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佳
年近百歲的老人何兆武先生(一九二一至二0二一)仙逝之后,學界一片哀悼,讀來為之動容。筆者年輕的時候,也曾有數(shù)次機會向何先生請益,記得有一次我去清華園拜訪,還承蒙何先生贈書請飯,至今記憶猶深,心存感激。何先生為人之謙虛和藹,對后輩之熱誠提攜,有口皆碑,其受益者亦非我一人而已。因此本文的寫作,雖然以悼念為由,但更想從學術的層面,不揣淺陋,仔細探討一下何兆武先生的史學思想。
如果我的記憶無謬的話,我最早知道何先生的名字,應該是在大學求學的時候,認真讀過伯特蘭·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兩卷,而何先生是其主要譯者。但讓我印象更深的是,我那時讀到一九六三年的《史學譯叢》上刊載的何先生翻譯格奧爾格·伊格爾斯(Georg Iggers, 1926-2017)的《美國和德國歷史思想中的蘭克形象》一文。伊格爾斯的原文在一年之前發(fā)表在美國史學理論的專刊《歷史和理論》(History and Theory )上。何先生迅速地將之譯成中文,以饗國內讀者,體現(xiàn)了他的敏銳度,因為以伊格爾斯先生的成就而言,這篇《美國和德國歷史思想中的蘭克形象》論文,是他專研史學史的開始,堪稱他的成名作。何先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有伯樂的眼力,看出伊格爾斯此文的重要,頗為難得。他那時盡管還沒有機會專心投入史學理論的研究,但顯然已經對西方史學的發(fā)展歷程及蘭克和蘭克學派的重要地位,有了很深的思想體認和學術積累。
我這次重讀何先生的著作,主要集中在他晚年出版的兩本論文集:《歷史理性批判論集》和《歷史理性的重建》,也參照了他之前贈我的如《何兆武學術文化隨筆》等書。需要指出的是,何兆武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便堅持認為史家治史,需要具有一定的理論素養(yǎng),不能僅僅以爬梳、整理史料為能事。記得他曾生動地比喻說:歷史工作者不能只是“低頭拉車”而不“抬頭看路”,讓我印象頗深,也曾在一篇拙文中加以引用。何先生重視史學理論,基于他對歷史學性質的認識。他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在當代中國史學理論界的主要刊物《史學理論研究》上,發(fā)表了數(shù)篇論文,揭橥他對歷史學這門學科特性獨到的見解和頗具啟發(fā)性的闡述。下面我將對何先生的主要觀點做一些討論。
“文革”之后,何先生才得以全身心投入史學理論的研究。從這兩部論文集收錄的論文來看,他發(fā)表于一九八八年的《可能性、現(xiàn)實性和歷史構圖》一文,可能是最早的一篇,其中展現(xiàn)了他對歷史研究當時的現(xiàn)狀及其如何加以革新所做的一些頗具深意的思考。但從文章的整體性和重要性來看,他在一九九六年發(fā)表于《史學理論研究》的《對歷史學的若干反思》至為關鍵。
何先生在這篇文章的起始,便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們一般使用的“歷史學”一詞,其實包含有兩重性。這一兩重性起源于“歷史”一詞的雙重含義:“一是指過去發(fā)生過的事件”;二是指“我們對過去事件的理解和敘述”。何先生的解讀,與當今流行的英語詞典中對“history”一詞的界定,基本一致。而何先生對“歷史學兩重性”的解釋,則又在此基礎上,做了相當深入的闡發(fā)。順便一提的是,《歷史理性批判論集》除了以此篇(改名為《歷史和歷史學》)開卷之外,之后又有《歷史學兩重性片論》和《歷史兩重性片論》兩文。依筆者管見,何先生對歷史學性質的理解和闡述,我們需結合這三篇文章一同考量,因為何先生的觀點是,如果說歷史學有兩重性,那么這一性質也見之于歷史的兩重性。何先生同時也指出,歷史的兩重性,又源于人的兩重性。他在評論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一文中寫道:“歷史的兩重性相應于人的兩重性。