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秀麗

1

此刻，二爺像睡著了一般。我第一次看到他大張著的嘴里沒有流出口水，這讓我瞬間有了恍惚感，總覺得這應(yīng)該是另一個人，一個與我毫不相關(guān)的人。

他的衣服很干凈，甚至可以用奢華來形容，這是我多年以后才想到的最恰當(dāng)?shù)脑~語。他穿著黑色的錦緞長袍，戴著一頂黑色的瓜皮小帽，身下鋪著金黃色錦緞褥子。就連他那一向臟兮兮的臉，也是極干凈的，蒼白中透著隱隱的青灰色，像極了被抽去水分的冬瓜。我忽然很想走上前去，仔細(xì)地看看他，怎么這么陌生，他不是我最熟悉的人嗎？怎么好像和我隔了一個天空那么遠(yuǎn)。

天空有多遠(yuǎn)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xiàn)在我無論用多高的梯子，都夠不著他。

我穿著艷艷的紅色衣服，衣服上面還有幾個燒焦的小洞，像一個個睜開的眼睛在看著我。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穿上它，這件衣服被媽媽洗干凈后，就被我放在了箱底，我不想看到它，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穿它。爹氣得想打我，有老人勸爹，她還是個孩子，是隔輩人，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都沒事，這屬于“花孝”。

我安靜地蹲在角落里，手指摳著衣服上的小洞，周圍的人熱絡(luò)地談?wù)撝舯诖逍孪眿D和婆婆打架的話題。那些嗡嗡的聲音忽高忽低，我輕輕地咳嗽一聲，想說句什么，可是我的聲音就像風(fēng)兒掠過了水面，連個水紋都沒有漾起。我索性走了出去。外面的天很藍(lán)，也很高，我看到陽光照射到樹葉上，泛著白亮亮的光，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么變化。陽光沒變，樹葉沒變，包括我，也沒有變。

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不像是孩子呼出的氣，像是個大人，很多年積壓的氣，被我呼出來，迎著陽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在我的眼前分散。

爹從外面匆匆走進(jìn)來，就像沒看到我一樣。即使我穿著如此艷紅的衣衫，和爹的一身素白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跟著爹又走回了屋里。

爹走到二爺?shù)拿媲埃堇锼查g靜了下來，每個人都伸長脖子，看著爹的一舉一動。

我爹很仔細(xì)地給二爺整理著錦緞長袍，袍子很肥，紐扣也好像歪了些。爹給解開，露出里面一件灰色的西裝。

還有一抹艷艷的紅。

我看見爹的手抖了一下，停下了整理衣服的手。

那是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紅得發(fā)亮，就那么板板正正地系在二爺?shù)牟弊由稀?/p>

我敢保證，沒有人看到過系得如此漂亮的領(lǐng)帶。

我看到爹變了臉色，稍作停頓后，整理衣服的手也似乎粗魯了很多。爹想解開領(lǐng)帶，二爺半個身子都似乎離開了錦褥，胳膊無力地垂在身側(cè)，半個臉龐被解開的袍子遮著。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他不情愿的樣子，卻也只能任由著我爹在他脖子上弄來弄去。

其實我知道，這條領(lǐng)帶是他在最后的時候扎上的，那時我正躲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并且我還看到他流了淚。

這條領(lǐng)帶是他最喜歡的，就像我喜歡我的一個掉了毛的玩具熊一樣。

“不要解了！”

我的聲音很尖利，就像一根針，帶著明晃晃的陽光扎在爹的耳朵里。

我知道我當(dāng)時的舉動一定驚呆了很多人，我走上前把爹的手扒拉開，把他解開的衣領(lǐng)扣上，仔細(xì)地整理長袍。我觸摸到了二爺?shù)哪?，很涼很涼，在這燥熱的秋季里，涼得刺骨。

那種涼，在我的眼睛里結(jié)了冰，然后化成水，嘩嘩地流淌下來，滴落在我紅色的衣服上，那一個個睜開的“眼睛”便濡濕一片……

2

我沒有想到，火會燒得那么大。噼噼啪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炸響，這不是鞭炮，這是枯枝迅速燃燒的聲音。

