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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山楂(短篇)

2021-11-11 12:24
鴨綠江 2021年22期
關(guān)鍵詞:毛刺鋼筆陳老師

曾 劍

陳繼續(xù)是觀音寨小學(xué)的老師,教語文。觀音寨小學(xué)在觀音寨南坡。觀音寨往東二百米是農(nóng)場。

農(nóng)場有兩個光棍,一個叫虧榮,一個叫吉喜。奇貨不算農(nóng)場的人,他的屠宰場在農(nóng)場,他只有殺豬時才去。奇貨不是光棍,他是毛刺的爹。農(nóng)場有一頭郎豬,壯如牛犢,它給周邊的母豬配種,替兩個光棍賺煙酒錢。農(nóng)場有一棵山楂樹,開花的時候,一半白色,一半紅色。虧榮說,那是一棵陰陽樹,它自個兒跟自個兒戀愛、傳粉、結(jié)果。

某年七月間,一個午后,正是農(nóng)場人少的時候,我和毛刺溜到山楂樹旁。一顆顆青色的山楂,強烈地誘惑著我。我往山楂樹上爬,一個男人的歌聲飄蕩進我的耳朵:“七月楂,七月楂,男人吃了褲襠翹,女人吃了奶子大……”是虧榮,他的聲音像土蛤蟆,讓我戰(zhàn)栗。我害怕褲襠翹。無端地翹褲襠,是一件丟人的事,不是正經(jīng)人。在我們鄉(xiāng)村,女人奶子大也丑。

我從樹上下來不久,虧榮拽著樹枝,摘了幾個青綠的山楂,扔自己嘴里一顆,給吉喜一顆。我和毛刺驚詫地盯著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身體,并未異于常人。

學(xué)校那邊,雖然有學(xué)生讀書,卻沒這邊熱鬧。不少高年級男生喜歡舍近求遠,不在操場旁的廁所解手,而跑到農(nóng)場這邊來。他們是想路過廠里的豬圈,看這里的郎豬配種。往往那邊鐘聲響了,這邊的郎豬還沒完事。他們不走,他們看,還笑嘻嘻的,等郎豬母豬折騰完畢,他們才歡騰著奔向教室。都是不愛學(xué)習(xí)的家伙。

陳繼續(xù)來抓他們。他們看見老師來了,就跑進廁所,把褲子褪下來,蹲在坑上裝作解手。陳繼續(xù)說:“你們要屙,就在那邊廁所屙?!闭{(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說:“那邊剛才坑是滿的,蹲不下,憋不住?!标惱^續(xù)說:“那就快點屙。”學(xué)生說:“拉肚子,剛提上褲子,又要屙?!钡汝惱^續(xù)轉(zhuǎn)身,他們揚起頭來,朝著豬圈那邊,嘻嘻哈哈地看。

陳繼續(xù)說:“你們快點,別跟我玩心眼兒。”他管他的學(xué)生不管我。我和毛刺是學(xué)齡前兒童,他管不著。陳繼續(xù)喊那幾個學(xué)生,學(xué)生不提褲子,他沒辦法,罵了句“朽木不可雕”,徑直往回走。到底是老師,講文明,不看郎豬母豬那齷齪的場面。

那只郎豬雖然身高馬大,但已然老了,那事做得拖沓、漫長。奇貨凝視著它們,離它們?nèi)街b。我也在凝視。我有一種想尿的感覺。

半晌,它們停止折騰。奇貨嘆一聲:“我的個娘嘞,比自個兒上還累。”他倒在那青青草坪上,仰面朝天。他的褲襠里像立了個棒槌,圓圓地頂著他的褲襠。他喊了句:“難受死了。”

放學(xué)后,陳繼續(xù)走在石橋河河壩上,我和毛刺也走在河壩上。陳繼續(xù)下了課回家。我們玩餓了,回去吃飯。我們在河壩上相見,奇貨跟在陳繼續(xù)身后。奇貨說:“老師,你剛在農(nóng)場看了郎豬和母豬,現(xiàn)在回屋,肯定急著跟你那個大個子桂蓮睡吧?!标惱^續(xù)加快腳步,但并不能將奇貨甩掉。他干脆停下來搖頭,皺著眉毛說:“下流,庸俗,俗不可耐,不可救藥!”奇貨也不生氣,只是朝著他笑。他便轉(zhuǎn)過臉來,對我和毛刺說:“少跟這些粗俗的人在一起,少上豬場,莫去看那豬做丑事,不學(xué)好!”毛刺說:“你剛才不也上了豬場?”