人既是現(xiàn)象人,又是本體人。我們對人及其歷史,既應從外部(現(xiàn)象)加以考察,也應該從內部(本體)加以考察。”何先生由此來界定歷史的兩重性,那就是作為“現(xiàn)象人”,人的行為受到了自然環(huán)境即外部環(huán)境的控制。在這個意義上,人是“自然人”—“人的歷史是服從自然和必然的規(guī)律的”。但作為本體的人,也即主體的人,人又是“自由和自律的”—“他是自己歷史的主人,是由他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取向的”。自然規(guī)律對人行為的影響,自不待言,但人如何展現(xiàn)自己是自己歷史的主人,這是何先生特別注重的。正是因為如此,歷史的發(fā)展才包含了許多偶然性和可能性。
由此,在何先生看來,歷史學包含了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對史實的認知,第二個層次是對第一個層次所認定的史實的理解和詮釋。第一個層次屬于自然世界,它是科學的;第二個層次屬于人文世界,它是人文的。歷史學之成其為歷史學,全恃第二個層次賦予它生命。第二個層次包含兩個部分,即理性思維和體驗能力,兩者的綜合就成了歷史理性。理性思維是使歷史學認同于科學的東西;體驗能力是使它有別于科學的東西。歷史學既是科學,又不是(或不僅僅是)科學;它既需要有科學性,又需要有科學之外的某些東西。科學性是歷史學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它的充分條件。歷史學家不但應該重視科學性,同時還更應該重視其中非科學性的成分。”這段話體現(xiàn)了何先生在《對歷史學的若干反思》一文中闡述的對歷史學性質的一個總體看法,具有高度的辯證思維的特征。這一看法牽涉觀念和方法兩個層次,兩者之間又緊密相連。在歷史觀念上,何先生認為歷史學的科學性是因為人的自然性,也即人受制于自然界規(guī)律的屬性,導致后人對前人的行為可以有一種認知,亦即可以通過科學的方法對之加以基本的理解。這個層次可以將歷史學視作一門科學,因為它指出了人的歷史行為的可知性。用他的話來說:“有人認為我們的思想就是客觀存在的反映,它即使沒有完全地、精確地反映客觀的真實,至少也是在不斷地趨近于那個真理?!?/p>
而從何先生的語氣來看—“有人認為……”—他本人或許并不特別看重這一解讀歷史學性質的立場。何先生在行文下面提到英國史家約翰·布瑞(John B. Bury, 1861-1927)在一九0二年就職劍橋大學欽定歷史學教授時的演說,其中有這么一句話:“歷史學是一門科學,不多也不少?!边@句話的英文原文是“(History) is a science,no less and no more”,這是布瑞在其演說詞最后所做的一個總結語。從其意思而言,這句話或許可以理解為:“歷史學是一門不折不扣的科學?!钡蜗壬鷮⒅隽酥弊g,用了“不多也不少”,因為他想借此指出,“歷史學比科學既多了點什么,又少了點什么”,因為“歷史學既有其科學的一面,又有其非科學的一面”。何先生下面的解釋更有意思:“歷史學(作為一種人文學科)因為是科學的,所以它不是反科學的;又因為它是非科學的,所以它就不是或不完全是科學的。恰好是這兩個方面的合成,才成其為歷史學。”如果本人的理解正確的話,何先生認為歷史學的兩重性,就在于它具有科學和非科學這兩重性。
值得一提的是,布瑞在二十世紀初將歷史學界定為“一門科學”(a science)之后,受到了一些同行的詬病。布瑞這句話的上下文是:“歷史學雖然可以為文學藝術和哲學思辨提供素材,但簡單來說,它自身就是一門科學,不少也不多?!辈既鸬谋疽饣蛟S是主張歷史研究已經自成一家,但他摒棄歷史研究和書寫中的文學藝術的成分,也即何先生所說的人的“創(chuàng)造”,則為其他英國史家所不喜。喬治·屈威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 1876-1962)是其在劍橋大學的接班人,于一九二七年就任該校欽定教授。但他在布瑞發(fā)表那篇演說之后不久,就以《克萊奧:一位繆斯》一文,指出歷史學之所以被指稱為克萊奧女神,就是因為它必然帶有藝術創(chuàng)作的層次,不能與冷冰冰的科學研究相提并論。
