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冰
云彩起了。風(fēng)動,云走,月亮把半個臉從魚鱗云的背后靜靜地探出來。一團(tuán)團(tuán)云絮就這樣在月光底下游弋著,時走時停,偶有風(fēng)過,便倏地飛逝了。穹廬之上,只剩下一輪滿月,圓圓白白地掛在那里,襯著周邊幾顆晃眼的星辰,打谷場變得清凜凜的,顯出一派空曠。一忽兒,云彩又一堆堆地涌過來,是被風(fēng)馱來的,適才還通透著的滿月,此時又漸顯漸隱,直至消失了,周邊幽幽暗暗,再度陷入一片闃寂。
“天狗吞月了……”不知誰在嘴巴里嘟囔了一句。半天并無人回應(yīng)。河堤草叢里的蟲鳴卻潮水一般涌起來了,是亙古不變的、舉凡有翅膀的蠓蟲的聲音;鉆土打洞的螻蛄的聲音,還有某種不知名的小魔怪拉鋸的聲音。一波才歇,一波又起。中間裹著一串?dāng)囂旄艿氐目人?,少頃,有個聲音慢慢地,由混濁終至清亮起來?!笆钦f龍呢……”仿佛,那聲音是從遙遠(yuǎn)的河對岸傳過的,嘁嘁喳喳,伴著蟬鳴,蛙鼓,還有夏夜潮漉漉的氣息,在乘涼人的耳邊交織著。
“哪兒的天狗?說的是盤古開天地,龍涎河里有一條通身潑漆的龍,落生時,也就筷子般粗細(xì),倒是個見風(fēng)長的貨色,喝風(fēng)屙雨隨走隨長,端的是一條好龍。后來讓玉皇那老兒聽說了……”“怎么了?”有人惺忪著睡眼問。“還能怎的,就召了去,管些個云雨的事情。”“是說獅子樓武松殺嫂,還是潘巧媳密會小沙彌?又該到幾分光了……”有人無厘頭地跟了一句?!盃枆?,你且記得幾分光?”旁邊有人拿話勾他?!皼]說嘛,西門慶寬袍大袖子一搭,一雙龍鳳筷子轱轆轆就落到那嫂嫂的繡鞋上?!苯袪枆氐囊嗖皇救酰钭炀屠m(xù)上了。眾人大樂。正嘈亂著,一叱聲又起了——“熊孩子多話,且聽慢慢道來?!?/p>
雁窩蕩的鰥夫劉老爹,平日里搭個棚子在打谷場邊住著。一俟夏涼,挨不過夜深難熬,就擺龍門陣,通常是葷素一鍋亂燉,亦不管驢頭搭到馬嘴上,招惹得雁窩蕩人飯后掮了席卷兒,只奔打谷場的方向走。
“接著說龍的故事。轉(zhuǎn)眼間,漆龍長大了,每天跑到龍涎河里去喝水,然后在河灘上作法,立時云飛星走,掃帚般的尾巴擠出一串噴嚏,蘇魯交界方圓數(shù)百里,舉凡龍飛過的地方都降甘霖了……”“原來這檔子事”,有人泄氣地跟了一句,“有甚嚼頭!”劉老爹只是不理,緊接著講,“玉皇大帝由不得隨意布施的,就派天兵去捉漆龍,想把它收歸到天上。滿世界霎時起了黑云頭,唏哩夯啷,箭矢如雨,漆龍終是不敵,最后一頭從云彩里栽下來?!?/p>
“掉哪兒了?”谷雨子懵懵懂懂地問。弄不清劉老爹怎么跟龍纏磨上了,從前總講些玉兔、蟾桂、柳毅傳書,今夏卻夜夜講龍,蠻龍歸正、龍馬負(fù)圖、龍女盜神鞭……都快葫蘆似的拎串了。就說這龍窯的故事,入戲慢,閑篇多,中間插科打諢的亦不少。講著,聽著,谷雨晃眼看云彩,一會卷,一會走,就像龍尾巴在忽閃,月亮明明滅滅的,又聽得滿耳龍飛,龍舞,龍鬧騰,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待醒來時,一場子人都走光了,端午搖她,左右只是不起,就把燈草席子一轱轆拽了。谷雨咿呀一聲,打個滾從地上跳起來。月光把地面映得益發(fā)疏朗了。谷雨手被攥著,一徑踉蹌地朝前小跑?!暗降椎裟膬毫??”沒頭沒腦的,又追一句?!般@山了,打洞了,跑南北老海喂狗魚了?!倍宋绮荒蜔┑卣f。谷雨知道不是真話。漆龍總歸是投胎了,至于去了哪里,劉老爹說了,且聽下回分解。
夕陽從籬笆墻上打過來,篩下滿地的散金碎銀,端午的腦袋頂著草須子,圍著柴禾垛子左搭搭,右撩撩,抽冷子從柴禾洞里掏出個東西。谷雨眼尖,一下在旁邊逮個正著,倆人圍著柴禾堆騰閃幾個來回,谷雨方弄清手里的寶貝。黃巴扎娑的毛邊紙,用線繩錐的補(bǔ)丁,封面上有行花體字:小布頭奇遇記。再看,一對貍貓眼,咧嘴虎頭的繡花帽子,圓頭、闊面,真真愛煞個人!“哪來的?”谷雨問。“管哪的!”端午說,“天黑就得還,半頁都未看?!惫扔暾f:“你躲在這里,豆不磨,草不剁?!倍宋缯f:“雞轟上樹了,草剁在鍋里跟豆渣煨著,還要哪樣?”谷雨沒詞了,只好咕咕雞似的嚷嚷:“哪個先看,剪子包子錘?!倍宋鐡醪蛔⊙敫?,連說西村等著要,太陽落山前就得還了。