陳繼續(xù)滿臉通紅,道:“傷風(fēng)敗俗,傷風(fēng)敗俗!”也不知他是說我們,還是說奇貨。

毛刺是奇貨的獨子,奇貨慣著他,從不訓(xùn)斥他。

一天下午,毛刺對我說:“四郎,走,到農(nóng)場去玩吧。”他叫我小名。我說行。毛刺比我小半歲,長得比我高,有主意,是我們的“王”。我跟在毛刺身后,來到農(nóng)場,很遠就聽見吵鬧聲、打架聲。我們快跑過去,是那兩個光棍,正推搡陳繼續(xù)。陳繼續(xù)是學(xué)校最老的老師。他們說是推搡,其實是下拳頭。毛刺的爹奇貨也在。奇貨明里是在拉扯,暗里是助紂為虐,我看得出來。陳繼續(xù)終于憤怒了,他打不過他們,便像一個女人一樣,伸手撓了虧榮。虧榮的臉上冒出血來。虧榮也不擦臉上的血,觍著一張血淋淋的臉,去找大隊干部。

我很快知道了他們動手的原因,還是因為郎豬。那天,幾個大孩子又逃課,到豬場看郎豬母豬配種。陳繼續(xù)去喊他們,發(fā)現(xiàn)那幾個孩子看得著迷,而那兩個寡漢竟然不驅(qū)趕他們。陳繼續(xù)覺得是他們帶壞了孩子,訓(xùn)斥他們,讓他們不要養(yǎng)郎豬。他們不理陳繼續(xù),還對著聳動著屁股的郎豬吼叫:“快點!繼續(xù),繼續(xù)!”

是可忍孰不可忍,陳繼續(xù)上前,指著虧榮的鼻子理論,于是就動起了手。

大隊干部批評了陳繼續(xù),說他作為人民的教師,竟然動手打傷了人民;還說他為人師表,管不好自己的學(xué)生,竟然怨別人。

只有我知道,陳繼續(xù)受了內(nèi)傷,虧榮是惡人先告狀。但我是小孩,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后來在豬場游蕩,發(fā)現(xiàn)虧榮和吉喜燉豬肉,與幾個大隊干部同桌而食。

我可憐陳繼續(xù)。上小學(xué)后,我成為他的學(xué)生,我叫他陳老師。我努力讀書。那些不聽話的孩子,依然跑到豬場看郎豬與母豬配種,陳老師依然去管教,去把他們往教室趕。

小學(xué)的第一個暑假,午后,我正在家門前的大槐樹下寫作業(yè),陳老師來了。他背著一個黃軍挎包,像個小學(xué)生似的。他是我們的班主任,他送走了那批五年級的學(xué)生后,從一年級開始帶我們,將一直帶到小學(xué)畢業(yè)。他說我有出息。他說他要帶出一批有出息的孩子。

陳老師看我的暑假作業(yè)寫得怎么樣,他告訴我要好好讀書。他說:“農(nóng)村伢,不讀書,就沒有出路?!彼麖乃能娍姘镒チ藘砂鸭t色的小果子,放在我寫作業(yè)的凳子上。他說:“這是山楂,紅山楂。”我驚駭?shù)赝?,像望著就要爆炸的彈藥,耳旁想起兩個寡漢條子關(guān)于“八月楂”的順口溜,臉紅了。

陳繼續(xù)說,莫聽他們瞎說,這山楂是可以吃的,只是七月份的時候,它們還不熟,青澀,只待八月底,紅透了,又酸又甜,好吃著呢。他自己吃了一個,讓我也吃一個。我舉著晶瑩剔透的紅山楂,疑惑地望著他。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望著他兩腿往上的地方,并沒出現(xiàn)虧榮和吉喜所說的那樣的情形。陳繼續(xù)笑了,說:“吃吧。山里伢,除了野果子,沒什么正經(jīng)水果,這是可以吃的。他們兩個是嚇唬你們,不讓你們摘,他們自己留下來吃。他們吃不了,就到石橋鎮(zhèn)去賣?!?/p>

“齷齪,不可理喻!”陳老師說,他用我那時還不懂其義的詞,表示了對那兩個光棍的不滿。

“吃不到山楂事小,歪門邪說教壞了孩子事大。”他說。

“好好學(xué)習(xí)?!标惱蠋煻谖遥安缓煤脤W(xué)習(xí),將來就會成光棍,當(dāng)寡漢條子,像虧榮和吉喜一樣。”

