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濤
在德文中,Naturkunde 的一個含義是英文的natural history,其實就是對動植物、礦物、天體等的研究,也就是所謂的博物學。博物學是十八、十九世紀的一個概念,是有關(guān)自然科學不同知識領(lǐng)域的一個整體表述,它包括對今天我們稱之為生物學(包括植物學和動物學)、礦物學、古生物學、生態(tài)學以及部分考古學、地質(zhì)學與巖石學、天文學、物理學和氣象學的研究。這些知識領(lǐng)域的研究人員稱為博物學家。一七二八年英國百科全書的編纂者錢伯斯(E p h r a i m C h a m b e r s, c . 1680–1740) 在《百科全書, 或藝術(shù)與科學通用辭典》(Cyclopaedia, oran Universal Dictionary of Arts andSciences )一書中附有“博物學表”(T a b . N a t u r a l H i s t o r y),這在當時是非常典型的博物學內(nèi)容。盡管從普遍意義上來講,有關(guān)自然的研究早在古代和中世紀就已經(jīng)存在了,但真正的“博物學”卻是在近代出現(xiàn)的,只是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僅僅出于興趣愛好而已,并非將之看作一種職業(yè)。德國文學家歌德就曾是一位博物學家,他用經(jīng)驗主義的方法,研究過地質(zhì)學和植物學。在十八、十九世紀之前,自然史—博物學的另外一種說法—一詞是相對于政治史和教會史而言的,用以表示所有科學的研究。傳統(tǒng)上,自然史主要以描述性為主,而自然哲學則更具解釋性。
近代以來的博物學之所以能作為一個研究領(lǐng)域存在,原因在于著名思想史學者洛夫喬伊(Arthur Schauffler Oncken Lovejoy,1873-1962)認為世間存在一個所謂的“眾生鏈”(the Great Chain ofBeing):神創(chuàng)造了盡可能多的不同事物。它們形成一個連續(xù)的序列,特別是在形態(tài)學方面,因此人們可以在所有這些不同的生物之間找到聯(lián)系。柏林自由大學的社會學教授勒佩尼斯(Wo l f L e p e n i e s,1941- )認為:“博物學并不擁有迎合潮流的發(fā)展觀念?!钡挛牡摹鞍l(fā)展”(E n t w i c k l u n g)一詞,是從拉丁文的evolvere 而來的,它的字面意思是指已經(jīng)存在的結(jié)構(gòu)的繼續(xù)發(fā)展,或者實現(xiàn)預定的各種可能性,但絕對不是近代達爾文生物進化論意義上的新物種的突然出現(xiàn)。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歐洲開始出現(xiàn)博物學博物館,其中最早的是一七九三年在巴黎建立的博物學博物館(Muséum nationaldhistoire naturelle);在德國,普魯士于一八一0年創(chuàng)建柏林大學之時,也開始籌備“博物學博物館”(Museum für Naturkunde)了;倫敦的博物學博物館(N a t u r a lH i s t o r y M u s e u m) 建于一八六○ 年; 維也納的博物學博物館(N a t u r h i s t o r i s c h e s M u s e u m)建于一八六五年。這些博物館除了為大學的研究人員提供當時和歷史的標本之外,也開始向一般的公眾開放,以增進人們對博物學知識的了解。
盡管中國早在西晉就有張華(二三二至三00)十卷本的《博物志》印行,但其內(nèi)容所涉及的多是異境奇物、瑣聞雜事、神仙方術(shù)、地理知識、人物傳說等,更多的是文學方面的“志怪”題材作品。其后出現(xiàn)的北魏時期酈道元(四六六至五二七)著《水經(jīng)注》、賈思勰著《齊民要術(shù)》(成書于五三三至五四四年間),北宋時期沈括(一0三一至一0九五)著《夢溪筆談》等,所記述的內(nèi)容雖然與西方博物學著作有很多近似的地方,但更傾向于文學上的描述,與近代以后傳入中國的“博物學”系統(tǒng)知識依然不同。其實,真正給中國帶來了博物學的科學知識,并且在中國民眾中起到了科學啟蒙和普及作用的是自十九世紀后期開始從西文和日文翻譯的博物學書籍。