何先生有關歷史學兩重性的看法,似乎十分抽象,但其中折射了他對改進歷史研究方法的深刻見解, 值得我們深思。他在一九八八年發(fā)表的《可能性、現(xiàn)實性和歷史構圖》一文就記錄了其對如何改進歷史研究方法的一些重要的思考。
何先生這里的“現(xiàn)實性”,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理解,也即歷史研究如何反映了現(xiàn)實的需要等等。他所講的“現(xiàn)實性”,與歷史過程中的“可能性”相對,是指歷史過程的已然,也即已經發(fā)生了的歷史。這一“現(xiàn)實的歷史”向來是歷史研究的主要對象,但何先生指出如此這般,則遠遠不夠。他在文中的起始,便指出歷史研究以前只注意“歷史事實”,而如果想將其水平“提高一個數(shù)量級”,那就需要將“眼界擴大到既成事實之外的一切可能性”。他的具體建議就是:“歷史學要研究的不僅是史實,還有史實以外的東西?!备钜徊?,何先生強調:“僅僅把自己局限于史實的歷史學家,就是一個沒有思想的歷史學家。因為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要思索一切可能性和它們的全部系論;一個歷史學家而不能這樣思想的,就應該謚之以歌德的詩句:‘你只是個憂郁的過客,在這陰暗的塵寰?!?/p>
何先生引用歌德的詩句,意在提醒我們歷史研究的重點,不應停留在收集、整理和編排史實、史料的層面,而是要做進一步的、更深層次的思考。換言之,如果歷史學家只是在被“陰暗的塵寰”包圍的故紙堆里整理、爬梳史料,那就只能是一個“憂郁的過客”而已—這里的“憂郁”,或許反映了一種懷舊的博古學家(antiquarian)的情愫。而為什么需要思考,何先生給出了一個十分簡單明了的解答:“史料或事實本身并不能自行給出一幅歷史學家所懸之為鵠的歷史構圖。歷史學家心目之中的歷史乃是(或者至少應該是)一幅歷史構圖,而這幅圖畫最后是由歷史學家的思維和想象所構造出來的?!焙蜗壬摹皻v史構圖”(有時他用“歷史圖像”)這一稱呼,由他獨創(chuàng),內涵頗為豐富。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與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2018)強調歷史書寫自然會包含“設置情節(jié)”(emplotment)有可比之處。
但需要指出的是,何先生的“歷史構圖”與懷特的“情節(jié)設置”有明顯的不同。懷特指出歷史書寫歸根結底只是表現(xiàn)為“一種言語結構”(a verbal structure),完全是史家的創(chuàng)造,而何先生所界定的“歷史構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則是一種“承認可能性的必然”。這一觀點與他所述歷史和歷史學的兩重性有關。如上所述,何先生指出了歷史雖然是人活動的歷史,但又受到自然律的控制。于是,歷史學有其“現(xiàn)實性”和“可能性”;前者代表了已經實現(xiàn)了的歷史,由史實所構成,而后者則大于前者,因為“一切已成為事實的,并不就是過去歷史的全貌;必須再加上一切可能成為事實的,才是過去歷史的全貌。一部真正的歷史著作乃是一部探討了一切可能性的歷史”。換言之,在何先生眼里,“歷史構圖”并非史家的憑空想象,而是基于歷史的現(xiàn)實性,抑或實現(xiàn)了的、由史實構成的歷史。這一歷史或許是歷史的“必然”,但并不是歷史的全部。歷史學家在寫作歷史的時候,不該以此為限,看不到歷史中的“偶然”,也即何先生筆下的“可能”。他強調:“全部的事實都是歷史,但歷史并不全部都是事實,它也是全部的可能?!庇纱?,何先生總結了史家的職責,那就是解釋“為什么實現(xiàn)了的恰好是這樣一種可能而不是另外一種可能”。何先生絕不認為一個史家掌握了史料,在著作中鋪陳了史實,便大功告成。相反,他認為更重要的工作是解釋歷史進程中的或然,也即其他諸多的可能性。總之,歷史研究需要從“承認可能性的必然”這樣的命題著手,描述和分析其他未能實現(xiàn)的可能性之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必然性。他重申,人們理解和書寫歷史需要采取“決定論”和“非決定論”的雙重思維模式,因為“歷史就包括必然與或然、現(xiàn)實與可能”。