我對光棍沒有太明朗的概念,但陳繼續(xù)以虧榮和吉喜為例,我就懂了。我害怕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他們住農(nóng)場,沒有自己的家。他們住的屋黑漆漆的,鍋涼灶冷。我問:“陳老師,為什么不多種一些山楂樹?”陳繼續(xù)說:“鄉(xiāng)村人嘛,思想保守,喜歡摘現(xiàn)成的果子?!?/p>

陳老師看了我的作業(yè),說寫得不錯。他背著書包,去了毛刺家。我與毛刺同班。但毛刺不像我,他看到陳老師的影子,跑了。那個暑假,他的作業(yè)一字未動。

收假后摸底考試,我得了雙百,陳老師疼愛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此后每年暑假,離九月開學(xué)還有十天左右時,陳老師都會到他的學(xué)生家里走訪。他的挎包里裝著山楂。他把山楂分發(fā)給他的每個學(xué)生。

陳老師總穿著整潔的中山裝,理著三七分的頭,即便在夏天,他也穿著短袖襯衣,而不像我父親他們,穿著背心,更別說光個大膀子。他的中山裝或短袖襯衣口袋里,永遠別著兩支鋼筆,一支紅墨水筆,一支藍墨水筆。藍墨水的寫字,紅墨水筆用來批改我們的作業(yè)。那兩支鋼筆,是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標(biāo)志,但它們曾成為虧榮和奇貨他們嘲笑他的道具。

我三年級時的某個下午,母親請陳老師到我家,以我母親的口吻,給遠方的親戚寫信。寫到一半,藍色水筆沒水了。他另一支筆是有鋼筆水的,可是寫信怎么能用紅墨水?他的目光在我家春臺上尋。我家沒有鋼筆水。這時,他盯著我胸前的口袋說:“楊春野,把你的鋼筆借我用一下?!蔽疫@才想起,我的上衣口袋里也著一支鋼筆,可那是一支假鋼筆。那是我不知在哪兒撿的一個筆帽,我把它別在口袋上做樣子。這時我已經(jīng)三年級了,該練習(xí)鋼筆字了,但家里賣雞蛋攢錢,還沒攢夠給我買鋼筆的錢。

我站著不動,臉如火烤。母親說:“你什么時候有一支鋼筆?你哪來的錢?”我不吱聲。陳繼續(xù)說:“我用一下有什么關(guān)系?!蔽遗玛惱蠋熣f我小氣,有筆不借他用,何況是給我家寫信,只好窘迫地說:“是假的,只有筆帽?!蔽野涯侵还P帽摘下來,以證明我沒撒謊。陳繼續(xù)笑道:“沒關(guān)系,沒剩幾個字。”他往他的鋼筆里滴了兩滴水,接著寫信。

我躲到屋外,額頭頂著墻,我羞愧地哭了。石橋河的風(fēng)吹過來,淚飄蕩到土墻上,土墻洇濕一片。我看著墻上我的淚痕,我想,我什么時候能有一支鋼筆?我家什么時候能蓋上青磚瓦房?這時,陳老師走了出來。他好像聽見了我的心里話。他說:“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出息了,帶著你爹你娘,到城里住樓房?!?/p>

第二天,也是黃昏的時候,陳繼續(xù)再次來到我家。他將一支嶄新的鋼筆別在我上衣口袋上。他說:“三年級,該用鋼筆了。好好練,自己學(xué)著替家里人寫信?!?/p>

母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說:“怎么是好?么時候才能給你錢?”陳老師說:“春野他娘,你說的么話,給錢?我這是送春野的?!?/p>

那是一支嶄新的鋼筆,英雄牌,我超喜歡。陳老師很可能是去二十里外的縣城買的,石橋鎮(zhèn)上恐怕都沒有像樣的鋼筆。

陳老師走了。母親望著他的背影說:“他女人桂蓮,是城郊的菜農(nóng),城鎮(zhèn)戶口呢。漂亮,個子高,當(dāng)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蔽夷赣H說:“還不是陳老師有文化,他要像你爹那樣,桂蓮才不會從城里跑到農(nóng)村來,追著攆著要嫁他?!?/p>

我快步走上石拱橋,目送陳老師的背影。我在橋上站了很久。夕陽沉下去。我聽見母親喊我吃夜飯,我沒回。我站在橋上,默默地仰望星空,月亮在蒼穹中升上來,幾顆寂寥的星星,離我很近,好像向著我靠過來。