到處是火，滿眼的紅色，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我想喊，但是一縷煙把我嗆得大聲咳嗽起來，眼淚嘩嘩地流著。我跳著腳，驚慌失措地跳著，我希望此刻有人能看到這場突發(fā)的大火。

這是我闖的禍。

年關(guān)已經(jīng)越來越近，爹趕集回來，帶回了大包小包的年貨，我高興極了。滿倉在我面前炫耀他爹給買的鞭炮時，我表面裝作不在乎，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眼饞得不得了，我喜歡放鞭炮，不只是我，每一個孩子都喜歡，哪怕我是個丫頭。按大人話說，小丫頭就應(yīng)該玩小丫頭的東西，小小子就要玩小小子的東西，可我偏偏喜歡鞭炮，那種炸開后五顏六色的火花，燦爛了寂寥的冬季，心都跟著雀躍。

“走，看我放鞭炮去?！睗M倉躲在大門外，露出腦袋喊我。

“我爹也給我買鞭炮了，我這個是鉆天猴，放起來比你那個響鞭好玩?！蔽颐雷套痰卮┲o我新買的紅衣服，拿著一把鞭炮向滿倉晃了一下。

滿倉的眼睛里立刻像是點(diǎn)燃了煙花，燦爛著。我心里很得意，撒丫子就和滿倉來到了院墻外。

天色已近黃昏，有風(fēng)嗚嗚地刮過，我和滿倉躲在一個柴垛后面。他拿出火柴，兩手籠著劃出火花，隨著一道亮光被甩出，發(fā)出了砰的一聲，我和滿倉興奮得又跳又叫。

“呶，你看，誰來了？”滿倉向我身后努努嘴，眼睛眨巴了幾下。我回頭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是二爺，張著大嘴正愣愣地看著我們，眼睛里滿是驚恐的神色。

我狠狠地瞪了二爺一眼，不想讓他掃了我們的興致，便和滿倉繼續(xù)把鞭炮點(diǎn)燃扔出去，可是剛落地兒，一個黑影躥了過去，把正哧哧冒著火花的鞭炮一腳踩滅。

我氣得大叫了一聲，要把二爺攆走?？墒菬o論我怎么吼，他就是不動，反而張開雙臂，一歪一斜地?fù)踉谖业拿媲?，眼睛死死地盯著滿倉手里的鞭炮。

滿倉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沖著我使了一個眼色，在我發(fā)愣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我的手里拿出一個鉆天猴，點(diǎn)燃，對著二爺就發(fā)射出去。隨著啾的一聲，二爺捂著胸口倒退了幾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我。

“你二爺當(dāng)時的樣子好像……好像要犧牲了似的……”這是滿倉后來跟我說的話，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才沒有往下說。

我討厭滿倉老拿二爺調(diào)侃我。

沒有了二爺?shù)臒_，我和滿倉玩得更歡了，隨著啾啾的響聲和綻放的火花，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一個人，正呆愣愣地坐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上。

我沒看到從柴垛里冒出一股股的煙，沒有人注意到，包括滿倉。等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大火已經(jīng)燒了起來。那天晚上的風(fēng)很大，我和滿倉驚惶地拿著樹枝想滅火，可是我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被大火包圍，我能感覺到那種灼熱的氣浪撲在我的臉上，甚至聽到了頭發(fā)被燒焦的滋滋聲。

我奮力拍打著越燒越旺的火苗，沒想到卻點(diǎn)燃了手里的鉆天猴，到處是啾啾的響聲。我更加恐慌，大聲地哭喊著，漸漸地喘不過氣來，眼前一片模糊……

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在移動，一點(diǎn)點(diǎn)地移動，可是我睜不開眼睛，我隱約聽到周圍嘈雜一片，可是那些聲音越來越遠(yuǎn)，我的腦袋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看到爹媽紅著眼睛圍在我身旁。我動了動，身上很疼，媽把我按住，帶著一絲哭腔說：“你找死呀！惹了這么大的禍，要不是你二爺……”