何先生顯然十分喜歡“歷史理性”這個概念。他的兩部論文集,一部題為《歷史理性批判論集》,另一部題為《歷史理性的重建》。另外,何先生在這兩部論文集以及之前結集的《何兆武學術文化隨筆》中,都收入了他研究康德歷史哲學不同的論文,基本圍繞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一書展開。而在《歷史理性批判論集》中,他還收入了《歷史理性的重建:奧特迦·伽塞特歷史體系觀散論》的長文,亦討論“歷史理性”這一概念。簡言之,“歷史理性”或許可以視作何先生史學理論的核心。
首先看一下何先生本人對“歷史理性”的界定。他認為歷史學的第二個層次即史家對史實的理解和詮釋是歷史學的生命根基,而“第二個層次包含兩個部分,即理性思維和體驗能力,兩者的綜合就成為歷史理性”。對于外在世界,史家可以通過觀察,而對于內在世界,則需要“心靈體驗”。他指出“認識歷史所需要的那種心靈體驗的敏感性,那實質上有似于藝術的敏感性”。另外,“歷史的認識還需要憑人生的體驗”。
何先生對“歷史理性”的界定,應該說十分清晰,毋庸贅言。下面試圖分析何先生強調“歷史理性”的直接動因,然后以他的“歷史理性”為方法,即以他的學歷背景所形成的“理性思維”和他的人生經歷(“心靈體驗”)來考察他提出“歷史理性”的思想背景。何先生的這兩本論文集,一本指出“歷史理性的批判”,而另一本則希求“歷史理性的重建”,都有明確的針對性,那就是對當時中國史學界現(xiàn)狀的不滿。在何先生眼里,雖然二十世紀八十和九十年代史學界有不少有關史學理論和史學方法的討論,但史學界的大部分人士,仍然將搜集、考證和呈現(xiàn)史料視作歷史研究的大宗或正道。何先生為人和善,但為了闡明自己的學術立場,則不假顏色,頗為直接。他說如果史學工作者不理解歷史學的本質和特點,便無法將歷史研究建立在“一種健全的基礎之上”。所以,“歷史理性批判這項工作乃是歷史學研究的一項前導,不首先進行這項工作,歷史學就等于沒有受洗禮,就沒有資格側身于學術的殿堂”。
從學理脈絡來考察,何先生對“歷史理性”的闡述和分析,與康德有著密切的關系。何先生對歷史兩重性的認識,是他研讀康德歷史哲學,特別是《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一文琢磨出來的。康德對經驗的事實與普遍的準則之間的張力,做了哲學的闡述,與歷史的“二律背反”( 即歷史由人所創(chuàng)造,體現(xiàn)了人的自由意志,但這一自由又受到了自然規(guī)律的控制)形成了緊密的聯(lián)系。而何先生則從中看出了“人類歷史的兩重性(自然性與道德性,必然與自由)”。他指出:“歷史在兩重意義上是有理性可以籀繹的,即(一)它是根據一個合理的而又可以為人所理解的計劃而展開的,(二)它又是朝著一個為理性所裁可的目標前進的?!焙蜗壬J為,康德歷史哲學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歷史的法則雖然可以與自然規(guī)律相比仿,但又不完全一樣,于是就超出了實證主義希圖將歷史學變成自然科學的做法。同時,歷史的演進“又并不是沒有大自然的目的和規(guī)律作為引導,這又是康德超出唯意志論和英雄史觀的地方”。他本人的確服膺康德的歷史哲學理論。
盡管如此,何先生還是清醒地看到康德及十八世紀啟蒙思想家提倡理性主義,雖然對世界歷史的進步起了一個推動的作用,但同時也存在一定的弊病。他提醒我們:“……和歷史上其他一切思想體系一樣,理性主義也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的。理性主義之弊、之失就在于它恰好忽視或抹殺了人生中非理性成分的地位和作用。”人畢竟不是“一架計算機”,除了理性的因素之外,其行為還受到“心靈的、感情的、愿望的、理想的乃至欲念的支配。忽視這些因素,恰好不是理性主義的態(tài)度”。由此可見,何先生的歷史理性論述,揚棄了康德的歷史哲學,形成了自己的獨特看法。