小學(xué)畢業(yè)前的某個午后,午休時間,教室里缺了好幾個人,他們并沒按要求在課桌上睡午覺,他們的座位空蕩蕩的。陳老師望著那幾個空座位,沒吱聲。我很想告訴陳老師,毛刺去豬場看郎豬配種了。他不但自己去,還帶去幾個同學(xué)。陳老師沒問,我就沒說。何況我有時對毛刺發(fā)怵,其實是懼怕他爹奇貨手中的殺豬刀。

上課鈴聲響了,毛刺還沒有回來。陳老師說,楊春野,去把劉紅兵喊回來。楊春野是我的學(xué)名,我倒是記得。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毛刺學(xué)名叫劉紅兵。

我飛奔到豬場。毛刺在那里看郎豬母豬,看得正帶勁。幾個同班男生圍著他,眾星捧月一般。他們嘻嘻哈哈笑著。我喊他,說陳老師讓他回。他說不用我管,反正他不想讀書。我往回跑,去向陳老師告狀。未等我回到教室,陳老師往這邊走。他可能知道我喊不回毛刺。

毛刺消失了。我們四處尋找,看見山楂樹濃密的樹枝里有人影在晃動,是毛刺,他無心上學(xué)。

陳老師喊毛刺的學(xué)名,沒能成功,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像寒風(fēng)灌進破門在破屋里打轉(zhuǎn),淹沒了他自己的聲音。那與毛刺一起逃學(xué)的幾個男生,像正在吃食的雞遭到驅(qū)趕,四散而開,接著向教室的方向奔跑,只有毛刺,無所謂地站在樹叢里。

陳老師上前,捏著毛刺的耳朵,讓他跟著他。毛刺歪著脖子,順從地跟著陳老師走。這時,他們的背后傳來說唱聲,是虧榮的聲音,用的是湖北大鼓的曲調(diào):“天怕烏云地怕荒,雪怕太陽草怕霜,蜈蚣怕的是天雷響,學(xué)生怕的是教書匠,繼續(xù)——走!”

毛刺本來是順從地跟著陳老師走的,他突然推開陳老師,說了句:“我不怕,我怕個屌!”

每次殺豬,毛刺的爹都把豬尿泡、豬蛋子留下,讓他的女人燉給毛刺吃,毛刺身體長得高大,都成半大小伙子了。他這一推,力量奇大,把陳老師推了一個趔趄。陳老師到底沒能站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瘦弱的陳老師沒能一下子爬起來,他先是翻轉(zhuǎn)身去,雙手撐地,雙腳收縮跪起,這才慢慢站立。他去抓毛刺,毛刺早已像一條魚游進水里一般,鉆進一旁的松林里。

我沖過去,喊道:“陳老師!”他沒應(yīng)我,顧自說了句:“早晚要告訴上面,把豬場搬走,要不就在坡那邊蓋學(xué)校。傷風(fēng)敗俗,傷風(fēng)敗俗!”然后,他默默地往教室走。二百米的路程,他用了很長時間。他走得很慢,樣子有些瘸,好像是摔傷了,也不知是胯骨,還是腿,還是尾椎。我去攙扶他,他輕輕推開我。他就那么默默地往前走?;氐浇淌遥谎畚覀?,望著那幾個剛才去豬場的男生。他沒有批評他們,只是長時間望著他們,爾后,他說了聲:“上課!”

陳老師的聲音是哽咽的,我感覺到他哭了。我沒有看見他的眼淚,但我知道,他心里哭了。我回想剛才的一幕。我認(rèn)為是虧榮的湖北大鼓和吉喜夸張的笑聲刺激了毛刺。我自此對兩個寡漢條子充滿怨氣。他倆還說“繼續(xù)——走”,他們是故意的。在鄉(xiāng)村,老師不同于一般種田人,受人尊敬,連七八十歲的老者,都叫他陳老師,很少直呼其名。他倆不但直呼其名,還是在那種場合,完全是戲弄陳老師。我鄙視他們。他們活該打光棍。

毛刺再也沒回到學(xué)校。

他爹奇貨拿著殺豬的刀追他,要像捅豬一樣把他捅了,他也不回。那年鄉(xiāng)村已經(jīng)分田到戶,比我們高半頭的毛刺不喜歡與水田里的泥巴打交道,加入了打工的行列。他一下帶走了好幾個同學(xué),都與我一般大小,也不知道他們出去了都能干些啥。