“鼠老五,鼠老五,溜出洞來散散步,最好找塊甜點心,外加一個烤白薯?!薄缎〔碱^奇遇記》看完,谷雨嘴巴里就唱上了。“別唱!”端午發(fā)話了,“谷雨,你去找些碎花布?!惫扔攴籽郏种谷?。端午伸出仨指頭——“猜三樣,猜中就不讓你添磨了?!碧砟?,指的是在磨坊里推磨的時候,掌著勺子朝磨眼里添豆子。轉(zhuǎn)幾圈,啪地扣下半勺頭,須得手眼身法步,樣樣跟上,速度得快,定盤星要準(zhǔn),白色的漿汁才能撲撲簌簌,從輾盤縫里不停地淌下來。谷雨每逢推磨,抱著根棍兒轉(zhuǎn)得暈天杠地的,云也不見,日頭也不見,像個打眼罩的驢子,哪里有心思摸勺頭。這回自然興沖沖,脫口而出道:“粘谷子,做鞋墊?!倍宋鐚⒛X袋晃得跟搖頭繭似的?!皩O歪媳婦生大胖了?!倍宋邕€是搖搖頭。谷雨眼睛倏地放了亮:“花書包。”“說你傻,你就傻?!倍宋缗呐氖?,嚶聲唱道:“這就做個小布頭?!?/p>
桂樹底下放著笸蘿,孫歪媳婦正坐在那里納鞋底。錐子在劉海里抿抿,然后用長指尖抵住錐子朝鞋底一扎,細(xì)細(xì)的線繩便拽出了,那線繩有紅有綠,絲絲縷縷,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就像織云彩。谷雨躲在槐花樹后面,丟塊鵝卵石,孫歪媳婦呃一聲,四下里看看。只有風(fēng),還有鄰居家的花公鴨甩著屁股,腦袋一歪一歪,從喉嚨里擠出一串奇怪的求偶聲。孫歪媳婦將腦袋低下來,再扎,“哧哧哧”,又朝外面拽彩線。谷雨忍不住了,躡手躡腳地挪過去,這才看到?jīng)]織云,是在繡喜鵲蹬枝。一對貍花鵲子蹲在枝頭,口對口銜著梅枝子。只是梅花瓣還未繡好,鵲子的爪子半懸空著,讓谷雨擔(dān)心,不知何時會啪的一下掉下來。
“鬼丫頭搗鼓甚?”孫歪媳婦笑笑,鼻翼的蝴蝶斑看上去益發(fā)重了。谷雨不應(yīng),低著腦袋去針線笸籮里一通扒拉。頂針轱轆轆打個滾,蹦著跳著走遠(yuǎn)了,繡針盒倒著口,撒了滿天滿地銀光。孫歪媳婦拽個鞋底子掄個半圓:“八歲的大丫頭還淘氣!”谷雨左手拈張畫報紙,右手攥幾塊碎布頭:“七歲半,這好看,那好看?”孫歪媳婦臉一繃:“都好看……還得粘布做谷子?!睂O歪在東北老林里伐木頭,每逢年后上路,腰里總是裹爿鍋盔餅,一串千層底。媳婦熬更打點,將碎布做了鞋底襯,左右供不上男人穿。谷雨如何曉得大人心,只管攥了花布頭。孫歪媳婦招招手:“谷雨丫過來?!比缓鬁惿先ム亦亦朽?。谷雨只覺得耳根子癢癢的,回轉(zhuǎn)身,笸籮里的碎花布不見了?!斑@胖嬸婆,像你啵?”孫歪媳婦笑吟吟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谷雨打開畫報紙,果然有個皺皺巴巴的美人頭。齊眉的劉海,月牙的眉,兩團(tuán)腮紅賽牡丹?!按艐鹧剑胱鰝€小布頭。”谷雨囁喏著,把端午的話又?jǐn)D出來。孫歪媳婦是雁窩蕩的小摳,外號磁嬸。谷雨說漏了嘴,那邊早把臉掛下來?!靶芎⒆油婕壹?,撒尿砌墻蓋房子去!”說話間把笸籮拾掇了,變戲法似的捂?zhèn)€嚴(yán)實。
正午的太陽有些毒熱。谷雨怏怏地溜達(dá)著,中間碰到一位丟了菜瓜的農(nóng)婦拍天打地的罵街,主人家的土狗在旁邊氣咻咻地叫著助陣。谷雨懶得看,又串了雜貨鋪,裁縫店,都被當(dāng)成小把戲哄了出來。谷雨急得兩眼冒金星,鼻頭上沁出了幾粒汗珠子。端午畫書看魔障了,非得仿著做娃娃。大人都覺得他吃飽了撐的??蛇@倆心有靈犀,巴掌一拍就約定了,那幾日,進(jìn)出都晃著腦袋念經(jīng),唧唧唧,唧唧唧,這就做個小布頭。實則,谷雨早想要布玩偶了。你看電影里演的,玻璃櫥里擺的,把眼神晃暈了,有的還滿地打鼓轉(zhuǎn)圈兒。如今自己動手做了,忍不住在心里描了千回,畫了萬遍。不過左右得備齊碎布角、棉花、針線、刀剪什么的。端午給谷雨的任務(wù),就是找布頭。