“媽……”

“你下回再敢放鞭炮，看我打折你的腿！”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出去。

后來滿倉告訴我，他看到起火，也嚇壞了，趕緊跑回去喊大人救火。等人們趕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二爺正拽著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從火場里爬出來。

“不過，你二爺爬的樣子真帥，就像個解放軍戰(zhàn)士在匍匐前進(jìn)……”

我看著滿倉手腳并用地講著比畫著，覺得他是在嘲笑我，沒等他說完，拿起身邊的枕頭就砸了過去。

“要不是你二爺，你就沒命了。你信不信？”滿倉邊躲邊說道。

我信，因為我看到二爺手上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并且走路的時候歪得更加厲害了。

3

二爺喜歡看書，沒事的時候就會拿出一本書來看，他的神情很專注，甚至比我上課時還要專注。

我很好奇，就他那樣的人，怎么會認(rèn)識那么多的字。我聽教語文的王子京說，有的字他都不認(rèn)識，不過只要問我二爺，他都會準(zhǔn)確地讀出來。

二爺喜歡用我使剩下的鉛筆，寫上一個字，然后樂顛顛地去找王子京。王子京在村里是最有文化的人，有的一家三代都是他的學(xué)生，任何人見了他都會恭恭敬敬地叫聲王先生或是王老師。

唯一不叫的只有我二爺，他常常歪斜著身子一晃一晃地找到王子京，指著紙片上的那個字，不說話。王子京明白，那是在讓他認(rèn)字呢。王子京便笑笑，很認(rèn)真地念出來，二爺高興地晃著身子，伸出大拇指，頻頻點(diǎn)頭。不過也有王子京認(rèn)不出來的時候，二爺會更加高興，看著王子京的一臉窘態(tài)，二爺?shù)难劬πΦ貌[成了一條縫，用含混不清的話告訴王子京正確讀音。

二爺喜歡找王子京，不只是認(rèn)字，還有另外一件事，二爺?shù)难凵癯鲑u了他內(nèi)心的想法。

二爺?shù)难劬锊夭幌氯魏问?，哪怕一個小孩子也會輕易地看出來。

因為王子京的領(lǐng)帶！

王子京是村里唯一系領(lǐng)帶的人，各種顏色的都有。村里的男人著裝是千篇一律的黑藍(lán)灰，只有王子京從這些單一的顏色中跳脫出來。不過沒有人說什么，好像他就是天生應(yīng)該扎領(lǐng)帶的人，他一出生就扎各種顏色的領(lǐng)帶。

二爺喜歡那條紅色的領(lǐng)帶。

只要王子京一系上，他的身邊就會多出一個影子一般的二爺。

二爺追隨著王子京的身影，哪怕是他在上課，門的外面也會趴著一個人，臉貼著門縫往里看。我在木凳上坐著，心里惱怒，卻無可奈何。

不過奇怪的是，王子京投向門的目光是溫柔的、安撫的，陽光從門縫里擠進(jìn)來，把二爺?shù)挠白影察o地鋪陳在地上。

我逃避著那個影子。

那條紅色的領(lǐng)帶終于到了二爺?shù)氖掷?，他小心地捧著，只是看?；秀遍g，我看到了二爺眼睛里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那天是周一的早上，王子京很鄭重地穿上西服，系上那條紅領(lǐng)帶，我們齊刷刷地站在操場上升國旗。滿倉跟我擠了擠眼睛，又使勁向后努了努嘴。

原來是二爺！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隊伍的后面，像我們一樣舉著胳膊敬禮。

我很奇怪，雖然二爺?shù)纳碜油嶂?，還站不穩(wěn)，但是敬禮的姿勢卻很標(biāo)準(zhǔn)。

那天的天空藍(lán)得發(fā)亮，像被人擦洗過的藍(lán)寶石，風(fēng)也是輕柔的。只有高昂的國歌聲在操場上滾動，我們輕聲地哼唱著。后來我們聽到了一個極不和諧的聲音，大家齊刷刷地回頭，都驚呆了。