毛刺離開的那天上午,陳老師望著教室后面空蕩蕩的一角,許久地凝望著,一陣劇烈地咳嗽。我看見他嘴角掛著一縷鮮紅,但他很快用袖子拭去了。那鮮紅,應(yīng)該是他咳出的血。

自那個上午起,我學(xué)習(xí)特別認(rèn)真,好像不認(rèn)真,就對不起陳老師。

我愛上陳老師的課,尤其作文。他鼓勵我們用比喻句。他說:“山楂紅了,像紅瑪瑙。”我們都沒見過紅瑪瑙,他就反過來,說一顆顆紅瑪瑙像熟透了的山楂。陳老師常自己寫作文,當(dāng)我們的范文。有一次,他運用對比的手法寫了篇作文,題為《鞋》。他寫道:“一個冬日的早晨,我穿著厚厚的棉鞋,卻嫌冷,不想去上學(xué)。在父親的催逼下,終于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一個同學(xué)竟然還穿著單薄的解放鞋。他正專心聽課,似乎全然沒感覺到冷,一雙渴求知識的眼睛盯著黑板……”那堂語文課,我哭了。我覺得陳老師筆下的那個“我”應(yīng)該是毛刺,而那個穿著解放鞋的同學(xué)應(yīng)該寫的是我,因為整個冬天,我從未擁有一雙棉鞋,也從未缺過課。

小學(xué)畢業(yè),我考進了縣城。我們兩個畢業(yè)班七十三人,考到縣城的只有我一個。有人考進縣城實驗中學(xué),是觀音寨小學(xué)歷史上頭一回。我還記得我拿到通知書的情形。其時,快到午飯時間,母親在門前的古槐下搓洗木盆里的衣服,父親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喝著釅茶。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一本《今古傳奇》。我聽樹下陰涼的空氣里,有一個熱烈的聲音傳來:“楊春野呢?楊春野在嗎?他的通知書!”

我當(dāng)時并不是特別驚喜,甚至還有些平靜。我學(xué)習(xí)好,考初中不是問題,但我斷然沒想到我考進了縣城。

父親迎出來。

總分全鄉(xiāng)第一,陳老師說:“了不起啊,楊大志,你養(yǎng)了個好兒啊我陳繼續(xù)七十三弟子,七十二閑人,就他是個寶?!标惱蠋煿Φ溃骸澳慵覘畲阂暗臄?shù)學(xué)不是最高的,但他的語文整個鄉(xiāng)第一名,作文是滿分。作文都被《紅安文藝》雜志社主編要走了,說是要發(fā)表。”

母親問:“作文要么樣?”母親并不知道發(fā)表是怎么回事。陳老師解釋說:“就是要刊登在書上,雜志上?!?/p>

母親夸張地“哎喲”一聲。

陳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他一直教我們語文。他臉上樂開了花。

我回想那篇作文,雖然它最終沒能在《紅安文藝》上變成鉛字,但它給我的鼓舞是巨大的。那篇叫作《八月山楂紅》的記敘文,我寫得并不華麗,我寫道:“山楂青澀的時候,我們想吃,卻吃不得。等到山楂紅了,我們都回家了,在家?guī)透改父赊r(nóng)活兒,忘記了山楂,陳老師摘下紅山楂,送到我手中,并且檢查我們的作業(yè),叮囑我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

我還寫了毛刺不上學(xué),把陳老師氣哭了的事。我還寫了幾件別的事,但我沒寫陳老師阻止學(xué)生們看郎豬配種,也沒寫他與兩個寡漢條子打架的事。我覺得,那些事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一個小學(xué)生的作文里。

陳老師把鮮紅的錄取通知書遞給我,我內(nèi)心狂喜,鼻子卻酸澀。我流了淚。我不好意思,低著頭,不敢看陳老師,怕他看見我流淚。母親訓(xùn)斥我:“這孩子,不懂事,快去給陳老師泡茶。”

母親停下手中的搓洗,將陳老師讓進屋。陳老師像先前的每一個暑假一樣,從他黃色軍用挎包里掏出兩把紅山楂塞給我。

母親堅持留陳老師在我家吃午飯。望子成龍的父親,平日里節(jié)儉,那天出奇大方,要殺雞待客,那是一只還下著蛋的蘆花雞。陳老師不讓,父親堅決要殺,不像平時那樣“問客殺雞”。他趁陳老師與母親說話的工夫,一刀剁下了那只雞的腦袋。