盡管“博物”一詞是漢語古典詞,但“博物館”“博物學”等作為“和制漢語”的日本造詞卻產(chǎn)生于近代, 即便是“ 博物志”一詞,其對應上natural history 也是在近代日本完成的。如果我們檢索《日本國語大辭典》的話,就會知道,“博物學”在當時是動物學、植物學、礦物學以及地質(zhì)學的總稱。據(jù)《公議所日志》載,明治二年(一八六九)開設的科目就有:和學、漢學、醫(yī)學和博物學。而近代以來在中文的語境下最早使用“博物學”一詞是一八七八年傅蘭雅《格致匯編》第二冊《江南制造總局翻譯系書事略》:“博物學等書六部, 計十四本。” 將natural history 翻譯成“博物志”“博物學”,是在顏惠慶(W. W. Y e n,1877-1950)于一九○八年出版的《英華大辭典》中。這部辭典是以當時日本著名的《英和辭典》為藍本編纂的。據(jù)日本關(guān)西大學沈國威教授的研究,有關(guān)植物學的系統(tǒng)知識,實際上在十九世紀中葉已經(jīng)介紹到使用漢字的日本和中國。沈教授特別研究了《植物啟原》(宇田川榕庵著,一八三四年)與《植物學》(韋廉臣、李善蘭譯,一八五八年)中的植物學用語的形成與交流。也就是說,早在“博物學”在中國、日本被使用之前,有關(guān)博物學的專科知識已經(jīng)開始傳播了。
“啟蟄·新博物學譯叢”德文版系由德國柏林的Matthes & Seitz出版社策劃出版的。叢書的內(nèi)容是傳統(tǒng)的博物學—對人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然。這些精美的小冊子, 以圖文并茂的方式,不僅講述有關(guān)動植物的自然知識,并且告訴我們那些曾經(jīng)對世界充滿激情的探索活動。這套叢書中每一本的類型都不盡相同,但都會讓讀者從中得到可信的知識。其中的插圖,既有專門的博物學圖像,也有藝術(shù)作品(銅版畫、油畫、照片、文學作品的插圖)。不論是動物還是植物,書的內(nèi)容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是對這一植物或動物的文化史描述,后一部分是對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動植物肖像之描述??芍^是有關(guān)每一種動植物的文化史百科全書。
這套叢書是由德國學者編纂,用德語撰寫,并且在德國出版的,因此其中運用了很多“德國資源”:作者會講述相關(guān)的德國故事〔在講到豬的時候,會介紹德文中S c h w e i n h a b e n(字面意思是:有豬,引申義是:幸運)的俗語,它是新年祝福語,通常印在賀年卡上〕;在插圖中也會選擇德國的藝術(shù)作品(如在講述蕁麻的時候,采用了文藝復興時期德國著名藝術(shù)家丟勒的木版畫);除了傳統(tǒng)的藝術(shù)之外,也有德國攝影家哈特菲爾德(J o h nHeartfield,1891-1968)的作品《來自沼澤的聲音:三千多年的持續(xù)近親繁殖證明了我的種族的優(yōu)越性!》—藝術(shù)家運用超現(xiàn)實主義的蟾蜍照片,來諷刺一九三五年納粹頒布的《紐倫堡法案》,等等。除了德國文化經(jīng)典之外,這套叢書的作者們同樣也使用了對于歐洲人來講極為重要的古埃及和古希臘的例子,例如在有關(guān)豬的文化史中就選擇了埃及的壁畫以及希臘陶罐上的豬的形象,來闡述在人類歷史上,豬的馴化以及與人類的關(guān)系。至于東亞的藝術(shù)史,叢書僅僅涉及了日本。舉例來講,在《蟾蜍》一書中,作者就提到了日本的葛飾北齋創(chuàng)作于一八00年左右的浮世繪《北齋漫畫》,特別指出其中的“河童”(Kappa)也是從蟾蜍演化而來的。
從裝幀上來看,每一本的制作都非常精心:從銅版彩印,到粗線鎖邊精裝,無不透露著出版人之匠心獨運。因此,用這樣的一種圖書文化來展示的博物學知識,可以給讀者帶來獨特而多樣的閱讀感受。從審美的角度來看,這套書可謂臻于完善,書中的彩印,幾乎可以觸摸到其中的紋理。中文版的翻譯和制作,同樣秉持著這樣的一種理念。
博物學的知識可以增加我們對于環(huán)境以及生物多樣性的關(guān)注。自二十世紀后半葉以來,中國的教育其實比較缺少“博物學”的內(nèi)容,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幾代人與人類的環(huán)境以及動物之間的疏離。
我們這一代人所處的時代,決定了我們對動植物的認識,以及與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一直到今天,如果我們翻開最新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豬”的詞條下,還可以看到一種“實用主義”的表述:“哺乳動物,頭大,鼻子和口吻都長,眼睛小,耳朵大,四肢短,身體肥,生長快,適應性強。肉可以吃,皮可制革,鬃可制刷子和做其他工業(yè)原料?!边@是典型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認知方式。這套“博物學叢書”的出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人們的動物觀,從而讓讀者看到“豬”后,不再只是想到“豬的全身都是寶”了。