是我二爺！

他歪斜著身子，仰望著藍(lán)天下的國旗，大聲“唱”著，毫不顧忌嘴角有亮晶晶的口水滑落下來。

大家轟的一聲笑起來。

我心里氣到要爆炸。

就是因為他，同學(xué)們對我各種調(diào)侃打趣，起奇奇怪怪的綽號。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幾步跑到他的跟前，狠狠地一推。也許是他太專注，根本沒注意到我，一個慣性，他啪嘰一聲倒在了地上。

二爺就那樣滑稽地倒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因為驚愕睜得很大，里面映著藍(lán)寶石般的天空、我憤怒的神情，還有王子京飛速跑過來的身影。

二爺肆無忌憚地哭起來，像個孩子，同學(xué)們的哄笑聲越發(fā)大了起來。淚水和口水混合在一起，在二爺?shù)哪樕纤烈饬魈手?，而那些笑聲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耳朵里，我好像也受了很大的委屈，大哭著跑回了教室?/p>

也就在那一天，王子京把自己的那條紅色領(lǐng)帶系在了二爺?shù)牟弊由?，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止住二爺?shù)目蘼暋?/p>

這是滿倉后來告訴我的。

4

二爺有了寶貝，誰也搶不走的寶貝，就是那條紅領(lǐng)帶。

村里人偏偏有人愛逗他，說：“把你的領(lǐng)帶借我系兩天，我娶媳婦用，用完了再還給你?！?/p>

二爺?shù)难劬Ρ牭煤艽?，很驚恐地捂住脖子，連說：“沒有……沒有，不借……不借……”話沒說完，人已歪棱著膀子趕緊蹭走，人們看著他的樣子便哈哈大笑。

次數(shù)多了，二爺好像也不再害怕，誰再和他說借領(lǐng)帶，他只是翻著白眼兒，理都不理，只管一歪一歪地走遠(yuǎn)。

后來有一天，村里人忽然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的那條領(lǐng)帶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那條領(lǐng)帶去了哪里。

有一天，滿倉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知道你二爺?shù)募t領(lǐng)帶哪兒去了嗎？”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我知道，有一次我去找你玩兒，我趴在窗戶上看到他藏起來了。”滿倉得意地擠擠眼睛，又看了一眼四周，低聲對我說：“我還發(fā)現(xiàn)你二爺有個寶盒，里面藏著什么寶貝?！?/p>

“胡說！他能有什么寶貝，就他那樣……”我咽了口唾沫，同時咽下的還有我沒有說出口的話，“你要不就是眼花了，要不就是想發(fā)財想蒙了?！?/p>

“我干嗎騙你，真的。那個寶盒很好看，不大，他把領(lǐng)帶放到里面了。里面還有光照出來呢，不信你去翻翻看?！睗M倉見我不相信，急切地喊起來。

“好，我信，他有一個寶盒，寶盒里面有很多的金銀財寶，這樣行了吧！”我瞪了一眼滿倉，轉(zhuǎn)身離開。我可沒有心情和他談?wù)撨@么可笑的話題。

“我說的是真的！”滿倉的喊聲在我身后響起來，我加快腳步，逃離他聲音的追蹤。我實在不想和他一起白日做夢。

話雖這么說，我的心里也產(chǎn)生了一絲好奇，滿倉的眼神，不像是騙我。他長得瘦瘦小小的，在幾次“武力”較量下，他已經(jīng)成了我最忠實的跟班兒，還盡力地討好我，甚至把他最喜愛的一本小人書送給了我，他怎么能騙我呢？如果這是真的，那二爺?shù)膶毢欣镅b著什么東西呢？他除了喜歡紅領(lǐng)帶，似乎也不喜歡別的東西。對了，還有每周一去學(xué)校看我們升旗，但是他現(xiàn)在不敢進(jìn)校門，雖然沒人攔擋他，不過我的眼神就是大門，把他阻隔在外面。