一杯白酒下肚,陳老師話多起來。其實話也不多,老是那幾句,重復(fù)說:“了不起啊,不容易啊,我?guī)蓚€班,七十三弟子,七十二閑人。楊春野他是個寶,創(chuàng)了觀音寨小學(xué)的歷史,作文滿分。他將來說不定能成為作家哩。”

陳老師的話夸張,他似乎僅僅想說那句“七十三弟子,七十二閑人”,就把別的學(xué)生貶得一錢不值,其實,除了我考上了重點,考上普通初中的,也有三十多個。

父親滿臉堆笑說:“是你教得好?!?/p>

陳老師說:“還是你的種好?!彼坪跤X得自己的話哪兒有點不對,歉意一笑,說:“還是春野學(xué)習(xí)認(rèn)真。七十多個學(xué)生,只一人考上了重點,全鄉(xiāng)也沒幾個。”

父親臉上的笑容堆得時間長了,就有些僵硬,像假笑。

母親講衛(wèi)生,用一副公用筷不斷地給陳老師夾菜。陳老師不理會母親夾到他碗里的菜,只疼愛地看著我,重復(fù)著他說過的話:“滿分作文,春野將來有出息,說不定能成為一名作家。你們家呀,再困難也要供他讀書?!?/p>

我是愛讀書的。雖然每年開學(xué),家里總沒能將學(xué)費提前準(zhǔn)備好,但父親母親畢竟沒讓我失學(xué)。陳老師的話讓我溫暖,我躲進自己的房間,面對通知書,熱淚如注。

有一天,我從縣城回家拿米拿菜,聽母親說:“陳老師得了癌,是肺癌,大口大口地吐血,說醫(yī)院都不收了?!?/p>

“他還打聽過你呢,問在縣城尖子班,學(xué)習(xí)跟得上不?!蹦赣H說。

我這才想起,我每次回家,匆匆忙忙的,竟然沒有想起去看陳老師。陳老師與我同住一村,他家在村子的北頭。我飛奔而去。他的婆娘桂蓮在堂屋里搓衣服,見我去了,洗手給我泡茶。我問:“陳老師呢,”她說:“在床上躺著呢?!蔽揖鸵镞M,她說:“屋里臟,他也起不來,你就不看他吧,有這個心就行了?!蹦菚r鄉(xiāng)村還沒有一次性杯子,她把玻璃杯放進一只大瓷盆里,用開水燙了又燙,給我沏了茶。很燙,我朝著杯子吹了口氣,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一下杯沿。她說:“楊春野,你不裝大,不嫌臟,將來能有出息?!彼f:“陳老師得病以后,灣子里的人都不上我家來,嫌我家臟,還怕被傳染。他們從不喝我家的茶。”

她這么說,我心里就有疙瘩。因她夸我懂事,不裝大,我只得硬著頭皮坐著。這時,就聽一個聲音傳來:“是春……野……回來了?”

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房間看,沒有看到,只聽見風(fēng)箱一樣的喘息聲,接著是陳老師婆娘大聲驚呼:“我的個娘嘞,你咋爬出來了!”我低頭一看,陳老師竟然是在地上爬行。他已爬到里屋與堂屋相連的門檻上,抬著頭看我。他骨瘦如柴,兩腮下陷,露著很白的牙。不是在他的家,我一定認(rèn)不出他來。如果不是陳老師的婆娘在一旁,我頭皮會奓開。他完全脫了形,不像他,不像一個人,瘦長的身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條蛇。

他強裝笑臉,笑得有些尷尬,甚至駭人。

“春野?!彼f。他努力地告訴我:“我轉(zhuǎn)正了,拿國家工資了,一個月五十六塊呢……”他的話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但我還是聽明白了。五十六塊錢,那時對于我們山里人來說,的確是一個令人羨慕的數(shù)字。但從他的表情看,他的喜悅并非這幾十塊錢,而是“轉(zhuǎn)正”這件事本身。他盼轉(zhuǎn)正盼了很多年。

他還想對我說什么,他的婆娘朝他揮手,然后一步跨過門檻,攙扶著他,把他往床上送。我想去搭把手,陳老師的婆娘伸手,將里屋的門當(dāng)?shù)囊宦曣P(guān)上了。