轉(zhuǎn)到太陽落山,谷雨空著兩手回到家里?!鞍涂讼摹庇止伴_圍欄跑了。這家伙細(xì)軟的紅毛茸沓沓地貼在皮肉上,兩腮陷得深,嘴巴卻尖得像根毛筍,吃食時“唧溜唧溜”的。每每提起,媽媽總是嘆息:“這老大哥還真不好伺候??!”小姊妹倆的豬食是白烀的意思了。烀,就是將青草麥糠放到鍋里用柴火煮爛,然后舀到食槽里喂豬。谷雨割草,端午燒鍋,姊妹倆放學(xué)后整天忙得陀螺般瘋轉(zhuǎn),“巴克夏”半年沒上膘。這家伙待得膩煩,時常一頭拱開圍欄就跑了。一躥就是幾條巷子,攪得端午兄妹幾個圍、追、堵、截,再加上在縣里開會匆匆趕回的母親抄起一根棍兜頭敲上去,才勉強(qiáng)吆回來。眼下圍欄又空了,只有葵盤似的蜂窩掛在屋檐上。端午交代的事沒著落,顧不上巴克夏了。谷雨將圍欄門關(guān)上,晃眼看到葵盤里的蜂子排著長趟,飛三匝,鉆進(jìn)去,旋即又爬出來,嗡嗡叫著飛走了。也是好奇心重,便折了根槐枝子戳戳搗搗的,想鉆過去看個究竟。忽聽一聲大喝,“哎呀,找死!”隨即被一股力牽著,從圍欄里呼的跌了出來。
“鬼靈精,要闖禍了!”梅子媽端著個笸籮,站在圍欄外吆喝著,谷雨定神看時,辮梢子正在對方手里抻著,頭頂上的太陽倒是益發(fā)毒了。“形影不離的,咋分開了?”梅子媽耳朵上戴倆吊墜兒,頭發(fā)用銀簪子松松地綰起,是村里有名的巧媳婦。谷雨驚魂未定,只覺得心跳得急,臉紅得緊?!昂伲宋纭辈恢鯓哟钤?,一眼瞥見梅子媽手里的笸籮,訥訥地說,“就要做個小布頭?!薄案襾?,到姨家挑去?!鼻上眿D仿佛知曉谷雨的心事,扯著丫頭風(fēng)踩水皮一溜疾走。
谷雨心里美滋滋的。今天終于訪著正主了。
梅子媽跟谷雨家是鄰居,一道籬笆墻隔開了兩戶人家,一年四季輪回,墻頭上開著長須探日的絲瓜花,咧著嘴巴的石榴枝,垂掛著滴哩耷拉的吊瓜兒。梅子爸在部隊當(dāng)連長,長著一臉勁疙瘩,人卻和善。探家回來,系白毛巾的茶缸別在黃挎包上,屁股后總是跟滿鼻涕小子。梅子媽在村里開裁縫鋪,雁窩蕩能踩縫紉機(jī)的人家,算是上等的富戶了。加上人勤,活精,自是好人緣。每天早晨太陽升起來,谷雨聽到籬笆障子西邊,就傳出“噠噠噠”的腳踏縫紉機(jī)的聲音,那是梅子媽在做衣服。
現(xiàn)在,谷雨看到梅子媽將藍(lán)花布攤在案子上,拿起綠色的圓粉餅,上下描描,左右畫畫,然后抄起銀光閃閃的大剪子“哧溜”幾下,衣領(lǐng),大襟,前后擺就都有模樣了。卻是瘦瘦的,麻雀樣的緊湊?!懊芬萄?,這是給哪個?”“剛才誰跟磁嬸磕牙來?”梅子媽笑笑,“沒看人家大肚子?!惫扔辍班蕖绷寺?,這才明白孫歪媳婦臉上的蝴蝶斑是怎么回事。一溜看過去,幾案上擺滿了小八件,有王字臉的虎頭鞋、睡帽、打橫系帶的睡衣、楦滿棉花的緊身襖褲,又都是松松窄窄,包月子孩的那種。正看得入神,卻見梅子媽瞇起眼睛吹吹,將剪剩的邊角天女散花似的呼啦推到地上。“谷雨丫,姨忙著,你自個揀去玩。”言畢,梅子媽將剪好的藍(lán)花布塞到針孔底下,兩腳一踩,“噠噠噠”的聲音又起了。
“天吶,果然是魔幻的世界!”谷雨一聲歡呼,隨即拱到了桌子底下。就覺得萬紫千紅一齊開,眼睛很快被映花了,心咚咚亂撞個不停,隨即挑了干枝梅的、斜紋杠的,眼見得虎頭龍腦、鳳飛蝶舞、哪吒鬧?!魇剿榛ú碱^鼓鼓囊囊裹了一大包。朝桌外鉆的時候,腦袋被桌角磕了一下,竟是渾然不覺。
端午拿把剪子左瞇瞇,右照照,有點生疏地比畫著,然后“哧啦”一下,剪子剪下去了。就聽“哎喲”一聲,谷雨急慌慌近前來看,端午面露苦相,將手指頭塞到口中不停地吮著?!罢Φ??”谷雨問。端午咧了咧嘴巴,低頭,又剪。谷雨掌著煤油燈,燈光晃晃悠悠的,端午的腦袋映在墻壁上,變得出奇的大。谷雨心疼地看到她挑來的花布頭被一塊塊地做著試驗,東割西剪,柳敗花殘,心疼得口中“咻咻”抽著冷氣,半天不見對方有歇手的意思。直熬到夜闌時分,燈花“噼噼啪啪”炸了滿屋子,煤油燈瓶子熬裂了兩個。雞叫頭遍的時候,桌子上的東西總算顯了形,谷雨舉煤油燈的膀子累得脹脹的,心里還真佩服端午了。這是一件藍(lán)花的小衣裳,有領(lǐng)口、袖洞、前后襟。