后來滿倉跟我說，你二爺太搞笑了，躲在犄角旮旯也跟著敬禮，他敬禮的時候身子歪扭著，太難看了，不過那個姿勢嘛，又讓人笑不出來！

滿倉說這句話的時候，破天荒地沒有笑，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

我的心里不舒服。按理說，二爺是站在操場的一個角落里，跟著看升國旗，我為什么要剝奪他這個唯一的興趣呢？

我靜靜地坐在操場的一棵樹下，看著藍(lán)天下呼啦啦翻卷著的國旗，心被翻卷得怪不是滋味。此刻的二爺，是不是在哪個我看不到的地方，也在看這面鮮紅鮮紅的國旗呢？

我仰望著碧藍(lán)碧藍(lán)的天空，像藍(lán)寶石一樣純凈的天空，我第一次有了沉重的感覺。我的二爺，他不也是我家里的一分子嗎？

5

我爹不是二爺?shù)膬鹤樱嵌數(shù)挠H侄子。

二爺原來并不傻，聽說長得還很清秀。只因為家里很窮，在他十八歲那年去當(dāng)了兵，以后就沒了音訊，太奶奶也就當(dāng)沒了這個兒子。

二爺回來時，還沒有我，很多事情我當(dāng)然也不知道。打我記事起，他就流著涎水，張嘴閉嘴喊我“大孫女”，我討厭他這么叫我。即使走在路上碰到他，我也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

可偏偏那一次我沒有避，結(jié)果讓我對二爺?shù)脑鲄捰侄嗔藥追帧?/p>

村里的那幾個女人聚在一起，我知道她們是極愛說閑話的。偏偏看到二爺正倚在距她們不遠(yuǎn)的一塊大石頭上，半睡不睡地瞇著眼，我便有些好奇，悄悄地順著墻根兒走近她們，幾個女人嘰嘰喳喳說得極是熱鬧，眼睛一下一下地瞟向二爺。“哼，說不定當(dāng)?shù)氖菄顸h兵呢，要不能到現(xiàn)在這地步？這是家里瞞著掖著，怕丟臉，沒往外說。”這是后街二嬸的聲音，尖利得像是鐵器在我耳邊刮過。

“他二嬸你別說，原來我也納悶?zāi)兀F(xiàn)在當(dāng)兵回來的福利多好，咋就他變成這樣？你這么一分析，可不就是咋的?！?/p>

“哧，他變成那樣，說不定是打仗時給嚇的嘞，咱們共產(chǎn)黨優(yōu)待俘虜，留他這條傻命，回村里來丟人現(xiàn)眼?！?/p>

“那孩子見他也不親，連聲爺都不給叫，別看孩子小，也嫌他丟人呢?！?/p>

“小黃毛丫頭懂個啥……”

我不想再聽下去，抓起一把土就揚(yáng)了過去。女人們瞬間炸開了鍋，一邊撣著身上的土一邊罵著，我從墻后走了出來，瞪著眼睛看著她們。

女人們訕訕地互相瞅了幾眼，我不知她們在說啥，我只是尖聲地哭著，她們一張一合的嘴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洞，幽深而又恐懼，不知道那里會跑出什么妖魔鬼怪來。

哭聲引來了我爹我媽，在吵吵嚷嚷中，也引來了村長。

“這都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了？”村長背著手，又看了看我爹媽說，“就說兩句閑話咋了？這人在這兒擺著呢，就他那樣……誰還能沒事埋汰他咋的，行了，都回家去！”

我分明看到了村長眼睛里的憎惡和不屑。我回頭，卻發(fā)現(xiàn)二爺躺在大石頭上，看著我們這一群人，張著大嘴笑著，流著哈喇子，無聲地笑著。

6

聽說我爹上學(xué)時，他也跟了去，任誰也攆不走，就趴在教室的后窗上看著。沒辦法，家里人便送了一盒果匣子給王子京，說別再攆他了，就讓他趴著看吧，只要不影響同學(xué)們正常上課就可以。

二爺也跟著學(xué)會了寫字，雖然每個字都寫得七扭八斜的，但是他都能記住，記得也很牢靠。王子京說，能把這些字記牢，也是他的本事。

太奶死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二爺眼淚流個不停。我爹那時候還小，圍著太奶轉(zhuǎn)著圈地跑個不停。