我木然地盯著那扇門。

陳老師的婆娘骨架大,像個男人,已看不出母親描述她的那種美麗。陳老師教書時,犁田耙地,都是她干。瘦弱的陳老師,倒像個家庭主婦。

我突然想起,現(xiàn)在其實還在暑假里,正是山楂紅透的時節(jié),只因我們是高中,提前半個月開了學(xué)。

我流著淚,奔跑在石橋河畔,奔跑在觀音寨腳下,奔向農(nóng)場。我看見樹上掛滿紅色的山楂。我長高了,不用爬樹也能夠著。我摘了一大捧山楂,奔向陳老師的家。我不顧他的婆娘阻攔,徑直進了他的屋。我把山楂放在他的床頭柜上。陳老師用右手食指中指夾起一顆,舉在眼前,對著窗。他說,像紅瑪瑙,真好看。

我看見他眼角有淚水。我受不了,極快地跑出來。

母親在我家門口。她好像一直站在那里等我。她似乎猜測到了我去陳老師家的感受。她說:“這人啦,沒法說。想當(dāng)年,她桂蓮嫁了個教書的,多么趾高氣揚,把陳老師當(dāng)個寶,成天跟前跟后,像陳老師的尾巴,陳老師像個大尾巴狼?,F(xiàn)在人家病了,也不好好伺候,怕傳染,不管他,戴著口罩給他送飯,屎尿都懶得替他打掃,比打發(fā)要飯的還不如。狼心狗肺,狼心狗肺!”一個女人罵另一個女人,往往是狠毒的,目不識丁的母親,把從我這兒學(xué)的成語都用上了。

你永遠別想從一個女人的嘴里,聽到她關(guān)于另一個女人的好話,

我對母親說:“你少說兩句。你就喜歡對別人說三道四?!蔽衣曇羝娲?,幾乎是吼,以此表達我的不滿。

母親繼續(xù)她的言說。從她的言語中,我知道學(xué)校還是那幾間石頭瓦房,暑假,學(xué)生都不在。虧榮仍住在農(nóng)場黑漆漆的屋里,看上去很老了,當(dāng)了五保戶。母親說:“他曾把一個精神病女子弄到農(nóng)場,想傳宗接代,沒能成功。那個女子對他又喊又叫。每天早晨,他的臉上都會有新鮮的血痕。一個星期后,那個女子消失了。吉喜還算年輕,把農(nóng)場的田地承包下來,一下子成了萬元戶,上農(nóng)場提親的好幾家,他選擇了一個粗壯能干活兒的女子為妻?!蹦赣H說:“他娶的不是婆娘,是長工?!?/p>

各人有各人的痛苦,各人有各人的喜悅。母親告訴我他們的痛苦和喜悅。

第二天清晨,我沐著霞光去了農(nóng)場。山楂樹還在,豬圈還在,奇貨的屠宰場也在。就是那條從山上流經(jīng)屠宰場和山楂樹旁的小溪溝,也還在。我變了,我離這一切越來越遠。

陳老師從查出癌癥到病逝,只有一年時間。按他的遺囑,他被埋在學(xué)校后山坡。他咽氣前說,他剛轉(zhuǎn)正,成為國家的一名正式教師,卻沒能更好地教孩子們,他要躺在學(xué)校的后山坡,聽孩子們的讀書聲。

我喜歡寫作,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地區(qū)文化局,寫小說,也當(dāng)編劇。文化局有個楚劇團,我編現(xiàn)代楚劇。

一次回鄉(xiāng)探親,我在縣城碰見毛刺。我們驚立街頭,各自給了對方一拳,之后擁抱,之后勾肩搭背地往飯店走。幾杯啤酒下肚,我們心有靈犀,都想到了陳老師。說話間,毛刺竟然落了淚。他說:“陳老師是個好人,可是我當(dāng)年沒聽他的話?!?/p>

“聽說我走后他就吐血了,是我把他氣成這樣?!泵陶f。他任眼淚默默流淌。他大口地吸著煙,好像那煙是他的后悔藥。我說:“你不用這么自責(zé),他是肺癌,與長年教書有關(guān)。他吃了太多的粉筆灰?!泵陶f:“至少是我加重了他的病情?!?/p>

“我們?nèi)タ纯搓惱蠋煱桑 彼f。

他說的是陳老師的墳。

我跟著他,走向附近的一輛面包車。車體很舊,很臟。看起來,毛刺的日子過得不怎么樣。他帶著幾個人搞裝潢,其實就是刮大白。他說:“陳老師沒看錯,還是你有出息,當(dāng)作家,文化人,成天穿得干干凈凈的?!彼麊栁遥骸敖Y(jié)婚了嗎?”我搖頭。他問:“有女朋友了?”我搖頭。他說:“聽說你手下有個楚劇團,楚劇團里那些漂亮女孩,不隨便讓你選?”我說:“瞎說,庸俗!”