菊花瓣的白,湖水樣的藍(lán),看上去清清爽爽,卻又不一般的韻致。剪好了,端午像個大人似的,在飛針走線的時候,頭也不抬地吩咐道:“去,把小布孩拿來?!惫扔陸?yīng)了,趕緊打開墻洞擱板上的紙盒子,從里面取出倆布偶。一律圓乎乎的腦袋,半拃長的身體,手腳齊整,用彩線系著,看上去有模有樣。這是端午做的,用的是高支棉,本地不多見的斗紋布,不知從哪兒淘來的。接下去,端午變戲法一般,很快給布偶套上衣服,鞋子,竟然還有粉嫩的絨線襪。一切穿扎停當(dāng),端午說:“谷雨,好好看看,還缺什么?”谷雨左瞧瞧,右摸摸,心像要飛出嗓子眼兒,手心很快變得汗津津的了。
戴著絨球憨蛋帽,穿著團(tuán)團(tuán)花醬色小棉襖的,自然是男孩了。端午想得周全,脖子上竟然圍了花格巾。另一個,兩條辮子搭在肩上,紫平絨的斜對襟小褂,藍(lán)花花的兜兜裙,頭上還頂著金銀線繡的布帕子。谷雨看得呆了,看得傻了,就覺得端午的巧心,端午的身手,端午的心思真不是白費的。聽見那邊嚶聲道:“一把傘?小籃小鏟小鍋碗,外帶件一件綠風(fēng)衣?布娃娃出門也得看風(fēng)景。”端午笑了:“再看看,這回猜不中不給玩了?!惫扔暧悬c急,拼命搜羅著連環(huán)畫里的情節(jié),那布孩兒飛來飛去,被誤裝到運煤車上,后來從人口袋里漏了出來。接下去遇到誰……噢,好像滾到老鼠洞里,有只老鼠對著它唱,“吱吱吱,吱吱吱,俺得把牙齒來磨磨?!薄耙蛔鰝€花匣子?”谷雨覺得只有裝到盒子里,里外三層裹上,才算進(jìn)了保險箱。
“眉眼在哪里?”端午問。谷雨凝神細(xì)瞅,大臉盤上白光光的,還沒顧得上畫鼻眼。端午這回卻沉著得很,老練得很。顯然早有準(zhǔn)備的,說話間搬出了一堆新物什。
月色從窗欞外泄進(jìn)來,影影綽綽的,打在屋子里的蚊帳上。煤油燈瓶子里的燈油快熬干了。槐樹梢上挑著淺淺的一抹月牙兒,旁邊有顆星星卻亮得晃眼。
桌子上的硯臺有點方,有點笨,邊沿上蹲踞著吐著虬須的龍,是很老派的老種。谷雨跟母親去在縣城大樓里工作的父親那里玩,曾經(jīng)見識過。父親喜歡文墨上的事,從前不忙的時候,偶爾會掄開膀子寫幾筆。諸如“我見黃河水,凡經(jīng)幾度清,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啥的。與人交談時,偶爾夾雜著“張妙于肥,藏真妙于瘦”的句子,半文半白,只是聽得懵懂。后來父親越來越忙碌,漸漸練得少了,偶爾再去,谷雨發(fā)現(xiàn)硯臺夾在一堆馬恩列斯毛本本里,上面落滿了灰塵?,F(xiàn)在,谷雨看到端午將硯臺擺好,嘴里又發(fā)話了:“谷雨,弄點水浸下,把墨磨好?!惫扔瓴磺樵噶?,“這畫鼻子畫眼的,磨墨做什么?”就翻翻弄弄的,去書包里找大字筆。端午很快猜透了谷雨的心思,從桌腿底下將墨水瓶掏出來,直直地抵到谷雨鼻子上,“好聞吧?”一股子刺鼻的異味,直沖到谷雨的腦門上。說來也怪,這些年凡在雁窩蕩聯(lián)營店買的墨汁,一律臭得不能近前,聽說是用河溝里的臭苘漚的,未辨真假。“你說說,這臭墨子能畫布孩?”端午振振有詞地問。谷雨不吱聲了,就磨。實則困得磕頭蟲似的,早想睡了。無奈媽媽去城里開會,哥哥姐姐都在縣城上學(xué),眼下是端午當(dāng)家,只有聽她的了。更重要的,是小布孩的模樣快出來了,哪個不想先睹為快呢。
墨磨好了,端午把團(tuán)團(tuán)襖的男娃拿過去,屏著氣息開始繪眉毛。先是拤了比例,一邊各戳一個點,然后拿毛筆勾著,細(xì)線拉成了柳葉眉,再慢慢朝兩邊拓著,越描粗,谷雨越呼吸得緊?!氨庐嬃?,再畫粗不好看了,沒聽劉老爹說許仙是柳眉鳳目?!倍宋缧α?,“許仙是這樣的?”還是可著勁涂,轉(zhuǎn)眼就涂成了兩條黑黑的臥蠶眉。再畫眼睛,又是銅鈴似的大,睫毛倒是描得根根清爽,酷似畫書里的小布頭。接下去是鼻子、嘴巴。谷雨心下急得不行,端午沒有一樣聽自己的,卻又眼看著那男孩眉目生動地站在了桌子上,仿佛一抬腿能跳起來。心想這就是小布孩,我也能做呀。當(dāng)下心里有了主意。
