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遠(yuǎn)

不論那些黑心的資產(chǎn)階級先生們怎么搖頭，但我還要說上一千遍：“共產(chǎn)黨員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一個黨員的日記

一

是呵

他沒有手

他沒有手，你看

他只有兩只空袖口

袖口里露著紫色的皮

包著半截骨頭

星星還沒隱去，他已經(jīng)起來

默默蹲在門口

冷風(fēng)吹著門前的垂柳

他凝望著對面的山頭

他的小真真已經(jīng)會走，卻只能偎著他

不能拉他的手

他的小真真自己會剝雞蛋皮

可是他呢，他呢

他卻在腕子上綁著筷子

插著一個窩窩頭

他的妻子正坐在身旁

為他端著一碗熱粥

他愛她呀，愛她呀

但是不能撫摸她的臉，撫摸她的頭

是呵，手，多么寶貴呵

可他的手，哪去了呢

山老鴰在晨曦里呀呀飛過

仿佛重復(fù)的說

“啊啊，社長呵

你的手呢”

“啊啊，社長呵

你的手哪去了呢”

他依然默默吃早飯

望著對面的山頭

……是呵

他沒有手

二

不

他有手

可柳樹屯的人都知道

他有手

可柳樹屯的窗戶都見過

他有手

他的手不在這里

在大同江畔的白雪山后

當(dāng)年他住在屯東頭

門前一棵大垂柳

清早下地先到柳樹底下唱山歌

一聽山歌響大伙就扛鋤頭

互助組干活他領(lǐng)尖

民兵隊比武他是“炮手”

碾砣上推一把能一連滾三圈

河邊上跺一腳橋都亂顫悠

柳樹屯的姑娘誰不動心

驚動了西頭的姑娘張秀秀

他在村東唱上句

秀秀在村西唱下句

兩個人順著柳樹往里走

柳樹屯當(dāng)央碰上頭

他望著她的紅臉兒笑

她低著頭兒不開口

每天早上碰一回

碰了三回就手拉手

白天下地一塊去

上夜校并肩兒走

自由的婚姻比蜜還甜呵

屯里的人誰不夸這小兩口

那年重陽九月九

鄉(xiāng)親們送他到村口

村長給他掛紅花

送他三杯勝利酒

秀秀抱著小真真

柳樹底下和他拉拉手

屯里的柳樹都彎下腰

送他遠(yuǎn)走上大路

秀秀喊：“早去早回呵……”

村長喊：“多打美國狼呵……”

他揮著手，笑著

“咱屯的炮手，不會丟丑”

他走了，挺著胸脯

俊秀又威武

他走了

揮揮手

屯里的人，屯里的樹，屯里的窗戶

都看見，都記得

他走了，在山崗上

揮著手……

柳樹屯離朝鮮

幾千里呵

可這朝鮮的山村

多象柳樹屯呵

如今這稻田在黑煙里抽搐著

清清的大同江呵飄滿了汽油

他兩眼充滿血絲，在炮火里奔跑

象條猛虎，在燃燒的土地上戰(zhàn)斗

他用刺刀把美國兵

插在坦克底下

他用一粒子彈

射穿過三個敵人的頭

有一回，他跟著戰(zhàn)友

去奪下白云山的高山頭

攀著巖石，爬呀爬呀

爬到敵人的背后

爬上了最后的石崖

他抱住一棵青松，投出了手雷……

他忽然覺得青松在爆炸，在飛

他隨著那棵青松，滾下了山溝

……忽悠悠，他夢見他長了八只胳膊

八只大手

可是他醒來卻看見

兩只腕子只剩了骨頭

高高的白云山呵

你是見過的，他有手

白云山上的青松呵

你是記得的，他有手

朝鮮的山

朝鮮的河呵

你們是知道的

他有手

三

柳樹屯的柳樹發(fā)綠了

秀秀接到了喜報

屯里的人都?xì)g笑

他們的“炮手”呱呱叫

柳樹屯的柳樹發(fā)黃了

他再也沒有消息

柳樹黃了又綠了，綠了又黃了

兩個春秋又過去了，他呢？

柳葉落光了，秀秀瘦了

他呢？

有人說

他負(fù)傷了

有人說

他在戰(zhàn)斗

可誰知道

他在哪兒呢？……

前年春天

聽說他復(fù)員回來了

聽說他復(fù)員回來了

屯里的柳樹都搖起來了

村長敲著大鑼滿街吼

“快到村頭接炮手”