何先生的史學思想形成,與他的求學經歷和人生經驗也切切相關。他對歷史演進中“非理性成分”的重視,更是與此相連。從《上學記》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何先生本人如何走向史學理論的研究,又受到了哪些師友的影響。何先生求學西南聯(lián)大的時代,該校云集了當時中國學術界的一流人物。但何先生對那些享有盛譽的師長輩,并不個個都盲目崇拜。比如何先生對傅斯年的北大同學、后留德十一年、專研德國史學的姚從吾(一八九四至一九七0),評價甚低。照理說,姚從吾長期講授“史學方法論”一課,應該多少符合一點何先生的治學興趣。這里順便提一下,筆者在寫作博論的時候,對姚從吾的論著做過比較深入的研讀。記得有一次與何先生晤談的時候,我還提到過姚從吾如何在中國引進蘭克史學。何先生那時就對姚先生稍稍表示出了一點不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那時不太喜歡姚先生,因為他是國民黨。”何先生對姚從吾的評價,自然反映了他當時作為一個進步學生的政治態(tài)度?!渡蠈W記》直言不諱地說:“姚從吾先生的課我就不愛聽?!庇衷凇堵?lián)大師友雜記》中透露了真實感受:因為姚只是照本宣科,沒有自己的見解,讓他十分失望?!氨緛碓谖业钠诖惺菢O富吸引力的課程,卻成了一門并無收獲可言的課;只因為是必修,才不得不修學分而已?!?/p>
何先生對姚從吾的批評,也反映了他對歷史研究的興趣偏好。他在進入西南聯(lián)大不久,便選修和旁聽了不少文史哲的課程,而對歷史考據了無興趣。據我了解,姚從吾在北大開設“史學方法論”,以后到臺灣大學也長年教授此課,講的基本都是如何尋找、考訂和運用一手史料,將蘭克定位在一個歷史考據家來講述,自然讓何先生興味索然,因為他學習歷史,是“希望得出一個全面的、高度性的認識”?;蛟S是因此之故,何先生對雷海宗先生的講課十分佩服。他認為雷先生的特點和長處,就是在那時考據風氣盛行的情況下,“并不執(zhí)著于某個偏僻的小題目,而是放眼世界,注重宏觀歷史理論的研究”。因此何先生認為雷先生是“歷史系里的哲學家”。這一評價,或許也是何先生對自己的期許。不過,何先生對雷先生的理論本身并不全信,那時就顯示出自己的見解,不人云亦云。同樣,他對那時講課頗受學生歡迎、對中國歷史有宏觀見解的錢穆,雖然也有興趣,但也不完全認同錢先生對中國歷史的解讀。
何先生也談起過求學期間與白俄裔老師葛邦福的交往,他說白俄裔老師葛邦福曾用英文寫過The Synthetic Method of History (《歷史學的綜合方法》)一書,“見解還挺有意思的,足以啟人深思”。他還惋惜道:“可惜這本書不太流行,何況又是英文的,不可能有銷路,所以很少有人提到。”毋庸置疑,葛邦福的歷史綜合方法,就是要宏觀地考察歷史和文明的衰降及其原因,與何先生的想法頗有相仿之處。
或許正是有宏觀理解歷史變動的想法,何先生在求學期間涉獵廣泛,文史哲兼修,側面反映了西南聯(lián)大當時自由自在的學風。而他在大學畢業(yè)之后,在研究生的階段選擇以哲學為業(yè),也可以體現(xiàn)他宏觀思考的興趣。不過學習一年之后,何先生就決定轉學到外文系研究詩歌和文學了。這一經歷,其實也反映在他對歷史和歷史學兩重性的闡述中。他認為歷史學雖然有理性的層次,需要運用理性思維,而同時又有非理性的層次,需要人生的感悟和藝術的敏感度,也即他所謂的“心靈體驗”。如果說前者可以由哲學來培養(yǎng),那么后者則可以在詩歌中熏染??傊蜗壬谖髂下?lián)大的七年生涯,雖然經歷了艱苦的戰(zhàn)亂,卻成全了他未來在史學理論界的造詣。
在一般人眼里,即使在史學界的同仁眼中,史學理論也顯得枯燥無味,抽象無趣,缺乏明顯的實用性。如果一個人只是想以此來沽名釣譽,那么其他選項一定比之更為直接有效。但何先生的一生,卻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何兆武先生淡泊名利,不計得失,不但為中國史學理論的發(fā)展留下了一筆可貴的遺產,而且也為學界展現(xiàn)了一個讓人欽敬的精神境界,吾儕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