“娘，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的?！睜敔斂戳艘谎畚业?，又看了一眼二爺，對太奶說，“我的兒就是他的兒，會給他養(yǎng)老?！?/p>

太奶閉了眼，二爺就留在老院子里，我爺帶著我爹在老院子前面的空地上重新起了房。

我爹成家后，爺爺給他叫了過去，說：“我答應(yīng)你奶奶照顧好你二叔。如今你成了親，你二叔歲數(shù)大了，我和族里的叔叔大爺們商量好了，把你過繼給你二叔，將來你給他養(yǎng)老送終。”

我爹一萬個不愿意，可是沒辦法，好像他就是為了二爺而出生的。他不敢違背我爺?shù)囊庠福荒茉谑宀畟兊陌才畔?，搬到了二爺?shù)脑鹤永铩?/p>

二爺樂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朵根兒去了，但是從不敢和這個過繼給他的“兒子”對上一眼。

他怕我爹。

有一次，我聽見他和王子京說話。

“你說侄子都過繼給我了，是不是應(yīng)該改口叫我一聲爹？”二爺歪著腦袋，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問王子京。

“那你就讓他給你叫爹唄?！?/p>

“不敢說，看他瞪眼我就害怕?！?/p>

“那就不叫唄，叫叔還不是一樣？”

“可他是過繼給我當(dāng)兒哩，咋還叫叔？”

“那就讓他給你叫爹唄?！?/p>

“不敢說，看他瞪眼我就害怕?！?/p>

……

這個問題他倆在大石頭上整整說了一天，我都聽困了，夕陽把他們倆的影子弄得歪歪斜斜的看不清楚，二爺還在嘟嘟囔囔地說：“過繼給我當(dāng)兒哩，就應(yīng)該給我叫爹……”

7

二爺炕上長了一棵野草，纖纖細(xì)細(xì)的，有著不見陽光的鵝黃，沾著滿屋子的腐舊之氣。二爺和野草朝夕相伴。王子京曾笑著說那草吸了二爺?shù)木A之氣，已經(jīng)是棵“仙草”了，還不如娶了那草，這樣他就是有媳婦的人了。

我趴在二爺?shù)拇芭_上，偷偷地往里看。自從滿倉和我說起二爺有寶盒之后，我就開始留意起二爺來。平時我根本不去他的屋子，那屋里的味道能嗆得人摔個跟頭。

我看到炕梢上有兩個碗，每個碗都黑黢黢的，一個碗里還有一點(diǎn)剩菜。有兩只蒼蠅落在碗邊上，我死死地盯著蒼蠅，一只蒼蠅顫顫地順著碗沿滑到了菜上。我長長地出了口氣，把目光移向了那棵纖細(xì)的、泛著鵝黃的野草。有一縷光線從窗縫間擠進(jìn)來，正好照在二爺?shù)哪樕希菐赘s亂無章的胡須在光線里微微地抖動著。

我看得實在無聊，伸了個懶腰，攪動得光線隨著我的動作紛紛跳躍，兩只蒼蠅因為光線的驚擾而慌亂地飛走。二爺好像看到了我，我的心也跟著慌亂起來，趕緊轉(zhuǎn)身逃走，留下那抹光線和那棵野草浸染著滿屋子的腐舊之氣。

二爺不讓別人進(jìn)他的屋子，但是王子京可以去。兩個人聊得很熱鬧也很開心，誰也不知道，一個穿西裝系領(lǐng)帶的人和一個說話都不利索的人有什么可聊的。王子京說，去了他的屋里就是生命與味道的大碰撞，說這話的時候，二爺就笑，涎水亮晶晶地在嘴角邊流下來，甚至能隱約看到他黃色的大板牙。

二爺沒事的時候喜歡疊被子，把看不清顏色的被子和滾了套的褥子都疊得整整齊齊，就像村西頭老楊頭家賣的豆腐塊兒。疊完后，再用手來回抻，棱是棱角是角，然后身體直直地坐著看他的勞動成果。呆呆地看，歪著腦袋看，盡量讓自己歪斜的身體放直，結(jié)果他整個面部表情都是扭曲的。