扎翹翹辮的小布孩,是谷雨自己畫的。端午先是不允,擋不住谷雨苦苦哀求。那是谷雨生平以來首次畫布偶,手顫心抖,幾次將墨汁濺到桌子上,甚至在畫鼻子的時候,由于筆尖劃了一下,鼻線有點歪。端午趕緊握住谷雨的手,往左添了一下,往右添了一下,然后說:“這是個笑模樣,太直線就不像真的了?!惫扔昴母业÷B心跳也放緩了,喘氣也不敢大聲了,捏著筆尖點點抹抹的,終于把想象中的柳葉眉、丹鳳眼畫好了。要想笑,嘴角彎彎唇上翹。端午在旁邊小聲咕噥著,不時做著提醒。生怕妹妹畫砸了。谷雨很爭氣,除去提筆時那道眉線,再沒出過別的庇漏。就這么描呵畫的,當(dāng)兩只玩偶搭著膀子立在煤油燈底下的時候,燈花又噼噼啪啪響了,屋子里頓時亮了許多。
燈火爆,喜事到。端午長長地抻個懶腰說:“好啦,趕快讓小布孩入洞房?!惫扔甑念x早飛九霄云外了。嘴巴里“咚咚嗆嗆”地做著伴奏,將小布孩一路送進(jìn)早已布置好的墻洞里。藍(lán)花的布幔,龍鳳配的桌椅,小床小帳小枕頭,幾乎將所有能想到的都擺弄好了。桌上甚至擱了酒盅作小碗,擺了紅棗、大米、紅紙裹的筷子。然后端午將藍(lán)花布簾子一拉,“快來看,成親嘍,正月里來是新年,吹吹打打結(jié)南瓜……”唱了又唱,講了又講。“端午,終于有洋娃娃了?!惫扔昕偸侵焙羝涿赣H說了幾次都不改口?!肮扔?,也像畫書里那樣了?!笨绰短祀娪暗臅r候,里面的孩子穿著公主裙,坐大飛船抱洋娃娃……“谷雨,一樣樣來?!倍宋缭手Z著,“小布頭有了,飛船會有的,還會有火車,嗚嗚叫著開跑了?!弊烂嫔隙×惝?dāng)啷,旋即拾掇凈了。回頭再喊谷雨,那邊早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唇角彎彎的,還掛著剛才的笑模樣。
“哇呀,漆龍遁啦!許多年后,葬土的土堆上出現(xiàn)了洞口,人們發(fā)現(xiàn),洞里竟然空著,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地道……”恍惚間,谷雨耳朵里又飄過一句話,隨著河堤林間的風(fēng),若隱若現(xiàn)地送過來,中間有些詞,固然聽得不清楚,心下卻明白著,又在說龍的事情了。漆龍從那么高的天上栽下來,篤定死了??傻裟膬毫?,看到后又是怎么埋的,一概不曉。劉老爹講古,谷雨又來晚了,打谷場上覆滿了像螞蚱似的席地乘涼的人。開始時,照例扯閑篇,幾個頑劣后生,凈逗著劉老倌子朝男女之事上引,“賣油郎怎地獨占了花魁來?”爾壺搔搔腦袋,“誰曉得,莫不是七分光……”眾人哄地笑開了?!安幌叻值?,三分就夠了,吉小玉跟著郭排軍,去河邊尋了人家過日子了?!睅讉€人驢唇不搭馬嘴地顯擺著,劉老爹目光沉沉的,只是不語。一袋煙畢,抻個悠悠顫顫的懶腰,擠出排山倒海的一通大咳嗽,人們就知道,龍門陣又?jǐn)[上了,接的是上回書“……有些年歲了,打柴的、采藥的順著蚯蚓般的洞子鉆進(jìn)去,前不見日頭,后不見光,一徑走下來,什么都沒碰到。就知道漆龍遁了,連骨頭都化了,只留下了腸子般的巷道子?!?/p>
電要來了,誰見過?雁窩蕩自打從水庫底下搬出來,家家墻上都懸著豆粒大的煤油燈瓶子?,F(xiàn)在,有人又扯開新話頭。“那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跟無影巴掌似的,能將人瞬間摑倒呢?!眲⒗系脑挘偸峭钢鴻?quán)威性。谷雨聽著既神秘,又好奇。但有樁事卻是明白的,電通了,滿村就大亮了,再也不用點豆粒大的煤油燈了。那日谷雨風(fēng)車般亂轉(zhuǎn),給“巴克夏”梳了毛,草剁了半籮筐,連過年包湯圓的糯米,都跟端午從大瓦缸里翻出來,將蟲子篩了,然后放到秫秸匾里曬著。等晚上直奔打谷場上,已經(jīng)擠不到老爹邊上了。
“就叫了烏龍窯,也是鬼靈精??!人們從此就用洞子做了燒窯的去處,舉凡陶器投進(jìn)去,燒得又透、又省柴,忙去附近耗子似的鉆土打洞,仿著造了許多孔窯,養(yǎng)活了更多的人家。不消說,皇帝使的碗盞,都是那洞子里的土燒的,自然是上等的貨色了,用手指頭能彈出銅音來……”嘁嘁嘈嘈的聲音,又起了。谷雨只聽得滿耳的“不消說”,中間既無回應(yīng),也無人掰文,隨著月亮?xí)r明時暗,周圍再次陷入沉寂。
