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xué)明

想象母親的一天——寫在2020 年母親節(jié)

這是此生第二次寫母親

（狀語：關(guān)于母親節(jié)）

20 歲時為母親寫的小詩刊出

從此詩的泉水不竭于今

而今天當(dāng)我再寫母親

她是否知道這個她的節(jié)日

清晨五時許，鳥鳴稀疏

光線蘇醒，母親的記憶開始：

昨晚會否是一個安靜之夜

誰也不能確定

而六時，她必定要給自己

打針

——如此被迫

那些白天必須進(jìn)食的糖

需要在時間中安靜

二十多年了，更早一些

母親的身體像船擺脫了岸

在衰老的河流中顛簸

她的快人快語

被老人斑劫持：從早晨

到晚上，她時常陷于沉默；

愛唱民樂和愛勞動的她

在我的詩中進(jìn)入記憶

她偶有埋怨

下午四時半，母親熱飯燒菜

一個人的晚餐清冷

她會在此刻記起父親

孤獨(dú)和淚水一次次不愿下咽

在下一個晚餐中

重演

今天的此刻，我在秦淮河邊漫步

傍晚的光依舊充沛

樹葉锃亮——節(jié)日是神圣的

而構(gòu)樹的紅果子已落

玩耍的孩子歸家，聲音銷匿：

我與母親有300 公里的距離

只能想象

無以伺候

這一天，誰都知道結(jié)局。

接下來，她會到樓下

和閑坐的老姐妹們說說話

像相互安慰

也是在等待夜的來臨

愛和恨

牽掛和忘記，都在模糊……

（重要的都在不重要了）

草綠色窗簾

草綠色窗簾半拉

媽媽在綠白相間下淺憩

冬天的風(fēng)在醫(yī)院的樓房間穿過

她的眼神迷離

植物的顏色熟悉而難過

媽媽離土地那么近

她在河流之上，在綠色的

草地，秧田和麥苗上

像天使的腳步

更有窮人女兒的興奮

現(xiàn)在，媽媽，站起來吧

清晨，陽光燦爛

媽媽的臉上有光，最美的媽媽

微笑

她認(rèn)出了她種植的樹木

但沒有認(rèn)出他們的焦慮

草綠色窗簾全部打開，盡

展此時的人間亮光和殘缺

冬天的風(fēng)席卷醫(yī)院的上空和

每一個角落

天空冷峻而沉默

綠色的生命，都已激動

媽媽不是，只在回憶爸爸時

流下枯淚

草綠草窗簾正徐徐拉上夜晚

我們無法阻止

漆黑

一夜的漆黑仍在堅(jiān)持。

不愿退去，是因?yàn)椴唤馊艘?/p>

我抬起頭：這空間熟悉

而又陌生

哦，母親

這時索性下點(diǎn)雨？一個人的

遠(yuǎn)方在最近的胸口和眼角

黃葉經(jīng)歷太多的痛

被燈光照撫而無動于衷

哦，母親

壞消息咋這么多

這四年你的孤獨(dú)日漸消瘦

我要祈求父親佑你，而

他還認(rèn)得你的舊恨新疼？

哦，母親

車站上尚無過多的人聲

人間的休眠短暫而又漫長

你不要當(dāng)真，睜開眼

尋回遠(yuǎn)方的贈送和后悔

哦，母親

晨別母親

天光方啟，黑暗后退

順利浮出的母親

此時最為美麗

她躺在屬于自己的床上

像麥田上的生命安逸

大雪將臨

她已獲得一場復(fù)蘇的白和寧靜

她從石群中走來

下墜的重量已超過體重

歲月疊加，夢中的山歌來歷不明

而凝固的甜來歷不明

與親情的愛有天壤之別

不是多，是現(xiàn)實(shí)對愿意的拒絕

母親，我們還有多少選擇

允許我別時的傷感源于

某種對未來的悲觀

你輕聲靜氣，所有的話語

都是叮囑；所有的叮囑

都是箴言；你的經(jīng)驗(yàn)在經(jīng)過

黑夜的迷糊后越加清晰，珍貴

我珍藏這閃光的禮物

和自己的熱淚出門

蘇南的早晨不為所動

晨霧中的懷疑，只一瞬間

注定散去

每次分別都是永久，在車站，我

像母親一樣回憶

載秧的歌聲，流動的風(fēng)