王子京看著整整齊齊的豆腐塊兒，沖二爺伸出大拇指，點(diǎn)點(diǎn)頭。二爺便笑，站起來，靠著墻，說王子京坐得不好看，站得也不好看，然后他就指著王子京跟他學(xué)。王子京眼睛里也有掩飾不住的笑意，聽話地站起來。二爺歪著身體，靠著墻，肩膀卻往一邊沉下來。他永遠(yuǎn)也站不直，因為從我見到他的那一天起，他的身體就是歪斜的。

王子京的身體很直，兩手放在身體的兩側(cè)，目光很嚴(yán)肅地看著遠(yuǎn)方。

二爺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向王子京伸出大拇指。

此時二爺?shù)难劬κ乔辶恋?，就像村頭的小溪，汪著一捧月光。

8

我偷偷躲在窗外。此時的二爺看不到我，二爺?shù)难劬χ豢粗踝泳?/p>

他歪在已經(jīng)看不清本來面目的被褥上，不在意他的“豆腐塊兒”被擠壓得變了形。他說話很輕也很慢，慢到一個字一個字往出擠。

“三哥，丫頭不給我叫爺，就叫我二爺……”我第一次聽到二爺給王子京叫三哥。

“那不是一回事嗎？再說了，叫不叫爺也是你孫女。”

“不一樣，只給我哥叫爺，給我叫二爺，不親。”二爺?shù)难劬飫澾^一抹黯然之色，直盯盯地看著炕上那兩個黑黢黢的碗。碗上的幾只蒼蠅正在愜意地來回爬著，顫動著的翅膀把風(fēng)切割出許多細(xì)碎的風(fēng)刀，把我的眼睛劃得也有些酸酸澀澀地疼。

二爺顫顫地把一個臟污的破包袱打開，那里是他的幾件衣服，衣服的下面，是一個不大的盒子！

那一定是滿倉口中所說的“寶盒”！我的眼睛立刻睜得大大的，心里涌起說不清的興奮。

二爺打開寶盒，把紅領(lǐng)帶抓在手里，輕輕地?fù)崦藥紫?。我看到他的手背上有青筋鼓起來?/p>

二爺把紅領(lǐng)帶用手慢慢地抻平，那上面的褶皺在他手掌滑過后又固執(zhí)地恢復(fù)到原狀。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拿起領(lǐng)帶往脖子上系去。

二爺?shù)男袆雍苈?，我似乎能感覺到時間在他緩慢的動作中發(fā)出焦躁的滑動聲，他專注地系著，好像在舉行某個儀式，很神圣很小心。他的手有些笨拙，但很熟練。他系得很完美，完美到王子京也系不出這么妥帖的領(lǐng)帶來。時間在他的指縫間緩緩地滑動著，好像這個世界壓根沒有時間的存在。

“三哥，好看嗎？”二爺鼻孔翕動，張著嘴巴，努力地呼出幾口氣。

二爺眼睛里的光亮刺得我的眼睛更加酸酸澀澀地疼。我把臉別了過去，心里說不清地難過。

炕上那棵野草好像長高了些，可還是纖細(xì)的，泛著一些病態(tài)的鵝黃，最底下的一片葉子已經(jīng)枯死，倔強(qiáng)地散發(fā)著最后的氣息。我心里忽然有種沖動，想把這棵小草拔掉。院里很靜，靜到能聽到我的心跳和蒼蠅翅膀扇動的聲音。

二爺抓著王子京的手，臉上現(xiàn)出一絲紅暈。

“三哥，侄子都過繼給我當(dāng)兒了，咋不叫爹？”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是不是我死了，他會叫我爹？丫頭也會叫我爺？”

“他和別人說話都叫你爹呢，當(dāng)著你面叫不出口?！蓖踝泳┌杨^別到一邊，聲音有些顫抖，“孩子還小呢，以后懂事，會叫你爺。”