“遁,就是不見了?!惫扔晷睦镏挥幸荒?,“總歸遁了?!薄坝窕誓抢锊皇眨瑳]準(zhǔn)去了人間吧。有一位雇身子的后生,遇到姓崔的姑娘……”仿佛為了回應(yīng),劉老爹的聲音又起了。谷雨聽得昏沉,全然辨不清來龍去脈。谷雨總是這樣,每逢關(guān)鍵段落,就被瞌睡蟲纏上了。掐也不行,擰也不行,蟲子叮也不行。說也奇怪,那月亮、那蟲唧,還有舒風(fēng)緩云,劉老爹胸腔里轟轟隆隆的大咳嗽,時而徐、時而急的情節(jié)推進(jìn),都成了入眠最好的伴奏,聽著,夢著。滿腦袋滿眼,就都是龍了。這不,總算撩開眼皮,又趕上了龍王大戰(zhàn),“是年大旱,早已在人間成家的漆龍顯形,給旱地下了一場透雨,惹得皇上又動怒了,復(fù)派天兵天將下來。一通雷鳴,轟了個滿天滿地鱗……”“這回掉哪兒了?”谷雨又提起老話茬。端午在旁邊掐了她一下,“懶谷雨子,瞌睡蟲,沒聽著片甲不存了,漆龍真的歿了!”谷雨耳谷雨轟然大響。急抬頭看天,一塊大云彩不見了蹤影。
“聽說是去南北朝了?!眲⒗系掏痰?,撂了一句話,“話說梁武帝命令張僧繇在金陵的安樂寺墻壁上畫龍,那龍畫得,嘿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待雷霆沖云霄……”
轉(zhuǎn)眼到了夏歷九月初九。端午說:“谷雨,趕集去?!边@天是蘇北魯南交界有名的馬場廟會。往年每到此時,雁窩蕩的男女老少,都要帶上家里最值錢的東西,趕到六十里外的馬場,一則撂地攤,二則瞧熱鬧。馬場會的習(xí)俗未知哪朝哪代傳下的,總之方圓幾百里,都跑去趕場子。第一日,是請蒙陰山上的法師剪幡。長得竹竿子似的老法師一襲長袍,披掛穿戴的時候,旁邊就開始唱歌。那是端午姊妹倆百聽不厭的一串曲子,氣不喘、音不顫,亮刷刷通透透,直唱得歌者兩嘴夾沫,圍觀的眾人嗷地叫起好來。穿戴完了,法師就開始拈香作法了,四下里招一招,南北向劃一劃,口中咿呀出調(diào)子來,《蓮花曲》唱畢是《靈神曲》,隨后仰天叩地,謝天恩。第二日是踏七星,三日燒紙送錢糧,祈求十里八鄉(xiāng)四季吉祥。此外還有耍刀槍的、變戲法的、耍猴戲的,說大鼓書的。三天里人喊馬嘶,鼓樂笙簫,紫色的霧靄能遮去半個天空。
谷雨牽掛著的,不唯是瞧熱鬧,更多還是賣米粉、炸丸子和糖果的游販擔(dān)子。頂著毒日頭,就這樣走一路,看一處,只是飽了個眼福。待擠到賣玩具的地方,就見滿眼的風(fēng)箏在槐樹梢上一路掛過去,接著又看到賣鬼臉譜、竹木刀槍的,賣滑石猴、泥響、嘩啦棒的。谷雨拽著端午的手,餓得滿眼金星子亂跳,肚子里“咕嚕?!贝箜?,“姐,買嗚哇?!睌傊鲯鹨恢荒嗲嗤?,放在嘴巴上捂著,兩手像翅膀忽閃了兩下,倏地就流出一段天音來。嗚哩哩,呼嚕嚕,一縷青煙轉(zhuǎn)了幾道彎兒,然后幽幽咽咽,直鉆到漫天云里去了。聽得耳順,看著眼熟,谷雨口中驀地蹦出仨字:“爾壺叔?”對面一拍大腿,“是你倆鬼靈精!”隨手指了指,原來槐樹周遭都是雁窩蕩的人。梅子媽、孫歪媳婦、劉老爹,都來了。這邊擠擠眼,那邊笑笑,小姊妹倆就看到樹上掛的、地上擺的,滿天滿地的十字繡、虎頭鞋、小褲褂、柳編籃……正愣神呢,忽聽端午說:“有了!”便低了頭,拽了妹妹一徑急急地朝前走。
“谷雨,把小布孩拿來?!被氐郊?,端午又發(fā)話了。谷雨趕緊去墻洞里尋布偶。自從上次吹吹打打送進(jìn)洞房,谷雨悄悄看過幾回。每次都好好的,小布孩們勾肩搭背,親昵得不行,谷雨就放心地擱了回去。有太陽的時候拿出來曬曬,復(fù)又裹了塑料兜去擱板上放著?,F(xiàn)在,谷雨踩著凳子,將布偶提著心掏出來,覺得手心怎么潮乎乎的?心內(nèi)“咯噔”一下。小布孩看上去模樣完整著,但眼睛洇了,墨描的眼線都化開了,仿佛剛哭過。原來前幾日落雨,讓潮氣侵著了。倆人心下沉沉的,都知道明天不能拿到廟會上去了,誰喜歡哭泣的布娃娃呢!端午思忖了半晌,拽過谷雨,神秘地咕嚕了幾句。谷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下午,趁著母親帶人通電,姊妹倆將箱籠抽屜翻了個底朝天。最后搜羅出斷幫膠鞋底兩只,蟬蛻10 個,銹蝕的膠轱轆皮半塊。然后循著貨郎擔(dān)子的吆喝聲,換回兩截蠟燭棒。貨郎子管它叫洋臘的。端午不要彩繪,執(zhí)意要了本色的。然后一路疾走,趁著太陽落山前趕回家里。