四五十分鐘后,我們到了觀音寨腳下,看到了那快要倒塌的石頭瓦房。學(xué)生的讀書聲稀疏,但也還響亮,像白亮陽光,在我們頭頂閃動。

學(xué)生走得差不多了。越來越多的人到城里打工,把孩子也帶去了。聽說觀音寨小學(xué)要撤,合并到石橋鎮(zhèn)小學(xué)。

我們見到了毛刺的爹,那個叫奇貨的殺豬匠,他將觀音寨寨頂坍塌的舊廟修葺一番,住進廟里當(dāng)了和尚。他最后一次殺豬受挫,一刀下去,豬沒死,跳下案板跑了,他去追,反被豬咬了一口,將他的腿肚子撕下一片肉來。豬把人咬成這樣,這在十里八村還是頭一回聽說。那頭三百斤的大豬,最終沒有死于他手,而是躍下懸崖。他說,這是老天的旨意,告誡他一生殺豬太多,如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怕死后閻羅王不收他,讓他成孤魂野鬼在陽間游蕩,到時無法托生為人。他便住到廟里當(dāng)起了和尚。

關(guān)于他為何出家當(dāng)和尚,還有另一個版本,說是某天晚上,他夢見一位老和尚,頭上無發(fā),雪眉白髯。老和尚在他面前將白色拂塵一揮,說,你殺豬無數(shù),殃及你兒子。跟我走吧,去吃齋念佛,行善積德。不然,因果都將在你孩兒身上得到報應(yīng),阿彌陀佛!

奇貨跟著老和尚走,被石頭絆了個筋斗,一夢驚醒。老和尚不見了,老和尚的話卻清晰繞耳。夢中的山也有印象,就是觀音寨。

我在廟里見到了奇貨,他不叫我春野,叫我施主。我叫他奇伯,他不答應(yīng),我叫他依正法師(墻上有他穿著僧袍的像,寫著法名),他面帶笑容,應(yīng)了一聲“阿彌陀佛”。

母親說:“呸,生成一張饞肉貪色的臉,不像吃齋念佛人。他每天讓她那個小眼睛的婆娘給他送飯。隔幾天,那個女人還在廟里陪他住一晚。什么和尚,假和尚?!?/p>

母親對周圍的人和事,越來越喜歡主觀診斷。她很為培養(yǎng)了我這樣一個大學(xué)生而自傲,說話越來越愛用成語,好像她是一個文化人,好像是她這樣的文化人家庭,才能培養(yǎng)出我這樣的大學(xué)生來。她的話常常讓我感到肉麻,我不便戳穿她,畢竟,她是我的母親。

那夜,毛刺請我喝酒。他說:“他要掙很多錢,將來將整個農(nóng)場的田地,包括農(nóng)場房屋,農(nóng)場的一草一木,都承包下來?!彼f:“糧食不值錢了,沒人愿意在田地里像泥巴狗一樣折騰,我要把農(nóng)場的所有土地都用來種山楂。到時候,開一個食品加工廠,制作山楂糕、山楂飲料、山楂罐頭?!?/p>

他還要把豬場建成大型養(yǎng)豬場。

他眉飛色舞地向我講述著農(nóng)場的未來。他問我,你覺得怎么樣?

我望一眼金色的夕陽。我并不完全贊成他這么做,我更希望農(nóng)場的一切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如果毛刺果真發(fā)達了,只需把學(xué)校修葺一新,留住孩子們,留住他們瑯瑯的讀書聲。養(yǎng)豬場不要弄,我不喜歡它散發(fā)出的氣味。這里也不需要山楂林,有這一棵就夠了,一半開紅花,一半開白花,如同寡漢虧榮說的一樣,是一株陰陽合歡樹,自己跟自己相戀、傳粉、結(jié)果。它的果子先是青澀的,八月底熟透,掛在青枝綠葉間,簇?fù)碇?,像一團團火焰。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將它們摘下來,裝進挎包。他沐著黃昏的光,走訪他的學(xué)生。每見到一個學(xué)生,他給學(xué)生抓一把。學(xué)生凝望著手中的山楂,它紅如瑪瑙,晶瑩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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