秀秀換件衣裳梳梳頭

抱起真真就往外走

屯里的大門都開了

老老小小都等在村口

他回來了，踏著大陸

他從朝鮮回來了

鄉(xiāng)親們擁上去，歡呼著

向他伸出手

向他伸出手

但是只碰到一塊骨頭

他從朝鮮是回來了

但是沒有帶回來手

秀秀抱著孩子，臉煞白

望著他，望著，就哭了

他說：“不要哭，秀秀

我有手”

他說，他把手留在朝鮮

留在白云山上在戰(zhàn)斗

他把手留在朝鮮

留在那掐住美、李的咽喉

他把手留在朝鮮

留在那保衛(wèi)大家庭的骨肉

祖國想念他

他從朝鮮回來了

他從朝鮮回來了

所以沒有帶回來手

沒帶手

回來做甚么呢

不，不呵

他有手

他回來了

不是來探親訪友

他回來了

不是向祖國索取報酬

他回來了

不是來享受珍饈美酒

回來干甚么呢，回來

是為了建設(shè)共產(chǎn)主義大樓

“你呀，秀秀

別憂愁

共產(chǎn)黨員的手

我沒丟”

那晚上一更天

鄉(xiāng)親們都來了

站著，都不說話

可誰也不想走

他笑著，問著年景

他講著，用他那腕子比劃著

二更天，村長

握著他的腕子，說

“歇吧，放心

咱社永遠(yuǎn)有你一雙手”

三更天

鄉(xiāng)親們都定了

秀秀坐在炕梢，直著眼

坐著，坐著

他說：“睡吧，秀秀

象從前一樣，睡吧”

他想脫件衣裳

可是解不開衣扣

秀秀一頭撲在炕里

哭得一宿沒抬頭

他用牙咬開背包，叼出皮條

在腕子上綁一枝筆

舌尖舔開筆記本

歪扭地寫著：

第一課

“手”

……五更天，有人看見

他在土道上緊緊走

右胳膊綁著個糞鏟

左胳膊挎著個糞簍……

春風(fēng)揚起飄柳絮

他學(xué)會了收拾地

他一只腕子綁著犁杖

一只腕子綁著木棰

他犁的壟溝象別人一樣深呵

他打的土塊象別人一樣細(xì)呵……

柳絮飛過柳芽兒綠

傷心的話呀他從沒有說一句

只有秀秀她知道

他兩只胳膊滿血跡……

可屯的大柳樹長了新條

可社的莊稼地都侍弄到

胳膊上新泡壓舊泡

他依然愛唱和愛笑……

大柳樹葉子金黃黃

大伙推他當(dāng)了社長

大柳樹葉子綠油油

他領(lǐng)著大伙挖渠又挖溝

挖開溝渠引河水

社里有水就沒憂愁……

西風(fēng)嗖嗖又一個秋

油燈在屋里直顫抖

油燈前，秀秀替他翻書本

一課一課往下數(shù)

……第十五

駕駛鐵?！?/p>

秀秀笑了，望著他

“睡吧，咱們睡吧”

他推開秀秀，又寫著

第十六，秋收

燈，噗地滅了

窗外，月光照著垂柳

垂柳輕輕搖呵

象千條銀水在流

是呵，農(nóng)業(yè)社是盞明燈

他就是那燈里的油

是呵，他的社是個火車頭

他就是那火車軸

誰能說他沒有手

誰敢說他沒有手

不，不呵

他有手

四

是呵，是呵

他有手

他有手，你看

他在門口已經(jīng)吃完窩窩頭

秀秀給他戴上洗白了的

攻打白云山那軍帽

他抗起社里的紅旗

直奔對面高山頭

社里的人，抗著鐮刀，拉著收割機

跟著他，出村口

屯里的大柳樹在風(fēng)里

向他招著手

他在山崗插下紅旗

帶頭來秋收

可社的人都分明看見

象當(dāng)年一樣，他有手

紅旗下，他揮動的，分明是

完完整整兩只手

是呵，是呵

他有手

天生的兩只手

可不一定能叫手

過后長的，不叫手

可是真正的手

不信去摸摸

他的手上老繭多么厚

不信去試試

他手上的勁頭多么足

是呵，是呵

他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