“谷雨,拿火柴來?!憋埡笫岸蘖耍宋缯f,谷雨好奇地看著端午,先是抽出一根火柴棒,去盒沿上蹭蹭,就聽“哧啦”一聲,眼前亮起了一簇橢圓的小火苗。接下去,端午手捏火柴桿,湊到燭尖上耐心地烤著,少頃,半空里倏地騰起一團(tuán)烈焰,又慢慢小下去,小下去……最終,縮成了黃豆大的一粒燭火。端午就這樣舉著洋臘,輕輕地倒扣過來,讓那火苗漸漸變形,拉長。谷雨正詫異呢,忽見一滴燭淚,晶晶瑩瑩地掉了下來,端午趕緊拿碟子去接,就聽邦的一響,燭淚滾了幾滾,像一粒珍珠似的,定格在盤子中央,不動了。
那燭珠兒說也奇怪,圓圓的,中間有個凹窩,看上去玲瓏剔透。端午摁住燭尖,穩(wěn)穩(wěn)地對準(zhǔn)碟心,一滴滴燭珠兒就這樣撲簌簌地落下來,頃刻間,大珠小珠落玉盤,谷雨的眼睛瞬間被映花了!“端午?”谷雨好奇地問,“想怎弄的?”“點眼?!倍宋缭幟氐匦α诵?,隨即從匣子里捻出一枚穿銀線的繡花針。她此時的神情,就是媽媽平時縫衣服的樣子。將針尖去劉海里抿了抿,然后對準(zhǔn)盤子中間穩(wěn)穩(wěn)地一挑,燭珠兒便亮亮地頂在針尖上了。
端午翹著蘭花指,捻了捻手里的銀針,朝布偶的大臉盤挪過來。谷雨看著,漸漸有點明白了,激動得心里顫顫的,嘿,這鬼端午,主意就是多!接下去,谷雨看到孿生姐姐將針鼻上穿過的絲線打個繞花兒,像繡十字繡似的,手指飛快地舞動著,左扎扎,右拽拽,一根銀針捻上捻下,在指縫間閃挪騰躍,眼看著燭珠兒就飛到布偶們臉上去了,眼看著小布孩就栩栩如生了。清澈澈的月光這時候從窗外打進(jìn)來,映在小布孩的臉上,晃眼看上去,兩個調(diào)皮鬼手拉著手,像是隨時要拔腿跑掉。
谷雨急慌慌的,將小布孩一把摟住。那對布偶雙目炯炯,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精氣神凝視著她。端午說:“谷雨,動作要輕,燭珠兒還沒干透呢。”
這是秋天的月亮,清冽,幽遠(yuǎn),將世間的一切盡收眼底。農(nóng)忙才過,田間到處都是散落的花生藤和地瓜秧、黃豆莢兒。農(nóng)人的牛車拖著山包似的稻垛子,踢踢槖槖地在路上穿梭著,白天喧鬧的打谷場復(fù)又于沉寂。
劉老爹的龍門陣,已經(jīng)擺到南北朝了,說的是梁朝,有一位出名的大畫家叫張僧繇,畫像的手藝在方圓數(shù)百里都很有名啊,就被皇帝老兒叫了去,畫龍。
又是龍,這劉老倌子八成前世是龍脫托生的了。谷雨在打谷場上盤腿坐著,腦袋像磕頭蟲似的,左右轉(zhuǎn)筋。本來明天要去廟會看踏七星的,可端午忙完點眼的事,拽著谷雨,說好久沒去打谷場啦,不知劉老爹講到哪兒了。姊妹倆腳不點地地趕過去,果不其然,又在說龍。
“那一年,梁武帝派張畫師為金陵府的安樂寺作畫,高堂大屋的廟宇啊,只有四壁空著,然后畫師來了,畫了三天三夜,四條龍就騰云駕霧了。端的是長須繞梁,口銜金珠,仿佛真龍模子鑄的……”“這回是漆龍?”谷雨脫口喊道。聽講的人都笑了,“是呀,漆龍轉(zhuǎn)世了,谷雨丫哪天頂著花布帕子去捥青,沒準(zhǔn)路上遇見個俊后生?!眲⒗系又v:“大師畫好后,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跑去看。齊刷刷的,都看出其中的端倪來。”“猜著了嘛?!惫扔暧指艘痪?。端午在旁邊戳戳她,甭多嘴。