以前我在做國際漢學研究的時候,知道國際漢學研究者—特別是那些歐美漢學家—是作為我們的他者而存在的,因此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看法就顯得格外重要。而動物是我們?nèi)祟惞餐乃?,研究人類文化史上的動物觀,不僅僅對某一個民族,而是對全人類都十分重要的。其實人和動植物之間有著更為復雜的關(guān)系。從文化史的角度,對動植物進行描述,這就好像是在人和自然之間建起了一座橋梁。
拿動物來講,它們不僅僅具有與人一樣的生物性,同時也是人的一面鏡子。動物寓言其實是一種特別重要的具有啟示性的文學體裁,常常具有深刻的哲學內(nèi)涵。古典時期有《伊索寓言》,近代以來比較著名的作品有《拉封丹寓言》《萊辛寓言》《克雷洛夫寓言》等。法國哲學家馬吉歐里(Robert Maggiori,1947- )在他的《哲學家與動物》(Un animal, unphilosophe )一書中指出:“在開始‘思考動物之前,我們其實就和動物(也許除了那些最具野性的幾種動物之外)有著簡單、共同的相處經(jīng)驗,并與它們架構(gòu)了許許多多不同的關(guān)系,從獵食關(guān)系到最親密的伙伴關(guān)系?!軐W家只有在他們就動物所發(fā)的言論中,才能顯現(xiàn)出其動機的‘純粹?!彼M而認為,對于動物行為的研究,可以幫助人類“看到隱藏在人類行徑之下以及在他們靈魂深處的一切”。馬吉歐里在本書中,還選取了“莊子的蝴蝶”一則,來說明歐洲以外的哲學家與動物的故事。
很遺憾的是,這套博物學譯叢的作者,大都對東亞,特別是中國有關(guān)動植物豐富的歷史了解甚少。其實,中國古代蘊藏著極其豐富的動植物資源,對此在德語世界也有很多的介紹和研究。十九世紀的德國人對中國博物學知識懷有好奇心, 比如, 漢學家普拉特(Johann Heinrich Plath,1802-1874)在一八六九年發(fā)表的皇家巴伐利亞科學院論文中,就曾系統(tǒng)地研究了“古代中國人的活動”,論文的前半部分內(nèi)容都是關(guān)于中國的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狩獵和漁業(yè)。一九三五年《通報》上發(fā)表了勞費爾(B e r t h o l d L a u f e r,1874-1934)有關(guān)黑麥的遺著,這種作物在中國并不常見。有關(guān)古代中國的家畜研究,葉乃度(EduardE r k e s,1891-1958)寫有一系列的專題論文,涉及馬、鳥、犬、豬、蜂。這些論文所依據(jù)的材料主要是先秦的經(jīng)典,同時又補充以考古發(fā)現(xiàn)以及后世的民俗材料,從中考察了動物在祭禮和神話中的用途。著名漢學家霍夫民(A l f r e dH o f f m a n n,1911-1997) 曾編寫過一部《中國鳥名詞匯表》,對中國古籍中所記載的各種鳥類名稱做了科學的分類和翻譯。有關(guān)中國礦藏的研究,勞費爾的英文名著《鉆石》(Diamond )依然是這方面最重要的專著。由于這部著作出版于1915 年,黑爾芬(O t t o J o h nMa e n c h e n - H e l f e n,1894-1969)對有關(guān)鉆石的情況做了補充,他認為也許在《淮南子》第二章中就已經(jīng)暗示了中國人知道了鉆石。
前一段時間,中國國家博物館希望收藏德國生物學家和鳥類學家衛(wèi)格德(M a x H u g o We i g o l d,1886-1973)教授的藏品,他們向我征求意見,我給予了積極的反饋。早在一九0九年,衛(wèi)格德就成為德國鳥類學家協(xié)會(D e u t s c h eO r n i t h o l o g e n - G e s e l l s c h a f t) 的會員,他被認為是德國自然保護的先驅(qū)之一,正是他將自然保護的思想帶給了普通的民眾。作為動物學家,衛(wèi)格德單獨命名了五個亞種,與他人合作命名了七個亞種。這些在中國首次由衛(wèi)格德發(fā)現(xiàn)的物種,在他的日記中都有詳細的發(fā)現(xiàn)過程的記錄,彌足珍貴。一九一三年,衛(wèi)格德來中國內(nèi)地和西藏進行探險旅行,一九一四年他在映秀(Wa s s u l a n d, 毗鄰現(xiàn)臥龍自然保護區(qū))的獵戶那里購得“竹子熊”(B a m b u s - b?r e n)的皮,一九一六年成為第一個在中國看到大熊貓的西方博物學家。衛(wèi)格德記錄了購買大熊貓皮的經(jīng)過,以及飼養(yǎng)幼崽熊貓失敗的過程,上述內(nèi)容均附有極為珍貴的照片資料。
東亞在豐富博物學的內(nèi)容方面曾經(jīng)做出過巨大的貢獻。我期待中國的博物學家,能夠?qū)|西方有關(guān)博物學的知識融會貫通,寫出真正的“全球”博物學著作。