲。
看著越來越皺縮的拳頭,
再怎么使勁兒也不再出汗,
我只好把大事小事全放在心上。
無奇不有的世界不讓我膽怯。
視力衰退不影響我的雄心。
我喜歡讓自己的詩像有鏡子的房間,
像窗簾做成睫毛的瞳孔。
它們共同的自豪是有縱深的明亮。
微弱的事物護住自己的光芒。
如果一面鏡子想從另一面鏡子找到秘密,
我也相信,它未必全無可能。
盲眼的博爾赫斯說兩面鏡子呆在一起,
會生出無限的鏡子。
我的說法相反,注視即中止、凝結(jié),
無限的重復失去動力。
靜場后的舞臺適合奇跡發(fā)生。
兩面鏡子,空加上空。
期待和期待得到加強。細節(jié)獲得保證。
天上地下都會同意,
讓世界停頓一會兒是最高功績。
一面鏡子從另一面鏡子認出自己就是鏡子,
并敢于說出彼此的秘密。
它確信,曾經(jīng)的映像一閃而過,
留存底片倚賴淚水。
它要既是鏡子,也是眼睛。
它是眼睛,它像鏡子一樣從不拒絕。
它是鏡子,它像眼睛一樣轉(zhuǎn)動。
不借助雷霆和颶風,
海用它整個波濤摁住一塊石頭。
幼時的習慣是咬住手指,
如今通過一塊石頭穩(wěn)住陣腳。
海不斷扭動身子,
胳膊和大手掌翻攪起浪花。
云都躲到天上。
有時以為它該休息一會兒了,
月亮鉆進山洞,
鼴鼠吃了一肚子昆蟲。
它卻調(diào)動渾身上下的力氣,
絲毫沒有放松的樣子。
防波堤后面肯定有人在暗暗笑,
在得意地私語:
給它一塊必須摁住的石頭,
任它脾氣再狂躁,
也顧不上鬧別的動靜。
他已跌入失憶的深谷。
一生的勞作從根部潰敗。
樹上漿果風干到果核。
他變成一座廢墟。
或廢墟的反面。
廢墟恒定,每一塊磚和石頭,
僅是記憶的標本。
涂滿鷹隼和燕子的血也無法叫醒。
誰都不能讓它眨一下睫毛。
它是記憶的載體但依賴你的記憶。
衰老會到達每個傍晚。
但時光不成全所有建筑,
能留下廢墟的音樂應反復飛揚。
她和他繼續(xù)說話。
不再為了他聽懂和記住。
一到時候幻想還在她體內(nèi)漲潮,
指望途經(jīng)的車輪不只留痕。
無數(shù)錯覺構(gòu)成她的堅信。
一閉上眼睛她就看見,
他嘴角一連串抖動,
對她標記的事件提出異議,
指出一些重要的東西放錯位置。
或者對她的準確大加贊揚。
伸出大拇指。鼻子上仰。法令紋加深。
一根引線勝過全面爆發(fā)。
她愿混淆妄想的界限直到終點。
燕子來否都打開窗子。
失憶的天空籠蓋失憶的四野。
日復一日,她和幻境的灰燼一起發(fā)熱。
和一座移動的廢墟,
在風中搖晃。
那個對肖斯塔科維奇講寓言的人,
如果仔細看過他的眼睛,
后來就不必忍受恥辱。
他為肖斯塔科維奇準備一塊石頭,
肖斯塔科維奇把它變成臺階。
一個關于毛毛蟲和甲殼蟲的故事,
柔軟的核心沒有硬度。
甲殼蟲愛欲勃發(fā)時毛毛蟲正經(jīng)歷死亡。
它凝視毛毛蟲的眼睛,癡望或冥想,
對世界的進程未曾留意。
毛毛蟲躺進絲織的繭中,
關上門,拉上窗簾,再不聽甲殼蟲的歌聲。
甲殼蟲對著毛毛蟲的墳墓陷入懷念。
用懷念熨平過往歲月的皺褶。
毛毛蟲的墳墓掛在上側(cè)樹枝上,
像一個失去光源的燈籠。
甲殼蟲知道一切都將結(jié)束,
它美麗的愛情再找不到目標。
它悲傷僅靠自己的生命,愛情延續(xù)不久。
它后悔愛上一個獨自成蛹的女子,
連最終的結(jié)局都刻意封閉。
它不懂一些過渡須暗地里進行。
當繭殼劇烈抖動,
它憂心愛人的墳墓是否遭受毀滅。
它怕用于懷念的目標也被盜墓賊掏空。
繭殼裂開那會兒,它差點立馬撲上去,
把盜墓賊斬殺,或一起摔死樹下。
想不到盜墓賊的背上長著翅膀,
對它的兇惡一點不驚慌。
不慌不忙的翅膀在半空起飛,
在它頭頂一圈圈翱翔,
一瞬間改變太陽的顏色。
它呆呆地,吃驚了足有二十秒。
它漸漸意識到,下一步,
須重新尋找殺死盜墓賊的理由。
先引誘它,讓它飛翔的半徑逐步縮短。
它不信“任誰長出漂亮翅膀就再沒缺點”。
“它一停下來我就殺死它。
輕而易舉的理由不必隨它繞圈子。
它擾亂了我的懷念?!?/p>
“我怎么擾亂你的懷念?”
那個盜墓賊一邊飛一邊看透它心思。
“你改變了陽光的顏色。
風也在樹梢變換形狀。
你用翅膀唱歌,我得重新學習傾聽的方式。
我的精力集中不起這么多分散。
懷念需要固定在一個點?!?/p>
“那你看看我的眼睛?!?/p>
“我看不清?!?/p>
“我停在空氣里。停在你對面。”
“啊,你是毛毛蟲!”
“為了你,我改變了一切,除了眼睛?!?/p>
甲殼蟲使勁兒拍了拍腦殼。
“天哪。幸虧沒把自己弄瞎。
我一下子認出它的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