“幾條龍全都沒眼睛??!”劉老爹說,“論年古輩,這畫龍哪有不點眼的?莫說皇帝老兒,看的人都看不過了,就央求他,趕緊把龍眼點上。大師卻不慌,笑笑說:這不難,點了你們就后悔了。眾人聽不懂他賣的關(guān)子,就催著趕緊點眼。畫師被催無奈,說好,好,我點,先點兩條。這天廟宇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那個叫張僧繇的,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就撩起寬袍大袖,去龍頭上輕輕一點……”劉老爹低了腦袋,吭哧吭哧地忙著磕火石。眾人不敢吱聲,皆屏了氣息,聽下文?!昂俸伲鋈婚g狂風(fēng)大作,一道閃電將天空豁刺刺撕了道口子,果見兩條龍騰空而起,一爪子蹬倒了墻壁,駕著云頭飛走了……”聽到這里,谷雨突然心如擂鼓,耳里轟轟隆隆,像有一列火車急速駛過?!疤靺?,龍飛走了,是點眼才飛的……”再不敢往下想了。
月光從帳子外面打進(jìn)來,照在熟睡的端午臉上,這天晚上,谷雨老覺得蠓蟲在枕邊嚶嚶的,音調(diào)粗粗細(xì)細(xì),有獨唱、有合唱。鉆到被子里不行,用衣服將腦袋包起來也不行。胳膊上,臉上麻酥酥的,忽癢忽疼,又抓摸不著癢疙瘩在哪里。急得谷雨牙根癢癢的,真想拿柴火棒去撩她。這家伙蒙頭進(jìn)了黑甜鄉(xiāng),哪曉得妹妹的苦心思?谷雨躺在那里,盼著瞌睡蟲趕緊上來,說來也怪,那晚瞌睡蟲都跑光了,屋子里倒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囫圇咽點口水,動靜亦是驚人的大。心下卻明白著,有樁心事必得做的。索性一轱轆爬起來,鞋也不穿,躡著腳,鬼鬼祟祟地蹩到墻洞處,將里面的東西探手掏了出來。端午說過,見了風(fēng),就不好了,太陽升起前動不得的。依舊忍不住,借了月光揭開外層的油粘紙,又拽了塑料布,第三層,是纏裹的藍(lán)花兜。一徑抖開,倆布偶嘟嚕嚕滾了出來。谷雨通身打個激靈,端在掌心上,那兩只小布孩笑吟吟的,正眼對眼瞅著自己。谷雨理理蝴蝶結(jié),捏捏鼻頭,再擰擰胳膊腿,都好好的。說也奇怪,接下去,擱前置后,打開,包上,線繩繞了花兒,橫豎只是不適。索性扯塊藍(lán)花帕子重新裹了,塞到貼身穿的小褂夾層口袋里,然后摸到床沿歪著,大氣不敢出,慢慢將身體放下了。
一堆堆的云彩在天邊翻卷著,時聚時散,猛然間撕帛裂絹,虹霓千道,漆龍顯形了!那龍吐著兩跟長長的須子,像魚似的拍打著尾巴,在云端做著各種奇怪的姿勢,水花隨著它掄圓的尾巴,像甘霖似的噴下了,每灑一次,就有無數(shù)稀奇的動物,兔子、獾子、狐貍、猴子紛紛在漆龍的翅膀上跳著、蹦著,其中有兩只,看上去怎么有些面熟?谷雨揉眼睛,再瞅,腦袋訇然一炸,天吶!小布孩也在上面……比畫著,還沒看清鼻子眼,就雙雙腳踏彩云,一路唱著歌子飛走了。谷雨想喚,不出音,想追,亦身不能動,腳不能移的,仿佛被無數(shù)根蛛絲般的玻璃繩捆住了手腳,只好用腳使勁蹬著,直掙得通身虛汗淋淋……正掙扎著,被人一把拽醒了。“谷雨子,魔障了?”端午晃著她的肩臂,一迭聲地問。谷雨嚶嚶哭了,“點眼了,小布頭飛走了!”邊說邊下意識地捂住身側(cè)的布兜兜,左右不肯松開。端午滿臉狐疑,伸出指頭去她胳肢窩里捅了一下,小姊妹倆旋即在床上滾成一團(tuán)。正嚷鬧間,屋外傳來母親匆匆趕回的腳步聲,“鬼丫頭吵啥,都不上學(xué)了?”
正欲回話,屋子里訇然大亮,原來是通電了!
燈光下,端午將布偶拿在手里,口中不期然咦了一聲。谷雨偱聲望去,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眼睛,竟然像水滴似的掉了下來。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場夢!小布孩哭了,該是舍不得離開吧?想到這里,谷雨將布偶一把摟在懷里,眼淚唰唰落了下來。端午笑嘻嘻地,說:“谷雨呀,你整天蹙個眉,想啥呢?”轉(zhuǎn)身端出針線匣,很快又將燭珠兒穿綴好了。
谷雨瞪大眼睛,看到兩只小布孩通身鮮活地站在那里,眼珠子水靈靈的,像是隨時要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