不再回來的歲月

生命的老樹，用月光焊接

將自己的雙手變成翅膀

飛起來，飛離俗事，包括

疼痛，回憶時的眼淚，牽掛

看不見的遠(yuǎn)方，被身體囚禁的

無助……母親

樹上的陽光源于主觀

霜雪無數(shù)，每一寸皮膚都被

描繪成樹葉，它們精彩而無奈

彩色的歲月在變化中

落盡記憶……母親

而那些裂痕出現(xiàn)：隱形的裂痕

需要通過哭泣顯現(xiàn)，加深；

身體上的裂痕是另一種

要命的疼

在不該有的地方，不該有的

時間，像一把刀切滑過

蒼老的愛搖搖欲墜，難以

承受……母親

是的，不要用火。她很疼痛

這些火已燃燒了一千年

用一生持久的信仰，被放下

又不得不反復(fù)揀起的血液

它們在漸漸冷卻，已經(jīng)決絕

這些月光，清冷而脫俗

在焊接中將余生清潔，

升至該去處……母親

村上的婚禮

涇上村的孩子要結(jié)婚了

可是已經(jīng)沒有村

這個我并不認(rèn)識的孩子

我受到了邀請

在社區(qū)會所，一場婚禮正在

進(jìn)行

這里原本是村后一大片麥田

我的婚禮定格在老屋里

那些白墻舊瓦已不知所蹤

孩子，我們龔家的孩子

你承接著一個村變遷中的歡喜

那些離去的長輩

被歲月推移，我

記著他們的慈善和眼神的幽暗

這個喜慶的日子

不會所有人都忘記過去

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貧瘠的涇上村交出土地

富裕不屬于他們，他們抱住

貧困，出走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開出花朵

而為什么我暗暗流下熱淚？

悄悄拭去一半的傷感，一半的

激動

曾經(jīng)年輕的，也已是長輩

我識得他們：樸素陳舊的衣著

謙卑而謹(jǐn)慎的招呼；這

剩存的村莊的表情，在

婚禮中最最自然，最最親切

證明這場婚禮的確是一次延續(xù)

村上的孩子，你在另一片陽光下

長大，你要娶的姑娘，要講給她

一個老舊的故事；

橋邊姑娘，你選擇涇上血脈的

遷延，那時趙浦江上的確有橋

竹橋搖擺，木橋石橋安穩(wěn)

而今已春風(fēng)十里，不能相識

孩子，給你們玫瑰和蘆花

給你們每一個上升的臺階上

一個喜字

給你們唱水邊的歌曲，猜

懷舊的電影

給你們視頻的祝福，

給我們甜食，菱角，雞頭米，

南瓜和棗子

在一次特別的宴飲中，吃出

就要失傳的那時味道

已遠(yuǎn)去的身影就不要回來

這里已經(jīng)陌生，不要

屬于我們的苦惱

鏡 子

母親給孩子一張面孔

自己變成一面鏡子

鏡子隱藏，

在日常生活中含糊

因年輕而沖動，有時也

無可奈何。

那些被掩蓋住的光

在歲月中

一天天亮起，像回到家

一面鏡子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醒悟事實(shí)冰冷

因不能讓身體走出

憂慮頓生

醫(yī)院里，有許多面鏡子

正收緊張揚(yáng)的光，露出

斑駁，銹蝕

被輕聲細(xì)語，X 光，內(nèi)窺鏡

關(guān)心

某些原因似乎找到

有人在摔碎的鏡子前哭泣

而他正身不由己地

照著子孫

遺 傳

爸爸的沉默

媽媽的淚水

這些苦難的后遺癥

與基因一起遺傳給了我

成長中的饑餓和貧瘠

在兩代人中延續(xù)

沉默和淚水已經(jīng)固定

只是是否已更深更多

墓碑后的爸爸

他的沉默增加了一千倍

他的掙脫沒有成為

快樂的小鳥，越飛越高

媽媽的哭泣斷斷續(xù)續(xù)

她承認(rèn)哭不動了

那后繼的人不知所措

在早已暴露的人世前不懂選擇

我要快樂，我要說話。

我要：忘卻來歷

用刀剜去這些遺傳。

但我不忍，我不能做到

九 月

九月，爸爸

我們離開月光村莊

綠皮火車帶著我們消失

不再回來

媽媽一個人，晨光沒有大亮

你戴著大大的草帽

像從油畫中走來

成片的稻田還在流汗

抽穗的喜悅隱藏

他（她）們的孩子

已經(jīng)遠(yuǎn)行，不會再回來

就要稻浪滾滾

他們的日子還很貧窮

沒有拖拉機(jī)和一片片廠房

九月，爸爸

我們沒有說話，月光村莊

的白云跟隨，失去姓名

九月孕育陌生

累累的愛無處安放

我們向西，一直走到

回憶之處，那時很窮，現(xiàn)在

更窮，失去九月的人

就要失去全部

從爸爸到父親

清晨，不經(jīng)意間播放一首

關(guān)于父親的歌

不經(jīng)意間眼睛濕潤，咬緊牙關(guān)

不想讓悲傷從眼淚中重演

這不是脆弱或不脆弱的話題

植根于心的深處的

人和愛，從不會懷疑和

動搖的純粹，純潔，至情至痛

我的心收縮，胸悶氣短

從爸爸到父親

從委屈到敬重

從稀少的相見，到最終的走失

這不可節(jié)制和隱藏的文字

這不可缺失的不聽命的淚水

父子一場何其短暫

連窗外的雨也不甘心，反反復(fù)復(fù)

我想起爸爸，我想起父親

我愛爸爸，我愛父親

所有的書信都是散文詩；

所有的笑靨和皺眉都在反復(fù)播放；所有的

思念和悲情如潮水涌來，不可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