二爺嘴角動了動，眼睛里有一抹光亮閃動，說：“我有媳婦兒，嘿嘿嘿嘿……”淚水從眼角流下來。

看著疲憊的二爺，有一種東西在我的心里拱來拱去，我鼻子發(fā)酸，淚水止不住地往上涌。

“這個是……”二爺顫顫巍巍地打開“寶盒”，把嘴貼在王子京耳邊說。我聽不見他說什么，也看不見里面是什么，只看到陽光從盒里反射出來，瞬間劃過我的眼睛。

王子京的眼睛睜得很大，滿臉錯愕和不可思議，身體在劇烈地抖動著。二爺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像剛剛走完很長很長的路，隨后，腦袋歪向了一邊。

王子京先是默立在二爺?shù)纳砬埃覐膩頉]看到過他站得這樣筆直，接著，深深地彎下腰，久久不動……

9

天空晴朗，只有幾片棉絮般的白云閑適地飄著。風(fēng)不大，樹葉在陽光下亮閃閃地?fù)u著，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一支白衣白帽的隊伍盤旋在山路上，我爹走在最前端。他的步子邁得很急，有些跌跌撞撞，或許是山路不太好走吧。后面的人撒出一把把紙錢，像一場雨似的，給秋天寂寥的天空增添了一絲紛繁熱鬧。天和地之間的距離好像縮短了，被紙錢連接在一起，摩擦出硬朗、干燥的聲音。

幾個人把厚重的棺材放在坑里，抽出抬棺材的木棒，有人一鍬鍬往坑里填土。有人對我爹說：“你是他過繼的兒，叫聲爹，送他上路吧……”

有風(fēng)吹過，與地面摩擦出沙沙的悲戚之聲。我看著那高高聳立在山野之間的土堆，內(nèi)心忽地悲戚起來。我垂下頭，任那種感覺貫穿我的整個身體。

“叔，一路走好！”

爹渾厚的聲音在曠野中響起來，把我從悲戚中喚醒。我爹磕了頭，站起身，順手把腦袋上的孝帽摘下來，轉(zhuǎn)過身對所有人說：“回吧，都忙兩天了，回去吃飯?！?/p>

“慢著！”王子京從人群中走出來，雙手托著那個“寶盒”。他的身體依然在抖，好像托著一座山。

“跪下！”王子京的聲音凌厲，眼睛盯著爹和我，“這是他留下來的……”王子京從“寶盒”里拿出一枚軍功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王子京的眼神滿是悲愴，聲音低沉而又緩慢：“他十八歲入伍，作戰(zhàn)勇敢，智勇雙全，立下戰(zhàn)功。新婚不久，受組織安排，轉(zhuǎn)入敵后，被叛徒出賣，受到嚴(yán)刑拷打，傷到腦部，落下殘疾……”

山風(fēng)猛烈地從曠野中刮過來，夾雜著時高時低的嗚咽聲，只有王子京的聲音在山野間回蕩著，“臨行前，他新婚妻子送給他一條紅色領(lǐng)帶……”

“你別信口開河！”村長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指著王子京說，“就憑這一個軍功章？誰知道是真是假！”

“你不知道是咋回事嗎？”王子京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盯著村長說，“有一年你去鄉(xiāng)里開會，是不是有人跟你提起過尋找他的事，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我……”村長結(jié)巴起來。

“就是因為他看不慣你的一些埋汰事，你就記恨上了他。你們丑化他，他也曾經(jīng)辯駁過，可是誰又信一個傻子的話？”王子京的眼淚流下來，“包括我，也沒有信……”

“你胡說！”

王子京再也沒有看村長，把目光投向遠(yuǎn)處的綿延群山，一動也不動。

我想起二爺對著國旗敬禮唱國歌時的場面，想起二爺拖著我爬出火場后滿倉告訴我的話，想起二爺屋子里那疊得豆腐塊兒似的被子，想起二爺教王子京站姿的情景……我的眼睛里汪成了河，我的淚水噴涌而出……

周圍的人靜靜地站著。山風(fēng)怒吼著，卷著我和爹的聲音，越過峰巒，穿過云霄，直抵長空：

“爹……”

“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